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谣—— by画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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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蕴玉才不管他的死活,他衣角带风地拉着楚明姣往外走,她这时候很听话,全然配合他,在外人眼里,就是她亦步亦趋被苏蕴玉拉着手,踩着他的影子往外面走。
还别说,有了他方才的那句“撒娇”,这两道交叠的背影,还真像是她受了委屈没处发泄,无声闹别扭那么一回事。
在这期间,柏舟始终保持着半蹲的姿态,身边收善恶魂的香燃得很快,没一会就烧到了尾,自发自动灭了。
他恍若未觉,自下而上抬着眼,视线紧随着苏蕴玉那件大氅,因为藏了个人,那里显得鼓囊,就这样一眼扫过去,像极了两人同披一件衣裳,亲密到几近难以分割。
等彻底看不见人影了,他才慢慢垂下睫。
那动作当真缓慢极了,缓到宋汾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个合适的角度开口说话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对瞳仁。
柏舟和江承函不止容貌不一样,眼睛里的神采也大不一致。
前者总是含蓄内敛,深究下去,就是一片柔软的清和,后者更为冷冽,眸色浅淡,有种叫人不敢直视的威仪。总之,这两种,宋汾都看惯了,时间长了,也能从里头分析个大概的情绪出来。
因而这一刻,宋汾发誓,他真的从里面看到了某种流淌于表面上的,并无遮掩的……杀意。
属于神灵真正的动怒之色。
宋汾头皮霎时间炸开了,他急忙几步走过去,蹲在柏舟身边,连着诶了几声,吸着气压低声音道:“你先别急,别气,楚明姣方才战斗过,摆明了没力气,没心情,不想应付那些等会肯定要问东问西的老头,而且这不是我们隐姓埋名来的吗。你若是不披着帝师这个身份,她现在肯定往你怀里钻。”
“你要实在不高兴,后面回长安了,借着招魂术的由头,你多找点事,刁难刁难苏蕴玉。”
见柏舟一直不说话,宋汾顿了顿,拍了下他的肩:“楚明姣和苏蕴玉一直就这样的啊,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这两人打小就认识,在楚明姣眼里,苏蕴玉都不算个男的。”
这些话,从真正与楚明姣说上话的那一天,江承函就已经听过。
起先无甚在意,这红尘中芸芸众生,于他而言,都太过渺小,纵使再优秀出色,也仍旧不值一提。
直到他被那种朦朦胧胧的生涩情愫牵引着,朝着楚明姣一步步走过去时。
才逐渐从不同人嘴里听到“苏蕴玉”这三个字。
楚明姣与苏蕴玉,这两个名字好像就是天生被绑在一起了,山海界年轻一辈中,提起其中一个,就会迅速说到另一个。好像这种话题,缺了他们中的哪一个,就继续不下去了一样。
再到后来大祭司的命定姻缘卦,“苏蕴玉”这个人,才正式被他深深刻进脑海中。
那个时候,江承函尚且也能平和面对,真正失控,是看着他与楚明姣同出山海界,想想那么多个日夜,这么两个身处异地他乡,各自背负着秘密与伤心事的人,会如何依偎着疗伤,取暖。
也是现在。
“地煞已除,不必在此地耽搁太久,等她修养过后就回长安,为楚南浔施展招魂术。”
柏舟捞起从线香中涌出来的白丝,挂在手指间,说话时,唇线绷着,神色不见任何缓和迹象:“回山海界后,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去跟苏蕴玉说,让他进祭司殿,为你做事。”
“若是他不愿意。”柏舟看向宋汾,神情真不似开玩笑:“就让他回深潭里待着。”
宋汾不自在地摸了摸鼻脊,无声叹息着点头。这么些年,他对江承函也还算是了解,这人看上去不可高攀难以接近的,实际脾气不错,也可能是天生性格淡漠,只要不惹到他,踩到那根生死线上,你在他面前横着走,他都不带看你一眼的。
可就是和楚明姣相关的那么两三回。
说实话。
他这么个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心里都发怵。
另一边,苏蕴玉拉着楚明姣就走,也不敢走得太快,手里的那只手冷得像是麻木了,连点反应都没有,仔细感受,甚至还在细细颤抖,这让他的心一下子抵在了嗓子眼。
