惹春腰—— by沉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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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雨,油润如酥,天一日日暖了起来。
春愿坐在二楼,她推开窗,眺望巍峨的宫殿,看阳光落在湖水上。
风吹来,湖面泛起鱼鳞般的亮波,岸边的垂柳已经抽出了嫩芽,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绿树如茵。
这么美的春光,不属于一只囚禁在笼子里的鸟。
这只鸟被拔光了毛,翅膀被折断,再也飞不起来了,它失去了家人、遗失了爱人,渐渐的,连自己都快要失去了。
春愿鼻子发酸,蜷坐在扶手椅里,双臂环抱住腿,头枕在膝头,怔怔地往外看,眼泪不知不觉落下,消失在裙子里。
这两日,裴肆没有过来,却派人送来了只残破的瓷瓶,瓶身血迹斑斑,早已干涸。
她一眼就认出,这只瓷瓶是当初与慎钰分别时,塞到他手里的,装有千日醉解毒丸药的瓶子。
裴肆这是在提醒她,听话些,否则下次就会送来唐慎钰身上别的东西了。
“殿下,厨娘已经备下午膳了。”玉兰担忧地望着公主,弯腰问:“要不奴婢给您端上来?”
“我不饿。”春愿心里烦,不想吃。
“哎,您若是不吃,怕是掌印知道了会生气的。”
“那你去给他告状吧。”春愿语气淡漠。
这两日,她一直冥思苦想那个猜测。
腊月初一的记忆渐渐清晰,她脑海中的那个身影,和裴肆的肤色、身形,还有肩头黑色獠牙腾蛇纹身都能对的上。
记得那晚她追问裴肆,裴肆明显有些慌张,前一刻还想留宿在蒹葭阁,后一刻就借口离开了。
岂不是很怪?
还有,郭太后喜爱美少年,而裴肆的容貌和身材恰恰是最好的,郭太后难道注意不到裴肆?
他一直是太监么?
他既然是秦王安插在朝廷里的棋子,这些年跟在太后身边,难道他仅仅为太后做事这么简单?结合他这几日言语里对郭太后的辱骂痛恨,似别有内情。
春愿心乱如麻,她端起立几上放着的热水,斜眼看向玉兰,问:“你为掌印做事多久了?”
玉兰正打瞌睡,骤听见公主问她话,打了个激灵,忙笑道:“约莫七八年了。”
“哦,那是老人儿了。”春愿呷了口水,佯装若无其事,淡漠道:“掌印去年腊月初一到鸣芳苑看我,把一块鸡心玉佩落在梅林小院了,那是陛下赏赐之物,他不该遗失。”
玉兰心噗通噗通狂跳,得亏掌印前儿走的时候交代了几句,说公主肯定会套话,让她务必谨慎应对。
玉兰假装一头雾水:“您是不是记错了?腊月初一大娘娘凤体欠安,掌印一直在慈宁宫侍疾,他没出宫啊。”
春愿蹙眉,真是她怀疑错了?
玉兰笑着捧过去盘奶酥,眼里含着羡慕,叹道:“奴婢为掌印做事多年,从未见他对哪个女人像对您这么上心的,您恐怕不记得了,那晚上您落水了,三月湖水多冷啊,而且又在晚上,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一个不当心就会被湖底的暗流卷走,掌印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救您,他是您的救命恩人哪。”
“我从没让他这么做过。”春愿面色冷淡,“而且是他把我逼的跳水,在你嘴里,他反倒成圣人了。”
玉兰被噎的说不上话,转而笑道:“其实男人就像小孩子,都是要哄的。你和他对着顶,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
“你说什么?”春愿像听见笑话般,瞪向玉兰,“你叫我哄他?”
正在此时,底下传来阵吵嚷声。
春愿无暇训斥玉兰,忙往下看去,瞧见蒹葭阁的两个太监手持长棍,凶赫赫地堵在门口,而门口有个身穿鹅黄夹袄的美人,劈头盖脸地骂人,正是衔珠。
衔珠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我都说了,是皇后娘娘派我来探望公主的,你们连皇后的懿旨都敢违逆吗?好大的胆子!还想不想要脑袋了!”
