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谣—— by画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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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回望她,眼里的冰似乎已然完全化开,如粼粼月色平铺在湖面上,他温声告知:“我知道了。”
“姑娘回去准备吧,在确认前往姜家时将日期告知我与凌苏,我们亦要去走一遭。”
楚明姣有些诧异。
“招魂术中有一味药引也分外重要,为地煞的善魂,此魂唯有帝师一脉可以剥离。”
就在这时,那名被点名道姓的宣平侯世子分外不满地转了转手边的空酒杯,道:“怎么又这样,帮了一个又一个,你菩萨心肠啊。”
楚明姣顿时警惕起来,怕帝师改变主意:“价钱方面,一切好谈,不会让帝师白跑一趟。”
“日后再提。”帝师转过身,声音缥缈空灵,似有谪仙之态:“今日的报酬,我已拿过了。”
楚明姣不是很懂,但见他有送客的意思,便起身告辞,与苏韫玉一前一后离开了帝师府。
出去的时候,步伐轻快,摸摸头上的珠花又摇摇手里的扇子,浑身的开心劲瞒都瞒不住。
凉亭中,吊儿郎当的世子凌苏搓了搓自己的脸,搓着搓着,便搓出一张完整的,不会被任何仙法窥伺到的人皮,露出宋玢的容颜。
他将手里的人皮拍在桌面上,对那个对月孤站的背影咬牙:“我们不是提前说好,让这两没良心的铩羽而归,日日登门日日被拒吗?你这叫日日?”
“亏我还特意来看戏。”
“真行。”宋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愤愤道:“瞧着吧,就你这样下去,楚明姣早晚被你惯得没法没天。你就等着被骗吧!”
山海谣22
帝师衣袖被风吹得温柔拂动, 袖边像两片曵然坠落至桌面的叶片,半晌,才坐回凉亭中的石凳上, 视线颇淡地在宋玢身上扫了圈, 伸手示意对面:“坐。”
见这架势, 宋玢没有来的心下舒了一口气, 他当即闭嘴,捏着那张人皮坐回先前的位置,想着这勾得他抓心挠肝的解惑环节终于来了。
“所以现在是个什么说法。”
宋玢撩开衣袖,露出手腕, 成年男子的腕骨强劲有力,浅铜肌理下, 几条经络交错着衬出深浅不一的颜色,天青画的缩影隐伏其中,“你怕卜骨上的姻缘线成真, 所以才终于舍得将您在凡界的身份拿出来用一用,或许, 今日还临时决定帮他们施展招魂术了。”
“我呢,是在祭司殿闲得没事,来凡界给那两位添添堵。”
他看着帝师那张陌生却依旧充满谪仙气的脸,没敢在天青画外问些关于深潭的敏感话题,只是皱眉,暗暗思忖。
那天天青画两息的提问时间,除了让江承函碎了块卜骨,他是任何实际消息都没得到, 只能坐在这连猜带蒙。
那位宋谓多半是苏韫玉本人,纵然身份改了, 可一个人的习惯无法在朝夕间全盘粉碎,方才他坐在这,抿着茶眯眼的模样,不是苏韫玉他都不信。
苏韫玉没死,证明他占卜之术没出问题。
楚南浔下深潭十三年,肉身肯定别想,泡都被泡化了,但神魂还有残留,现在被楚明姣找到招魂术这个救命稻草。江承函又决意出手帮助的话,重返人间也就是时间问题。
这么一想,他心思活络起来。
五人小团说不准就要在凡界齐聚了。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不告诉楚明姣?”
宋玢感觉自己站在晨起雾蒙蒙的山里,伸手不见五指,到处都是迷雾,谜团多得能让他在里面转一百年:“楚明姣和你闹翻是因为楚南浔的死,楚南浔对她意味着什么,你我都知道,有情绪难以释怀是人之常情。但现在招魂术能让楚南浔回来,你们两人之间的心结不就解了?”
他撇了撇嘴:“我就不信,知道帝师就是你又如何,难道楚明姣会因为和你置气而不让你招魂?”
“你这样默默无闻做好事,怎么讨女孩子欢心。”
能逮着时机给神主殿下上课的机会不多,宋玢说着说着起了劲,意有所指道:“那些不能说的,你不说也就算了,这能说的,你还藏着掖着,你怎么想的嘛?”
