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欲燃by观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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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时还年幼。
萧沁瓷到苏家后,逃过不止一次。刚到苏家时逃过一次,入宫前又逃过一次。她还那样稚嫩,双肩承受不住雷霆风雨,迫切地只想?回到熟悉的屋檐下,她的故乡远在千里?之外的青州,于是能回的只有?英国公?府。
她走?在熟悉的院子里?,曾经?金玉满堂的宅院变得荒草萋萋,她在旧时的屋子里?痛哭一场,终于彻底明白从她离开的那天起就已经?回不去了,她是无?家可归的飘零人。
“现?在重新熟悉起来也不迟。”皇帝给?她指门?上挂的匾额,“看见那个萧字了吗?那是你的名字,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说:“阿瓷,回家了。”
萧沁瓷仍是不动,她倔强起来皇帝也拿她没?有?办法。她仍是固执地说:“我没?有?家。”
“那就当?故地重游,”皇帝望着她,他很少有?这样仰视的时候,他同样厌恶一切高高在上的东西,“陪朕看看?”
萧沁瓷唇角有?细微的抿过的痕迹,她定了半晌,到底还是从车上跳下来,臂纱从他手上拂过,将两人隔出一段距离,皇帝就知道?她还是不开心。
正门?已经?开了,萧沁瓷等着他先进?去。
光看门?外的光景也能知道?里?头应该是修缮过的,做不到和当?初一模一样也不要紧,反正萧沁瓷已忘得差不多了,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她偷偷跑来这里?的场景,夜半无?人时阴气?森森。
如今也是夜半,但廊下挂起了灯,铁马叮当?作响,萧沁瓷走?在檐下,心中想?得仍是旧景,她是个念旧的人,如今这里?只让她觉得陌生。
或许也有?过去了太?多年的缘故,她实则已经?记不清从前家里?的摆设了,只有?各处院子的格局还没?有?变能让她找到旧路。
“你从前住在哪里??”
护卫只远远跟着,皇帝自己挑了灯,跟着萧沁瓷漫无?目的地走?,他也没?有?来过英国公?府,只在修缮时看过内侍省呈上来的图纸,萧沁瓷住的风和院用朱笔圈了,他如今是明知故问。
萧沁瓷想?了想?,带着他绕路:“往那边走?。”
她父亲还在青州任上时回长安的时候少,后来萧沁瓷被接回来,住的仍然是三房从前的院子,她的风和院也被改过一个字,原本是临着一池夏荷,结果她到时正是秋季,池里?的残梗还未被清干净,秋景伤情,她便把荷字改了,心里?想?的还是从前一家人聚在一起的和乐。
“你住的院子是后来改过名吗?”皇帝事无?巨细全都知道?。
萧沁瓷诧异:“是,您怎么知道??”
“这宅子一开始就是高祖皇帝赐下来的,宫闱局还留着当?时督造时的图纸和所?费耗材,方便日后核对,”皇帝便说,“百余年间这处府宅又前后修缮了五六次,每次都有?明细,朕这次让内侍省修缮时把原来的图纸也一并找出来看了。”
他最关注的是萧沁瓷所?住的地方,当?然发?现?那院子就改过这么一次名字,和她回长安的时间也对得上。
“陛下真是心细如尘。”萧沁瓷明为夸奖,但心里?对皇帝强势的控制欲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她不着痕迹的蹙了一下眉心,烛光照着前路,皇帝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对。
皇帝的控制欲太?过强烈,无?论是对朝政还是对臣属,只是他一贯掩饰得很好,往往只从小处敲打他看不顺眼的臣工,让人惶恐害怕的同时又不至于深思极恐。
萧沁瓷在西苑和两仪殿的相处中渐渐发?现?了他这点,她不动声色的试探,发?现?皇帝隐藏起来的远比他展露得更多,譬如她在清虚观清修的那两年,看似无?人问津,实则一举一动也处在旁人的监视之下。
她越发?小心。
“那棵树,”萧沁瓷突然驻足,指着苑内的一颗葱郁大树,“有?年我放风筝,结果风筝挂上去了,就请三哥哥上去帮我取,结果他自己反而被困在上面了,最后还是被五哥背下来的。”
她语气?轻巧,难得真心实意的笑了一下。
“你们家的孩子,不该是精通武艺的吗?”皇帝问。李氏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因此鼓励骑射,每年都有?夏猎冬狩,英国公?是武将,萧家儿郎怎么着也不该被棵树困住才对。
“三哥哥是读书人,最不喜欢舞刀弄枪的事。”萧沁瓷道?。
三哥萧随瑛是英国公?世子,英国公?领长安内外城防,却没?想?让儿子借武将的恩荫,反而想?让他去科举入仕,做个文臣。
其实光看外表三堂哥也是随了英国公?的,肩宽腿长,立如玉树,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实则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抗呢?