太监寸步不让,甚至还阴阳怪气了句:“谁不知道您是公主从前身边最当红的姑姑,您念旧主,咱们晓得,也都理解,可您别假传皇后娘娘的懿旨啊,这可是大罪。”
“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衔珠从袖中拿出封朱红色的折子,喝道:“上头还有娘娘的凤印呢,还不赶紧滚开!”
太监篾笑:“姑娘可别为难我们,公主是陛下下令圈禁在此处的,没有陛下的命令,谁都不许见她。您要是想见她,去请陛下的旨呀,到时候我们保管三拜九叩的迎您。哼,不过是个没人要的破落户、狐媚子,在我们跟前摆什么小姐架子,呸,以为咱们不记得你当初是如何被大娘娘逐出宫的?”
“你好大的胆子!”衔珠俏脸通红,立马吩咐身后带来的小太监,“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打这个满嘴胡吣的混账。”
春愿怕衔珠吃亏,急忙推开窗喊:“衔珠,我在这儿。”
谁知这时,她的胳膊被玉兰拽住,猛地扯回去。
春愿没站稳,差点栽倒,怒瞪向玉兰,“你做什么!”
玉兰从柜中拿出条丝帕,笑道:“您不会想以这幅面容见衔珠吧?您难道就不怕假公主的事传出去,到时候皇后娘娘听见了后多心,影响了她的胎气?”
春愿一把夺走丝帕,蒙在脸上,随后急忙往楼下跑,谁料再次被玉兰拦住。
“你又要干什么!”春愿拳头攥住。
玉兰蹲身福了个礼,不慌不忙地笑道:“让您戴面巾,是为了防止外人不当心看见您的脸。可不代表奴婢能放您出去啊,您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再让掌印生气了,奴婢这就下去驱赶走那位姑娘。”
春愿实在忍无可忍,打了这贱婢一巴掌。
“你在我跟前胡说八道就算了,我忍了,但你动一下衔珠试试。不信就看看,今晚上咱俩谁死在太液湖里。”
春愿剜了眼玉兰,脚底生风似的奔下楼,外头的吵嚷声越来越大,不知是谁撞门上了,发出咚地声巨响。
春愿急忙冲过去,抽开门栓,一把打开门,而在这瞬间,衔珠从外头跌倒进来,正好倒在她腿边,十分狼狈。
“衔珠!”春愿忙蹲下去搀扶衔珠,而就在这时,她感觉衔珠匆匆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长且硬,好像是簪子。
春愿不动声色地扶起衔珠,定睛看去,衔珠发髻歪在一边,鞋子被踩掉一只,跟她过来的小太监被打得很惨,口鼻皆出了血,院子里撒了一地点心和衣物。
春愿怒不可遏,冲蒹葭阁的两个刁奴喝道:“你们要造反么?竟敢当本宫的面行凶!”
