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春腰—— by沉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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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慎钰仰起头,看着那漫无边际的黑,这就是报应吗?
如果是,那以后就报应在他身上,别再折磨那个小姑娘了。
过了许久,雨渐渐变小,正殿里的忙乱也消停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天上零星飘几点雨,石缝里的蛐蛐儿被泡了一整天,如今终于能喘口气,窸窸窣窣地鸣叫着。
这时,邵俞从正殿里出来了,他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姜汤,臂弯跨着条干手巾,急步行了下来。
抬眼瞧去,唐大人这会儿狼狈得很,浑身湿透了,头发和衣角还往下滴着水珠,脸色极差,眼睛布满了血丝,整个人颓丧又悲伤,仿佛一推就能倒似的。
“唉。”邵俞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双手把姜汤捧过去,谁料唐大人躲开了。邵俞自顾自地用手巾给大人擦头发和脸,“您这是何必呢,秋里的雨毒。”
“她……”唐慎钰声音嘶哑,怔怔地望着正殿:“她还好么?”
邵俞摇头叹:“正哭着,殿下很珍惜这个孩子。”
“去看看她吧。”邵俞手按在男人肩膀上,低声道:“陛下很快就到,以后,您怕是很难再见到殿下了。”
唐慎钰身形晃动,往前走了半步,忽然停下了。
邵俞见男人这副模样,唇角浮抹难以察觉的笑,很快消失不见。
“大人……”邵俞面含犹豫,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唐慎钰望向邵俞,问。
邵俞忖了忖,从怀里掏出枚平安扣,玉质温润,红绳子褪了点色,显然是被人贴身戴了许久,“殿下让奴婢将平安扣还给您。”
唐慎钰心如刀绞,鼻子酸堵得厉害,手颤抖着拿走平安扣,“她有没有说什么?”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
唐慎钰扭头望去,前方火光闪烁,来了三十多个全副铠甲的威武营亲卫军,而最前头的正是皇帝。
赵宗吉骑着汗血马,头戴二龙戏珠金冠,显然是焦急赶过来的,发髻被颠散了,披风早都湿透了,面颊少有些红,大口喘着气。
宗吉利落下马,解下披风,丢在随行的黄忠全身上,挥手叫亲卫军退下。他攥着马鞭跑过来,瞪了眼跪在地上的唐慎钰,眉头蹙起,什么话都没说,径直朝正殿奔去。
刚进去,一股血腥味就迎面扑来,太监和宫人们早都跪下了,孙院判连是个五十多岁的花眼男人,这会儿大气儿都不敢喘,俯身跪在绣床边,身子瑟瑟发抖。
宗吉疾步奔过去,他轻轻掀开纱帘,看见阿姐的那瞬,眼泪就下来了。她睡着了,小脸苍白如纸,眉头痛苦地皱着,眼边还残存着泪,整个人凹陷进厚软的床里,气若悬丝。
“阿……”宗吉抿住唇,没敢叫醒阿姐,他放下帘子,给雾兰使了个眼色,让她好好守着公主,随之,他足尖点了下孙太医,轻手轻脚地退出正殿。
刚出去,黄忠权就捧着驱寒汤过来了,温声道:“陛下,您淋了雨,快喝口汤祛下寒。”
宗吉心里窝着火,恨得要拂掉这狗屁汤药,又怕玉碗落地声惊醒了阿姐。他忍着怒火,吩咐黄忠全,把相关人都带到隔壁的院子里。
此时正值子夜,黑云散去,狼牙月冒出头来,带了几许清秋的冷意。
宗吉俊脸阴沉着,阔步走在最头里,行至台阶下时停下脚步,刚转过身,就瞧见唐慎钰等人跟过来了,皆跪下地上。
最近他忙着陪伴皇后,疏忽了阿姐这边,昨日听公主府的侍卫总管来报,说阿姐似乎和唐慎钰发生了龃龉,不许唐慎钰接近一步,后更是连夜出城去了鸣芳苑。
下午的时候,侍卫总管派人回来报,说阿姐落了水,而唐慎钰受伤颇重,急宣了孙太医。
宗吉冷眼看向唐慎钰,这人面如黄蜡,好像被抽了魂魄,狼狈得很,浑身湿透了,袖子紧贴在胳膊上,肩窝和小臂都出了血,确实受了重伤。
这时,黄忠全搬了把罗汉椅来。
宗吉怒喝了声:“没眼色的东西,拿走!”他走到孙太医跟前,冷声问:“公主的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太医受裴提督密令里下了药,本就心虚,这会子腿软得要命,都磕巴了,“回、回陛下,微臣昨日给、给殿下诊诊诊出了喜脉,这个孕妇最忌心情大起大落,殿下今日悲痛欲绝,后、后头落了水,受了寒,那会儿……就小产了。”
“没用的东西!”宗吉宽袖打向孙太医的脸,叱道:“真是好大的胆子,既诊出了喜脉,为何不第一时间给朕报!朕信任你,当初将公主的身子交给你调理,你竟让她受了这么大的罪!”