矿场在地煞被擒的时候就已经坍塌,现在都是虚幻的断壁残垣,与姜家祖脉里的山水乱七八糟糅杂在一起。天气好像也受了影响,先前还万里无云的,现在阴沉得不行,像是积了满怀的雨,随时要兜头浇下来一样。
连着拐了几道弯,苏蕴玉在一处被山体遮蔽的溪流边停了脚步,他皱眉甩出双重结界,确认一切妥当了之后,拧着眉掀开了自己的狐狸毛大氅。
“楚二,你怎么……”
他骤然停下话音。
楚明姣忍了一路,苏蕴玉这个动作对她而言像是一个开关,她像是高烧烧傻了,明明唇色乌青,可脸颊却一片艳红,像初春枝头花苞的色泽,但这样的表象很快就像纸一样被揉得稀碎。
她咳嗽起来,粘稠的鲜血从鼻子和嘴里呛出来,剑修永远挺得笔直的脊背不堪重负般压下去。
她慢慢伸手去擦,血却好像流不尽一样,到后面,吐出来的全是血块。
也就是这段时间,苏蕴玉清楚地感觉到,这具一直佯装无事的躯壳彻底碎裂了似的,像漏了气的皮球,很快露出干瘪的迹象来。
若是这时候有任何一个外人站在这里,不需要仔细探查,随意一扫,就能知道,她气息萎靡到极点,体内经脉全碎,被搅得一塌糊涂。
苏蕴玉手掌贴着她的脊背,灵力如洪流般毫无保留地渡进去,和她身体里其他涓涓力量一起,从手腕开始,逐一将经络与骨骼安抚,衔接,声音沉下来:“是因为动用了本命剑?”
“剑心已经到这一步了?”
本命剑深深驻扎在灵识中,碎裂的疼痛不比外伤,楚明姣死死咬着唇,很快唇瓣上就现出血痕。
好在咽下去的丹药与身体里其他的一些精粹在此时也开始缓慢运作,缝缝补补地干起活来,疼痛稍稍减缓,她缓过劲来,闷闷哼了一声。
“咳——”她才有一点精神,就抓着干净的手帕将唇角,下颌与手指上的鲜血擦了,而后含着满嘴甜腻血腥味开口:“刚才没被人看出来吧?”
没想到她第一句问的是这个。
“不知道。应该是没有。”
她这次受的伤太重了,苏蕴玉看着她蔫啦吧唧的样子,语气很不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
楚明姣动了动手指,用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一丝灵力给自己掐了个清尘诀,又换了身衣裳,终于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做完这些,她才看向苏蕴玉,果真看到一脸“不愧是楚明姣啊,就算是死,都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一点污渍”的荒谬神情,她抿抿唇,全当无视,紧接着丢出一颗惊天巨雷。
“柏舟是江承函的次身。”
“还有凌苏,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苏蕴玉眼瞳微缩,他下意识觉得她是重伤到神志不清了:“什么?”
“什么老朋友——你的意思是,凌苏是宋汾?”
“为什么这么说。”
楚明姣停了停,才说:“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没有证据。柏舟的身份,相貌,性格,乃至各方面都没有露出破绽,我起初只是觉得,他对我太容忍了。”
“人家就是那种脾气。”苏蕴玉忍不住反驳:“凌苏那种纨绔子,他都忍了,你好歹拿了那么贵重的东西给他,他凭什么不忍你。”
话虽如此,但没有任何一个凡人,会为了纯粹的金钱,在遇到险情的时候,用自己给一个修士垫背。更不会彻夜守着她,为她上几次伤药。
楚明姣可能认错所有人,却没可能认错江承函。
他十年如一日的,根本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
但这些,她没打算解释,只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颇为认真地道:“你先别问那么多,把疑问都咽回肚子里去,总之,现在地煞的事解决了,我们可以回长安施展招魂术了。”
苏蕴玉只好暂时把去找凌苏当面对峙的冲动硬生生压下去。
“靠不靠谱啊,楚二。”他在原地静默了会,想不通似的开腔:“要真是这样,江承函在做什么?他在帮我们?”
“一路同行,这路上我们并没有避讳什么,即便是从你对我的称呼上,他都能猜出来我是谁。楚南浔是你的兄长,他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帮他,但我呢?他发现我没死透,还能留我一条命?”