那两个手持棍棒的太监互望一眼,看向屋子里走出的玉兰,向玉兰讨问主意。
玉兰眼珠转向衔珠,悄悄挥了下手。
那两个太监顿时会意,冲过来去扯衔珠的胳膊,另一个人抓住衔珠的头发,凶残地将人往外扯。
“衔珠-”春愿急忙往出追,当日她权势正盛时,谁敢欺负她身边人,“你们不许这么对她,我会杀了你们。”
衔珠毕竟是弱女子,挣扎不得,虽被欺负的流泪了,仍向公主笑道:“殿下别哭,奴婢带了您喜欢吃的栗子酥,虽说三月了,天还是冷,您刚小产,务必要注意保暖。等陛下气消了,一定会放您出去的。您别担心奴婢,奴婢现在伺候皇后娘娘,娘娘是最仁善的,待奴婢很好,还认了奴婢作义妹哩。”
“嗯。”春愿泣不成声,眼泪打湿了面巾,她想冲出去,却被玉兰阻拦,只得喊:“你照顾好自己,告诉皇后,安心养胎,别为了我和陛下起了龃龉,陛下现在身边就她一个了……”
很快,衔珠就被恶奴连推带搡地赶出去了。
哐当一声,大门紧紧关上。
春愿瘫跪在地,恨得咬紧牙关,隐在宽袖中的手紧紧地攥住衔珠方才偷摸交给她的东西。
玉兰见状,笑着过来搀扶公主,“殿下起来吧,地上凉。”
春愿一声不吭,瞪向玉兰。
玉兰手捂住心口,忙道:“奴婢方才可没有碰衔珠姑娘,您不必如此恨奴婢的。”
“滚!别让我见到你。”
春愿一把将玉兰推出门,反手将门关住,并且将门栓插上,尽管她知道,这并没什么用,这些刁奴总会有法子撬门而入。
她提起裙子,急忙奔上二楼,推开窗,向外望去,衔珠已经坐上小船离去。此时那丫头面向蒹葭阁,发现了她,欢喜地跳跃,使劲儿朝她招手,差点弄翻小船。
春愿也招手,笑着笑着就痛哭。
这大概是她过了年后,最开心的时候,哪怕这一瞬很短暂,可她记得,有人还在挂念她。
嫣儿,衔珠,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这时,春愿看见玉兰在底下拾掇院子,那贱婢将衔珠带来的所有东西归拢在一起,一件件仔细查看,袄子撕开了,棉絮顿时四散,就连点心都掰成几瓣,看有没有人从外头传递消息进来。
许是发现有人看她,玉兰仰头,朝二楼望去,恰好看见公主哭得梨花带雨,满眼怨恨。
玉兰尴尬一笑,“到底是衔珠姑娘的一片心,咱们院子脏,奴婢看看有没有把衣裳弄坏。”
春愿白了眼玉兰,咚地声关上窗,她朝四周看了圈,害怕有人在房顶或者暗处盯着,于是提起裙子,躲进了上次躲的那个立柜。
她挽起袖子,低头看去,原来衔珠交给她的是一根暗红色的檀木簪,簪身中空,里头塞了条卷起来的纸。
春愿屏声敛气,仔细听四周有没有动静,她迅速从头上拔下发钗,将檀木簪里的密信戳出来,展开一看,吃了一惊,竟是万首辅写来的。
“长乐公主敬启:
臣万潮问公主安,如今内忧外患,陛下深以为家奴可信,重用裴肆,出入宣诏裴伴其左右。裴肆以郭太后死因不明为由,撺掇陛下严查夏如利叛逃案,实为其排除异己之借口。
如今已斩杀近百太监,昔日与夏如利和赵宗瑞走的近多位官员或被抄家,或被逮捕入狱。老臣数次规劝,均被陛下厉声斥责。
秦王来势汹汹,逆贼与潞王、东都留守同时起兵,呈半月形包围圈,一路向长安逼来。
天下承平几十年,武备不修,精兵不蓄,各州县府库兵器腐烂如尘。陛下忧心忡忡,与老臣、各部官员日夜商讨应对之策。老臣誓死追随陛下护国。
数日前,陛下忽然下秘令,让裴肆将慎钰转移至诏狱。
老臣托皇后旁敲侧击询问,陛下始终不肯透露半句。老臣想法设法打探诏狱消息,惊知裴肆竟将慎钰暗中带走,往诏狱安置了一身形体貌与慎钰相似的重伤男子。
老臣揣测,此应为裴肆报私仇所为。老臣曾派人数次跟踪裴肆及其爪牙。奈何奸贼狡猾,行踪飘忽,至今不知慎钰被囚在何处。
