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谣—— by画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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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独自面对江承函,他宁愿去给楚明姣当练剑的工具人。
橘色的灯火下,苏韫玉朝得了准信,眼睛亮晶晶,开心得明显无处发泄的人招了招手:“我们也回去了。还笑,身上这么多伤,不疼啊?和地煞打了那么久,不累?”
“不疼,不累。”在他面前,楚明姣一下释放本性,嘴角的弧度越拉越上,唇畔立马冒出两个不大明显的梨涡,掰着手指头和他算:“地煞解决了,锁魂翎羽拿到了,其他招魂术需要的东西也早就准备好了,只需要十天,最多半个月,就能见到楚南浔了。”
苏韫玉不由跟着笑了下。
楚明姣还真是了不得,他想。
她好像就是有那种只要自己开心了,就能叫身边所有人跟着她开心的能力。
“我发现你这个人,很口是心非啊。”他似笑非笑地跟着她往客栈走,语调散散的:“我怎么记得,楚南浔没出事的时候,你跑到苏家跟我抱怨天抱怨地,十句里有九句都在数落他呢。”
“你懂什么。我和他从小就这样,我要是对他百依百顺,夸赞又奉承的,你看他怕不怕。”
“我是不懂这个。”许是今夜月色太好,氛围难得轻松,苏韫玉又起了逗弄她的心,慢悠悠地接:“但我知道,等他回来,转过味来,知道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后,你铁定是没好果子吃。”
“到时候别看我。”
“我可不帮你。”
楚明姣在原地定了定,旋即扬着下巴反驳:“你等着瞧吧,他肯定感动得眼泪汪汪。”
此时此刻,帝师府邸,摆放着黑白棋盘的书房,柏舟与凌苏相继落座。
到了这个季节,几场霜雨打下来,长安城内人人都裹上了厚实的袄子,用上了搁置一年的暖炉与碳。帝师府冷清,偌大的府宅,侍童也才两三个,所以炭火上得也慢。
经历过地煞这一出,宋玢对凡界的好奇心摔了个七零八落,同时,质问苏韫玉和楚明姣这两个不仗义损友的冲动也降到了最低,若说还有什么支撑他任劳任怨在凡界操劳的,也只有给苏韫玉招魂这件事。
柏舟:“苏韫玉可有察觉出你的身份?”
“没,我又没透底。”说起这个,凌苏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倒是神主殿下您,这么多天和楚明姣独处,你还能忍得住不说,真叫人钦佩。”
柏舟摁了摁太阳穴。
他平铺直叙:“这十二天,我要闭门落实招魂术的具体步骤,你替我将帝师府守住,任何人都不准放进来。”
说到正事,近期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
宋玢敛了笑,郑重道:“行,我知道了。”
“不过你这个任何人……楚明姣来了也不放?”
柏舟清瘦的食指抵在棋盘某一格上,动作微滞,半晌,将上面唯一一颗白子捡起来,放回篓子里,漫声:“谁也不放。”
“我这三脚猫功夫,估计有点悬……不行,你说得这么吓人,我不放心,我回侯府派一队家丁过来,将帝师府团团围住,不然凭你府上那两侍童,遇到事了根本不够看。”
说着,宋玢霍然起身。
人都风风火火走到书房外了,他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折转回身问静坐在蒲团上的清癯男子:“我还挺想问问的,这次的地煞被困缚,是不是代表深潭里,秽气的力量相应弱了点。”
他问得含蓄,有所顾忌,涉及到这方面的事,都是说半截藏半截,可柏舟知道他的意思。
既然深潭的力量已经开始由这种方式减弱,那些人,那些本不该死去的人,以及这根本不合理,全无人性的规定,是不是总有一日,也会迎来被废黜的曙光。
是不是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柏舟久无回答。
当天晚上,远在潮澜河的神灵禁区有了变化,那扇供神灵闭关已有近两月的秘境门被从里而外推开。
汀墨感知到变化,第一时间赶到。
“殿下。”他朝江承函行礼,以为他是为了这段时日凡界地煞的事特地出关,急忙道:“神谕已经颁发到凡界了,逃脱的那缕深潭秽气被镇压在姜家祖脉,大祭司与二祭司已经勘察过深潭,没有发现纰漏。”
“知道了。”
江承函话语清得不带一丝人气,银月色锦袍随着步伐漾出一片粼粼光彩,像跳跃着碎金光点的湖面,他此次临时出关,显然不是为了这些:“去密室。”