“楚二,我真的要提醒你一声。神主殿与祭司殿,宋汾这种赶鸭子上架的不算,永远是站在所谓大局为重那头的,他们坚信的法则是,若是注定避免不了牺牲与鲜血,那便用少数人换取多数人的安宁。为此,在关键时刻,他们不惜舍弃整个山海界。”
换句话而言,若是江承函肯站在他们这边,楚南浔与苏蕴玉根本不用下深潭,山海界也不用人心惶惶,他们早就可以联合三界的力量朝深潭开战。
楚明姣沉默地听着,许久,小声道:“我都知道。等回长安看看后续吧,招魂术有没有用,我哥能不能活过来,是我现下最关心的事。”
方才那样又咳又吐,折腾好一番后,眼前之人脸颊上的润红不见了踪影,脸颊与唇色描刻着虚弱的惨白,唯独眼睛还是那样灵透,盯着人看时,真能叫人心里不知不觉软下半边。
就连苏蕴玉都卡了壳,所有不太乐观的话又千回百转地咽了回去。
“行行行。”他举手投降:“我不说了。”
话音落下,他拍了拍楚明姣的背:“好点了没?我的灵力可是都给你了。”
“剑心又往下裂了道口子,别的没什么,都是皮肉伤,过不了多久就好了。”她转过头看他,认认真真叮嘱:“这件事,你谁也别告诉。”
“江承函你也这么一直瞒着?”
“嗯。”
她不怎么犹豫地给出了回答,在溪流边蹲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灵戒里掏出一盒口脂,用食指蘸取一点,匀到唇瓣与两腮,转过头朝他笑了笑,眼睛似月牙般弯起来:“怎么样?看起来是不是好了许多?”
苏蕴玉懒洋洋地扫了眼。还别说,她这么一折腾,气色看上去真好了不少,至少不是之前萎靡灰败,像朵开败的花枝那样。
“不告诉他,是怕他担心?”
“嗯。”
她还真敢应。
苏蕴玉霎时间气笑了:“那你怎么抓着我一个人逮?你就不怕我担心?”
“楚二,你对我,能不能也稍微讲点良心。”
这要是从前,楚明姣真要好好和他理论理论,但今天才抓了他挡枪,又收了他那么多灵力,她姑且忍气吞声地受了这么一句。
好半晌,觉得不服气,又正儿八经地为自己辩解:“其他的皮肉伤,断多少根骨头,我都可以告诉江承函,唯独剑心这个事不行。”
说话时,她已经收起口脂站起来,纤细的人影盈盈站在他跟前,双手背在后面,脸上恢复了一片天真烂漫的神色,像陷入成熟季的蜜桃,甜蜜得不成样子:“你们至多也就说我两句,过去就过去了,他不是,他真的会因为这件事发很大的火。”
全是鬼扯。
苏蕴玉不由扯了下嘴角,想,发多大的火他不知道,但若是他真的爱她,得知此事后,心里的自责与懊恼无稽于焚天烈焰,这一定是真的。
楚明姣确认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了,提着裙摆开始往外走:“他也就是平时不来硬的。”
“剑心碎裂这个事被他知道了,在剑心完全恢复之前,你别想在神灵禁区以外的其他任何地方看见我。”
楚明姣和苏蕴玉一前一后走回矿场,地煞一事尘埃落定,许多没捞着好处,白跑一趟的年轻人留下几句骂骂咧咧的话语后匆匆地走了,现在闹嗡嗡挤成一团两团的,都是姜家的长老和参与谋划了整件事的四十八仙门的其他人。
放眼望去,她认识的面孔也就那么几张。
孟长宇和周沅那几个甚至都不敢和她对视,偶尔视线凑到一起,笑得还无比生硬,强行拉出来的弧度一样。
看样子,是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楚明姣在原地站了会,第三次偷偷去瞟远处大垂柳下站着的柏舟,有些懊恼地揪了揪手臂间松松挂着的披帛,心里偷偷叹了口气。
江承函确实不大管她,事实上,她就是个无法无天,不服管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她的脾气躁一点,想一出是一出,闹得人头昏脑胀,而他是一捧冰雪,包容度大到近乎没有底线。
但也只是近乎。
踟蹰片刻,她还是动了,抿着唇踱步到了柏舟身边。
凡界已值初冬,长在祖脉边的垂柳汲取了点灵气,但没开灵智,在肃杀的季节里,也没能抵挡住万物规律,秃得只剩光溜溜的枝条,有一搭没一搭地被风吹得四面摇晃。
“帝师。”楚明姣扬起笑,扯了扯他云彩般绵柔的宽袖,问:“地煞的善恶魂收完了吗?”