在慎钰转移诏狱前,老臣曾至慎刑司探望过他。他忧心不已,言明裴肆对公主有不轨之心,结合那日公主在兴庆殿所揭发之话,老臣心有一计。
公主可想法子,向裴肆狗贼套问慎钰下落,若问到,在蒹葭阁二楼悬挂红色帕子。老臣会让衔珠再来一趟,传递消息。
此贼睚眦必报,兴许会欢天喜地的在您面前折磨慎钰。若您能让他带您去探望慎钰,那最好不过。若您能出去,请于二楼悬挂白色帕子。届时老臣会派人跟踪,一举将慎钰和您救出。
若问不出,在窗外搁置一盆花。老臣自会想其他办法。
书不尽言,请公主务必保养自身,以期来日。
老臣万潮手书。”
春愿看过信后,久久不能平复。
她既有可能脱身的喜悦,又有担心宗吉的痛苦。
此前郭太后的事,宗吉已经不信任慎钰和首辅了,因着逆贼造反,朝中无顶梁柱,这才用万潮。
想必万首辅现在也内外交困,难得还能想着慎钰和她。
夜幕降临,屋里已然掌灯。清风徐徐吹来,将屋檐下的青铜铃铛吹得叮咚作响。
春愿坐在床边,用银簪子将蜡烛挑亮了些。她从针线匣子里挑了红色丝线,劈成四股,将细如发丝的线穿进银针里,往白色的丝帕上绣梅花。
她现在无暇思索裴肆到底是不是腊月初一的那个人,满脑子是首辅那封信。
怨不得裴肆得意洋洋地说,他想把慎钰怎样,就怎样。
原来,慎钰被他私下转移走了。
春愿将垂落的头发别在耳后,唉,该如何套问裴肆?这人精的很,若一句话说不对,被他察觉了,那可就完了。
正在此时,外间传来阵响动,紧接着,玉兰恭顺地行礼问安:“掌印您来了啊,奴婢帮你脱大氅。”
裴肆声音低沉:“她呢?里间还是二楼?”
玉兰:“里间呢。”
裴肆接着问:“她今天做什么了?”
玉兰:“发呆,下午练了会儿字,这会儿在做刺绣。”
裴肆有些不满:“刚出小月子不久,晚上做什么刺绣,太费眼睛了。行了,摆饭吧,把玫瑰酒温上。”
春愿略一抬眸,正好看见裴肆挑帘子进来了。他身穿淡紫色长袍,腰间悬挂了块平安扣,束发的是紫玉冠,像个贵公子。
他刚洗了手,正用丝帕擦着。
春愿低下头,不看他。
裴肆笑着问:“在做刺绣啊?”他走过来,俯身去看,“呦,绣的是梅花,没想到你的绣活儿还挺好,这枝老梅蛮有风骨的。只是晚上还是别做了,对眼睛不好,你也熬不得夜。”
“你挡光了。”春愿不理他,接着绣花瓣。
“哦。”裴肆绕到另一边,坐到床边,默默地看着她绣花。他想象着,这是他们成婚后的日常,平淡而幸福。
他凑过去,柔声问:“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我看看。”
谁知,他的手刚碰到她的袖子,她就像被针扎了似的,往后一躲,并且往一旁挪了些。
裴肆很不高兴,脸沉下:“看来你还是没想清楚啊。”
说着,他一把抢走绣品,远远扔掉,用力抓住女人的腕子,无声地宣泄自己的不满。
春愿只觉得手腕疼的厉害,快要被他抓断了,她终于忍不住,埋怨了句:“你别这样行不行,一面折磨我,一面又给我上药,谁受得了你。”
“哼。”裴肆稍微卸了点力,但没放开她,拉着她往出走。
春愿心慌不已,记起他前天晚上说的“夫妻之实”,恐惧地问:“你要干什么啊。”
“吃饭!”裴肆不高兴。
春愿稍松了口气,可很快又悬起心来,谁知道用完饭后,他又要怎么磋磨她。
往前望去,玉兰已经将饭菜布好了,六菜一汤,有荤有素,还有壶酒。
裴肆脸色阴沉,率先坐到主座上,他朝女人瞪去,冷冷命令:“坐下吃,别拉那张死人脸,有够倒人胃口的。”
春愿心里骂了一万句,默默坐下,她拿起筷子,实在没有心情吃饭,也怕菜里有毒,于是用筷子头夹了一点点鱼,送嘴里吃。
裴肆看见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生气,啪地声将筷子按在桌上,“怎么,你是要我喂你?”