这么些年,每当听见“密室”这两个字眼,汀墨的呼吸都会下意识凝滞一瞬。
这往往意味着某种不为人知,针对神灵的制衡与惩罚。
密室坐落得很隐秘,在神主殿最深处的一处角楼小院里,周遭布满了各种禁制,没有神力开路,其他人转上个三天三夜,也摸索不进来。
推开门,走进去,再挥开一层结界,别有洞天的密室映入眼帘。
汀墨驾轻就熟地绕过那扇屏风往里面走,这短短一截路,他走得甚至有点麻木,因为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屏风后砌了口浴池,浴池里盛满的并不是水,而是由诸多顶级滋补灵物渗透后泡出来的灵液,灵气浓郁到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最强盛时,甚至会自发自动形成一堵堵由灵气砌出的墙,将整间密室都衬得雾气缭绕,宛若人间仙境。
浴池边,男子紧闭双眸,侧靠在池边,乌黑的发丝从肩头散开,自然垂落到灵液中。
昔日的楚家少家主,楚南浔。
“殿下,再经过两三次滋养,楚家少主就能恢复过来了。”汀墨适时开口。
“在今日,一次集齐。”
汀墨猛的抬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诧异到极点,感觉自己舌头都绕着圈说不清话:“今日?可是——每次楚家少主需要的神力不在少数,特别到了最后关头,只会下意识汲取更多,您等会,还有监察之力……”
他的声音小下去。
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出关,又为什么急急忙忙的要将两三次的量凑到今天一起,汀墨通通不知情,他倒是有心规劝,但江承函这些年话少冷漠越见明显,一言一行,都是不容任何人置喙的谕旨。
江承函褪下纯白手套,将它们搁置在一边,果真,他像是压根没有听见这段话一样,淡声道:“就今日。”
汀墨彻底歇下话音。
密室顿时静下来,身段颀长的男子五指张开,摁在半空中,霎时间,神力宛若得到滋养的藤蔓般疯涨,奔腾着从他体内涌出来,通过一个个过滤阵法,化为最精纯的力量,被浴池中无知无觉躺着的人汲取。
一个毫无节制地索取,一个毫无节制地给予。
不知过了多久,江承函停下动作,握拳置于唇边,皱着眉咳了一声。
汀墨急忙去看浴池里楚南浔的脸色,时隔十三年,这具身躯从摇曳的虚幻状态,到现在已然无比凝实,久违的血色终于回到了他的脸颊上,从稳健的心跳,到健康的肌理,无疑都昭示着。
已经差不多了。
只差一段时间的休养,等江承函用神力调一调,他就能睁开眼,再次活过来。
但江承函的状态不算好,他日日都在压制深潭,神力一散再散,纵然是神灵的体质,也经受不起这种折腾。
此时神力一收,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接过汀墨无声递来的手帕,将额头与鼻尖因为过度透支力量而冒出的汗擦干,而后手搭在屏风上,足足缓了一刻。
力竭到好似连站立都显得艰难。
而即便是这种时候,也依旧显得那样静肃,不辨喜怒,一举一动,都是神灵应该有的,那种既噙着无边冷漠,又好似宽和无限的威仪感。
这十三年,这被神后殿下远离的十三年,那种所谓的监察之力,在塑造神灵这一块,做的真的极为成功。
——如果忽视他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幅模样的话。
神灵这辈子仅有的,唯有的难堪与狼狈。
好似全落在了这间无人知晓的小小密室里。
许久,承受神罚之前,江承函回头望了望楚南浔,透过那张楚家人天生的好皮囊,好似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道:“走吧。”
这十天,楚明姣过得极为难熬,一日像是可以掰成白日过,她时而想,既然江承函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没有问题了,他从不说没把握的话,可转念总是不能全然放心。
——毕竟,那可是在深潭中死去的人。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连门也不出了,大有种想将自己在屋里锁十日,十日后再去接受审判的架势。
苏韫玉忍了她七八日,到第九日的时候,敲开了她的房门。
“点了你爱吃的糕点,茶才煮开,用灵液泡的。”他随便找了个借口,道:“出来商量事情。”
半刻钟后,两人坐到了客栈的二楼,靠窗边的位置。
“怎么了?”