若不是挂着柏舟这个帝师身份,江承函现在真不想理会这样的问话。
静默许久,他侧身,拂开肩头垂落的枝条,纵使五脏六腑从楚明姣钻进别的男子衣裳下时就已经开始挛缩,嫉怒的滋味令神灵几近无所适从,此时此刻,真面对着罪魁祸首,他也只是屏着气,将她认认真真从头打量到尾。
“收了。”
他答得简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愠意,须臾,皱眉看向她左肩的位置,问:“肩怎么了?”
“和地煞打斗的时候被扭断了。”
“已经服过药了。”
她眼里蕴藏着星彩般的笑意,这样的事对她而言,好似稀疏平常到根本都不值一提,反倒是蹂、躏他衣角的动作很没有章法,莫名透着种小孩气。
“凌苏怎么离你那么远,他惹你生气了?”
柏舟鸦羽似的睫毛覆落下来,顺着她手指搭落的位置看过去。
女子指头柔嫩,指甲上没有染任何颜色,干干净净,显得白而纤细,深深陷入绸缎衣料中时,和没有骨头似的。单是这样看着,真不像个剑修。
他忍了忍,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是从哪来的,也可能是已经积郁太久,发作起来时已经难以遏制:“楚姑娘,对任何男子都是如此吗?”
男子音色极清,清到任何人都能听出其中的冷意。
楚明姣与他对视,怔了会,眼睛圆而明媚,每当这种时候,不论她跟前站着的是谁,哪怕知道她所有过往,都会在恍惚间生出种荒谬错觉,觉得她还是青葱烂漫的姑娘,不曾沾惹半分情爱。
也确实,是所有男人都无法抵抗的诱惑。
“没有啊。”她唇瓣动了动,两条细长的眉皱起来,音色微低:“你说苏蕴玉吗?”
柏舟唇边弧度抿得平直,楚明姣甚至能从他眼睛看出一行字:难道还有别人?
她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后,踮起脚尖凑到他跟前。
她的头发上,脸颊上,甚至那截天鹅似的修长脖颈上,都传来淡淡的香,眼瞳里蓄着一汪皎洁的月亮泉,声音又脆又清,珠落玉盘般:“我方才,要躲人呐。”
“躲谁?”
楚明姣眼珠子转了圈,也不心虚,就那么明晃晃的与他对视,伸出食指指了指天上,回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还能有谁,神主殿下啊。”
话音甫落。
柏舟望着眼前巧笑嫣兮的脸,连表面的礼数都险些维持不下去,他颇为冷淡地挪了个方向:“为什么躲。”
顿了顿,像在刻意强调某种事实,又像是对那样生疏至极的称呼极度不满,他一字一顿道:“他是你的道侣。”
“是道侣没错。”
楚明姣坦诚道:“可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她总是能从各种清奇的角度找到叫人难以反驳的节点,事到如今,好似不接受这个理由就是在与自己过不去了,柏舟禁不住阖了阖眼。
这时,那群推来挤去的长老□□出了代表,姜家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老捧着两个锦盒走过来,隔着老远,平常不苟言笑的脸上就已经挂上殷切真诚的笑容。
走到近前,他停下脚步,正儿八经地朝楚明姣行了个大礼:“姜家姜望,拜见殿下。”
说完,他又朝柏舟的方向见了一礼:“帝师。这次也多谢帝师出手了。”
面对这些瞒而不报的人,楚明姣没这么好的脾气,态度肉眼可见冷淡下来,声音凉凉的,听不出喜怒:“怎么了?”
“先前我们放出风声,谁要是能助姜家解决地煞难题,可在锁魂翎羽与流霜箭矢中任选一样带走,殿下您看,要哪个?”
