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春腰—— by沉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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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期还未到,殿下何必轻易放弃呢。”裴肆心里极不是滋味,她和唐慎钰斗狠闹架,怎么把火烧到他身上,“您看起来脸色还是不好,雾兰心细,从前在御前伺候了多年……”
“我要回去了。”春愿打断他的话,给邵俞使了个眼色,“去抱猫。”
裴肆抱住猫不放,笑着问:“小臣方才过来,不当心听见殿下同大总管说话,您要见小侯爷周予安么?”
春愿警惕地上下扫了眼裴肆,忽然手重重地拍了下石桌子,朝邵俞斥道:“你这总管怎么当的,府里守备这般松散,如今本宫说几句私话都叫人听去了!”
邵俞从未被公主训斥过,立马跪倒在地,连连认错,不满地瞪了眼裴肆。
裴肆上前一步,笑道:“这事赖不着总管,是小臣今儿过来前,先去了趟勤政殿,陛下晓得小臣来公主府,特叫小臣给您带了些点心,皇命在身,那些侍卫自不敢拦。”
裴肆将食盒往起拎了拎,笑道:“听说殿下喜欢吃栗子酥,小臣在来的路上……”
“我最讨厌吃栗子酥了,什么玩意儿,喂猪的吧!”春愿再次厉声打断裴肆的话,挥了挥手,“行了,你把点心盒子放下,回去给陛下复命吧,就说我很好,叫他不要担心,请他务必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最近天冷,让他记得添衣。”
“是。”
裴肆忙应了。
他倒不解了,刚才只不过提了一嘴栗子酥,她怎么忽然发这么大脾气。
忽然,裴肆想起了唐慎钰,记得前不久在街面上遇见了那人,正巧碰见他在买栗子酥。
难道……她喜欢吃栗子酥,是因为唐慎钰爱吃?那么……
裴肆耳根子发烫,这小半年他日日吃栗子酥,竟,竟……裴肆气得慌,但并未表现在脸上,眼里的寒意怎么都遮掩不住,他把食盒和猫一块放在地上,行了个礼,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匆忙折回来。
这次,他径直走上台阶,停步在春愿面前。
春愿心里还是有些畏惧裴肆的,见他这般盛气凌人,她身子不由得往后撤。可转而一想,她连死都不怕,干麽要怕他!
“你想干什么!”春愿抓住铁筷子,瞪向裴肆。
而这时,邵俞忙冲过来,挡在公主前头:“这可是公主府,提督在外面横行霸道惯了,怎么,竟要在公主府行凶么?”
“邵总管的忠诚和当初在佛堂一样。”裴肆不屑地讥讽了句,他躬身给春愿行了一礼,蹙起眉:“殿下,这本不关小臣的事,但小臣记着今夏您驱蛇救了小臣的性命,所以,小臣有几句关于周予安的事,不得不给您说。”
“什么事?”春愿问。
裴肆瞅了眼邵俞:“小臣不信任大总管,请他退下。”
邵俞气道:“咱家受皇命服侍公主,裴提督,请恕咱家不能从命了。”
春愿本不愿和裴肆单独相处,她牢记唐慎钰当初教的,见到这条毒蛇,一定要绕着走。
但听见这毒蛇说起了周予安……
春愿端坐起来,下巴朝外努了努,对邵俞道:“你回沉香斋,把我那条大红的披风拿来。”
邵俞不愿走:“可……”
“去!”春愿喝了声。
邵俞瞪了眼裴肆,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这时,凉亭便只剩下两个人。
实在是太过安静,铁网上的鹿肉许久未翻面,被烤焦了,发出黑灰的烟,并且嘶嘶作响。
裴肆忙挽起袖子,用铁筷子把烤焦的夹走,又往上头添了几块生肉。
“你要说什么?”春愿看了圈四周,“现在跟前没人了,说吧。”
“殿下倒是心急。”裴肆熟稔地往肉上刷油,笑着问:“小臣先问殿下一句,您为什么要给周予安下帖子?”
春愿想起裴肆这一年来种种阴毒狠辣的行径,担心这人又假装恭敬,实则私下要算计她,她手撑着桌子站起,不耐烦道:“你不说算了,我也没兴趣听了。走了。”
“殿下怎么又恼了?”
裴肆横身拦住女人。
原本,他想趁机多和这假公主说几句话,试探着,将来能不能争取为他的棋子,没想到她防备心这么高,这么……厌恶他。
裴肆忙笑道:“小臣猜猜,您和唐大人非常痛苦地分开,难不成,您看小侯爷是唐大人的表弟,故意亲近小侯爷,去气唐大人?”