楚明姣恹恹的耷拉着眉眼,不曾梳妆,素面朝天,披着长发,但头发仍混合着彩绳编了几根辫子,口脂的颜色很淡,沁着点桃花红,乍一看,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找我商量什么,你说。”
苏韫玉知道现在和她说什么山海界的局势啊,之后的安排啊,通通都没用,她听不进去。
他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楚二。”他转着茶盏,看她小口小口咬糕点的样子,放轻声音:“我听周沅说,地煞之战,你炸了不少东西。”
“你想想,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或是想要的?”
楚明姣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灵戒:“没有,该有的我都有了。”
忘了,楚二姑娘天生好命,最不缺的就是凡俗之物。
“胭脂水粉,衣绸缎料?我听说,长安城里有许多西域传来的香料,这几日不然去逛逛?”
楚明姣很奇怪地看他:“你不是一向不爱这些吗,怎么突然提起要逛街了?”
她恹恹地趴在桌面上,像是要愁苦地化为一滩水,努努嘴,一字一句,那声音委屈又着急:“不要,我都不要。我现在就想让招魂术快点来,楚南浔能快点醒。”
望着眼前黑色的发顶,苏韫玉深深叹息一声,脊背靠在座椅上,也不吭声了。
——十月二十五日,是楚明姣的生辰。
好在,上天似乎听到了楚明姣的祈愿,十月二十四号清晨,汀白挥舞着双手,眉飞色舞地敲响了楚明姣的房门。
“殿下,帝师府那边来消息了,说帝师已经做好准备,明日午时,阳气最重的时候,可以施展招魂术。”
楚明姣一下坐起来。
或许是美梦成真总叫人心虚不安,从当天下午开始,她就盯着天色不敢阖眼,时不时扯着春分问一遍,帝师府给的消息究竟是真的,还是她自个儿幻想出来的。
春分不厌其烦地回她,次数多了,楚明姣抹抹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二十五日辰时,楚明姣就起来梳妆打扮,她挑挑这件,又翻翻那件,妆奁盒都找了个底朝天:“耳铛用这个吧,翡翠桃子,楚南浔夸过好看……还有花钿,别描太复杂了,淡一点吧,他喜欢素淡的。”
等一切结束,她挑眉看着铜镜中艳丽的脸,笑了下,很快又摇摇头,欲盖弥彰地挑剔:“楚南浔眼光真不怎么样。”
春分忍不住笑她。
提前一个时辰,楚明姣和苏韫玉就到了帝师府,和负责守府的宋玢面对面干瞪眼,他们三个平时聚到一起没说三句就能起个小争执,今天却都安分了。
略略聊两句后,彼此都没心思,前后歇了话音。
望天望地,全都在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明姣才想换个角度站着,就见大门从里面被人拉开了。
开门的还是那个收过她贿赂的小侍童。
“怎么样?”几道声音异口同声。
“帝师请诸位进府。”小侍童道。
穿过花丛,廊桥与假山石,三人踏进了正厅的门。
“帝师。”楚明姣有点紧张,她紧紧盯着柏舟,声音磕磕绊绊:“怎么样了?”
柏舟脸色比平常要白些,像是没休息好,冷白的底色叫沉黑的睫毛扫落时,拉出黑与白的激烈对撞,有种难以形容的病弱感:“准备开始了。”
楚明姣屏住呼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扫了扫四周,发现屋里布置并不复杂。
只见正厅对门的位置,放置了一个半人高的浴桶,浴桶边上,摆着个不大不小的铜盆,铜盆里有火灰,像是烧纸用的,几人宽的案桌上,放着各种香烛与纸钱,而最显眼的,莫过于那面插在香案上的招魂幡。
说是某个求佛现场,再贴切不过。
出人意料,但好似又都在情理之中。
毕竟,在此之前,他们也从未听说过招魂术这种术法。
“都退至门槛外。”柏舟道。
楚明姣这回无比配合,他话还没落地,她就先一个站了出去。
柏舟站在招魂幡前,阖上了眼。
整个过程比楚明姣想象的要简单,某一刻,火盆无声燃起来,招魂幡无风自动,刮得柏舟衣袖猎猎作响。这像是一个信号,柏舟拿过案桌上摆放的匕首,往手腕上割了道口,鲜血成串滚落在浴桶中。
楚明姣美目睁圆,心头跳了跳。
她脑海里乱糟糟地闪过很多想法。
——招魂术能有如此大的功效,是因为其中一味引子,是神血吗?
