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春腰—— by沉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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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愿越发紧张了,都打嗝儿了,转而一想,大人屡次说她举止畏缩,不敢与人直视,一身的小孩子稚气,这个毛病要改,再说了,她在留芳县都敢杀人,更何况如今和陌生人说几句话。
想到此,春愿大大方方地掀开车帘,而这时,那个男人走过来了,别说,小坏的脸型眉眼,和这个男人还真有两分相像。
“老伯伯。”春愿开口喊人,忽地掩住唇,暗骂自己太冒失了。
“奴婢当不起哪。”陈银莞尔,躬身给春愿略见了一礼,在抬眼间打量着女人,目光落在女人趴在车框的手指上,有些脏,他笑着问:“老奴代陛下问一句,小姐这一路平安么?唐周两位大人差事办的如何,没有冲撞您吧?”
春愿注意到远处的唐慎钰虽侧身站着,但眼睛时不时往这边瞟,而周予安更紧张,拳头攥住,唇抿得都发白了。
“都平安。”春愿笑道:“两位大人都尽心尽力地办差,妾身卑微,实在担当不起。昨儿到了罗海县,小侯爷提前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他对他祖母很有孝心,也很会宽慰劝解失意伤心的人。”春愿转身拿起个巴掌大的雕花红漆盒,苦笑:“妾身是个不中用的人,不晓得如何报答这份大恩,今儿路上剥了点松子仁,想送给小侯爷聊表谢意,不晓得合不合适?”
陈银了然,原来小姐指头脏,是在剥松子,他回头看了眼周予安,淡淡一笑,这位小侯爷,惯会在这种细微处做功夫。
陈银笑着问:“陛下日后会重赏小侯爷的,那唐大人呢?小姐觉得他差事办的称不称心?”
“挺好的。”春愿不敢多说一个字,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转身拿出个用红纸封住的食盒,笑道:“听雾兰说这是京城有名的小食,唐大人今儿赶了一整日的路,这个送他吃吧,可不可以?”
“小姐赏的,是两位大人的福分。”
陈银笑着说。心里却盘算着,两份吃食,一份是亲手剥的松子,指甲都劈了几块,另一份是拆都没拆开的点心,唐慎钰冷面嘴臭,蛮不如周予安会讨好女人,看来以后要嘱咐府里的侍卫,看紧门户,提防着那油头粉面的小子。
陈银温声笑道:“如今回京了,就安安心心地住下,要什么,就让雾兰去做,她若是做不了的,小姐就打发她知会老奴,这几日朝堂事多,陛下怕是不能很快来看您,便派老奴来见一见您。”
春愿点了点头:“我晓得了,请他放心,我会耐心等的。”
说着,春愿将东西交给雾兰,让她下车送去。
马车再次前行,摇曳间,车帘稍稍被震开些,春愿便借着这个空儿往外看,周予安收到松子仁很惊喜,而唐大人面上淡淡的,随手拿着栗子酥,目光紧随着陈银。
但是在马车经过他的时候,他笑了下。
春愿也笑了,在那食盒的最底下,她藏了两双偷偷做的袜子。
此一别,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再见。
珍重啊,大人。
进了府邸后,就换乘了轿子。
春愿紧紧地抱住包袱,里头装了大人写的字帖,当初老葛配的能让血凉下来的丸药,还有些风味吃食,掀开轿帘看了眼,前后跟着好多个嬷嬷婢女,宅邸蛮大的,也气派,能看出来确实慌弃了多年,花园子空寂寥落,有两个花匠正在栽种树木。
一旁随行的雾兰见小姐一直好奇地打量府邸,想了想,笑着问:“原该尽快服侍您休息用饭的,只是马车上蜷缩了一日,不晓得您现在如何,奴婢这双腿早都僵了,要不要奴婢带着您四处走走?”