他舀了碗汤,准备强给她灌下去。
春愿吓得身子一缩,忙夹了一大筷子肉吃,她用余光看去,发现裴肆松开了那个汤碗。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各自用饭,气氛冷如冰。
春愿心里装着事,她想了想,夹了块烤鸭,放进裴肆碗里。
裴肆顿时愣住,惊诧地看着女人,惊喜又疑惑,“你,你给加菜?为什么?”
春愿喝了口汤,“玉兰今中午同我说,男人和小孩一样,要哄的。”
裴肆失笑,唇角上扬,不由得鼻头发酸。“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夹菜。”他竟有些舍不得吃那块鸭了,但这是她夹的,他还是吃了。也是怪的很,居然很美味。
“今天……”春愿抿了抿唇,“衔珠过来看我了,当初我赏了她父亲几笔工事,她心里记着我的恩,就求了皇后,来给我送些吃食和衣服。”
裴肆点头,喝了杯酒:“这事我知道。”
春愿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能不能……不要生衔珠的气,也,也别给陛下说。她就是个直肠子,嘴比脑子快,没什么坏心的。”
裴肆将碗递过去,“要我不计较也行,再给我夹菜。”
春愿松了口气,不禁莞尔,没连累衔珠就好。
她给他碗里夹了块鱼,“这个糖醋鱼不错,你,你吃。”
看见她笑,裴肆所有的怨恨和不满全都烟消云散,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所谓幸福,就是这样吧。
裴肆整整吃了两碗饭,外加一盅汤。
过去为了保持身材,他鲜少吃米和甜腻油大的东西,可今晚高兴,就破了戒。
用罢晚饭后,已是子夜。
小愿身上的毒犯了,去做药蒸。
而裴肆心潮澎涌,绕着蒹葭阁走了二十几圈,他到偏房擦洗了遍,穿上早已熏过香的衣裳,走进了上房。他扫了眼,屋里温暖馨香,灭了几盏蜡烛,不甚亮。
小愿这会儿坐在梳妆台前,就着微弱烛光,在做刺绣。许是方才做了药蒸,她脸色看起来红润了些,黑发用丝带绑在身后,低头的时候会垂下一缕,落在绣品绷子上。看见他进来了,她明显惊吓到了,身子往后缩,飞快地落针,不当心扎在了手指,疼得紧抿住唇。
裴肆蹙眉:“我说了,不要在晚上做刺绣,费眼睛!”
春愿身子一顿,默默将绣品放下,俯身抱起了在脚边撒娇的小猫,她始终低着头,忍气吞声。
裴肆坐到拔步床上,将两只鸳鸯枕摆好,又拉下一条锦被,用余光看她,心里激荡,语气平静,甚至捂着口打了个哈切:“休息吧,我明儿卯时就得走。”
春愿头越发垂下,她知道那句“休息”是什么意思。
“你是要我过来请你?”
裴肆不想把美好的气氛破坏掉,硬生生忍着不满。
他径直走过去,见她惊慌的要站起逃,一把将她按在圆凳上。
“坐着别动。”裴肆语气冰冷,他勾了只凳子,坐在她对面,胳膊肘撑在桌上,他目光落在她腿上的小白猫上,微蹙眉,手伸过去,提溜起猫后颈子,把小猫丢开。
春愿不满地嗔了句:“猫又没惹你。”
裴肆有些赌气:“惹了。”他指头一下下点桌面,在烛光下仔细地打量着她,她哪里都好看,就是眉没刮好,有些下垂,显得悲抑。
裴肆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出一把锋利小刀,打算给她刮眉。
“你干什么!”春愿惊恐不已,之前他用鞭子打她,难不成现在还想千刀万剐了她?