“臣该死,臣该死!”孙太医以头砸地,不多时,额头就见了红。
宗吉剜了眼孙太医,走向唐慎钰,他心里窝着火,忽然一脚踹向男人的肩膀,顿时,唐慎钰的伤就裂开,肩头慢慢被渗出的血染红。
“虽然朕准许公主和你腊月初八大婚,但,不代表你可以胡来。”
唐慎钰俯身叩首:“臣有罪。”
“你自然有罪!”宗吉冷声喝道:“说,公主为何生了这么大的气?她性情温和,一定是你做错事了。”
唐慎钰不敢抬头,真正的缘故说出来,他死不足惜,可阿愿也会没命。
他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不说话?”宗吉目光移动,落在跪着的邵俞身上,“你是公主府大总管,平日里和公主寸步不离,你说。”
“这、这……”邵俞眼珠子左右乱看,和唐慎钰有了个短暂的眼神交流。
“说!”宗吉龙颜大怒。
邵俞吓得立马伏下身,想了想,磕磕巴巴道:“殿下许、许是恨唐大人和褚家小姐没有断干净。”
唐慎钰暗松了口气。
宗吉蹙眉,他印象里,六月的时候唐慎钰就把这门亲事了干净了。瑞世子向太后请旨,要送褚流绪回扬州,说当初是他做这个媒,如今也该由他去交割清楚。听说,那褚流绪已经远嫁幽州了,怎么又生出是非!
“怎么回事?!”宗吉冷着脸叱问。
唐慎钰面含痛苦,磕了个头:“褚小姐深恨臣,见不得臣尚公主,就在走的时候给臣下了药,臣,臣和她有了……肌肤之亲。”唐慎钰知道,应该将事情说的更过分一点,才能将留芳县真相遮掩过去:“臣,臣左思右想,怕她将来出现惹公主不快,索性,就、就有意纳她为妾。”
宗吉这下明白了。
六月的事,八月才说,怨不得阿姐会生气。
“肮脏的东西!”宗吉恨得啐了口,忽地瞧见唐慎钰手里攥着块平安扣,心里更了然,他走过去,一把将平安扣夺走,用力掼在地上,瞬间,平安扣就碎成两半。
宗吉紧紧攥住马鞭,挽起袖子,扬起手,用力抽下来,第一鞭就抽在唐慎钰的嘴上,就算打死这薄情糊涂的畜生,都不足以抚慰阿姐小产受伤的心。
“你知道她是个至情至性的痴人,怎么敢伤她!”宗吉毫不留情地抽打,骂道:“当初佛堂事后,你虽行事不端,好歹还挺身而出护着她,朕还当你是个良人,没想到竟做出这种事!既然那女子狠毒刁钻,枉你还是朝廷高官,竟黏黏糊糊处理不干净!“
唐慎钰跪得端端直直的,承受着天子之怒。
这是他该受的,是他欠沈小姐和阿愿的。
“你太让朕失望了!”宗吉气恨道:“你既然有心纳妾,说明你早都和褚流绪之间不干不净,心里又要高攀公主,这才要托瑞世子把人送走,你太工于算计,太过薄情寡义!”
