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谣—— by画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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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着我说了许多话。说小时候,只有您不摆大人的架子,愿意听他说许多不着调的胡话,他还问我,这么多年不见,不知道您过得还好不好,受的伤可有痊愈了,山海界能人辈出,您有没有受欺负,自己的抱负可实现了没有。”
“我一一回答了,他才安心闭眼。死后,我给他立了坟,就在村前头。”
“这么多年,您高居祭司殿,我们不敢来打扰,可我依旧记得,保卫凡界,庇护世间生灵,是您毕生抱负。”他挤出一丝苦笑,祭出杀手锏,对大祭司道:“凡界生灵几何,山海界生灵几何,这之间的差距何止千百倍。”
“张显,他的孙女,还有您昔日那些学生,他们都是凡人。”
说到最后,他换了称呼,一字一顿道:“求您帮我们。师叔。”
神灵到底有没有感情,会不会动情他无从深究,可他清楚的知道,至少眼前这个人,这个昔日的天极门小师叔,对凡界有着纯质而柔软的情愫。
人与神不同,人有七情六欲,他们做不到绝对公正,他们注定会有所偏颇。
大祭司站起身,脊背比先前更弯一些,他目眺远方,道:“五年后,这卜骨上所述内容与实际情况一字不差吻合时,再来找我。”
“此事唯有一次。”
“绝无下例。”
姜家祖脉今夜没有起雾, 篝火冉冉,月色洒落清辉,照得周遭树影与藤蔓绰绰, 不远处时不时传来虫喃鸟鸣, 有翅翼掠过枝头抖动带来的簌簌声, 这些寻常柔和的动静却没能让篝火边的一群人放松警惕。
“来之前, 我翻阅过上任帝师留下的笔记。”柏舟看向楚明姣,说:“他给人的感觉,有些矛盾。”
“矛盾?”捕捉到这两个字眼,弯着小腿坐在头顶树冠上, 轻盈如雨燕的女子回眸,带着些许困惑:“他与姜家家主的妹妹不是有着过命交情吗?既然是生死好友, 他本身又是帝师,承担着为民除害的责任,有什么好矛盾的?”
难不成还能对地煞这种东西产生同情之心?
转念一想, 她自己又想通了:“不过他因为这件事,耗尽了生命, 也确实——话说回来,帝师一脉的反噬之力,难道严苛到这种地步吗?仅是这种程度的透露,就已经将自己置于生死之地了?”
那这传言中的通天地事,岂非全无用武之地?
凌苏用牙齿叼着绸缎的一断,裹在自己手腕上,试图制作个简陋版的屏蔽气息的仙器,听到这话, 眼也不抬地道:“大差不差吧,反正据我所知, 帝师一脉能活到寿终正寝的,屈指可数。”
她表示疑惑的时候,本就溜圆的眼会稍稍眯一点起来,猫儿一样,湿漉漉沾着雾气,“柏舟帝师,招魂术对你自身会有影响吗?”联想到楚南浔的事,楚明姣禁不住皱眉:“如果对寿命有影响,我这里有不少滋补的药材。”
“这种事情,影响不大。”柏舟摇头,简单解释:“按理说,这种程度的透露,并不会对他本人有大的影响。”
更没到生死那一步。
同为帝师一脉,论对这一脉的了解,没人的话比柏舟更权威。
“啊?那他因为什么死的?”汀白口直心快,诧然道:“不会被地煞缠上了吧?”
“目前来看,地煞应当只对姜家人有兴趣,这是它为自己选中的猎物,在这家尚有年轻苗子存活的情况下,它不会将目光转移到其他人身上。而且帝师是凡人,没有修为,没有吸引力。”
恰在这时,远方,数个山头外,夜色中有冲天的火光燎起,楚明姣细细凝望片刻,从树梢一跃而下,抽出袖口的匕首,紧紧攒在手心里,将后半句补充完整:“当然,有更为优秀,且主动挑衅的少年主动送上门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走。”
“东南方向,有情况了。”
“你慢点!真的不需要再商量商量吗?!”凌苏一边手忙脚乱地跟着朝前跑,一边满脑子都是‘大凶’在转圈圈。他不是怕,是现在这具身躯,实在让人拿不出什么横冲直撞的勇气,“我可提前说好,大凶卦我长这么大,也只卜到过两次,算上这次才两次。”
楚明姣头也不回地问:“上次有多凶险?”