“可以么?”春愿小心地问。
雾兰笑道:“陛下既让您暂住此处,您就是这里的主子,自然可以了。”说着,雾兰让抬轿子的太监停一停,她疾步上前,掀起车帘扶春愿下来,随后嘱咐跟着的婢女和嬷嬷:“你们不用跟着了,把小姐的行李搬去‘毓秀阁’,尽快准备热汤茶饭,交代下去,今晚不许喧哗吵闹,明儿晌午都来给小姐磕头,夜里叫侍卫好好巡守。”
正在此时,一个模样水灵的小丫头上前一步,支支吾吾道:“那个……雾兰姐姐,前儿府里来了位衔春姑娘,陛下让她也侍奉小姐,暂时主管府上大小事,她说您之前为小姐选定的‘毓秀阁’地气不好,在背阴处,恐会伤了小姐的身子,于是叫人将南边的‘沉香斋’拾掇开,让小姐回来后住那里,虽小些,但更暖和。”
雾兰秀面一沉,没有发作,笑着问:“那这事陛下知道么?”
小丫头怯懦道:“许是…知道吧,衔春姑娘身份高贵,所、所以……”
“晓得了。”雾兰挥了挥手,淡淡道:“那你们就先将行李搬去沉香斋,去告诉衔春,小姐回来了,让她晚饭后过来磕头。”
说着,雾兰搀扶着春愿朝游廊那边走去。
春愿提起拖泥裙,踏上台阶,心里盘想着,那个衔春姑娘到底什么来头?皇帝的姐姐回来了,非但不出来相迎,还把给她准备的院子给换了,原本雾兰主管府邸的,现在生生被人挤下去了。
春愿偷摸观察着雾兰,这丫头虽说面上云淡风轻的,可眉头早都蹙起来了,显然不太高兴。
“那位衔春姑娘是谁?”春愿小心翼翼地问。
“啊?”雾兰显然才回过神来。
春愿淡淡道:“若是不方便说,那算了。”
雾兰轻咬着下唇:“奴婢不敢议论胡太后娘娘……”
春愿扶了下发髻,之前在船舱时,大人同她讲过胡瑛的事。胡瑛刚进宫时貌美无比,很得宠了一段日子,后头先帝有意让郭氏抚养宗吉,就把胡瑛打发去了离宫,直到前年宗吉登基后才接她回来,胡瑛原本就是卑微的舞姬,这些年又被冷落排挤,无法接济扶持家人,眼见着郭太后把自家侄女、外甥女扶持成皇后和贵妃,她也急啊,忙叫人在她单薄的族人里寻貌美的女孩,想着将来能让宗吉立为妃子。
春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问:“我猜……衔春是太后的亲戚么?”
“啊。”雾兰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位小姐如此聪慧,想了想,道:“奴婢既然跟了小姐,那就是小姐的人,必定知无不言。小姐说的没错,虽说八竿子打不着,但真要论起来,叶衔春算您的远房表妹,她父亲原是安阳县的县尉,她也算是位官小姐,但前年朝廷取消了这一官职,她父亲头上的帽子忽然掉了,成了一清二白的百姓,她也跌成了贱民,好在胡娘娘这道密信传回去,叶老爷削尖了脑袋,把女儿送到京都。这两三年,胡太后娘娘让人悉心教养叶姑娘,偷摸在外头请了琴师、歌姬调.教,叶衔春也不负娘娘厚望,舞姿妙曼,歌声动人,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这不,去年底,胡娘娘把叶衔春接到宫里,上下打点了下,将叶衔春安置在勤政殿做婢女。”
春愿抿唇偷笑。
虽说雾兰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明白了,胡太后要那叶衔春爬儿子的床。
“那后来呢?”春愿笑着问。
雾兰道:“奴婢是正月离的宫,正巧晓得这事。当时郭大娘娘派衔春给皇后送凤冠,也不晓得哪儿蹿出来只猫,直往叶衔春身上扑,她吓得跌了一跤,把皇后娘娘的冠子摔到地上了,郭太后大怒,即刻要杖毙了叶氏,幸而陛下求情,只把她打发出宫了,没想到她竟到这儿来了。”
春愿搓了搓发凉的手,问:“那这位叶姑娘长得肯定特别好了?”