“别乱说。”春愿淡漠道:“当初是小侯爷接我回来的,这回他祖母过世,我没有慰问,已经很失礼了,老朋友见一见,提督觉得不行?”
春愿以为,这条毒蛇要拐弯抹角地打太极,套问她什么。
谁知,这人摇了摇头,非常直接地说:“您最好不要见他。”
“为什么?”春愿皱眉。
裴肆抬臂,请女人入座,他将烤好的肉夹在她面前的碟子里,又备好蘸料,正色道:“那小臣就不兜圈子了,之前小侯爷曾找过我,说他表哥见不得他好,一直打压他,他想要在我这儿谋个差事,但当时大娘娘和首辅党正别着劲儿,我认为他不可靠,便拒绝了他。殿下可还记得,小侯爷今年五月失踪的事?”
“记得。”春愿坐直了身子,脸色和缓许多,她端起酒壶,从盘中翻起两只酒杯,满上菊花酒,给裴肆推过去,笑道:“这是本宫今年亲自酿的酒,提督请尝尝。”
“多谢殿下赐酒。”裴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连连赞赏:“香而不俗,还有股子花香呢,小臣斗胆,再跟您讨一杯喝。”
春愿十分厌烦这人卖关子,她又给他添了一杯,温声问:“提督刚才说周予安五月失踪,这里头难道有什么玄机?”
“殿下说中了。”裴肆小口喝酒,品咂着香醇滋味,低声道:“六月小侯爷回来,据说是半路被蛇咬了,受了重伤。小臣有个属下,前年调去了青州通县,数日前,他有事回京,顺道拜会了我,同我说……”
“说什么?”春愿有些紧张了,凑近了听。
裴肆斜眼瞧去,她并未戴耳环,耳洞小小一点,耳垂子上还有颗小痣,身上不知搽了什么香,淡淡的,很好闻,他立马别过眼,屏住呼吸,轻声道:“那人说,在五月时亲眼看见小侯爷在通县的百花楼嫖.妓。”
春愿手掩住唇,睁大了眼:“那这么说来,这人根本就不是失踪,去纵情声色去了?!”
“对。”裴肆笑着点头。
春愿望着裴肆,摇头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祖母因为担心他,出了意外身亡,他怕担责任,被天下人唾骂,就,就故意做出被蛇咬的假象?”
“您睿智。”裴肆欣赏地看着小春愿,不愧是唐慎钰挑中的棋子,果然聪明,若是能为他所用,经他调.教一番,那可会变成一把无往而不利的美人刀啊。
“不仁不孝的东西!”
春愿啐骂了口。
她想起了小姐,就是因为这狗东西贪色,撇下小姐去和玉兰仙鬼混,害得小姐被杀身亡。
春愿不由得红了眼,又掉泪了。
“您怎么了?”裴肆晓得她肯定想起了沈轻霜,忙掏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殿下您没事吧?”
“没事。”春愿没接帕子,自己用袖子抹去泪。
裴肆失落地抿了抿唇,默默将帕子收回去,温声道:“这样的人,和畜生无异了,所以小臣方才听见您要给他下帖子,没忍住,一定要提醒提醒您。”
“多谢了。”
春愿举起酒杯,朝他敬了下,这个消息非常有用。
她心里畅快极了,总算听见件不错的事,等她核实查证后,还愁周予安不死在她手里?