“一行十几个人,几乎全部交代在那,九死一生回来,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年。”
说完,凌苏自己怔了下。
这话有些模糊事实,但论凶险程度,他一点没有夸大。
巧得很,那次也和他们几个有关,说得再精准点,事情还是因他宋玢而起。
宋玢头上有个姐姐与哥哥,三人同父同母,亲得不能再亲,但出身在权势富贵之家,上头那两个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少家主”位置的渴望也日益强烈。为此,族中分成了两大派系,长老们在这同样优异的亲姐弟间犹豫,做出取舍。
他们之间的争斗到了明面上,到后面,甚至闹出了那出在年轻少主们圈中广为流传的“夜袭”事件。
宋玢仍然记得那一天,他闲暇无聊,在自己院子里逮着几只孔雀玩,不消片刻,就没了兴趣。于是,宋三公子开始不厌其烦地挨个联系自己那圈“狐朋狗友”,让他们出来聚一聚,大家喝喝茶,听听曲。
联系到楚明姣时,宋玢其实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鬼知道那段时间谁给大小姐心里添了堵,反正这位心情显而易见的不是很愉快,他没有送上门做人肉沙包的癖好,只当她会一口拒绝,所以自己秉着“好朋友不能厚此薄彼”的原则去叫了她。
谁知她破天荒地问:“同去的还有谁?那群整日在青楼喝花酒,不三不四总在背后议论姑娘家的纨绔子弟不去吧?”
宋玢就这点好,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和谁都混得到一起,但教养却铭刻在骨子里,有颇高的底线,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他一样不碰。
不然也不能和挑剔的楚二姑娘玩到一个小圈子里去。
“没叫他们,苏韫玉会来,知会了你哥哥,但他这个大忙人,来不来的不好说……”宋玢警醒地事先声明:“我叫你出来喝茶谈天的,不打架,也不陪你练剑。”
楚明姣兴致平平地哦了声。
小半个时辰后,山海界颇负盛名的茶楼里,楚明姣对眼前一碟碟摆得整齐,样式精美的点心发呆。她捏着茶盏转圈,玉白的指节轻碾,捏糖人一样,很快烫出一片薄红,本人还恍然不觉,用另一只手托着腮放空视线,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韫玉将茶盏从她掌心里抽出来,数不清这是面对她时第几次深深叹息:“你能不能自己注意点,别每次受伤了都往我头上扣锅,你自己瞧瞧,现在楚南浔看我的眼神多渗人,我冤不冤?”
楚明姣撇撇嘴:“醒一醒吧苏二,我可从没在楚南浔面前提过你。”
“少来冤枉人。”
宋玢忍俊不禁,这件事,他大概知道缘由。
岁月倥偬,楚明姣一日日出落得妍姿艳质,娇嫩可撷,早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山海界中最皎洁的那颗明珠。而即便知道这朵金尊玉贵的富贵花有着最扎人的刺,最热烈似火的性情,这几年间,在她身边打转的青年才俊仍不在少数。
这哥哥看围着妹妹打转的男人嘛,越看越不爱,是太正常不过的心理了。
“怎么了这是?余家少家主的那柄剑,你不是从比武台上愣生生赢回来了吗?锦绣阁最头批的料子最早就被你哥定了,头一个就送到你院子里去了,要么就是修炼?可你不是上月才跨境越级吗?”
说着说着,宋玢自己郁闷了,叹息:“你这过得都是什么神仙日子了,还发什么愁?”