——柏舟的脸色好差啊……招魂术对他的消耗,是不是特别大。
叫人窒息的静寂中,楚明姣终于看到了浴桶中属于人的身躯轮廓,先是在蒸腾热气中凭空冒出来的手腕,再是长发,继而是整个头部。
楚明姣怔在原地,同手同脚,死死地盯着那个浴桶,世上其他的声音和色彩,好像都离自己远去了。
直到柏舟将匕首放回案桌上,接过身边侍童递来的手帕按压在伤口上止血。
“结束了。”
他看向楚明姣,眉眼间带着倦容,依旧难掩清隽:“不过来看看吗?”
楚明姣迟钝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一样,匆匆奔到浴桶前,小孩一样趴伏在上面。
她来之前想了满腔的话要对楚南浔说,再三告诉自己一定要表现得坚强,从容,风轻云淡,但此时此刻,盯着那熟悉又久违的脸。
只是很轻地皱了下眉,下一刻,她眼泪就自己滚了下来。
“哥哥。”楚明姣伸手去触了触他露在外面的手,他的身体并非赤、裸,上面裹着层可溶于水的轻纱,触感却和肤感相差无几。
温热的,鲜活的。
近在咫尺。
楚明姣肩头落下去,千言万语都消失了,她终于用了些力气,将那只手牢牢抓紧了,千言万语都消失不见,哽咽着又喊他:“哥哥。”
“你兄长沉眠时间过久,才历经招魂术,无法在一时半刻间清醒。”
柏舟看向苏韫玉与凌苏,又道:“劳烦两位,将他放进里屋榻上。”
两人照做。
本命剑剑主生来好面子,掉眼泪也只掉几颗,等楚南浔被安置在床榻上时,她已经将眼睛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两个红彤彤的眼眶可以叫人窥见些许端倪。
“去街上给他买两身衣裳。”见她情绪稳定了些,柏舟轻声道:“只能你去买,不是至亲血脉,无法很快唤醒他。”
“你们也去吧,我在这守着,检查招魂术有没有留下别的隐患。”
楚明姣点点头,又去看他,抿着唇,格外认真地道:“帝师,谢谢。”
说完,她跟在苏韫玉与宋玢的身后,踏出了房门。
柏舟踱步到窗前,忍着四肢百骸被抽干的酸痛疲惫,透过窗棂的缝隙,用视线描摹她被光影拉长的影子。
不必谢。
姣姣,生辰快乐。
招魂术从正午开始,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从帝师府出来后,一行三人立马转去街上给楚南浔挑衣裳,从发冠到大氅,鞋靴,一应齐全,楚明姣大手一挥,直接拿了五六套。
楚南浔真活过来,出现在面前,宋玢心底的最后一口气也松了,他搓了搓被撞疼的肩膀,语气明显活跃不少:“奇怪,今天人怎么这么多。”
人是很多。
东西两街基本都是人挤人,不止寻常百姓,许多身着富贵讲究的富户与达官显贵也不少见,各大酒楼挤得满满当当,熙熙攘攘,热闹翻了天。
此时,又有一个人被人潮推搡着一头要撞上楚明姣,被苏韫玉用玉扇挡住了。
“抱歉抱歉,我——楚、殿下?”周沅的声音戛然而至。
“……不止人奇怪,这天气也不大对啊,昨日还冷得穿袄子呢,今天突然就暖了。”宋玢絮絮嘀咕。
做了许多天的心理建设,周沅好像完全接受了楚明姣的身份,此刻重逢,她大大方方地行礼,朝其他两位颔首,听到宋玢的疑惑,回:“不奇怪,每年都这样。”
她像是意识到什么,看了看楚明姣,迟疑又困惑地问:“山海界没有这种说法吗?”
苏韫玉将扇子收起来:“我听说过。”
“什么?”