“你道侣可是楚明姣。”他着重提醒,恨不得能起身摇一摇他的肩膀:“那不是别人,不是那些提起神主就脸红眼睛冒光的小女孩们。她就得被人宠着,爱着,用蜂蜜泡着,一旦感受不到你的关心和在乎,你看她会不会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的。”
能被苏韫玉这个花花公子撬走一点儿也不奇怪!
江承函搭在桌角的长指微动,像是被他哪句话一下子击中了某种情绪,眼睫倏而搭下来,很快覆成一片浓郁阴翳。
他并非不想将一切和盘托出。
受监察之力的刑罚时,为保住楚南浔的完整神魂一次又一次将神力重塑散尽时,甚至午夜梦魇惊醒时……他怎么会不想和楚明姣和好如初。
无人知道,楚明姣当初与他闹成决裂之态,并不只是因为他下了那道将楚南浔推下深潭的命令。
神灵人生头一次食言,给了自己的道侣。
一年四月,万象更新,春山如笑。
江承函与楚明姣乔装身份,接了任务去矿山镇祟,偌大一条山脉,在水汽中宛若盘旋蛰伏的虬龙,嶙峋陡峭。
本命剑傲气十足,锐不可挡,她剑气横扫千里,所过之处莫不臣服。
周围许多人视线落过来,似乎不敢相信有这等实力的,是一个扎着满头彩色编织辫子,穿长度拖到脚踝石榴裙,漂亮精致得不像话的小姑娘。
“这便是你今日要给我瞧的惊喜?”桃花树下,他眉目清润,唇畔带着醺然笑意,握着她不安分的手用一旁山泉水清洗干净,“本命剑又突破了。”
她脑袋一偏,温热的脸颊往他脖颈一侧蹭,笑得他有些痒:“快吧?距离上次突破,才三个月不到呢。这种速度,比神主殿下如何?没落后许多吧?”
他伸手抚了抚腻在自己颈窝的姑娘,温声夸:“很厉害。”
“这段时日,受了不少伤?”
她成日嘻嘻哈哈,没有烦心事时,能在被阳光晒暖和的草地里睡一整天,可姑娘好胜心强,实力就是说话的底气这句话被她施展得淋漓尽致。
在剑道修为,找人对练上,她从不懈怠,往往都是下狠劲地逼迫自己。
这让一些人哀嚎连连,痛苦不已。
“还好。”她眯着眼,身体的劲卸下来便格外懒散,声音软绵绵的像哼哼的调子,嘴硬却一如既往:“没大事,练剑嘛,都这样的。”
“宋玢,余晟和苏韫玉的兄长来找过我,还有五世家十宗门的少家主少掌门们。”
江承函见她顿时精神地坐直身子,睁圆了眼睛看过来的警惕模样,接着道:“说得委婉,大概意思是,让我管管最漂亮又最能打的大小姐。三天一顿毒打太过频繁,不是正常人能承受得住的。”
楚明姣环着肩被这话逗得直发笑,笑过之后又指责他们:“才认识的时候都满口说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只要有需要,在所不辞。这才多大的事,怎么还带告状啊。”
她含笑戳了戳他筋骨匀称的手背:“那你怎么说。”
神主殿下这辈子没感觉有愧疚的时候,但在宋玢等人如泣如诉的控诉下,破天荒的唯有沉默。
“没说什么。”他道:“人走后,让神主殿送了赔礼过去。神使回来时说,他们到时,正巧遇见你兄长身边的近侍,也才送完礼。”
“怎么还带这样呢。”楚明姣开始心疼钱了:“两头哭诉,收两头的礼。”
“姣姣。”不论何时,江承函的身上总有种从骨髓伸出迸出来的清疏淡雅仙气,说冷漠吧,也不是,说全然清隽吧,又蓄了点叫人无法置喙,只能遵从的命令之意。只有坐在她身边,如此亲昵唤她时,人的情感稳居上风,温柔得不行。
她的眼睛霎时亮了。
等来的却不是情话。
“苏韫玉的兄长说,他年长你许多,修为也在你之上,苏家的盾山甲修至大成,便有反攻之力。他与你交手时,本命剑攻势太可怖,最后一招时他没能收住,本命剑诛心一击被盾山甲反弹,有五成之力斩在你身上,碎了四根肋骨。”
那么多告状的人里,唯有这位老实的是去赔罪的。
他蹙眉:“你没与我说过。”
楚明姣摸了摸鼻脊,又装模作样转了转眼珠,而后用手去勾他的手指,道:“我是修士,打斗时有些磕碰在所难免,天底下哪有不战而成的剑者。”
这话大义凛然,好似平日娇贵得容不下一点淤青印子的人不是她一样。
“而且我今日加倍练本命剑,也是为了以后……”她甩了甩辫子,问他:“你有最渴望完成的事吗?”