“谁说是因为这些啊?”楚明姣似乎真遇到了什么困扰得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她微微凑身过来,语句从舌尖绕着弯迸发出来,有种说不清的抱怨意味:“呐,问你们一件事。”
宋玢和苏韫玉纷纷摆出看热闹的姿态。
“如果一个男子,喜欢上了一名女子,他分明也承认心动,却断然不提在一起的事,还逐渐远离,是因为什么?”她唇瓣嫣红,说这话时,连脸颊也是红的,有种乍然迸发的鲜灵透嫩。
“……你这是,有情况啊?”宋玢回过味来,和苏韫玉对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道:“说罢,跟我们你就别藏着掖着了,是哪家的少年郎这么有本事,能让我们楚二姑娘芳心大动。”
“别打岔。”
楚明姣伸手抚了抚头上的发钗,道:“先说说缘由。”
说这话时,她眉尖蹙着,眼仁乌黑,看向他们时,不曾设防的纯率明艳被尽收眼底。
“这还能有什么理由,就两种可能。”宋玢伸出两根手指头在她跟前晃了晃,咂了下嘴:“一,这男的不够喜欢,想沾惹你,又没始乱终弃的底气;二,这男的家世太差,两家不堪匹配,人又不上进,没想着激流勇进争个气劲,于是有自知之明,不敢与你提这事。”
全是白说。
楚明姣又开始发呆。
没多久,剩下几位喝茶人相伴而来,酒楼中觥筹交错,这一小圈相熟的人中没个忌口,要么聊这家新闹出的丑事,再么就是那家的派系之争终于尘埃落定,有了结果。
往日听这些最来劲,最津津有味的那个,今日却怎么都提不起精神,蔫蔫地半支着手臂撑在桌面上,不参与话题。
苏韫玉坐在她身侧,有些好笑地同她搭话:“或许是家族原因?你也知道,山海界一些隐世大家不愿意子女通婚外界。”
“都不是。”楚明姣摇头,小声和他喃喃:“所以我就是想不明白嘛。”
一种很不解,很像撒娇的语气。
苏韫玉举着酒盏的手不由僵了下,半晌,他扯了下嘴角,突然想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揉乱她的头发。
好像时间也没过多久。
怎么这姑娘就长到情窦初开的年龄了。
一桌之隔的那边,有人揶揄着开宋玢的玩笑:“你弃武从文,转修卦术也有一段时间了,学得怎么样?不如给我算一算?”
“你不提我都忘了。”宋玢拍拍额头,从袖口中掏出两块簇新的卜骨,“还没问今日凶与吉。”
这一卦打下去,五六双含着笑的眼睛同时望过去,可看清上面的字之后,宋玢眼睛却渐渐眯了起来,他抿着唇,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收了这副吊儿郎当的姿态,正儿八经地拢着卜骨又整了一卦。
最是热闹起哄的当口。
苏韫玉见楚明姣实在不开心,往她身边凑了凑,嗅着鼻端的一两缕女子清香,哄她:“这样,你将这人说出来给哥哥听听,大不了,哥哥将人给你绑回来。”
苏二公子,的确有说这话的底气与实力。
“一口一个哥哥,你怎么不敢在楚南浔跟前这么横?”即便心情低落,楚明姣在嘴上仍是半点亏也不吃,她指尖绕着一绺发丝,又眼也不抬地拒绝:“算了吧。”
“哪怕是我心悦的男子,也非得他想得足够清楚,心甘情愿,坚定不移地陪我走接下来的路,不然——”她开始悻悻咬牙,对自己道:“反正,我不会给他很长时间的。”
“我很快就会忘了他!”
很大声,多少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苏韫玉再次一愣。
这么多年,身边许多朋友不是没有将他与楚二默认为一对。
许多次,风月场合中纸醉金迷,他却片叶不沾身,顶多也只喝喝酒,听听曲,那双天生含情的眼睛,不曾落在别的姑娘身上过。次数多了,就连侍奉的姑娘娇娇媚媚进来倒酒时,好友都笑着摆手调侃:“别管他,苏二公子被管得严,这酒味若是被闻见了,你下回再见他,可能胸前肋骨又要被某柄剑揍断两根。”
“胡说什么。”苏韫玉从不纵容开自己与楚二玩笑的人,当即眼一敛,挺直腰,淡声道:“哪儿来的剑?嗯?”
好友摸摸鼻子,久而久之,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再不往这方面联想。
一直以来,楚明姣在苏韫玉心里,完全是个需要宠爱,需要照顾的妹妹,虽然他并没有比她大上几天。这女孩漂亮,聪慧,从咿呀学语时起,他们就认识了。
吵架,拌嘴,冷战又无数次和好。
他们太熟悉了。
彼此间没这方面的半点意思,他怎么可能叫莫须有的流言伤害这份感情?
“怎么会是——大凶?”那边,宋玢紧盯着第二次卜出的卦,酒都喝不下了。那时,弃武从文虽然是朋友们打趣,可他喜欢捣鼓卦术是真,也千金一掷,请了极其有名的大卦术师辅佐。他自身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卜不出什么高深的卦去预知世事,但这日常凶吉,一点不成问题。
“靠不靠谱啊宋三?”他旁边有人笑,去拍他的肩。
事实证明,宋玢在这方面确实天赋异禀,从不出错。眼看一个时辰过去,日落西山,兔起乌沉,就在所有人都将宋玢的卦象忘却得差不多时,他身上的灵玉亮了。
他看了眼上头的联系方式,伸手点了下灵玉,可才听那边说了两句话,唇畔懒散的笑意蓦的没了。
半晌,他将灵玉陡然往桌上一摁,人如风影一般往外走。
“又怎么了?”诚然,苏韫玉很少见这懒骨头有如此火急火燎,现出正形的时候,他跟着站起来,沉吟半晌,对另外几位不明所以的少年颔首提议:“诸位,不若今日就此散了吧?”