“怕什么,又不杀你。”裴肆凑近她,挥了挥手里的小刀:“给你刮一下眉,你的眉毛太丑了。”他不理女人的惊惶,直接左手捏住女人的下巴,右手给她刮眉,笑道:“劝你别乱动,刀子锋利,若是划破了你的脸,或者颈子,那可是你自找的。”
春愿此时脊背听直,害怕的心狂跳,双拳攥住。
“别那么紧张。”裴肆轻轻拍了下女人的侧脸,“放松些,瞧你,眉都拧成了麻花,还怎么刮。”
春愿咬紧牙关,逼自己冷静下来。
此时,裴肆那张妖孽般的脸近在眼前,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喉结,听见他的呼吸声,还有他身上淡淡的玫瑰果酒味儿。
她一定要想法子,问出慎钰的藏身之处!
想到此,春愿眼珠转动,看向跟前的镜子,“没想到,你还会刮眉。”
“我会的可多了。”裴肆吹掉刮掉的细碎眉毛,苦笑:“伺候老虔婆这么多年,说句难听的,我跟个老妈子差不多了。我会刮眉、按摩、捏脚,还会烹茶、调香,不仅如此,我还要不断的读书,这样好能帮她看折子,对,我还得练武,若是有一日刺客来袭,我能第一时间挡在她前头送死。”
裴肆身子后撤,观察了下刚刮出的左边眉毛,满意地点了点头,凑过去刮另一边的,垂眸看她,笑道:“据我所知,你也是个奴婢,想来每日家干不少粗活儿,动辄被无良主子苛待。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憋屈吧。”
春愿抬起双手。
“你什么意思?”裴肆不解。
“你看我这双手,像是干粗活的样子?”春愿不屑冷笑,“亏你还暗查了我的底细,难道没查明白我家小姐是怎样的人?我跟了她这些年,每日做的,也就是洗我们俩的衣裳,打扫屋子罢了。有时候她心疼我,自己去做。她把我当成亲妹妹,从未苛待过我,你不要污蔑她。”
裴肆撇撇嘴,刚想嘲笑几句沈轻霜,可又怕破坏了这难得的安静平和,讪讪笑道:“是么,那你的运气可比我好。”他捏起袖子,替女人擦了擦眉毛,将小刀收进荷包里,转而从梳妆台的匣子里拿出支眉笔,指甲轻轻削了些,给她画眉。
她之前易容成沈轻霜,美则美矣,但有几分苦相。而她的本来面容,是那种明艳夺目的美,让人移不开眼,所以她的眉尾,画的稍稍上挑些会好看。
今夜良辰美景,裴肆倒没了纵情泄欲的想法,竟想就这么与她多说会儿话,多了解她,便问道:“据我所查,你是十二岁上下被沈姑娘买走的,你父母是谁?籍贯在哪儿?”
“不记得了。”春愿怔怔道:“我小时候被转卖过好多次,因为脸上有胎记,就被班主当做人猴,关在笼子里供人取乐。但我隐约有点印象,我还没被拐走前,好像住的是大房子,比公主府还要大些,家里也有很多人。”
裴肆失笑,调侃了句:“这么说来,那你是官宦家的小姐?”
春愿白了眼他,淡淡问:“那你呢?你又为什么成为秦王的人?又怎么到了宫廷里当……”她没敢说阉人那两个字,换了个说法,“你怎么进宫当大官的。”
裴肆气的瞪了眼她,臭丫头,可真会挖苦人。
他没说自己母亲是秦淮河的名妓,微抬起下巴,骄矜道:“我家原先累世官宦,也是有爵之家。只可惜得罪了先帝,被抄家灭门了,王爷看我孤苦可怜,便收养了我。”
春愿不安道:“怎么,你进宫原来是报仇的?”