雾兰笑道:“长得真真儿和画里的仙女似的,别说宫里,就是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只不过如今小姐回来了,她怕是要靠边站了。”
春愿笑笑,有意无意地问了句:“那陛下喜欢她么?”
“也说不上喜欢。”雾兰耸了耸肩:“陛下就是贪新鲜,他身边都是温柔恭顺的女人,难得有个娇憨明艳的,就愿意低头看一眼,不过也止于说笑几句、听她弹个曲儿而已,这回估计是看郭娘娘决心打死衔春,心里生了怜悯,才让她暂时住在这里的吧,衔春和您虽是主仆,但到底有点亲戚的情分在,胡娘娘和陛下应该是想她来这里,更能照顾您,日常陪您说话解闷儿。”
春愿心道,雾兰这丫头老持稳重,原本得了个肥差美差,不过出宫一个来月,回来后忽然管事的差事被人顶了,估计想吃了衔春的心都有,但嘴上说话滴水不漏,一句挑唆是非都没有,厉害了。
正在主仆两个说话的当口,只听从不远处传来阵环佩叮当声。
春愿抬头瞧去,从葫芦形拱门走来个貌美的姑娘,十七八的年岁,身量高挑窈窕,穿着满绣的窄腰小袄,一把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发如乌云,髻边斜簪了枝金凤步摇,皮相极好,眼若盈盈秋水,唇如鲜红樱桃,这一身的冰肌玉骨一看就是精心娇养出来的,在这姑娘身后,跟了四个婢女和两个嬷嬷。
“她是……”春愿问身边打扮素简的雾兰。
雾兰还未开口,那美人便抢着道:“我姓叶,小字衔春。”
那叶衔春走过来后冲春愿点了点头,便算见过礼,举止颇有些轻慢。
“叶姑娘好,我叫燕桥。”春愿不想刚来就惹事,于是略蹲身福了福。
“嗯。”叶衔春端着规矩,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春愿,美是挺美的,只不过浑身上下透着土气,那不晓得操的哪个地儿的乡音,几里拐弯的。
忽地,叶衔春鼻头耸动,像闻见了什么似的,秀眉微微蹙起,佯装用帕子擦唇边的胭脂,遮住鼻子,目光落在春愿臂弯挎的包袱上,暗笑,小地方出来的县丞养女,到底透着穷酸,都飞上枝头了还记挂着财物,生怕人抢了似的。
当然,叶衔春可不会当面说这番话,轻移莲步走上前来,笑道:“原本妹妹是要出去接燕姐姐的,只是方才核对了下咱们府里的花名册,来迟了,请姐姐别见怪。”
“没事儿。”春愿客气一笑,她不善与人交往,又怕露了草包的底,能少说话就不说。“那我先回院子了。”
“慢着。”叶衔春横身拦住春愿,笑道:“妹妹有几句话要跟燕姐姐说,头先我离宫的时候,太后娘娘交代下来了,叫我好好陪伴姐姐,给姐姐教一教宫里的规矩,我想着这事倒也不急,可以暂缓一缓。”
说着,叶衔春准备拉扯春愿的手,忽地见春愿袖子上沾了块松子壳,又打消了这个主意,双臂垂下,客气地笑道:“我早都派丫头去拾掇姐姐的行李,亦叫人准备好了热汤,姐姐沐浴更衣后,就传太医来请一请脉,毕竟这几日陛下得空了,就要召见姐姐,说句不中听的,姐姐千万别恼,你到底一路奔波回来的,怕路上遇到邪祟,万一到时候冲撞了陛下,那可不好了。”
春愿倒也没恼,更难听的话她以前都听过,这算什么,挺客气了,而且叶衔春这脾气做事太浮躁浅薄,心比天高,急得往高抬举自己,可却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怨不得郭太后抬抬手指就差点把她杖毙,这么说话做事,离下回吃亏还远么?