想了想,她补充:“将楚明姣娶回潮澜河除外,这个我知道。”
江承函被她逗得眉目皆柔,想了想,说:“有人说神灵出世,是为了解决山海界目前困境。因而,有一日,我希冀深潭碎裂,界壁重开。”
“那这样说,我们努力的目标大差不差。”
这个时候的楚明姣,单纯真挚得总叫人心头蓦的一软,不过才提了个开头,她便满心憧憬幻想起那等叫人热血沸腾的大场面,将所有可能列出个一二三等:“深潭问题解决,界壁重开,我便能去凡界看看——我还没出去看过呢。”
“再有便是,深潭自古以来只挑优秀的天骄,那现在山海界除你之外,可不就只剩我与楚南浔两枝独秀。它若是敢选我们,我便提剑上深潭,将它对半劈开。”
她顿了顿,再开口时,脸颊粉透了,抬着尖尖的下巴又不好意思又高傲道:“真到和深潭决战时,场面必定十分激烈,这个时候,我带着本命剑从天而降,强势登场,如今日般横扫一切。哇,一战之后,不止山海界,连四十八仙门和凡界都知道楚明姣了。”
江承函这次是真笑了。
她怎么如此……可爱。
“你笑什么。”楚明姣顿时停住话音,狐疑道:“你不信我?”
他斜卧在桃树下,衣摆半散,肩头被纷扬的花瓣点缀上春日独有的色泽,话语中含着点清透的笑意,温柔得像一汪春水:“信的。”
“那今日之后,再加一个努力的理由。”她笑着凑过来,眸中是春季满山花色,他将她拉进怀中,听她慢腾腾补充完后一句:“等你对付深潭时,我帮你嘛。”
可天意弄人,事情就是走到了后来那一步。
那个努力修炼的理由,最后成了伤害她的一把刀,每每想起,便刺得鲜血淋漓。
随着年龄的增长,修为的提升,江承函的肩上,从一个小小的楚明姣,到山海界,再到整个三界。
他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需要对每个生灵的性命负责——不止是楚南浔与苏韫玉,也不止是山海界。
他不能在那种时候与深潭硬碰硬,在深潭底细没有彻底被摸清之前,两者至少得保持着相安无事的状态共存。
固然,神灵可以下令强攻深潭,成了还好,可若是不成呢?
千古骂名都尚是小事,凡界那么多生灵,唯有死路一条。
江承函倏而从回忆中抽身,他揉了揉眉心,答非所问:“进姜家祖脉后,你想办法,让苏韫玉与她分路而行。”
“我不干。”宋玢飞快拒绝:“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个都不偏,你们各凭本……”
“地煞之恶,我替你抽出来,归你。”
宋玢将到了嘴边的那个“事”字嚼了嚼,咽回去,颇为屈辱地屈服了。
“还有。”江承函起身,在离开凉亭前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一双眼眸敛直了弧度,所有表象上的春风化雨被抽干,浮现出些神灵原有的威严,声线清冽:“没有卜骨的姻缘卦,亦没有各凭本事一说。”
“楚家二姑娘,从始至终,都是我的道侣。”
与此同时, 楚明姣与苏韫玉迈出帝师府。
夜风呼啸,间或有纷乱的雨丝斜飞着扑到脸颊上,她不甚在意地将湿润的发丝拨到耳边, 抬头看这座笼罩于灯火中的繁华京都。十月天已转凉, 她却浑然未察, 甚至觉得从胸膛处涌出一股热流, 流遍全身,熨贴得人眼眶止不住发酸。
半晌,她迎着冷风吸了口气,开始笑:“没看出来, 五大家中,原来你们苏家的藏书阁最为真材实料。这方子, 另外几家提都没提到过呢。”
“不是我苏家的藏书阁好。”苏韫玉瞥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提醒:“是别家的藏书阁,也不能如我家一般对你大开后门, 翻书和翻菜叶子一样随便。”