“锁魂翎羽。”楚明姣没有任何迟疑,手掌平摊在半空中:“拿过来。”
姜望慌忙将装着锁魂翎羽的锦盒递过去,他脸都笑僵了,不知道在心里念了多少遍不卑不亢,才将话语全说流利了:“当日我们姜家也承诺过,除却这两样灵器,其他协助解决地煞的人都能获得丰厚报酬……”
他看向柏舟,那询问的意思很明显。
“其他人是什么,照例给我拿一份就是了。”柏舟朝他颔首,一如既往的好说话:“我没什么想要的。”
确实也没什么能让他看得上眼的。
“还有——”姜望低着头,硬着头皮朝楚明姣道:“神主殿下传神讯入凡界,叫殿下处理好凡界事宜,尽早回潮澜河。”
楚明姣余光里是身侧男子银白的衣袖,笙旗般招动,听着这话,不由得默了默。
她抿抿唇:“知道了。”
姜望麻利地退下了。
“还是被逮住了。”人一走,楚明姣很懊恼地嘟囔:“早知道不躲了,还大方点。”
她是真有假戏真做,无中生有的本事,这都归咎于那双漂亮的眼睛,太有欺骗性了。
只要她想,她是个天生的小骗子。
没有人会怀疑她。
她说话时,柏舟侧首去看她。
这次大战,她受的伤没有想象中严重,此时眼尾线条自然往下拉着,脸颊粉扑扑,像萃取了早春里最柔嫩的那一抹亮色,唇色很深,宛若刻意抹了甜腻的口脂……他眼神在她唇瓣下的那道口子上生生顿下。
像是,全然忍受不住某种痛苦般自虐地咬碎了。
察觉到他某种迟疑又缓慢的神色转换,楚明姣顿住话音,顺着他的视线抚了抚自己的唇瓣,麻麻的刺痛传来。
她不由得皱皱眉,又看看柏舟,半晌,慢腾腾挪了挪步子,离他更近一些。
“疗伤时咬破的。”她掀起眼皮,去与他对视,唇瓣沾上了水光,殷红饱满,好像这个时候,才能卸下一切沉重的东西,用小小的声音,自发自动地坦白了:“我和苏蕴玉他们说不疼,实际上,可疼了。”
宋汾来的时候,就听到这么一句,顺着风飘到他耳朵里。
他霎时停下脚步,下意识去看柏舟。
其实不用想都能猜出个大概,这短短一段话,会让江承函心疼到什么程度。
宋汾想了想,决定还是先猫着腰原路返回。
他没有楚明姣这种好命。
没人会心疼他。
他只有被欺负的操劳份。
地煞受缚, 这片凭空捏造出来的矿场没了力量源泉,从远处的云边上逐步坍塌,像一卷挂在墙面上薄薄的画卷, 陡然被人就揭起一面, 画上所有光怪陆离的景象随之散去。
时隔大半个月, 他们站在这片薄瘠的地域, 抬头远眺,终于能看见起伏连绵的山峦,缠绕集结的云与雾,甚至连席卷肆虐的风里, 都有了泉水溪流的沁新滋味。
水木明瑟,葱蔚洇润。
楚明姣与柏舟在垂柳下又说了会话, 相携往回走。
“你不过问一下,地煞如何处置?”柏舟敛眉,这人情绪淡下来时, 立刻又恢复了帝师该有的模样,言行举止, 规矩和分寸都刻在骨子里:“地煞之事,涉及山海界,你若想问,姜家人都还在。”
楚明姣手里捏着根方才无聊折下来的垂柳枝,像拂尘般摇着:“我不管这些。”
“我呢,就是占了个神后的名分,三界大大小小的事,都归神主殿下管。”说罢, 她转过身,面朝着柏舟, 猫一样踮着脚往后走:“我和神主不同,我脾气不好,耐心不够,最不喜欢看的,就是案牍上那些来来回回都是些芝麻大点事的呈折。”
“我若是现在去问了,姜家人至少得事无巨细,从头到尾将整件事与我陈情到底,少于半个时辰,我别想脱身。”
“你也少为这事操劳,将心放回肚子里去,咱们神主殿下啊……”她盈盈笑着,眼里蕴着叫人眩晕的灿灿光亮,像是刻意强调什么一样,拉长了语调,话音一转:“他最会处理这种事了。”
柏舟抿了下唇。
起初,她称呼神主殿下时,他下意识觉得太过生疏,明明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一种关系,这四个字出来,冷漠的霜气也跟着扑面而来,叫人觉得如鲠在喉,无法不介怀。
可现在这么听她一声声叫下来,好像也不全然是那么回事。
她声音里的笑意,不似撇清关系的界限,反而更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揶揄。
他暂时猜不透,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
“准备何时回长安?”柏舟静默半晌,将她最关心的一件事提到了明面上。
果真,楚明姣身上那种揶揄烟消云散,如果给她张桌椅,此时此刻,她该是那种正襟危坐听讲的姿势。
“我都可以的。”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偷偷瞥他时,既忐忑又紧张,睫毛上下扫了扫,不自觉地又舔了舔唇上干裂的伤口,干巴巴地开口:“我当然希望越快越好,但帝师连日操劳,身体吃得消吗?”