春愿没说话,谁知旁边的雾兰站不住了,挺身而出:
“衔春姑娘请恪守自己的本分,这个府邸的主子是咱们燕小姐。”
叶衔春淡淡瞥了眼雾兰:“我是胡太后派来的,这都是娘娘交代下的事,有什么不满的,你进宫找娘娘讲去,若是觉得在府里待着不舒服,那就回宫继续当你的奉茶姑姑去。”说着,叶衔春给身后的嬷嬷使了个眼色:“还愣着作甚,快去帮小姐拿包袱呀。”
那嬷嬷一愣,硬着头皮上前,伸手就要去扯春愿臂弯的包袱。
春愿皱眉,急着往回拉,就这么一拉一扯的来回,带子忽然送了,里头的物件呼飒飒落了一地,药罐子摔了条缝儿,食盒里的点心倒出来一半,大人之前写的魏碑字帖有几张飘进水里,全浸透了,墨顿时晕染开来。
“叶衔春,你过了啊!”雾兰气得啐了口,急忙蹲下去给小姐拾取东西,咬牙道:“我留不留下,不是你说了算,当初是陈公挑了我来的!你躲在府里怕是不知道,方才陈公亲自来迎的小姐,想必还没走远,走,咱俩这就找陈公评评理,我非把你这掐尖伶俐的毛病治一治,要不然咱们再到陛下跟前问问,看你在府里到底是小姐还是婢女,仗着和胡娘娘沾点亲带点故,狐狸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什么东西你!”
叶衔春显然是慌了,反手打了身边嬷嬷一耳光,喝道:“瞧你们,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说着,叶衔春拎起裙子,亲自去帮春愿拾食盒等物,态度好了十几倍,楚楚可怜地问:“妹妹方才只是让人帮姐姐拎一下包袱的,并不是有意冒犯的,姐姐没生气吧?”
春愿绑好包袱,轻拍了拍叶衔春的胳膊,嘿然一笑:“多大点事,不至于吵起来,不就是沐浴请脉嘛,正好我赶了一日的路,也有些乏呢,早都想泡澡了,雾兰的话你别放心上。”
说着,春愿扭头瞪了眼雾兰:“你也是,不要吵架了,聒噪得我耳朵生疼。”
叶衔春松了口气,心里暗笑,这乡下丫头倒没什么脾气,看来好相处,也好拿捏。
“姐姐没生气就好。”叶衔春笑得虚情假意。
“没事的,你别多心啊。”春愿莞尔,烟波流转间,看向不远处浸透在水里的纸。
没事儿,我真的没生气,咱们来日方长。
梆子声响了三下,虽说出了正月,天一日日暖了起来,但入夜后依旧寒津津的。
春愿实在憋闷的慌,睡不着,便叫雾兰打了灯笼,陪她去荷花池那边走走,此时月色正浓,池中是一潭死水,风吹来,卷起粼粼银光,倒也好看。
春愿身上裹了件厚披风,怀里抱了个汤婆子,仰头望着月亮,今下午经历了花园子那遭事后,那叶衔春就带着她回了沉香斋,几个丫头一块给她沐浴,皮几乎要擦掉一层,洗完后,头发还一层层拔开了,查看有无虱子,最后大夫过来请平安脉,再三确定她身上没有能过人的疾病后,叶衔春才放大夫离开。
这还没有完,那叶衔春又拉着她,叽里咕噜地聊了半天,打听她过去在哪里住着?喜欢吃什么?用什么?这次是怎么被找回来的?
她没说什么,这蠢丫头倒把自己之前宫里受的委屈讲了遍,讲完后又炫耀胡太后如何宠她,陛下如何喜欢听她弹琵琶,噼噼啪啪说了大半个时辰,说累了才走。
春愿叹了口气,唐大人啊,回长安第一天就这么麻烦,我不想待了。
就在春愿心烦意乱间,她忽然察觉到背后仿佛有人,刚准备转身去瞧,脖子上忽然多了个凉飕飕的东西,垂眸一瞧,竟是口老长的剑。
“别动!”一个清冷的男人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是谁!”春愿吓得汗毛倒竖,怎么回事,雾兰和那些跟着伺候的丫头婆子呢?