蓦地,春愿发现裴肆正盯着她笑。
“你笑什么?”春愿被他这阴恻恻的笑弄得浑身发毛。
“小臣是高兴。”裴肆温声道:“小臣已经很久没看见您笑过了,这样就很好,陛下也能放心了。”
春愿不冷不热地嗯了声,上下打量裴肆,眉梢上挑:“恕本宫直言,提督会这么好心?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到底有什么目的。”
“您果然冰雪聪明。”裴肆朝女人抱拳,笑道:“那小臣直说了,小臣是皇家的奴婢,效忠大娘娘,可眼看着陛下越来越强盛,而太后总有老去的一天。小臣当初做了些错事,得罪了陛下,也得罪了您,所以若是小臣将来有什么不测,还请殿下在陛下面前替小臣美言几句。”
“我就说呢。”春愿撇撇嘴,“行吧,我会替你说几句好话,但不能给你保证别的。”
“有您这句话,小臣已经很高兴了。”
裴肆心里十分欢喜。
这时,邵俞拿着披风过来了。
裴肆知道自己不能多待了,他起身,恭敬地给春愿行了一礼:“那小臣就告退了。”
刚走了两步,他忽然停下,转身低声对女人道:“万首辅最近在重提周淑妃的案子,您现在明面上是淑妃的女儿赵姎,他肯定会找您,小臣建议您,快快乐乐的做公主,千万不要掺和进党争里。您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派人知会小臣一声,小臣定会给您办的妥妥帖帖。”
“哦。”春愿点了点头。
她有些不敢相信,这话居然能从裴肆嘴里说出来。
不对,以她对裴肆的了解,这人绝对有什么阴谋,反正不要信他,少见他。
春愿打了个哈切,挥了挥手,“我困了,要回去睡午觉,你赶紧走吧。”说着,她忽然起身:“那个……上次鸣芳苑打了你,别放心上。”
裴肆一愣,柔声道:“无碍,小臣从未怨恨过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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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怕有些小天使屏蔽作话,所以把以下的话放在正文末尾。
感谢各位小天使一路追文到这里,看到这里,大都是真心实意喜欢这本书的,思前想后了许久,还是觉得得和各位提前说一句,原本我可以把缓和处理现在的剧情,但行文至此,人物有了自己血肉和行事逻辑,所以之后,会出现比较“狠”“毒”的剧情,主要集中在裴肆身上。
在此,先跟大家预警一波,之后部分剧情会很狗血,会虐,也会有糖,本文最终HE,大家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要不要看,不勉强哈。
第101章 裴肆觉得自己有些微醺了
春愿心情大好,连着吃了十几块烤肉,又喝了半瓶菊花酒。她嚼着猪脆骨,嘴里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眼直勾勾地盯着火红的木炭,这就是小姐生前常说的一句话,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只是,裴肆的话可信么?这人会这么好心?
“殿下,这裴肆未免也太猖狂了。”邵俞把披风放到长凳上,拿起铁夹子,翻动铁丝网上的鹿肉,委屈道:“奴婢好歹是公主府上的大总管,他那般排揎奴婢,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
“他就那样的性子,当初连我都欺压呢。”春愿笑着安慰:“你就当他是蛇,以后见了他绕着走就行,咱们可不跟他有任何牵扯。”
说着,春愿喝了口热热的参汤,招手让邵俞附耳过来:“我这里有一宗要紧的事,你即刻去办。”
邵俞单膝下跪,立马严肃起来。
春愿吩咐道:“暗中派人去趟青州的通县,拿着周予安的画像到县里的百花楼,不,所有的妓馆,去查他有没有在五月去嫖过妓。”
邵俞惊呼了声,望向主子:“五月?那老太太岂不是死的很冤?”
“没错。”春愿俯下身,接着道:“查证是一方面,咱们还得把百花楼的鸨母、龟公,以及接待过他的姑娘全都暗中找来。”
“明白。”邵俞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春愿把筷子扔到桌上,目光冰冷。
杀了那畜生,真是太便宜他了。把他踩到泥里,让他一无所有,那才有意思。
邵俞听见主子咳嗽了两声,忙将大红披风披主子身上,手按在怀里的那封桃花笺,轻声问:“那还要不要把帖子送去平南庄子?”
“不用了。”春愿扶了下发髻,“我可是公主,想见谁就去见。”
她扫了眼石桌上空了的酒瓶,淡淡道:“去拿几瓶菊花酒,赏给裴肆,就说本宫瞧他喜欢喝,权当谢他的礼,谢他上回在未央湖拉我上岸,替我出气。”
马车缓缓摇曳在僻静的街巷。
车内,裴肆端坐着,胳膊撑在车壁,两指夹着只小小酒瓶,闭上眼,品咂着菊花酒那微醺的滋味,有点上头。
他人白,脖子有些发粉,唇角牵起抹淡淡的笑,神情怡然,青松上的雪仿佛在悄悄融化。
在外头赶车的阿余偷摸往里瞧,他侍奉提督数年,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么放松快活,哎,不过是几瓶酒而已。
“怎么了?”裴肆仍闭着眼,问。
阿余搓着发凉的手,笑道:“您给她说了周予安在通县的事,依她那有仇必报的性子,肯定要派人去通县查的,拿着证据对付周予安。奴婢不太懂了,您是有更深一步的计划?还是要放弃周予安这枚棋子?”