话说到这,周沅笑着解释:“甭管前一日天气如何糟糕,每年十月二十五日,天气总会很好,碧空如洗,春风拂面,许多百姓都会在这一天晾晒冬日的被褥衣袄。”
“听说是因为每到这天,钦天监总算错天象气候,次数多了,就发现了这个巧合。”
顿了顿,她与楚明姣对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后来,一日山海界赴宴,我们偶然间发现神后殿下的生辰,就是这一天。”
楚明姣没想到还有这个说法,脑子里嗡了一下。
“街上人多是因为,从前,也是在这一天,有些人在街上走着走着,或被风拂过,或被马车路过,一些困扰多年的陈年旧伤会消失,久治不愈的顽疾也不翼而飞。大家都说是因为神后生辰,神主散下神力,为苍生降下福泽。”
“说是这么说,其实也是撞撞运气,真不真的没人说得准。”
周沅说完,才想借着这个大好时机将整件事理清楚,就被自己的师叔招了过去,她急急跟几人道别,隐入人流中。
宋玢愣住,他觉得自己在山海界这么多年,算是白活了:“有这种说法吗,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楚明姣自己也懵了:“我也没……不会吧。”
江承函从未与她提起过这件事,一个字都没有。
他们正往帝师府的小道上走,人群渐渐疏散。
“降没降下福泽这个我不知道。”苏韫玉沉默半晌,与楚明姣对视,一字一句道:“春风十里,贺卿良辰。年年如此,这是真的。”
她的脚步停了停。
她的生辰,她自己都忘了。
宋玢两手空空,他也忘了,当下莫名心虚,紧闭双唇,不吭一声了。
楚明姣慢慢走着,想到今日的楚南浔,想到这满街的人与风,一根细细的线宛若将这一切都串联到一起,再用尖尖的针头挑破她的肌肤,要将这些东西或无措或甜涩的情绪不管不顾缝合到她身体里去。
“怎么不说话了?”苏韫玉啧了声:“我还以为你要和以前一样,借机来同我炫耀嘚瑟呢。”
天知道。
这真是以前楚明姣在他面前能做出来的事。
等了半晌,发现没声音,苏韫玉禁不住撩了撩眼皮去看她。
“苏二。”她像是羞涩,又像是纯粹的开心,脸颊晕红,因为之前哭过,眼尾的红久久都不曾散去,眼仁像两颗剔透的琉璃珠,衬得肌肤细腻莹润,白得透亮。
像已经完全熟透了的桃子,都不用揭开上面那层皮,单看色泽,便已经足够诱人。
这样柔软的本命剑剑主。
和他从小到大,记忆中姿态强硬,能一个揍哭十个的楚明姣。
真是完全不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苏韫玉梗了梗,他不由自主去摁了下自己喉咙,挪开视线:“怎么?”
楚明姣和他说什么悄悄话一样,语气里藏满了隐秘的欢喜,声音像是直接敲在他心上,甜得不成样子:“我的剑心,好像恢复一点了。”
她朝他比出个手势:“一点点。”
狭窄的青砖小道, 苏韫玉和楚明姣肩并肩往帝师府走,脚步声轻且细碎,宋玢顶着凌苏的壳子, 却俨然心虚起来。
按理说, 他现在这么个身份, 是不该提前知道楚明姣生辰, 也决不能知道。
但再怎么说,他也不能真的把楚明姣的生辰给忘了。
“所以,你前几日找我问东问西,是想给我选生辰礼?”楚明姣慢慢回过味来, 她弯着眼眸朝苏韫玉看去:“选出来什么没?”
苏韫玉凉凉瞥了她一眼,方才关于本命剑剑心的那一截对话像是从未发生过, “你觉得呢。”
“你问问自己,能看得上什么?”
毫不夸张地说,从小到大, 每年楚明姣的生辰,都仿佛是在给他出难题。
“没事。”她松鼠似地跨上帝师府门槛, 一边快步朝里走,一边回眸朝他无谓地摆手:“今日我已经收到了最好的生辰礼,你的那一份,想不出来就算了,我不同你计较。”
倒是,难得的通情达理。
一入帝师府,楚明姣直奔西边小厢房。
房里支起了窗,风吹进来时, 窗外一片宽大的芭蕉叶片也探进来一点尖角。
柏舟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卷书, 却没翻几页,手腕上草草缠着白纱布,此时微阖着眼,肩骨卸下劲,给人的第一感觉,竟是种精疲力竭,形销骨立的内敛。
这种时候,他的腰仍是直的。
床榻上的人依旧安然躺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楚明姣一下屏住呼吸,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浅眠的人就听到了动静,柏舟睁开眼睛,继而将手中的书本倒压在桌面上,低声问:“衣裳都买来了?”