“你管我是谁!”年轻男人冷笑了声,命令道:“一只手抱住头,另一只手捏住鼻子,然后转过来!”
“嗯?”
春愿愣住。
这府邸里,没有侍卫和太监敢大半夜进内院,也没人敢这么作弄她,她大体猜到了。
可春愿佯装害怕,身子瑟瑟发抖,缓缓转身,顿时眼前一亮,作弄她的男人很年轻,气质清贵,穿着月白色的锦袍,大拇指上戴着枚羊脂玉扳指,和她年纪差不多,但个子却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长得俊美极了,眸子里像藏了星星般,面上稍有些许病气,笑得恣意,还有一点坏,眉眼间和小姐有两分像。
“谁许你这么盯着我的?”男人高昂起下巴,但却没有恶意,把剑放下,歪着头,眨眨眼,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略微弯下腰,笑着柔声问:“嗳,你晓得我是谁不?”
春愿也笑了,忽然哭了,她并没有装,就是发自心里的难受,把自己的委屈、小姐的委屈全都哭出来,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你是我弟弟,宗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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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一旦决堤,那是很难收住的,春愿很久没这样哭了。
一旁的赵宗吉有些不知所措了,虽说第一次见这位同母异父的姐姐,但到底一母所生,骨血里的亲近感是如何都磨灭不掉的。
赵宗吉想着是不是方才他开的小玩笑吓着阿姐了,忙将剑扔远,双手摆了摆:“你别怕,瞧,我丢掉了。”
哪知,她哭得都咳嗽了,瘦弱的身子就像秋天里的一片叶子,一阵风都能吹跑似的,忽然瘫跪在地。
赵宗吉咬着指头寻思,他从来没有安慰过人,于是走近了,蹲下身,歪着头看啼哭的女人,笑道:“见到我,你难道不高兴么?”
春愿泪眼婆娑地摇头,离得近,她闻见宗吉身上有股很淡的药味,声音也很慵懒。
“那就不要哭了嘛。”赵宗吉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女人递过去。
春愿几乎是下意识的躲开,痛哭了场,她的情绪已经渐渐和缓过来。
“怎么了?”宗吉对她的抗拒有些诧异。
春愿仍啜泣不止,指甲用力抠手心,试图用疼痛来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大人交代过,她首要的任务就是博得宗吉的好感,加深姐弟之情。
记得当初在清鹤县时,她忍不住替老葛收拾了屋子,唐大人训斥了她,并且教她,在你不了解一个人的为人经历时,最先做的就是观察他、品咂他,摸清他的脾气秉性,宗吉被郭太后拘着养了这么多年,束缚了天性,找姐姐是他擅自做主的事,所以对付宗吉,就要让他生出悯弱之情,还有当家的感觉,说白了,要叫宗吉觉得自己不是弟弟,而是“哥哥”,甚至是“父亲”。
想到此,春愿头几乎要杵进地里,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用袖子把手遮住,沙哑着声音:“我、我脏,你不要碰。”
赵宗吉一愣。
今儿下午他召见唐慎钰,得知了留芳县发生的所有事,万万没想到阿姐竟经历过这样非人的遭遇,差点一尸两命死在留芳县。
看见姐姐的卑微畏缩,想接近他、又不敢的样子,宗吉心里难受得紧,眼睛红了,倔强地说:“不要胡说,你哪里脏了,你是我见过最干净好看的人。”
说着,宗吉竟转过身,他拍了拍背:“来,我背你。”