宗吉也不知道自己抽了多少鞭子,只瞧见唐慎钰身上的袍子都被抽烂了,脸和身上多了几十条血痕,他累得连退了几步,推开过来扶他的黄忠全,用马鞭指向唐慎钰:“朕的阿姐,可不是宅门里忍辱负重的太太、夫人,她不会和旁的女子共用一个男人。朕当初就看不上你,现在依旧这么判定,你配不上朕的阿姐。这门亲事就此作罢,你行事这样糟污糊涂,看来不适合做指挥同知,现在立即给朕滚,最近不要再出现在朕和公主的眼前,滚回家闭门思过去。”
宗吉转身,环顾了圈周遭跪着的奴婢:“至于公主府的下人,不能护好主子,杖责、掌嘴,你们先侍奉公主,等公主身子好些后,立马执行!都管好自己的嘴,今日之事,谁若是泄露出去半句,或是私下里议论,当心朕诛了谁的九族!”
说罢这话,宗吉扔掉马鞭,匆匆朝隔壁院去了。
唐慎钰寥落地瘫跪在地,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讽刺得很,当初他想法设法把褚流绪的陷害处理干净,而今,竟又要拎出来,替他的罪孽做遮掩。
这边,主殿。
夜已深,夜虫累得躲在落叶下,百花经历了风吹雨打,耷拉着脑袋睡去。
殿里安静得很,宗吉素来惧热,但顾及着阿姐,特特叫人端了个火盆进来。他已经换了衣裳,此时坐在床边的圈椅上,脸上的疲惫甚浓,胳膊撑在椅子沿儿,手不住地揉发痛的太阳穴,深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宗吉听见绣床那边传来痛苦的闷哼,他立马惊醒,急忙坐到床边去,果然看见阿姐醒了,她眼睛半睁,虚弱地呼吸着。
“你、你是……”
春愿头还晕着,只瞧见跟前坐着个清俊高贵的男子,一时间没认出是谁。
才一夜的功夫,她好像经历了十几年般。
还记得那会儿好像下着雨,孙太医给她请了第三遍平安脉,扎了针,她喝了保胎药,刚睡下没一会儿,肚子就疼得要命,身下暖烘烘的,浸湿了她的亵裤。
她疼得晕过去两次,只能看见床边趴着好多嬷嬷,给她换衣、处理……
原来,小产这么痛。
原来,小姐当初是这样痛。
春愿觉得肚子里好像少了什么,空落落的,她又哭了,泪眼模糊间,她看见那个清俊高贵的男子凑过来,用帕子给她擦泪,柔声哄:“阿姐,别哭,朕来了。”
阿姐……
春愿想起了,清醒了很多,是宗吉来了。
“宗吉……”春愿双手死死地抓住宗吉的手,她知道自己不该哭,不该让宗吉担心,可就是很委屈,很难受。
“别怕,朕来了。”宗吉眼圈红了,心疼得落泪了,轻抚着阿姐的肩膀,柔声劝,“小月里不能哭,听话阿姐,别哭了。”
“嗯。”春愿点头。
忽地,她又想起了小姐,心里的愧疚和痛苦都要淹没她了。
她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宗吉这样厚待,忙松开宗吉的手。
谁知,宗吉反抓住她的手,柔声道:“别难过,朕已经替你教训过那个负心人了。”
“嗯?”春愿有些不解。
宗吉叹了口气,冷哼了声:“朕都知道了,他和褚流绪六月发生的脏事,竟还想纳妾?好大胆子!”