几人满口答应。
苏韫玉和楚明姣一前一后追着宋玢出酒楼,落日灿灿耀耀的余晖中,他们踩着地底自己的阴影,而后纵身一跃跨进空间裂隙。
裂隙中,宋玢见他们跟上来,没有多说。
他们几个的感情,自然比旁人要好得多。
“宋骄阳那个疯子。”他顾不上风度姿态,伸手胡乱抹了把脸,咬牙迸出这么一句话。
“我刚得到消息,宋雪晴这次临时来主家,原本只预计待两三天,谁知突然破境,现在在一处镇上休养。她接了固守火炎脉的任务,心腹几乎全在那边,现在身边就只有几名侍从。不知道宋骄阳从哪得知的消息,现在命人围攻小镇,要取宋雪晴的命!”
滔天权势之家,亲人反目,波诡云谲,说不尽的算计与阴谋,都是常事。
“他脑袋进水了吗?”宋玢兀自不可置信:“那是我们的亲姐姐!”
“我以为他们再如何斗,左不过各凭本事,成王败寇,胜负分出后,就算关系不如从前,我们三个之间,身上总还有一层血脉羁绊。”
谁知,有人根本不拿这份亲情当回事。
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棘手事,还是好友的家事,楚明姣这次不笑了,她踱步过来,安抚地拍了拍宋玢的肩,问:“现在是要去哪?我们能做些什么?”
“去小泉镇。我一直在联系宋雪晴,联系不上。”宋玢深深吸了口气,胸膛起伏:“就怕那边已经开始行动了——她刚破境,心境本就处于最不稳固的时候,再得知被亲弟弟算计性命,情绪紊乱下激烈战斗,不知道后续会不会有所影响。”
“你先别乱。”苏韫玉很会处理这些事,他当即开口:“联系不上你姐姐,就赶紧联系她那边的心腹属下,再有,将这事告诉你父亲和族内不曾站队,有威望的长老。”
“我父亲在闭关。”宋玢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这时机掐得真好,宋雪晴一旦出事,我无争斗之心,不论如何,这个位置都是他的。他甚至不用付出多大的代价,顶多被家罚几年。”
从小生活在哥哥照料中,滋润惬意到不行的楚明姣无法感同身受,但表示十分同情。
“我们离得近,先赶过去吧。”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赶到之后,现场的状况仍旧出乎他们意料。小泉镇果然被围得水泄不通,其中一处院落上空灵力冲撞与气浪不断,视线所到之处,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生机尽数被摧毁。
宋骄阳不在,他的心腹却过来不少,好几个在族内露过脸,但并不显声露色的长老都参与了这次绞杀围攻。宋玢急切地探寻宋雪晴的气息,如果不是苏韫玉揪着他,他能当场冲上去跟那几个长老拼命。
苏韫玉拽着他衣领低声道:“冷静,你冷静点听我说。宋骄阳既然都下定决心对你姐姐下杀手了,你作为宋家三公子,这时候贸然送上去,他难道就不会动你?一个是杀,两个也是杀,还能永绝后患,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宋玢声音都哑了:“宋雪晴已经撑不住了。”
“我知道。”苏韫玉看向楚明姣:“我没说让你袖手旁观,只是你现在上去,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你本身也不主攻伐。”
“我去。”
宋玢愣了下。
“还有我。”楚明姣已经开始嚼凝神的丹药,腮帮子鼓鼓的,像某种讨人喜欢的小动物,顺着苏韫玉的意思往下说:“我们两个去。他们会有所顾忌的,宋家不敢同时与五世家中的另两家结死仇。”
但是其实那个时候,他们都没多大,纵然天赋再高,修为也还是和长老们差了一大截。
“你帮我们掠阵吧。这是我的令牌,你联系我哥,他会带人过来的。”说话时,楚明姣眼瞳中渐渐有银光逸散,一柄若隐若现的小剑出现在她瞳仁深处,锐利至极的杀机顷刻间迸裂着横推出去,明明看上去气质已经冷艳到极点,她却总能有活跃气氛的效用:“你不是总想见见‘山海界第一攻伐’本命剑与盾山甲全力配合时是什么情形吗?今日给你看看。”