春愿往后躲,吓得直摇头:“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宗吉直接抓住阿姐的胳膊,将她背了起来。
春愿从未与旁的男人这么亲近过,身子都有些僵,脑子里乱糟糟的,这时她才有空儿观察周遭,不远处躬身侍立了好些个太监、婢女和侍卫,那陈银怀里抱着黑狐皮大氅和汤婆子,见皇帝这般,“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招呼嬷嬷们快去扶着些。
“都别过来!”宗吉厌烦地喝了声,他略扭头,爽朗笑道:“阿姐,咱们回去说话。”
“嗯”。
春愿怯懦地点了点头,借着清冷月光,春愿偷偷打量着这个男人,和小姐一样,宗吉耳朵坠上也个小痣,他鼻梁高高的,皮肤又细又白,喉结已经很明显了,好漂亮的男孩。
她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复杂心情,紧张害怕中,还有些许难过。
春愿几乎成了个泪人,她怕自己哭出声,紧紧咬住后槽牙。
赵宗吉只觉得脖子凉飕飕的,晓得阿姐掉泪了,而且她身子一直发抖,穿得那么厚,可背起来却轻的要命,当初流了多少血啊。
“你放心。”宗吉皱起眉:“虽然那个程什么姿的死掉了,但朕不会轻饶了程霖父女。”
春愿一惊:“我、我没想叫你害人哪。”
宗吉挑眉一笑:“那你就不要哭啦,看你这样,我也难过,不然我也哭好了。”说着,宗吉还真小孩似的,夸张地呜呜哭叫。
春愿被逗笑了,她轻咬住下唇,很认真地想了想,大着胆子问:“那个……我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头发?”
“好啊。”宗吉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春愿手颤巍巍地抬起,指尖轻触那冰凉的发丝,她仰头看天上的月亮,小姐,你在那里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亲弟弟,他看起来人很好,有点任性,也有点顽皮,跟你的脾气很像,如果你能活着,今晚该多高兴啊。
没一会儿,春愿就被宗吉背回了“沉香斋”,院子里早都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下人,其中就有那个胡太后的远亲“叶衔春”,叶姑娘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那双美眸中满是震惊和妒忌,一路望着陛下将那个乡下女人背进主屋。
主屋多添了两个炭盆,亮堂又暖和,虽不大,但也是两间大屋打通的,所有家具都是极珍贵的金星紫檀木制成的,许是长久未有人居住,多少有些死气沉沉,内侍官们躬身,鱼贯往呈送精致的果子和茶水,又点上能让人凝神静气的道远香。
春愿怔怔地立在门口,小心翼翼观察着宗吉,他进来后,轻锤着发酸的胳膊,在屋里四处转悠着打量,指着空荡荡的案桌,嘱咐紧跟着的陈银:“过后将朕寝殿里那对汝窑的瓷瓶拿过来,插上百合花摆着。”说着,他又指着里屋的拔步床,蹙眉道:“怎么看起来像旧的?”
陈银躬身上前,笑道:“陛下好眼力,这些原本是之前查封汝南郡王府得的,都是好物件,就是稍有些年头……”
“晦气死了,全都给朕换成新的。”赵宗吉甩了下袖子,蓦地看见阿姐怯生生地站在远处,他一屁股坐在软榻上,伸手拍了拍对面的地儿,笑道:“你过来,咱俩说会儿话。”
“嗳。”春愿应了声。
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急忙扭头问身后侍奉的雾兰:“我今儿带来的那个包袱放哪儿了?”