她这样一说皇帝反而想?起来了,萧随瑛是曾名满长安的麒麟子,他拜在侍御史王韧门?下,王韧赞他有?相才。
这样一个人,竟然肯为萧沁瓷爬树去取风筝。
“那怎么让他去爬树了?你身边没?跟着下人么?”皇帝素来严谨。
萧沁瓷一怔,面上给?竟然浮起些许尴尬之色:“啊……”
“我故意捉弄他来着。”萧沁瓷小声说。
这下反而是皇帝怔愣,意味不明地说:“你也会捉弄人吗?”他心口忽地发?热,那时萧沁瓷还没?有?历过风雨,她幼年失怙,因此在英国公?府也是娇宠,她就像是被精心呵护的名贵牡丹,还远没?有?到开放的时候,因此任性妄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没?有?人会舍得怪她。
“我年幼无?知,”萧沁瓷斜他一眼,“做捉弄人的事很稀奇吗?”
皇帝煞有?介事的点头:“稀奇呀,”他很是疑惑,“所?以你为什么要捉弄他?”
萧沁瓷默了片刻,却不肯说了,只含糊道?:“就是些小事。”
她旋身看似沉稳地往前走?,把那株大树抛在身后,实则皇帝已经?很是了解她如今这副模样了,越是避而不谈,越是难以启齿,或许倒不至于是什么难堪的事,萧沁瓷在意的往往都是一些会让她面上挂不住的小事。
皇帝反而更感?兴趣了。
“什么小事?”他跟上去,拿言语磨她,“朕实在好奇得很。”萧沁瓷口中说的是他追不回的过往,他找了些许英国公?府从前的旧人,但都对萧沁瓷不甚了解,萧沁瓷也未必记得这些人。
萧沁瓷起先不肯说,但挡不住皇帝在她耳边再三追问,他也是个有?耐心的,萧沁瓷一时竟后悔自己怎么就同他说起了这种小事,现?下眼见他有?不得到一个回答是不会罢休的架势。
“唉呀,”萧沁瓷终于烦了,没?忍住嗔怪了一句,她偶尔会带有?青州口音,是不常显露于人前的娇软,“都说了是小事了,您怎么非要追问?”
“既然是小事,又有?什么不能告诉朕的?”
萧沁瓷默了默,只好说:“我当?时被三哥哥的老师打了手板子,一时气?不过。”
“老师?”皇帝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老师为什么要你受罚?”
“我——”萧沁瓷又是迟疑,但很快便说,“我忘了温书。”
这个理由看似合情合理,不过皇帝没?忽略她方才一瞬间的不自然,萧随瑛的老师?他心里?一动。
“老师罚你,你也是应该的,”皇帝没?有?心疼她的意思,反而说,“不过既然是你三哥哥的老师,怎么也来教导你?”
这次萧沁瓷答得很快:“王大人给?三哥哥讲学的时候偶尔也会给?我们讲一讲,也会跟着他学字。”
“是王韧?”皇帝心中虽然有?所?猜想?,但听到还是难免惊讶。
王韧是正经?科举出身,但年年考年年不中,虽然有?个才名但终究无?济于事。他最后中进?士时年纪已经?在四十往上了,五十少进?士,他也不过是堪堪够入了大周的官场,仕途似乎也就一眼能看到头。加之他性格独、说话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并不讨人喜欢,偏偏又遇上荒唐的平宗,得罪了不少人,入了御史台之后在监察御史的位置上做了十余年,至今没?得擢升。
依着他的性格,对今上也是看不惯的,皇帝也不怎么喜欢他。他没?有?想?过那样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竟然还肯教小姑娘四书。
“王大人竟然也肯教你们吗?”