裴肆嗤笑,继续骗:“你紧张什么。上一辈的仇了,左右先帝已经死了,也没啥意思了。我还蛮喜欢小皇帝的,他对我不错的。”
“那你勾结逆王害他!”春愿声音尖锐。
“那你呢?”裴肆莞尔,眨了眨眼,“你假扮沈轻霜混进长安,不也骗了他?咱们谁又比谁高贵呢。”
这话一下子就戳中了春愿的心,她低下头,痛苦抽泣,自责万分,又愧疚万分。
“行了,别哭了。”裴肆摩挲着女人的肩,难得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也难得做了次好人,温声劝:“王权更替,向来不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能决定的。陛下若是天命所归,秦王自然会失败。我虽是个无恶不作的人,但也担不起弑君的名头,将来秦王若是败了,我就留在陛下身边,继续当我的司礼监掌印。”
他隐约察觉到,这丫头今晚状态不太对,居然和他说这么久的话,难不成那个衔珠晌午过来,给她传递什么消息了?不对啊,玉兰反复检查过那贱婢带来的东西,没有任何不妥。
裴肆盯着女人的脸,笑着问:“你为什么问我这么多?还打听我的过往?有什么企图。”
春愿心里一咯噔,这条毒蛇果然警觉。她知道,这个人城府极深,所有的谋算心思拿在他面前耍,肯定立马现形,极有可能被他反将一军。
倒不如直接些。
春愿狞笑,“对啊,多问你些,然后能了解你这个人,知道你的弱点,就能对付你,进而算计的杀了你。”
“哈哈哈哈哈。”裴肆都被逗的大笑,这回答倒出乎他的意料,饶有兴致地问:“你那看出什么了?”
“没有。”
春愿摇头叹气,“听起来,你这个人无父无母,也没有朋友,你孑然一身,所以不能用亲情友情来威胁你,算计你。”
“嗯。”裴肆点头,连连拊掌,笑着问:“然后呢?”
春愿这是发自内心的绝望,“你这个人阴损毒辣,半点人情余地都不讲,最喜欢玩弄仇人。我也是最近才注意到,之前你先后给我派了三个刁奴,有一个已经被你整死了,那女孩叫兰芽。而现在伺候我的叫玉兰。恰好,当初欢喜楼里,我和小姐有两个死对头,一个叫芽奴,另一个叫玉兰仙。你故意的吧。”
“对。”裴肆含笑点头,冲女人竖起大拇指,“原本打算之后拎出来奚落你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了。”
春愿凄然一笑,“你根本没有弱点,在追逐权势的这条路上,你可以说丧心病狂了。我若是想对付你,怕只有趁你不注意,捅你一刀。”
裴肆颇有些心痛地捂住胸口,坏笑:“不要这么暴力嘛,我是练武之人,你近不了我身,而且我早都将你屋子里所有尖锐的东西全都收起来了,你难道没发现,就连你的簪子都是钝的。”
“是么。”
春愿这次勇敢地迎上他的双眼,勾唇浅笑,起身,径直朝拔步床走去。
她慢悠悠脱掉鞋,躺上床,背对着他,淡漠道:“那你敢躺在我跟前么?我可提醒你一句,女人若是想杀男人,可不仅仅用刀子那么简单。”
裴肆愣住,又纳罕又惊奇,一时间,他还真没敢过去。
从前,他被心里塑造的“小春愿”所吸引,被她的皮相吸引,可这就像倒映在水里的月光,扔一颗石子儿,那抹朦胧的爱意很可能就散了。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被她这个人勾住魂了,他也算明白为何唐慎钰能那么爱她。
裴肆将眉笔扔掉,想了下,将自己发髻上玉簪子拔下,也把装了小刀的荷包取下,他踮起脚尖,把这些“凶器”高高搁置在柜顶,这才朝床那边走去。
他坐到床上的瞬间,忽然发现,她身子惊得动弹了下。
“你不是想杀我么,还怕我?”裴肆侧躺下,拨开她散乱的头发,吻了下她的肩头,轻声呢喃:“以后你就会慢慢发现,其实我会比唐慎钰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