雾兰忙小声回:“奴婢给您收在内室的柜子里了。”
春愿其实知道放在哪儿,她抓起雾兰的胳膊,说“快带我去找”,随之,她疾步奔回内室,哗啦声打开柜子,先在上头匆匆翻了阵,又蹲下去寻,借着这个空儿,悄声嘱咐雾兰:“提防着,不许叶衔春进来,我不喜欢她。”
说罢后,春愿抱着那包袱,满面堆着笑,欢喜地踏着小碎步奔向宗吉,故意用潦草而土气的乡音,对这个陌生的弟弟道:“这是我走的时候,特特在县里买的琥珀桃仁,可甜了,就是之前赶了好多日的水路,稍微有些发潮,宗吉你别介意啊。”
这时,一旁侍立着的陈银忙纠正道:“小姐以后在外人跟前,可不敢直呼陛下的名讳哪,要尊称陛下或者皇上,而且,依照宫里的规矩,但凡要呈送给陛下的茶水吃食,必得先让试毒太监尝用,待确认无碍后,方可递到陛下跟前儿。”
“啊?”春愿懦懦地轻咬住唇,惊慌不已。“对不住啊,我不知道,我就、就是看见宗……不对,看见陛下欢喜得很。”
“你这老货,话太多了。”
宗吉嗔了句,并给陈银使了个眼色。
陈银会意,挥了下拂尘,将屋子里的侍婢们全都撵了出去,他则恭敬地退守在门口,不敢打扰。
“阿姐你别理他,他小心谨慎了一辈子,是有些嘴碎,但人不坏的。”宗吉盘腿坐在软塌上,探过身子,把春愿怀里的食盒抢走,大大地挖了两块琥珀桃仁吃,含含糊糊地点头道:“是挺甜,就是粘牙!”
春愿有些不安地坐在榻上,不住地用余光打量宗吉,寻思着待会儿该怎么和他说话相处。
宗吉早都看出了阿姐的局促,到底是第一次见面,他也理解,而且那会儿在花园子里见面,俩人又哭又笑的,现在乍安静下来,难免有点尴尬。
宗吉探着脖子,往阿姐怀里的包袱瞧,尝试着找点话头,笑着问:“那里面还有别的吃食没?再给我尝尝嘛。”
春愿抿唇笑,摇了摇头:“再就是些衣裳和药。”
“什么药?”宗吉忙问:“阿姐生病了么?”
春愿可不敢说是凉血的,她手附上小腹,苦笑:“就是补血益气的丸药,别担心。”
赵宗吉虽还没有过孩子,但深宫多年,他见得多,听得也多,而这回首辅和陈大伴主张找阿姐回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给他治病。
宗吉颇有些愧疚地叹了口气,手伸过去,按住阿姐冰凉的小手,望着她苍白的脸,柔声道:“朕会让太医院的人好好给你调理身子……”
“啊!”春愿反握住宗吉的手,忙道:“你放心,我其实一直在补血,不会耽误给你治病的。”说着,春愿拔下发簪,一把撸起袖子,抵在胳膊上,“要不现在就给你放点?我看你脸上病恹恹的……”
宗吉大为羞惭,他和沈轻霜一样,是个激不得的性子:“你看你说的,好像朕找你回来,就只是为了你的血。”
“你千万别生气呀。”春愿急得都掉泪了:“阿姐就、就是心疼你。”她试图将自己想象成小姐,盘思着,若是小姐在这里,会问宗吉什么,于是低下头,哽咽着问:“娘,她晓得我回来不?”
“嗯。”宗吉点了点头,轻声问:“你想见她么?要不朕来安排。”
“不!”春愿倔强地扭过头,眼里尽是恨意和委屈。
“好好好,那就不见了。”宗吉从炕桌上拎起茶壶,亲自给阿姐的杯子里添了点水,他多少也晓得当年胡太后到底做了什么,哎,可怜了阿姐,几乎无父无母地过了前半生,见了他后,头一件事竟是急着先放血给他治病。
宗吉鼻头发酸,他觉得自己是男人,是该保护这唯一的姐姐,柔声道:“你若是暂时不想见她,便罢了,她如今说话做事越发的尖酸刻薄了,很让人烦,估计见了也惹得你伤心,你以后只跟朕说话就好,过几日,朕带你去见母后,你是朕的姐姐,她说什么也得给你个身份。”
“嗳。”春愿用袖子擦眼泪,心道,亲儿子居然能用尖酸刻薄来形容亲娘,看来和唐大人说的一样,宗吉到底被郭氏抚养着长大,和郭氏更亲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