“是。”楚明姣心情一好,话说得极顺:“是苏二公子够大方, 够朋友。放心,等楚南浔活着回来,我必定让他也对你大开后门,私库里的东西,但凡你看得上,随便挑。”
他看着她终于摆脱几分阴霾,跟着弯了弯嘴角,嘴上却不遗余力地挖苦:“你还真会给你兄长散财。”
“还好我没你这样的妹妹。”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的?准备何时去姜家祖脉清理地煞?”苏韫玉懒散地撞了撞她的手肘, 问。
今夜得到确切的答复,楚明姣焦灼不安的内心平复。想了想, 她率先走向酒楼,披帛在身后荡着,像飘飞的绫段,“这几日好好探查下姜家的情况,不着急赶路,一整船和我们同来的人都还没行动呢。”
于是,接下来的两三天,不止汀白,清风和春分这三人小队昼出晚归,就连苏韫玉和楚明姣也分开行动,各自找可能获得有关地煞消息的途径去了。
两天后,整座酒楼的人都迷茫了。
地煞这东西,就和凭空冒出来似的,除了姜家现有的给出来的消息,完全摸不到别的边。
而且随着涌入长安城的天骄越来越多,一些搜罗小道消息的商贩们寻到了商机,连蒙带编地放出好几条讯息。为求自保,售卖前还特意假惺惺地声明消息来源并不一定靠谱,可即便这样,也依旧吸引了不少冤大头出高价购买。
其中就有楚明姣一份。
第三日,酒楼靠窗的隔间中,帘子一放,楚明姣撂下笔,看着写了满满内容的一张纸,托腮蹙眉,难得反省自身:“我真是没脑子,这三条消息,我居然信了。”
汀白忙不迭安慰她:“殿下这叫关心则乱,人之常情,不是愚笨。”
这并没有能安慰到一无所获的楚明姣,她颇为苦恼地看向窗外,问:“苏韫玉那边呢?可有寻到什么靠谱的消息?”
“算了吧。”苏韫玉才挑开帘子进来,他先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口气喝了半杯,才摆手:“消息全是姜家放出来的,若不是他们家人丁凋敝,并且对四十八仙门求助,我都怀疑这是他们挖下的一个大坑,专等着我们往下跳呢。”
“那这怎么办?”楚明姣将笔勾过来,蘸着墨在白纸上涂黑了一团:“姜家十月二十开祖脉,我们就和无头苍蝇一样瞎闯进去?能不能成,都看缘分和运气?”
她顿了顿,直接否认这一说法:“别的都可以让,锁魂翎羽和地煞善魂不行。”
“从别的方面下手吧。”苏韫玉又灌了几口凉水,拉过一张凳椅,又不坐,倚在掌心中,时不时挪着转个圈,“那个帝师,或许是个突破口。”
“你想想,我们这些人,光知道姜家有地煞这东西,知道地煞有善魂吗?他还说这东西只有他能剥离,足以证明他对这东西了解不少。”
“我看他对你那三样礼挺感兴趣的,想必到了地脉,会竭尽全力帮我们。”
话说得挺有道理,可这位帝师同样神秘,让人摸不着头脑。
而且这样一来,主动权完全落在了帝师与姜家人手中,让人心里怪没底的,惴惴难安。
“是感兴趣,但也有可能起了贪财之心呐。”楚明姣咬着字音,亮澄澄的眼眸往上抬,与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苏韫玉对视:“撇开你的四季灵露不提,知道我给他送的后两样是什么吗?”
“反正是好东西。”苏二公子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并不如何惊讶:“整个山海界,谁不知道你楚明姣不拿钱当钱?”