春愿瞬间了然。
姓唐的应当是拿褚流绪出来当幌子,来遮掩他的失职,他表弟的罪孽,以及,她假冒公主……
“陛下,我,我……”春愿挣扎着要起来,她觉得不该再骗宗吉了,一定要给他说清楚真相,可若是说了,周予安死不足惜,她早都想去陪小姐了,姓唐的……
春愿软软跌在床上,她恨死自己了,她对不起小姐、对不起宗吉,忽然,小腹又传来阵痛,底下的伤好像裂了,往出流血。’
“怎么了?”宗吉担忧不已:“朕这就宣太医。”
“别。”春愿拉住宗吉,“我没事。”
就这么痛着吧,就当给小姐赎罪了。
春愿泪如雨下,拳头紧紧攥住,望着宗吉,“你会不会特看不起我,为了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幅德行。”
“怎么会。”宗吉替阿姐掖好被子,扭头啐了口,“错的是他,朕是心疼你,朕又恨自己被俗事缠身,没能保护好你。”
“别这么说。”春愿心痛如刀割,哽咽着问,“阿弟,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又瞎说了。”
宗吉从床边的矮几端起止疼药,把帕子垫在阿姐脖子里,舀了勺药,吹凉了,俯身喂给阿姐,“你要快快好起来,朕给你挑个好驸马。”
春愿把药咽进去:“我不想嫁人了。”
宗吉高昂起下巴:“那就不嫁了,朕养得起你!”
春愿破涕一笑,忽又心事重重起来,她望着宗吉,“阿弟,如果将来我做错了事,惹你生气,你一定要恨我,千万不要心软,答应我。”
“朕不会恨你。”宗吉柔声道:“你是朕的阿姐啊,是朕一母同胞的姐姐,你就算做了天大的错事,朕都会原谅你。”
春愿心里说,不,你不会原谅我的。
“我……”春愿定定地望着宗吉,“将来,我想一个人离开长安。”
“去哪里?”宗吉又给阿姐喂了口药。
“清鹤县。”春愿脱口而出。
“朕还以为你会去留芳县,或者回你的本籍福宁县哩。”宗吉笑着问:“清鹤县是哪里?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春愿想起了那个性子泼辣,有侠气的女人,“那是个很美的地方,安葬着我的……挚友。”
“这样啊。”宗吉点了点头,他虽说与阿姐相认不足一年,但了解她,绝不贪慕荣华富贵,是个性情中人。“看来那位挚友,对你很重要了。”
“嗯。”春愿点头。
“可是怎么办。”宗吉孩子似的扁着嘴,“朕不想阿姐走。”
宗吉搅动着药,自嘲一笑:“朕大概是最没用的皇帝,外要应付各怀鬼胎的朝臣,内要防着厉害的母亲,保护不了妻子和阿姐……”
春愿猛地记起裴肆晌午时说了句,说皇后小产了。
“皇后怎么也小月了?”春愿忙问。
宗吉将银勺子掷进碗里,“还不是贵妃闹的,妒忌朕独宠豆豆,三天两头的生事,豆豆是个心宽能容事的人,不与她计较,那贱人越发不知天高地厚,撺掇着豆豆的那心窄糊涂的长姐,谋害豆豆。”
“后来呢?”春愿紧张地问。
“朕绝不容许人这般不分尊卑,谋害朕的发妻。”宗吉沉着脸,“朕要处死那贱人,皇后跪在雨地里求情。朕心疼豆豆,勒令郭家那混账长女剃发出家,一辈子吃斋念佛赎罪。今儿褫夺了贵妃封号,贬为庶人,永不许出现在朕眼前,她父亲的爵位也一并削去,族人三十年不许科考。”
春愿叹了口气。
她这边已经够乌烟瘴气了,没想到宗吉那边也水深火热。