“陛下觉得女子就不能听王大人讲学了吗?”萧沁瓷佯恼,“还好王大人不似陛下这般带有?男女成见。”
皇帝只觉冤枉:“朕哪里?是觉得你不能听他讲学,只是以王御史的性格,实难想?象他给?你们讲学的模样。”要说萧沁瓷被王韧罚打手板子他是信的,王韧生就那样一副板正的面孔,想?来也是严厉的很。
“但我瞧你的字,同王大人擅长的魏碑不太?一样。”
萧沁瓷摇头:“魏碑太?过凌厉,我荒废书道?已久,捡不起来了。”王韧的字太?过锋芒毕露,萧沁瓷每落一笔都会被笔锋伤到,后来她在苏家进?学,老师说她字写得不好,让她改练漂亮圆润的小楷。
“后来怎么不练了?”皇帝一时不察,问出了这句。
萧沁瓷半真半假的说:“练字太?苦,当?年跟着王大人学字时我每日都要写两个时辰的字,手都酸了,王大人还嫌我写得不好,罚我抄书,那时我就再也不想?练字了。”
练字确实辛苦,尤其是还有?那样一位严厉的老师,王韧可不会因为她是贵女就对她手软,挨板子是常事。
他们路过一树海棠,冬日海棠无?叶,唯有?遒劲枝干,这让萧沁瓷想?起英国公?府学堂外有?一树垂丝海棠,春日花瓣落进?来,蹭花了萧沁瓷刚写好的一张大字,于是又被罚了十张。
皇帝摇摇头:“娇气?。”话里?亲昵,“所?以你不敢寻王大人的麻烦,就只能找你哥哥出气??”
“有?事弟子服其劳。”萧沁瓷道?,“哥哥为老师受点过是应该的。”
皇帝摇头:“朕看王大人当?年罚你还罚轻了。”
萧沁瓷看他一眼:“陛下如今要是愿意,也能叫王大人罚我。”
“朕如今可舍不得了。”他声音轻轻的,落进?海棠的枝干中,走?过了就没?叫人听见。
萧沁瓷装作没?听见。
但她掩在斗篷下的手忽然攥紧了臂间轻纱,流水般的触感?握在手中没?有?任何感?觉,她如梦初醒似的——她为什么要和皇帝说这些?
这些都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纵然她在其中撒了谎,但里?头的细节全是真心实意的,适当?展露自己的旧事能让他心疼,就像她从前做过的那样,但绝不包括这些,她不该让皇帝看到她幼稚不懂事不尊师重道?的一面,也想?不明白同他说起这些小事对自己有?什么益处。
她不该说这些的,可她还是说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皇帝有?问必答?不再抗拒他的接近?
萧沁瓷悚然一惊,连自己的风和院也不想?再去了。但她又强撑着不肯让皇帝发?现?自己的异样,只沉默下去。
风和院里?栽着丁香蔷薇,果木下的泥土还带着潮气?,都是新移植的,葡萄藤下有?一架秋千,处处是旧景,处处又都是新物。
萧沁瓷往秋千那里?去了,却没?坐。葡萄藤下原本摆着的是一张石桌,后来石桌被萧沁瓷命人撤走?,顺着葡萄藤垂下的藤条做了一架秋千。
“要坐吗?”皇帝看她抚过秋千的绳索,“朕推你。”
萧沁瓷摇摇头:“算了。”
萧沁瓷不喜欢荡秋千。她一开始是觉得好玩,可是玩过两次后萧沁瓷就失去了兴趣,她讨厌荡秋千时失控的感?觉,也讨厌有?人在背后推着自己忽上忽下,所?以这架秋千后来就成了摆设。
皇帝略一细想?就明白了萧沁瓷的不喜,他也伸手握住了秋千绳索,略一使劲就让它晃了起来。
“试一试?”他说,“朕轻轻地推。”
萧沁瓷眼中多了些渴望,但还是摇头。
她从葡萄架下出去了,抵至房门?前,门?窗都紧闭着。
“进?去看看?”皇帝跟到她身后。
萧沁瓷仍是摇头,说:“算了。”
“阿瓷,朕说这里?是你的家,不是虚言,”皇帝认真道?,“朕已经?将它赐给?你,以后你可以回家住。”
萧沁瓷慢慢看他:“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回这里?住?”
这才是皇帝带她来这里?的目的,他根本不想?放萧沁瓷去方山。
第68章 痛苦
“这里不好吗?”他说, “你从前说,即便朕放你还俗归家,你也无?家可归, 如今朕将你的旧宅还给你,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不好吗?”