“喔。”她先不甚在意地应了声,才慢吞吞将另外两样娓娓道来:“半块流光璧,半颗凝虚丹。”
“意思是,只要事成,这两样完整的东西,都会是他的。”
苏韫玉神色微凝,停下动作。
他就那样看着她,半晌,伸手来探她的额心,见温度正常,才放下手,看她的眼神变幻得难以言喻。
理了理胸膛口的一股乱气,他尽量心平气和开口:“楚明姣,我觉得汀白说得没错,你对这种东西没有概念。流光璧和凝虚丹,猪吃了都能增长两段神魂,即便要救楚南浔,你这礼也太重了。”
“整个山海界,估计也只有你手里有。”
“难怪那帝师表现得如此好说话,我还曾疑惑呢。”他将凳子放回原位:“现在觉得半点不稀奇了。”
“算了。”楚明姣没理会他的调侃,看向春分:“你去帝师府,告知帝师一声,我们决意十九号一早动身,前往姜家。”
十月十九,酒楼中的四十八弟子走得所剩无几。许多人提前几天就到了姜家附近,勘察地形,刺探消息,进行得如火如荼。
楚明姣才懒得提前赶这波热闹,这就像山海界开小世界,门不给开,就算在外面蹲上一千年,里面的地形照样不会提前显现。也不想想,那姜家连地煞具体什么模样,以什么神通干预后嗣都没透露,怎么可能将祖脉地形散播得人尽皆知。
晨光微熹,一行五人付了这几日的住宿钱,离开酒楼,前往帝师府。
守门的还是那位叫竹隐的小道童,显然被提前吩咐过,他话都没问一句,直接将人往府里引,一边引一边道:“几位大人,我们家帝师半个时辰前入了宫,说大约辰时回。进宫前,大人特意吩咐,若有熟客到访,让我们精心伺候,不可怠慢。”
他话音才落,就听嘎吱一声,众人回望,发现后面紧闭的大门又一次大开。竹笙引着一位提着酒壶,颇为不拘小节的贵公子走进来。
楚明姣认出了来人。
宣平侯府小世子。
关于这位世子,传闻多不胜数,大街上稍微打听打听,全是他的浪荡事迹。
凌苏是宣平侯的幺子,正室所生,头上有五六位兄长,宣平侯夫人老来得子,极尽疼爱,如珠似宝地捧着,生怕这宝贝根有什么意外闪失。也正是这份纵容,叫他无所忌惮,整日溜鸡逗狗,仗着家世与相貌,硬生生在隔街红柳院中打出了名声,将他爹那份风流浪荡劲继承了个十成十。
正事上却没什么建树,文不成武不就,更没法谋个一官半职。灵根倒是有,家里也曾斥巨资给他送上四十八仙门过,奈何耐性不足,不到半个月,便嚷嚷着自己吃不了修炼的苦楚,说什么也要回来。
宣平侯长吁短叹,愁得头发一把接一把掉,最后还受不住他屡次三番要自我了结的威胁,好歹还是灰溜溜给人接回来了。
反正,谁说起这位世子,都只有两个字形容——荒唐。
他和帝师,不论怎么看,都是天差地别,浑然两个世界的人。
可两人相处又极为熟稔,好像真是故交。
竹隐回头,脚步不停,引着他们接着向前走:“是小世子呢。”
楚明姣默了默,问这位十分好套话,看起来被养得十分没有心机,还有些小贪财的道童:“这个时辰,帝师还需进宫?”
不负她期望的,小道童丝毫没有防备心地挑着灯笼回:“平时是不要的,但若帝皇有召,或需告假——帝师告假与诸多朝臣大人不一般,需亲自面圣,陈情缘由方可离都。”
这么一听,楚明姣心里的某个弦像突然被拨了下:“那……若是帝皇不让他告假呢?”
小道童也愣了下,他挠挠头,迟疑地笑:“应当不会。圣上对帝师大人颇为尊敬,每回都只是象征性问问,做个样子,不会多做阻拦。”
除非长安城出了大状况,非得要帝师镇场。
她心头一动,追问:“帝师经常告假离开长安?”
“是啊。”回答他的,是某道中途插足的声音,玩世不恭的小世子在他们对面不远处,一座拱桥上站着,他仰头灌了一口酒,喉结在视线中急速滚动:“上次不都与你们说了。咱们的柏舟帝师啊,老好人一个,每逢外面有什么天灾人祸,洪涝啊,地动啊,包括山体坍塌与蝗灾,他都得出去走走。帝师一脉的体质特殊,即便没有灵力傍身,有时候也能救下许多人。”
哦,听着是个真好人。
小世子见她脸上一派平静,连眼珠子都没转动下,忍了忍,大声道:“这人呐,就是心思重,嘴硬,闷棍一样撬不开,背地里做好事——”
“凌苏。”帝师不知何时回了府,看样子是赶着时间回来的,肩上沾了些淌过浓雾而凝成的露水,沁成小片深色的濡湿,玉冠青衫,风骨峭峻,声线细腻如玉,此时多少带点无奈的意味:“你到底要与多少人说我的不是。”
好嘛,这么显而易见的提点,正主半点没察觉,倒叫被说的那个听了个正着。
凌苏提着酒壶抿了口,从鼻子里嗤的一声,颇觉无味地闭嘴了。
“帝师。”楚明姣和苏韫玉朝他打招呼,又看了看已然泛亮的天色,道:“明日姜家就开祖脉了,我们现在去,刚好来得及……皇宫里,圣上那边,可放行了?”