“所以啊……”宗吉摩挲着阿姐冰凉的手,苦笑:“你不要离开朕,你要是走了,朕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了,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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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内含第一波预警
对于春愿来说,今年的春天刚到长安,周围虎狼环伺,人生地不熟,她如履薄冰,每日家把小心拎在嗓子眼过日子;
而夏日,阿弟宗吉对她关怀备至,情郎唐慎钰待她温柔体贴,她从一个孤女做到了尊贵的长乐公主,日子热烈似火、浓情如蜜,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在花团锦簇间,她忘乎所以了。
忘记了这一切是从小姐那里偷来的;
忘记了她和唐慎钰本质其实是相互利用的利益关系。
等秋天的冷雨来袭时,谎言被撕破,孩子没了,这场梦醒了。
现在,冬天已至,不知不觉过了三个月,到了寒冬十一月。犹记得去年的雪夜,小姐被刺伤,她满城奔走求救,可最后小姐还是死在她怀里。
小姐拼着最后一口气,就是要见她最后一面。
她做不到没心没肺地当公主,这三个月食不知味,所有辱杀小姐的人都付出了代价,程冰姿杨朝临夫妇、红妈妈、乌老三、马县令、芽奴,所有善待小姐的人,。也得到了福报,吴童生夫妇,金香玉小姐。
唐慎钰,他存了私心,要提拔表弟,调度安排失当,把重要的事交在一个烂人手里。
他对她和小姐有恩,却也犯了错。
她和唐慎钰负了小姐,所以把腹中孩子赔上了,当然,这样的赎罪还远远不够。
至于周予安。
是他的贪色失职,直接导致了小姐的去世。
这个人,一定要付出非常惨痛的代价。
今儿是十一月初五,早起时下了点雪,地还未铺白就停了。
春愿在床上休养了许久,腿脚都困乏了,正巧宫里送来了些上好的鹿肉,她便叫邵俞在花园子支个炉子,去烤着吃。
真是到冬天了,冷得很,尤其是凉亭这边背靠着荷花池,风把池水的寒气吹过来,叫人不由得打寒颤。
春愿穿着藕粉色的白狐领窄袖小袄,懒得化妆,只在唇上点了些胭脂。平日里出入都有一大堆人,烦得很,今天她只叫邵俞和衔珠侍奉,若非要紧事,不许下人过来打扰。
春愿坐在虎皮椅里,把玉镯和戒指褪去,扭头扫了眼,邵俞正在用铁筷子往炉子里夹通红的木炭,而衔珠正蹲下地上,拿片白羽毛逗小耗子玩。
有时候,她竟挺羡慕小耗子的,除了吃睡就是玩儿,不用经历烦心事,也不用应付烦心人。
小产后,她几乎闭门不出了。
虽然宗吉明令禁止,不许唐慎钰再靠近她,但他天天都来骚扰,送花、送点心,风雨不改、雷打不动,通常放在门口就走,但还是夜闯了几次公主府,被巡守的侍卫发现,上报给了皇帝,被皇帝当众斥骂恬不知耻。
那次在鸣芳苑,宗吉质问他,到底因为什么缘故惹得公主生气。
他绝不敢交代留芳县的真相,便把褚流绪拎出来。
属实作茧自缚了。
宗吉当即派人去核查,很快得知,褚流绪只是名义上嫁去幽州,那女子怕被公主和唐驸马秋后算账,早都跑掉藏起来了。
如此,宗吉便更加认定唐慎钰为了高攀公主和巩固权势,不择手段,他甚至还把经办这事得瑞世子宣进宫,狠狠训斥了通。
瑞世子在大暑天里奔波京城和扬州,身子本就差,一下子就病倒了。
也真是讽刺得很,真正风流恶毒的周予安,被时人称赞孝顺本分,而唐慎钰这些年行事谨慎又禁欲,而今总算被他的政敌抓住了痛处,戳脊梁骨嘲笑攻讦他,骂他贪色狠辣,是个无耻下作的小人。
至于周予安那边。