“不好。”萧沁瓷神色淡淡, 直言了当的拒绝,“不是有片瓦能遮风挡雨就叫家的,家字里面更重要的是同住在在一个屋檐下的人。”
她已生了厌倦。厌倦再和皇帝这样无休止的虚与委蛇,他明知道她要什么,却?始终不肯给。
皇帝要她住回宣阳坊的旧宅,这里紧挨太极宫,随时?处于他的监视之下,这样?的安排再符合他的心意不过, 可对萧沁瓷而言算什么呢?她不过是皇帝养在宫外的外室罢了, 同这宅子一样,见不得光。
他凭什么、凭什么要萧沁瓷委曲求全?
“你觉得人更重要, ”皇帝说,“那朕陪你一起住在这里如何?”
萧沁瓷像听见了笑话:“您陪我住在这里?”
“只要你愿意,朕就可以是你的家人。”
“您想做我的兄长吗?那我现在就可以叫您一声哥哥。”她故意说, “陛下, 别说什么陪我住在这里的话, 你我都知道这不会是真的。”
“倘若我答应了您, 最大的可能也不过是我被?您金屋藏娇在这里, 等?着您心血来潮时?的临幸,此处离兴安门那样?近, 您过来时?可以不惊动任何人,就这样?日复一日, 直到有朝一日您厌倦了我,再随手将我打发掉。”
“陛下,我不会做您的掌中玩物。”
“那你想做朕的皇后吗?”皇帝低声问,语里有诱惑的嫌疑。
他们终于谈及到这个话题,皇帝头一次挑明了问她,他妄图用自己?的真心而非权势来打动她,在朝晖楼、在湖心亭,他以为他打动她了。
那是他的错觉。
“我想,就能做吗?”萧沁瓷反问。
她没有欣喜和紧张,夜雪敲窗,静夜中她好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冷冷的嘲笑。
还不够。皇帝这样?问她,不是低头,仍是高高在上?的暗示。
他喜欢她,就应该是他想要娶她做妻子,李赢是亲王,萧沁瓷就该是正妃,他是天子,她就该是皇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来问她,看?似将主?动权交给了萧沁瓷,实则他仍是没有承诺,萧沁瓷说想,他就会让她做吗?
皇帝搞错了一件事,是他喜欢萧沁瓷,而萧沁瓷不喜欢他。
“只要是你的愿望,朕总是尽力满足的。”皇帝正色,情话说的真是真挚动人。
可萧沁瓷不会忘,在朝晖楼上?时?,皇帝已经无?言拒绝过她一次了。
尽力是个不够完满的词,萧沁瓷不喜欢。
皇帝还在等?着她的答案。
“不想,”萧沁瓷轻声回?答,眼里很静,也很深,“陛下,我不想。”
失望,巨大的失望朝皇帝袭来。他几乎疑心是自己?想错了。
在感情上?他远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游刃有余,他是个笨学生,尽力摸索也猜不透心上?人的心思。
唯有在亲吻时?他能短暂攻破萧沁瓷的防御,他喜欢她的失控,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是真实的。
被?强迫时?的不喜,舒服时?的回?应,若有似无?的引诱,紧张、沉溺、不安……每一个细小的情绪都能被?他捕捉到。
他以为他等?到萧沁瓷的软化了。他从没想过那也许是她的敷衍。
她为什么还在拒绝,他还有哪里做得不够?还是说喜欢真是一件不可捉摸的事,他可以见一眼就喜欢上?某个人,但也有人无?论如何就是不喜欢他。
“陛下,您问我想不想做您的皇后,那您想做我的夫君吗?”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皇帝敏锐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区别,但他还没有想到,他在感情上?真是不聪明,所?以只能被?萧沁瓷牵着走。
“朕想。”他明知道萧沁瓷的问题不会这么简单,可他还是说。
“您想要,我为什么就要答应您呢?”萧沁瓷淡淡说,“我原本也不缺一个夫君。我不喜欢您啊,陛下。”
他被?这句话伤透了。
她不喜欢他。
萧沁瓷对他说过很多?谎言,他总是无?法?分辨。唯有这一句,他无?比笃定?是真的。
萧沁瓷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那扇门,她在门前站了许久,最后说:“陛下,您答应会让我去方山的,这处宅子给我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还是要谢谢您,有许多?东西,我以为我已经忘干净了,没想到其实还记得。”她不复刚才初进这里的沉郁,神色如常。
“朕既然已经送给你了,就不会再收回?去,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你不想将这座宅子留在自己?手上?吗?你能想见以后会有旁人住进你的屋子,坐你坐过的秋千吗?”