裴肆喝了口酒,勾唇浅笑:“她查不到什么。”
“啊?”阿余一开始有些疑惑,很快就懂了:“没错,唐大人早在五月就查了,百花楼早关闭了,相关的人也全都没了踪影。殿下若是扑了个空,立马会晓得唐慎钰又干涉她,想必会更恨唐大人。”
“这只是一层。”裴肆幽幽道。
“那另一层呢?”阿余忙问。
裴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觉得自己今日行事属实有些冲动了,为何要告诉她那件事?可是要是不说,以后,他怕是和唐慎钰一样了,连公主府的台阶都踏不上了,更别提拉拢她当手下。
裴肆叹了口气,忽然睁开眼,问:“清鹤县查的怎样了?”
之前他躲在弄月殿行宫,亲耳听见小春愿和陛下说,她将来想一个人离开京都,去清鹤县,说那里埋着她的一个挚友。
小春愿一个小小奴婢,从前卑微又沉默,哪儿来的朋友,想必埋的那人,应该就是沈轻霜。
“今早刚有消息。”阿余侧身而坐,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异动,一边给裴肆上报:“奴婢叫心腹拿着唐大人的画像去查,奴婢想着,唐大人做下这要命的大事,肯定会留人守在清鹤县,以防有人来查。为谨慎起见,奴婢暗中叫人装作开生药铺子,扎根在清鹤县,一个多月后才开始慢慢地打听。如您所料,今年初,有位叫葛春生的老大夫带着孙女忽然离开了。咱们的心腹在葛家附近打听到,去年过年前后,葛春生就关了医馆,不再接诊病患,他家院子里停了口棺材,有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带他妹子来看病。”
“果然。”裴肆嗤笑了声,“安葬沈轻霜的地儿打听清楚了没?”
阿余从袖中掏出张纸,给裴肆递过去。
裴肆迅速扫了眼,记住那个地方,命令阿余:“张嘴。”
他把纸条塞进阿余嘴里,用帕子擦拭手,忽然胃里泛起阵恶心,问道:“之前我让你挑两个俊美活儿好的男子,找到了没?”
“找到了。”阿余嚼着纸,笑道:“已经给他俩剃度了,在寺里当了一个多月的和尚了。”
裴肆双手捅进袖筒里,闭眼小憩:“明日老和尚慈安进宫讲经,把他俩安排进去。”
阿余蹙眉:“太后会喜欢么?”
裴肆俊脸尽是冷漠:“当然会。当年我不也被人安排在寺庙里出家,那老妇来上香祈福,看上了我,暗中将我带进宫充当假太监,装模作样在各处混了两年才到她身边。她就好这口。”
裴肆又喝了口香甜的菊花酒,试图往下压制恶心。
他早都不想伺候那老妇了!
这下,小春愿肚子里没有脏东西,干净了;
他也干净了。
“对了。”裴肆觉得自己有些微醺了,嘱咐阿余:“去弄点鱼糜,送去公主府。就说本督谢殿下的赏赐,今儿抱了小耗子,觉得这家伙轻了许多,给它补补,权当给殿下还礼了。”
忽地,裴肆看见脚边的食盒,厌恶地踢了脚:“把这里头的东西全都喂猪,以后,本督再也不想看见栗子酥了。”
晌午时,天灰沉得厉害,稀稀拉拉下起了小雪粒儿。
春愿午睡起来后,立马叫人给她更衣梳妆,专门选了件颜色素雅的衣裳,首饰也挑了白玉和珍珠的。
约莫申时前后,浩浩荡荡出了府。
春愿懒懒地窝着马车里,吃着山楂球,今儿肉吃多了,多少有些积食难受。垂眸瞧去,邵俞坐在车口,将汤婆子套进绣带里,给她垫在脚底下。
“知会过周家人了么?”春愿问。
“奴婢早在午睡的时候,就派人快马加鞭去平南庄子,告诉云夫人和周予安,说您下午会来,叫他们赶紧打扫,准备接驾。”
“嗯。”春愿手搁在脸侧,悄声问:“那件事呢?”
邵俞笑道:“还在安排,最迟明早就能出发了。”
“尽快吧。”春愿想了想,笑道:“晓得你喜欢字画,前儿皇后赏了几幅柳宗元的真迹,你去挑两张去。”
邵俞立马跪好了,表着忠心:“奴婢伺候了您已经是三世修来的福分,不敢要这样贵重的赏赐。”
春愿温声道:“你替我做了这么多事,我得好好犒劳你,你值得的。”
正在主仆俩说话的当口,马车忽然停下了,这才刚出了公主府没几步,难不成那人看见机会来了,又来阻拦了?