她暗中让邵俞找了个貌美可靠的细作,佯装来京都探亲,病重晕倒在平南庄子附近,顺利地被周家下人救走。
女细作尝试着接近周予安,卖惨献媚,用尽了招数,可周予安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清心寡欲得很,不仅身边侍奉的奴仆全换成了男子,而且每日家只做两件事,去山上给他祖母守孝烧纸,要不就是抄经念佛,还真成和尚了。
她也曾想过,借宗吉的手杀了他。
但姓周的毕竟是郭太后的远亲,而且,宗吉这次借皇后小产处置了贵妃和贵妃父族,和郭太后的关系又恶化不少,朝野内外已经有声音在议论他为了巩固皇权,不顾人伦孝道。
所以,这事她不能麻烦宗吉。
不过,她深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周予安肯定还会再犯,如今她身子好了,也该做正事了。
“主子。”邵俞见公主手托腮发呆,笑着唤:“木炭和铁架子都弄好了,现在可以烤了。”
“好。”
春愿挽起袖子,从盘中夹了几块腌制好的野彘肉,平铺在铁网上,肉片切得薄,遇着炭火就滋滋冒油,馋的衔珠丢下小猫,凑过来巴巴儿等着吃。
这丫头心急,等不着,直接用筷子夹了块,哪料烫到了舌头,疼得猛灌水。
“你慢些。”春愿笑着嗔了句,拈了撮盐,撒到肉上,“待会儿我再给你烤个茄子。”
“好好好。”衔珠嘴里全是肉,争着也要去烤。
几乎一年过去了,殿下待她好,还扶持了她母家人。父亲瞧她没有进宫当娘娘的希望了,看她年纪也长了起来,就想叫她出府,能准备着相看嫁人了。
可她想侍奉公主,眼瞧着殿下被姓唐的伤害小产,这三个来月郁郁寡欢的,她怎么能离开呢。等过两年殿下有了驸马后,她也算报恩了,那时再走也不迟。
“殿下想吃什么肉?牛肉、鹿肉还是鸡肉?奴婢烤给您。”衔珠笑着问。
“都行。”春愿自打小产后,就容易疲倦惫懒,她烤了会儿就没兴趣了,叫衔珠玩去,忽地见小耗子馋的在人脚底下直转悠,她便用筷子夹了点干净生肉,丢在地下。
小耗子欢喜地扑过来吃。
“没心没肺的东西呀。”春愿摇头笑,叹了口气。
邵俞见主子又神色郁郁,倒了杯参茶,双手捧着递过来,笑道:“天冷,您昨晚又咳嗽了几声,喝点吧。”
“最近外头有什么新鲜事?”春愿接过茶,吹了吹,浅啜了口。
邵俞摇头笑道:“倒没什么要紧的。”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这半年来万首辅一直和佛门过不去,联合了一帮子年轻文臣,说什么国库空虚,上书陛下收缴佛像法器,练成钱币充入府库,还有什么要在全国清点佛寺道馆的土地和僧侣,勒令那些出家人还俗。这不,得罪了好多人,那天奴婢听黄忠全嘀咕了句,已经有人暗中弹劾首辅了。”
春愿点点头,叹道:“我不懂朝政,但过去在小地方长大的,确实见过不少人为了逃避赋役,想法设法要去当和尚。寺庙的地又多又肥沃,而寻常农人非但没地,有时还要被这些出家人勒索。这万潮倒是块硬骨头,真敢做这事。”
邵俞不敢随意评价当朝首辅,笑道:“还有一宗事。”他斜眼朝衔珠瞧去,笑道:“珠姑娘,我瞧见那边有个小丫头好像在折菊花,那可是今年最后一茬菊了,你去瞧瞧。”
“这还了得!”衔珠立马放下铁筷子,像踩着风火轮似的奔过去了。
支走衔珠后,邵俞把烤好的肉端给殿下,压低了声音,“最近首辅打着为长乐公主赵姎鸣不平的旗号,把当年周淑妃谋害先皇案拎出来,说有内情,认为有人故意陷害淑妃,矛头直指向……”