“买来了。”她点头,从灵戒里翻出买来的全套衣裳,又看了看床榻上的楚南浔:“现在换吗?”
柏舟颔首,将衣物交给侍童,自己与楚明姣到正厅暂避。
“帝师,你的伤,还好吗?”她看向柏舟的左手,有些担忧地皱眉。
说实话,楚明姣不曾接触过什么主身,次身,她身边的人都怀有一腔傲气,对这些想方设法寻歪路子的“方法”不屑一顾。
主身都只修成那么点气候,换个身份,就能有所突破了?
这不是笑话吗!
所以她根本不懂里面主次身里面的各种讲究说法,不知道这血,到底来自凡人柏舟,还是神主江承函。如果是后者,血还仅仅只是血吗?是不是还动用了神力本源。
“皮肉伤,没有大碍。”柏舟不知道她想了这么多,顿了顿,怕她觉得歉疚,又轻声补充:“招魂术需要招魂者的鲜血,只是个引子,不会伤及根基。”
楚明姣还想再说什么,就听里头侍童一句小小的惊呼:“楚姑娘,人醒了。”
恰在此时,苏韫玉与宋玢也到了。
电光石火间,三人对视,一个个二话没说就踏进厢房里,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刻,宋玢却被柏舟不轻不重拽回来:“你进去做什么?”
“不是……”宋玢下意识辩驳:“我肯定要进去看啊。”
醒来的可是楚南浔。
好友之间,生死阔别,已有十三年。
“等他们看完再去。”
“我不——”
抗拒才到嘴边,就见柏舟淡然扫过来:“你现在进去,让他们说什么?”
“宣平侯府的世子,与山海界的人,能说什么?”
宋玢哑了声,旋即出离的愤怒了,他忍不住攒了攒拳头,看着柏舟那张无可挑剔的脸,禁不住咬牙:“帝师大人,厚此薄彼也不带你这样的吧。”
他说得尤为悲愤:“他们能顶着真名真姓满三界乱跑,我为什么就只能隐姓埋名地当牛做马?”
柏舟淡淡挪开眼,对他的控诉不予理会。
楚明姣与苏韫玉冲进房间时,楚南浔已经坐了起来。
十三年不见天日,他的肤色看起来比从前白了两分,五官也更深邃瘦削了些,可除却这点不同,其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剑眉星目,玉树临风,依旧将楚家公认的好皮囊展现得淋漓尽致。
楚明姣的心怦怦直跳,门与床边相距的十几米,愣是走得连着踉跄两下,最后才终于在楚南浔跟前停下。
“哥哥。”她眼圈又止不住冒酸气,但竭力克制住了,咬着唇开口时,声线里满满都是磕磕巴巴的紧张与不确定:“你……还记得我吗?”
近乡情怯究竟是什么滋味,她算是体会到了。
给人的感觉,像是在接受什么即将到来的审判,是生是死,全掌控在他的下一句话里。
楚南浔看着她,像是在打量什么名贵的宝物,看得极为仔细,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在她满脸的忐忑与犹豫中,他很轻地叹了口气,道:“又找谁打架了,说吧。”
楚明姣顿时整个人松懈下来,旋即又是一股难以形容的激动袭上鼻尖,她下意识地去拍苏韫玉。
拍完,一下拱进了楚南浔的怀抱。
“哥哥。”
她吸着鼻子,顿了顿,又在他耳边大道:“楚南浔,我要被你吓死了。”
楚明姣是个很独立的姑娘,她自小有主见,不是那种会全然依赖人的性格,自从长大后,这样亲昵的撒娇与抱怨,真是好久不曾感受过了。
几乎是出自本能的下意识动作,楚南浔拍了拍她的后脑,又顺毛似的抚了抚她的脊背,失笑:“行了,都已经是有道侣的人了,这是做什么。”
说完,他便愣在原地。
脑海中尘封的记忆此刻通通回炉,从流息日突然到来,到被深潭选中,父亲陡然弯曲的脊背,再到楚明姣哭成一团死死抱着他,甚至不惜与江承函刀剑相向,最后浮现在眼前的是她迅速消瘦的脸,还有深不见底的一口水潭。
“我这是——”
楚明姣从他怀里退出来,坐在床边,紧张兮兮地观察他的举动。
有那么一瞬间,楚南浔甚至产生一种楚明姣也被推下了深潭的荒谬想法,可下意识的,就否定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