萧沁瓷骨子里同他一样?,是个占有欲极其强烈的人,她的东西,都不会愿意和旁人分享的。
萧沁瓷一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朱门青瓦,残灯照影。她没有再回?答。
三月才至,长安便有春信,宫内民间在寒食节吃了两日冷食,又扫祭先祖,哀切的心情一过就开始游春赏花,乐此不疲。
萧沁瓷在初八这日离开太极宫,皇帝这几日都在西苑潜心修道,敬告天地,萧沁瓷离宫前去拜别皇帝,皇帝没有见她。
萧沁瓷也不强求,她离开得悄无?声息,倒是那位庞才人送了她一程,不起眼的车架出?了太极宫,离了长安。
方山离得远,春日多?雨,路面泥泞不堪,萧沁瓷的车架陷在半路。
“夫人,雨太大了,下来避一避吧。”兰心姑姑和禄喜也同她一并离宫。
萧沁瓷身上?罩了雨披,被?护着往边上?的茶棚去避雨,不多?时?,却?有另一列车队顺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追来,制式都不起眼,领头的却?是禁军。
皇帝追来了。
他穿着深灰道袍,袍上?绣山水云鹤,过来时?被?大雨浇湿了衣摆。
“陛下。”萧沁瓷面上?没有意外。
“阿瓷,你真的要去方山?”皇帝紧盯着她,明知是一句废话他还是问出?了口。
萧沁瓷没有说他明知故问,而是道:“是。”
“今日有风雨,你的车架陷在半路,或许是天意不要你去。”
明明才是午后,可天色黑得压抑,他二人站在同一片檐下,仍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皇帝觉得离她好远,风雨如晦,他怎么也看?不透萧沁瓷的神情,也猜不透这个姑娘的心思。
他分明比萧沁瓷年长许多?,在她面前却?笨拙得可怕。
“可此地离方山比离长安更近,”萧沁瓷道,“我要避风雨,也只能往前,不该折返。”
“陛下,您圣体贵重,才是不该来的。”
她总是对他说不,不该、不想、不能、不要。但他是皇帝,没有他不该做的,不能做的。
“没有该不该,朕只要想,就能做。”他咬牙切齿的说,他真是恨她,可恨她的同时?又生出?惶恐,“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拒绝呢——朕说过会好好待你,也说过对你是真心的,难道朕为你做的那些还不够吗?”
还不够。萧沁瓷在昏暗的天光中隐秘打量他,她一直在找,找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她冷酷的想,那些算得了什么,逗弄、宠爱,那些都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恩赏,换了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到。
她低声问:“帝王的真心又能维持多?久呢?”
帝王的宠爱比昙花一现还要短暂,或许对男子而言喜欢一个女子的同时?也不妨碍他们去向另一个女子示好。萧沁瓷曾经看?过太多?。
而她一旦答应皇帝,不过也只会成为他后宫中平平无?奇的一员。她会失去主?动,从此只能凭着帝王虚无?缥缈的真心和宠爱生活,她绝不会去赌情爱的长久。
皇帝把手收回?去了,他无?法?对萧沁瓷承诺一个虚无?缥缈的期限。他从来对萧沁瓷都很坦然,喜欢就是喜欢,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他的面容转冷:“萧娘子,你又想要朕如何对你呢?”