邵俞是最伶俐懂事的,忙朝外头喝道:“怎么回事!”
外头的侍卫恭敬地回:“启禀总管,是万阁老。”
春愿蹙起眉。
晌午才看见唐慎钰嘱咐她不要见万首辅,而且裴肆也说了一嘴,怎么,这人递帖子见不到她,竟当街拦人了?
春愿着实不想在掺和进党争了,但毕竟对方是当朝的首辅,正二品的礼部尚书,于情于理,她不能摆出高傲的姿态,便给邵俞使了个眼色。
邵俞会意,整了整衣襟,侧跪在马车口,将帘子掀了开来。
瞬间,冷风伴着雪粒子飘了进来。
在前方不远处的街边,停着顶小小软轿,轿边立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不高不矮,穿着大红的官服,官帽上落了雪,正是首辅万潮。他虽是文臣,可却生了张武将般不苟言笑的铁面孔,目光锐利,眉头忧国忧民了几十年,故而早在眉间形成了个川字深纹,蓄了须,一身的正气。
“首辅。”春愿端坐起来,面带微笑,身子半躬了躬,以示敬意。
万潮大步走上前来,恭敬见礼,声如洪钟:“臣万潮,参见公主。”
他打量着公主,笑道:“上回在中秋宴远远见了眼殿下,您气色好多了。”
春愿颔首,笑着问:“首辅这会儿不应该在陛下跟前么?”
“今日倒不忙。”万潮说着,便掀起裙摆,当着众侍卫、仆人的面跪了下去,话里含着机锋:“殿下能回京,封长乐公主,这一路艰辛险阻,好在您是有福之人,都挺了过来,老臣由衷地为您感到高兴。老臣糊涂,未能管教好慎钰,致使他犯了大错,特特来给您赔罪。”
春愿眼皮生生跳了几下。
这万首辅,暗中说若是没有他首辅党运筹帷幄,你一个和赵氏毫不相干的女儿怎会当公主!明里又把唐慎钰拎出来,给她道歉。
若是没猜错,接下来怕是说他设了个席面,请公主赏脸去坐坐。
春愿掩唇轻咳了声。
邵俞立马会意,笑道:“咱们殿下能封公主,那是陛下的疼惜恩赐,公主日夜感怀在心。哎,阁老怕是不知,陛下之前已经下了旨,不许人在讨论殿下和唐大人的事了。今儿殿下还有点急事,还请阁老……”
万潮并不放弃,也不理会这巧言令色的阉人,直接和公主对话,笑道:“臣心里实在有愧,已经在附近的梁园设了个席面,还请公主赏臣个脸面,让臣给您赔个不是。”
春愿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早听说这万潮执拗坚决,瞧他这样子,怕是非要拉她去什么梁园说话了。人家又是文臣之首,有脸面又有威望,拒绝仿佛不好。
正在她难为犹豫间,前方忽然传来阵马蹄声。
春愿忙抬头望去,唐慎钰策马而来,他也穿着官服,一脸的焦急。许久未见,这人瘦了一大圈,脸上已经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黑了些,看着更沉稳冷静。
他一把勒住缰绳,不等马停就跃下,疾步匆匆奔了过来,两眼紧盯着马车里的春愿,眉笑皆笑。
春愿剜了他一眼,扭过脸。
唐慎钰叹了口气,急忙过去搀扶起万潮,将首辅往后拉,同时,另一只手暗中给公主府的车驾打手势,让他们赶紧走。
唐慎钰连哄带拽:“师娘出事了,您快回去看一眼吧。”
万潮急得往开推唐慎钰,板着脸:“她好端端能有什么事,你放开,快放开,我正同殿下说话呢。”
这边,邵俞抓住机会,忙命侍卫总管赶车,离开这是非之地,是非之人。
他放下帘子,担忧地望向主子,苦笑道:“瞧阁老这样子,估计早都派人蹲守在咱们府门口了,就等着您哪一日出府相见。主子,咱还要去平南庄子么?”
“当然了。”
春愿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看来以后没清净日子了,之前她也算参与了党争,结果被弄得一身伤,她才不要再掺和进去。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有人在外头敲击马车。
唐慎钰那令人讨厌的声音响起:“殿下,咱们能不能说说话,就几句,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春愿心里仍恨着:“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请唐大人立马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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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丹书铁券,以为殊荣
已经有侍卫来拉唐慎钰了,他仍不放弃,连连拍着车壁,“殿下要去哪儿?我能跟着么?”