“不要紧。长安的事耽搁了许久,我本也该回去了。”
她雀跃起来,小心翼翼地得寸进尺:“那明日……今日呢,可以吗?”
柏舟温声应下她:“可以。”
他们回到石堆中心时,汀白与春分眼前一亮,均是腾的直起身,绕着楚明姣转了两三圈,在此之间,汀白的话没停过:“姑娘还好吧?受伤了没?伤得重不重?我们这些时日一直跟着公子,方才地动山摇的,被甩到那边山上去了。我们绕了三座山头才找过来,浪费了许多时间,没能第一时间赶过来。”
楚明姣得了应允,心情愉悦,现在看什么头上都顶着花,她拍了拍春分的肩头,示意她别担心,又回汀白:“我还好,没出事。你们准备一下,我们现在就回长安。”
闻言,背着药篓的清风狠狠松了口气,一脸劫后余生。
终于结束这种该死的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楚明姣转身寻找白凛他们三个,地煞一破,就到了兑现承诺的时候。
哪知白凛走得没了影,留下的孟长宇与周沅也准备走了,见楚明姣过来,脸上那表情,要笑笑不出来,要哭也哭不出来,最后还是周沅带了个头,弯腰见礼:“拜见殿下。”
孟长宇也拱手:“拜见殿下。”
“不必这样拘礼。”楚明姣将周沅拉起来,又朝孟长宇颔首,道:“和地煞一战,辛苦了。”
孟长宇和周沅急忙摇头。
“先前你们提出想要星脉仪与司空命盘,我应下了,但这两样东西都陈放在山海界,我平时接触不到这些,因此身上没有现成的,只能回去后再给你们。”
“回去后,短时间内我不一定会再出来。这样,四十八仙门经常有长老与宗主出入山海界,我让他们带出来,可好?”
他们还能有什么不答应的,孟长宇自打知道了她的身份,眼神都不敢落到楚明姣的脸上,现在盯着脚下,谨慎地推拒:“不必了殿下。我和师妹商量过了,在石洞里,我们也没出上什么力,最后一道关卡,都靠殿下出手才力挽狂澜,没脸面再要什么灵物。而且,全力对抗地煞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说了给就是给。”楚明姣笑了下:“你们等着收东西就是了。”
她随意问了两句,才知道原来孟长宇和周沅在姜家逗留,是在等两人的师叔给个信,等收到信,就启程去长安。
姜家原本就坐落在京郊,位置偏僻,但距离长安城不算远。
楚明姣让汀白出面,找姜家要了几匹马。姜家哪里敢怠慢,精挑细选一阵,选了几匹最好的送过来。
一行人朝着长安的方向疾驰。
披霜冒露一日,等他们翻身下马,踏进长安时,已经是酉时。
一路直奔帝师府邸。
这次再来,和上次来,那就完全是两种情形,两种心情了。
“到了。”
苏蕴玉对柏舟礼貌颔首,即便听楚明姣说过他的真实身份,面对这人,他在态度上也没太大的改变,“这些时日,帝师与世子跟着我们一路奔波劳碌,实在辛苦了,先回府好好歇息吧。”
“帝师府向来清净,不留外客,我们人多,不好叨扰。”
“我已经叫人安排过了,这段时日我们借助在悦来客栈,在此期间,帝师若有吩咐,随时遣人来找我们就是。”
柏舟没有说话,立于阶梯门槛之上,透过帝师府门外挂着的灯笼光影去看楚明姣。
她有点着急了,但强行憋着,不太服气地往这边瞅了好几回,这次和他的目光在半空中遇上,像是给了她一个可以逐渐肆无忌惮的小小特权。
他那眼神似乎在说:想问什么,就问吧。
她于是得了莫名的鼓舞,上了层台阶,耳铛在他视线中晃了晃,声音轻轻的,满怀期待:“帝师,我知道招魂术需要时间准备,但能不能问一问大概的日期?”
半晌无声。
“十到十五日后。”柏舟在黑夜中垂下眼,说这话前似乎有短暂的迟疑停顿,之后给出回答。
说罢,他轻扫过苏韫玉的脸,漠然收回视线,转身跨入门内,在经过凌苏时留下一句:“你过来。”
说实话,柏舟的声线算格外温柔的那一列,那么一听,叫人半点压力都没有,可被点到名的凌苏还是唉声叹息,站在门扉一侧耸肩又扶额,好半天才跟着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