萧沁瓷不是在向他讨要宠爱,她要的是更深重的帝王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不能给的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名为皇权的鸿沟,永远也无?法?填补。
只要他一日是皇帝,他就不可能低头。
“您瞧,”萧沁瓷嘲弄道,“其实您自己?也不知道不是吗?您只是想得到我,同您得到您想要的其他东西没有任何区别。至于同我谈论真心,那实在是太可笑了。”
她竟然说帝王的真心可笑。
“你觉得朕对你,就像是想要得到一件物品那样?吗?”皇帝本该愤怒,因为她将他自己?承认的求而不得的那份感情在言语中践踏。
即便皇帝向她捧出?真心,她也不一定?会珍惜。在她眼里,真心和权势是等?同的。萧沁瓷手中没有权势,却?握着足以刺伤一朝天子的利刃,皇帝给了她自己?的真心,也就一并给出?了能让她掌控自己?喜怒哀乐的权力。
他不想到最后输得一败涂地,所?以不肯明示,他迂回?婉转的同萧沁瓷下这一局棋,想要在自己?倾尽所?有之前赢得萧沁瓷的一点真心,但萧沁瓷远比他想得还要吝啬,她拿捏着皇帝,半点亏也不肯吃。
最后只能是皇帝先认输。
因他做了这么多?,仍旧无?济于事。
萧沁瓷或许不清楚皇帝隐忍的怒气:“大概我比物品要金贵一些。”
“砰——”惊雷炸响。
她应该要承受天子的怒火。
皇帝捏着她的下颌迫她抬头,她那双眼睛仍是清冷而平静的,还有不合时?宜的倔强。皇帝恼恨她在戳了自己?心窝之后却?做出?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迫切的想要萧沁瓷也痛,或者害怕。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平稳,但深究起来里面似乎仍旧藏着暴戾:“萧娘子,你真是懂得如何拒绝朕。”
“你赢了。”他说。
天子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承认自己?的失败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真正难以接受的是他必须要承认自己?在心爱女子面前的挫败和对她的无?可奈何。
他没有办法?得到萧沁瓷和在萧沁瓷面前示弱分不清哪个更令他感到痛苦。
可他还没有认输。
“上?元的时?候,你问朕,凭什么朕想要你就得答应,”他的眼睛黑得可怕,“朕现在告诉你,就凭朕是天子,朕想要,就能得到。”
不如随心所?欲,他是天子,他想要的,就应该得到。
他曾经给过萧沁瓷说“不”的权力,但在这件事情上?,他不该迁就她的。他越迁就,她就越任性。
他尝试过了,他不能放萧沁瓷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无?法?放手。
过往的温和都是掩饰,但温和的情人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不如任性,他有任性的权力。
他攥住了萧沁瓷的手臂,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冷酷的脸。
萧沁瓷袖里的匕首落了地。
第69章 风雨
风雨晦盛, 惊雷撕开天幕,白流如柱连通天地。方山的?屋舍近年来才翻修过,但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下似乎也有成为孤舟的?风险。静慧真人披了雨蓑提灯去查看观中各处情形, 有凹陷的?地?方已经有雨水倒灌进来了。
她踩着木屐,即便有雨披身上也很快就?湿透了, 她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在观后另外整修出来的?一座小院,说是宫里有位贵人近日要来方山清修,这段日子雨水多?,那院子才拿草木灰熏过,今日可别?被雨水泡了,否则又要?费上许多?功夫。
静慧真人也沿路绕过去看了,分明还未到黄昏,可这天色已漆黑如暝夜, 提了灯也只能瞧见面前的三分地?。
她才从那里回来, 前面道观的?大门又被扣响,她赶过去时观门已然大开。外面满满当当的?挤了好些人, 黑衣覆甲,是不起眼的装扮,但腰间携刀, 将雨水分流。
俱是兵卫。
“他们是什么人?”她轻声问方才开门的?童子。
“说是从宫里来的?贵人。”
静慧一愣, 想着宫里那位贵人这么快就?来了吗?但黑甲分列, 从当中的?车上下来的?却是个?男人, 宽袍广袖, 有松鹤之姿。
“真人,”他身边的?内宦先上前来, “今夜风雨太?盛,陛下赶不及回宫, 只好在此处叨扰一晚了。真人不必惊动旁人,陛下待雨势稍歇便会离去。”
静慧心中一惊,便要?携童子跪下去,却被天子抬手阻了。
皇帝原本?不准备来方山的?,只是雨势实在太?大,返程的?路途漫长,他们被困在半道,远不如来方山避一避雨方便。
他说:“真人不便多?礼,朕不欲打扰观中诸位真人清修,请你为我们寻个?落脚地?便是。”
静慧忙不迭应了,眼下也只有为宫中贵人预备的?那处院子最为合适,地?势高离得偏远,远离观中诸人,又是新洒扫过的?,不至于太?过委屈天子。
天子却没动,他看了一眼高高的?门槛,马车进不去。
冯余察言观色:“圣人,要?不要?——”
皇帝没理会,转身从车上抱了个?人下来,拿氅衣裹着,没沾雨水。
静慧似乎听见她说:“我可以自己走——”
却被皇帝冷冰冰的?驳了:“你还能走?”
静慧瞧那人似乎身体不适,便说:“陛下,观中有医女,可要?贫道去请来?”
“不必。”皇帝脚步不停。
他们在半路上被困过一遭,然后?才折返到了方山,皇帝浑身都湿透了,萧沁瓷身上也是凉的?,方才挣扎过的?热乎气都散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