邵俞朝慈宁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我说呢。”春愿夹了块鹿肉吃,“最近万首辅给我递了两次帖子,想要拜见我,我还当他是要劝和我同唐慎……”
春愿立马闭口,不想说那个人的名字。
“说起那个人。”邵俞面含担忧,抓耳挠腮,最后还是从袖中掏出封信,奉了上去,“今儿他又来了,叫奴婢将信交给您,说是万分紧急的事。”
这三个多月,他送来无数封信,她一个字都没看,要么烧了,要么原封不动退回去。
“拿走。”春愿冷冷道,忽地皱起眉,她倒有些好奇,是什么人命关天的事。
想到此,她从邵俞手里抽走那封信,沉甸甸的,她拆开瞧,好家伙,起码啰嗦了十几页。
前面的都是道歉、倾诉相思,祈求相见。
她也懒得看,一页一页地扔进炉子里烧掉,烧到最后一张时,猛地看见万首辅三个字。
春愿展开去读,字迹熟悉,遒劲有力,是唐慎钰亲笔所书。
“殿下,近日家师万潮要拜会您,请您千万不要见他。若是不得已见到,他定会说起接您回京和帮您封公主的事,你明白,这并不是恩情,若是他找你做什么,千万不要答应。
另,听说最近陛下相中了新科探花,有意安排您和探花郎见面。臣都查清楚了,这位探花虽说是青年才俊,也没什么不良嗜好,但他母亲不好相与,他太过孝顺,近乎愚了。若是您跟他成婚,想必将来日子不会顺心。”
春愿直接把纸丢进炉子里烧了。
她沉默了半晌,缓了会儿神,转身从食盒里掏出封桃花笺,掷到邵俞怀里:“这是我亲笔写的帖子,你亲送到平南庄子,告诉小侯爷,我等他的回复。”
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个男人冷冽的声音。
“殿下真是好雅兴。”
春愿晓得这讨厌的声音是谁,裴肆。
她瞬间没胃口了,咽掉嘴里的肉,把筷子掷下。抬眼望去,裴肆大步走来,他穿着黑色大氅,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一脸的春风得意,手里提着食盒,像个潇洒的世家公子。
这三个月,裴肆倒没有找她麻烦,照例每月初五、十五、三十来探望雾兰,每次都照例来给她请安,她不愿意见,可有时候难免会遇见,譬如头些天,她去梅花岭泡温泉,裴肆去皇庄办差,就碰上了。
“小臣给殿下请安。”裴肆站在凉亭外的台阶下,躬身见礼。
小耗子这糊涂东西,看见了前主人,又跟狗似的奔过去。头不住地蹭裴肆的小腿,喵呜喵呜地叫唤。
裴肆亲昵地揉了揉小耗子的头,单手把猫儿抱起来,鼻子耸动,闻了闻,笑着问:“殿下在烤肉吃?”
春愿嗯了声,心里暗骂,你没长眼睛么?
她侧过身,尽量避开和裴肆有任何的眼神交接,淡淡道:“你去探望雾兰吧。”
裴肆手攥住食盒,立在原地没动弹,虽低着头,却打量了数眼她。
她小产后,瘦了些,彻底褪去了稚气,像一朵寒风里盛开的玫瑰,忧郁美丽,花瓣被吹得残破不堪,但依旧会扎人。
“你怎么还没走?”春愿斜眼看他,蹙起眉。
裴肆叹了口气:“殿下一直对小臣冷漠有敌意,可是因为当日小臣重伤了唐大人?”
春愿没言语。
她低着头,指尖摩着裙子上银线绣的缠枝花,老半天才说:“之前跟提督打的那个赌,看来是我输了。雾兰很钟意你,我要是强迫她离开你,她估计会恨我。我尊重她的选择,将来是喜是悲,由她自己承担去,你今日便领她走,以后不要再来了。”
裴肆怔住。
那样的话,他以后岂不是,再也没理由来公主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