“圣上不在意这些,随我自由。”柏舟身上有种雅致的香,这衬得他整个人如天上的云,饱吸水汽的柔和:“东西都已经收拾好,现在便可以出发。”
姜家坐落在长安城远郊的深山中,出了长安城,往西飞驰百里,就能看见一道挖得中空的巨大山门,门上藤蔓缠绕,青苔丛生,在最为醒目的地方,挂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门匾。
匾上笔走游蛇,蘸着磅礴若山岳的灵力,重重写了个姜字,与其说是字,其实更像幅浓墨重彩,颇费心思的画。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太阳刚落下去,尚有璀然余晖残留时,天上又飘起了雨,银线一样沁凉,扎得人脸疼。
长安的雨季比山海界长多了,也烦人多了。
山门外,站着一位姜家的管事,身后还跟着数位弟子,身上皆穿着带“姜”字图案的统一衣裳,不知已经送进去多少拨四十八仙门的弟子。原本想着今日的接待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没料到还会有人掐着最后的时限赶来。
但来者是客,当先站着的那位管事迎上前,眯着双豆豆眼将几人扫了遍,笑起来脸上的肉堆到下巴上,叠出三两层,平添一种乐呵呵的和气。
他朝身后弟子摆手,那几人便端着手里用灵果捣碎,又烧热的浆汁上前来,递到他们跟前:“几位小道友辛苦了,我姜家祖脉下有地煞,近些年阴气颇重,加之近段时日长安城阴雨不断,这些灵果汁可以驱寒蔽体,也算我姜家小小的心意。”
说到后面,他赫然搓了搓手:“……嘿,不过我姜家也是头一次准备这样多的灵饮,药师们忙不过来,就由门中弟子代劳,这味道口感,可能没有药师调配的好。”
这话说得也算恳切,不会给人怠慢之感,也算给彼此留有台阶——本身姜家地煞的事就显得蹊跷,这一上来就让人喝莫名其妙的东西,谁敢。
楚明姣等人都摆手,拒绝了这份好意。
“怎么?这才十九日,姜家祖脉便对外开放了吗?”楚明姣环顾四周,满目都是苍翠的山,起伏的弧度,最后视线落在大开的山门上,描得细如柳叶的眉往额心拢了拢:“我们得到的消息,说祖脉二十号才开。”
“是。”这管事鼻子硕大,毛孔颗颗分明,他揉了揉鼻头,将不知解释了多少遍的话重复着道来:“祖脉还没开,今夜子时开。”
“道友们热情,有好些人前两日便到了。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方圆五百里皆为我姜家属地。我们也是百年望族,今日求人办事,若让大家自顾自在山门外安营扎寨,不管不问的,谁还乐意帮我们?”
“我姜家老祖用大造化平地起高楼,安排道友们住下了,顺便晚些,会有弟子登门,将祖脉内具体情况告知。”说罢,这管事长长叹了声,真情实意道:“也不知道是怎么惹上这东西了,闹得这样不得安生。”
“道友们快跟着弟子先进去安置歇息吧,风尘仆仆而来,受罪了。”他意识到自己话多,很快回归正题。
楚明姣表示理解,分外配合地跟着那位生得高挑,却瘦得过分,感觉骨架撑不起这身宽大衣裳的弟子穿过山门,往山脉深处走。
“几位这边来。”那弟子脸色苍白,像是站了几天几夜没阖过眼,话语也轻飘飘的没有力道,但仍尽职尽责地给他们介绍姜家的基本情况:“姜家共有山脉二十五条,以中门为界,二十条供家中子嗣,老祖们修炼生活,那边五条。”
他极不情愿,像是怀着某种畏惧之心地伸手遥遥指了指边上完全沉入夜色中的起伏曲线,囫囵补充道:“那五条是姜家祖脉,祖脉是姜家的根本,平时极少有弟子被允准去那边祭拜。”
就在这时,从他们身边走过几个穿同样衣裳的弟子,楚明姣看了看,心中觉得颇为奇怪。
这些年轻人怎么一点活力与朝气都没有,个个瘦得和琵琶精似的,手腕比她还细,几乎只有一层皮连着肉,渗人得很。
那明明,先前那个管事肥头大耳,膘肥体壮的,一人身上恨不得装满了三人的油水。
汀白注意到楚明姣的眼色,颇为直率地问出了这话:“姜家年轻人都过得不好吗?我看方才过去的两位道友,脚步虚浮着,练水上轻功似的。”
楚明姣不由在黑暗中弯了弯眼梢。
闻言,那为他们带路的弟子停下脚步,分外苦涩地笑:“不然,道友们以为,我们何至于广招四十八仙门的年轻一辈们求助——这样丢人的事,姜家也是世代屹立不倒,声名并不比四十八仙门差的望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