春愿闭上眼不理,她能听到府里的侍卫总管和唐慎钰发生了争执,没一会儿,外头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他走了吗?”春愿疲累地窝在软靠里。
邵俞掀开车帘子,头探出去往后看:“唐大人折返回去,似乎找阁老去了。”
春愿嗯了声,抱紧暖炉小憩,淡漠道:“别理他。”
这边,雪越下越大,由一开始的细小冰粒,渐渐聚成了飘絮般。
唐慎钰神情落寞,口鼻中徐徐喷出白雾,男人叹了口气,方才他着急之下,竟在街面上把恩师摔倒,恩师气得拂袖而去,哎,他下手没轻重,也不晓得伤着恩师没。
因着之前恩师暗中促成陛下封公主,紧接着,恩师乘势打击了威武营和裴肆,又顺利地把户部尚书程霖拉下马,六月初的时候,他和阿愿定了亲。
朝野早都有了个心照不宣的共识--长乐公主是首辅党,甚至,当时有人已经有人开始弹劾,陛下太过宠溺公主,公主有涉政之嫌。后头他的那件“丑事”被公诸于众,没多久这门婚约立马被陛下解除。而阿愿三个来月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公主乃首辅党首领之一的说法这才慢慢被人淡忘。
他已经做过太多对不起她的事,不能再让她陷入党争的漩涡。
刚走了几步,唐慎钰忽然停下。
今儿晌午的时候,邵俞暗中差人送来了封信,告诉他,阿愿认定小侯爷品行有亏,怀疑周予安五月失踪的那段时间,其实并非被蛇咬,而是去妓馆厮混。邵俞说,现在公主密令他,暗中派人拿着周予安的画像,严查青州境内所有妓院。而且,今日公主要去平南庄子。
唐慎钰蹙眉,匆匆回家换了常服,选了匹马,骑着追去了。
平南庄子位于京郊。
周家先祖随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建立下赫赫功勋,太.祖封其为定远公,赏赐五百顷良田,到周予安祖父时,家业败光一半。及至周予安父亲时,大约八年前,南方扬州、甘州、利州大旱两年,延伸至京都,老百姓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以低微的价钱卖出土地,被官府和贵族轮番敲诈,成了流民和奴隶。
周予安的父亲,先定远侯主动将自家京郊上好的水田、桑田、麻田割舍出三二,由朝廷分给无地百姓。
先帝甚为欣慰,亲笔题字“平南”二字,命人制成匾,悬挂在周家京郊庄子正门口,以表恩宠,后在先定远侯去世的时候,更是赐下丹书铁券,以为殊荣。
京郊甚冷,雪仍纷纷扬扬地下着。
春愿由邵俞搀扶着,下了马车,雪花钻进脖子里,她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下。朝前望去,周家人早都守在庄子口了,为首的是正二品诰命夫人云氏,她身后则站了如今的小侯爷--周予安,再往后则是几个周氏宗亲,有头脸的庄头等。
云夫人穿着体面的秋香色袄裙,脸颊都冻红了,发髻顶落了雪,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妾身云氏,携子给公主殿下请安。”
“夫人不必多礼,快起来。”春愿笑着虚扶了把,她垂眸看向周予安。数月不见,这人看着依旧丰神俊美,一改往日华服美冠的做派,穿着素色长袍,腰间系着麻绳,襟口别着白花,以示自己正在孝期。
许是察觉到春愿在看他,周予安头更低了两分,但还是没忍住抬眼打量公主,正好和春愿四目相对。
春愿歪着头笑。
周予安唇微张,不自然地干笑了笑,立马低下头。
春愿往前走了几步,立在云夫人面前,叹了口气,说着场面话:“头先本宫身子不适,老太太去世,未能过来吊唁,还请夫人莫要怪罪。”
云夫人心里惴惴不安的,周家和这位长乐公主实在没什么交情,老太太去世都快半年了,公主怎么忽然想起吊唁?而且,公主和钰儿关系匪浅……正在此时,云夫人瞧见从远处的官道上策马奔来个年轻男人,好像是……
春愿顺着云夫人的目光,扭头望去,果然看见唐慎钰尾随来了,她没搭理,上下打量云夫人,温声道:“陛下常对本宫讲,周家世代忠良,尤其是先侯爷,立下无数的汗马功劳。本宫当随圣意,要厚待周家人,这不,头几日大娘娘赏下了好皮子,毛是雪白的,但毛尖那点却是青色的,好看极了,故而叫雪里青。本宫叫人赶制了件大氅,夫人去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