宋玢禁不住梗了一下:“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给自己戴高帽子……山海界第一攻伐不是神主的流霜箭矢嘛……”
说到后面,他摁着喉咙,很不习惯地煽情:“多谢,这次的恩情,我记下了。”
真正的好友之间,实在无需说太多。
可那次事件太恶劣,即便有本命剑和盾山甲配合强撑,最后楚明姣与苏韫玉也拼到几乎油尽灯枯,要和敌面几位长老油尽灯枯的地步,宋玢还是没忍住,半途加入战斗,同样奄奄一息:去他妈的理智冷静,要死一起死,让好朋友为自己家的破事冲锋陷阵卖命,自己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算什么。
下一刻,对面蓄势而发的最后一击袭来时,苏家盾山甲已经千疮百孔,楚明姣挥剑太多次,早就突破了极限,她咬咬牙,要再站起来,却被苏韫玉一把摁着,用后脊朝外,将她护在胸膛下。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本能动作。
毫无遮蔽的宋玢傻眼,闭眼前一瞬,他还竭力从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强烈谴责苏韫玉这种厚此薄彼的不当人行为。
那一击没有落到他们身上。
楚南浔赶到了。
宋玢第一次见到那样生气的楚南浔,平素最清正温煦不过的楚家少家主,头一次当着自家妹妹,展露杀伐残酷的一面。仙索的绞杀之力荡开,锁链上密密麻麻覆盖着血色纹路,会呼吸一样蠕动,轻颤,全力甩动下,人体化为血雾,蓬蓬如花般绽开。
楚明姣抓着苏韫玉的小臂,用力摇了下,眼里几乎闪烁着星星:“我哥好厉害。”
嗯,好像三天两头抱怨楚南浔不当人的不是她一样。
苏韫玉嘶了声:“知道他厉害,你先松开我的手,骨头要裂了。”
本来就裂了。
不知道帮她挡了多少下,痛死了。
这姑娘怎么一点不会心疼人的。
后续处理是宋家家内的事,已经有长老赶到并处理了,他们这些帮了忙又重伤累累的族外人,至此就算使命完成,该回家养伤了。宋谓撑着快要散架的身体,愣是要送苏韫玉回去——他背负最多,受伤最重,还没人来接。
楚明姣嚼着楚南浔递来的丹药,精神好了不少,路过苏家那片茫茫雪山时,眼神很不自然地闪了两下,楚南浔一看她皱眉,就紧张:“很疼?”
她从小到大,没喊过疼的。
楚明姣摇头:“不疼,比刚才好多了。”
她这次伤得挺重,浑身几处骨头断裂,筋脉绷碎,体内灵力耗得干干净净,无以为继,精致的妆面被血染花了,漂亮的头饰和裙子也都被划得没法看,总之,少有的狼狈样子。
吞丹药才得来的一些灵力,都被她用来使清尘诀了。
“别送了,我都到了。”苏韫玉朝他们摆手,又看向楚明姣,疲累地叮嘱:“不准因为怕苦把药倒了,不能不疗伤就去练剑阵。”
顶着楚南浔的目光,楚明姣乖乖应了声。
期间,宋玢一直看着苏韫玉,好像也在等他的嘱咐,后者看向他,勉强扯了下嘴角:“下次出门前,先给自己卜一卦,如果不是双吉,不准叫我们出来。”
宋玢:“?”
正在他准备大声控诉的时候,他们身后那座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起先是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灌满整个山巅,亘古沉默的高大树木紧接着舒展身躯,簌簌抖动,沉积的雪跌落树根。很快,鹅毛大雪落下,又一次将枝丫覆盖得滢白,银装素裹满眼。
才经历一场恶斗,几人格外警觉地转身,要看个究竟,只有楚明姣脊背僵着,倔强地立在原地,眼神往四处扫,唯独不往后看。
典型的楚明姣式置气。
可她和谁置气?
时隔许多年,宋玢仍旧记得那时的场面,那是他第一次在如此情形下面见神主。
没有九十九层必须抬头仰视的阶梯,也没有隔着各色各样的纱幕珠帐,他穿得太简单,于风雪中现身,不过只是一件长衣,一条大氅,只是自身风骨料峭,所有的外物对他而言,都只是锦上添花的点缀,影响不了他自身半分气质。
干净温柔到透进骨子里的一种生灵。
倚着满身霜雪的树干时,他睫毛往下压,轻到微不可见的一点动作,给宋玢的感觉,有一瞬间像是某种蝶类,晶莹剔透,有着无边美丽,又显得无边脆弱。
有种充满矛盾的破碎美感。
“叩见殿下。”楚南浔最先反应过来,展袖行礼,苏韫玉和宋玢对视一眼,跟着行礼。
江承函的视线从几人身上掠过,落到楚明姣的背影上,她气息弱得惊人,前不久还气冲冲地从这雪山上踏出去,生机无限,这才几日不到,怎么又将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他拂袖,清风将几人身躯托起。
静默良久。
“发生什么事了?”他终于开口,声线很清,洌得如山巅冰澈的泉。
宋玢头皮一炸,也顾不上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低着脑袋将事情从头到尾简单说了一遍。
他几不可见地蹙眉,半晌,食指凝空一点,雪花再落在身上时,带着沁凉的温度,轻柔地熨帖抚慰身上每一处伤痕,宋玢紧绷的肩胛后背顿时放松,血迹消散,伤口凝结,他舒服得想叹息。
楚明姣搅着衣袖,垂着眼,也不回头,也不去吸收雪花里的神力。
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都写满了不配合。
这就是傻子,都能看明白两人之间不大对的氛围了。
如此无声僵持片刻,漫天霜雪陡然变化,神力汹涌浩荡,向一处凝结,宋玢都快以为江承函动怒时,神力骤然平息,它衍化为一枚闪着透亮荧光的雪花。
这雪花很精致,完全是照着楚明姣的爱好塑造起来的,因此当它落入楚明姣手中时,浑身都闪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光。
楚明姣捏着那枚雪花,也不吸收,高高昂着下巴,道:“神主殿下不是一直忙得脱不开身吗?现在有空了?时间闲暇到能来雪山上滥发善心了?”
联想到她喝茶时那两句问话,一切豁然开朗。
宋玢却仍难以接受。
他妈的,楚明姣怎么那么厉害啊。
这几句话音落下之后,宋玢眼也不错地看向江承函。
他像是也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等情形,须臾,直起身,踱步走到她身边,衣袖落在她手背上,不容人抗拒的神力顺着这云锦一样的袖片传进她体内。
“疼吗?”他终于开口,低眉审视她身上各处伤痕。
“有一点吧。”楚明姣压住飞快翘起的一点嘴角,想抑制,却没能完全抑制住,眼睛亮亮的。
那么一瞬间。
宋玢都能看见神灵无声投降的画面。
思绪回笼,宋玢撇撇嘴,这次是真认命,做好赴死准备陪他们冒这回险了。
姜家祖脉, 东南方向,在临近午夜时猛然蹿起了山火,火势被夜风一吹, 周围又是临近冬季的枯枝烂叶, 甫一起来, 就呈一发不可收拾之态。
方圆数百里, 那火就像一座明亮的信号塔,引诱着山脉中所有人前去一探究竟。
楚明姣一行人披星戴月前行,路上遇到了不下三支队伍。大家还是没什么心思互相认识,稍微客气一点的, 撞上了就迎面点个头,不客气的, 眼也不抬地继续赶路。
每个人神情都颇为严肃,进山脉的少年在外都属翘楚之流,颇有名气, 平日里时间安排得很紧,往往对自己要求也严格。如今半个多月过去, 这一趟什么收获都没有,连场可以磨砺自身的战斗都没有,纯属浪费时间,心底或多或少起了火气。
想要快速解决。
想要寻求突破口。
这场火就是个突破口。
相比之下,楚明姣等人还算没那么急的,毕竟,这种事情,也不是谁先到谁就能赢得胜利。
苏韫玉看着往来匆匆的大小队伍, 微微挑着眉,对楚明姣道:“说实话, 出来之前,我还总觉得,自己尚处于最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
“你想说什么?”说到年龄问题,她认真纠正:“我们本来就是少年——顶多也就比他们大那么一点。”
她找出了个有理有据的证明:“不然姜家只准少年进的祖脉,我们怎么能进来的?”
苏韫玉失笑。他们现在,不说像这些少年,浑身都透着涉世未深的青涩鲜嫩,可也算不得彻底成长为了“大人”,在家中,族中,他们还是孩子,是少主,即便早已成年,肩膀依旧扛不起父辈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