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菩提—— by白霭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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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莲推开房门时,恰好众人拥着那位至高无上的主行经庭院。
皇帝的目光往这边瞥来,伽莲不紧不慢行礼,对方旋即收回视线,大步直进赵如意的寝室。
皇上来找长公主的。
而且,来者似乎……不善,因为斛昌罗舒退亲的事?
不知不觉,伽莲皱起眉。
一柱香后,阿桔匆匆赶来,压低声音道:“圣僧,殿下说了,待会一切罪责皆由她承担,您尽管将自己摘干净就行。”
不等他反应过来,另有天子随侍便来传话:“皇上请圣僧晋见。”
皇帝应该是来兴师问罪了。
太监侍女都被赶至室外,跪了一地。伽莲走进屋内时,皇帝与长公主彼此各立于一端,空气中沉淀着比外头还要阴郁的气息。
“贫僧参见皇上、殿下。”
赵墨今日一身黑色常服,向来儒雅温润的皇帝,看见他时,只是踱步走至他面前,垂眸俯视他。
这是伽莲第一次感受到天子的怒意。
“圣僧,你与瞿越国太子交好,数日前,他来向朕请旨取消与长公主的婚事,你可知为何?”
“知道。”伽莲跪在地上。
赵墨眼底掠过阴翳,“说下去。”
他不可能骗人。可若实话实说,此事悠关赵如意清白……
他望向那抹绯红身影。后者扶了扶发髻,却无所畏惧开口道:“方才不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本殿与圣僧有了肌肤之亲,斛昌罗舒亲眼所见,知难而退……”
“你闭嘴。”赵墨罕见地喝住自己的姐姐,转而俯视伽莲:“圣僧,朕想听你说。”
言下之意,他并不相信赵如意的片面之辞。
“事实,确是如殿下所说。”
出家人从不打诳语。
“荒唐!”压攒的情绪在这刹那如外头的天,恰好电光闪过,炸了一声惊雷,照亮了天子盛怒的面孔。
“伽莲,你是出家人!还是圣僧!出家人不近女色,这样的清规戒条你都念到哪去了?”
“还是说,你们达摩寺就是藏污纳垢之地?”
瓢泼的雨终于从乌云倾泄而出,瞬间将天与连接,噼里啪啦,摧枯拉朽,像是要将一切都淹没。
屋内灯笼随风乱摆,可屋外跪一地的人,却无人敢僭越进来关好门窗,只好任由雨水泼洒进来。
伽莲仰头与皇帝对视。
对方所骂的,他已经责问过自己无数次。
“皇上,一切乃贫僧之错。所有罪责,贫僧愿一力承担。”
“别听他的。”赵如意看不下去的,她快步走至伽莲身前,与赵墨对峙,俨然是将身后男人护在羽翼之下。
“你有气冲我来,别扯上他。他是无辜的。”
“达摩寺乃本朝国寺,他乃举世公认的圣僧,如今他犯了戒律,还、还玷污你的清白——”
“行了,此事我与他甘心情愿,你不用一副要替我出头的样子。若你要罚他,我自与他一同承担。”
“赵如意!”
“殿下!”
见赵如意铁了心护住伽莲,赵墨气极反笑,“好啊,你们倒是有难同当。行,伽莲。”
皇帝的手一指,指向瓢泼暴雨的庭院:“你到外面,给朕跪着。”
“是。”
伽莲面色平静,从容起身向着风雨走去。
赵如意见状,拔腿就要跟去,却被赵墨从后扯住手。
“放手,你简直蛮不讲理。”
“是谁不讲理?他竟敢犯下这样的错,朕就是赐死他日后天下也无人敢说朕半句不是!”
赵如意:“……”
暴雨倾盆。侍女太监们好歹跪在回廊里,而白衣圣僧徐步走进雨中,尔后撩开下摆,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坦然跪下。
这场雨像是在替皇帝发泄怨气,雨水打在身上,激起刺痛的同时,还带来森森寒意。
伽莲直挺挺跪着,半垂眼帘。雨顷刻打湿他浑身衣裳,也落进他的心里。
他不怨皇帝。甚至,还隐隐有种半是解脱的舒畅。
他欠赵如意的,赵如意不在乎。皇帝罚他,这场雨,像是他向赵如意赎罪。
尽管他知道,这样做其实于事无补。
阿弥陀佛。
是他误人误己,咎由自取。
合上眼,从来四大皆空的圣僧任由自己沉浸在这场惩戒中……
他的身,连心都在泡在雨里,每滴血都混着雨水,凉入骨髓。只是,忽然顶上的雨停了。
伽莲恍然抬眸,一方油纸伞遮在上方,为他挡了所有的风雨。
萤白的手握住伞柄,美眸往下看他:“傻不傻?不是让阿桔跟你说了,把罪都往本殿身上推?”
他摇了摇头。
他岂会做如此失德败作之事?
美人满面写着“受不了”三个字,又道:“那先起来,他那边,本殿自会替你担着。”
他再次摇了摇头。
这是他心甘情愿受罚。
“你——”她握紧伞柄,俨然也被他气到了。
“殿下,您请回吧。”
话音刚落,头上又迎来雨水。然而出乎意料,那柄油纸伞被甩至一边。
薄衫红裙的长公主竟弯下身,与他齐齐跪在一起。
“都说了,本殿一言九鼎。他要罚你,本殿与你一起受罚。”
“殿下!”
暴雨并没有怜香惜玉,高贵娇艳的红也被豆大的雨打得零落。伽莲劝她无用,可前方已有人大步走来。
太监撑着伞,无奈雨势太大,皇帝的长靴仍被打湿。自己的皇姐宁愿与罪人一同受罚,他寒着脸,不愿示弱,只重重哼了声,却大步流星从他们面前走去。
皇帝摆驾起行。
他带来的太监侍卫匆匆赶上去。
雨还在继续,可惩罚者走了,阿桔阿栗赶紧拿出伞来冲至雨中。
“殿下,快,别再淋了。”
“圣僧,您也起来吧。”
湿淋淋的眸横过同样湿淋淋的他,女人站在伞中,撇着嘴角,“下次,别再这么傻了。”
可话里,却没有半丝埋怨。
这场暴雨下得极久,等到歇下来时,皇后才收到消息,赶至宣明宫。
“皇上,听说您在公主府里罚了圣僧,这是怎么回事?”
一进门,司徒妙仪摆手示意宫女退下,自己亲身为夫君系上腰带。
“谁又跟你嚼舌根?”赵墨回宫不过沐浴更衣的时间,司徒妙仪已经知道了公主府的事。
整理衣摆的手顿住,女人露出温婉的笑:“今个儿本想请皇上来宫里用膳,便派了琳儿过来。她见您出门,便在宣明宫外等到您回,又问了您身边的小德子,才匆匆来告诉臣妾。”
司徒妙仪生来一副恬静柔顺模样,更是举朝公认的贤惠女子,说话总是柔声细语,跟赵如意俨然成了极端。
“皇上,圣僧犯了何错?怎惹得您如此生气?”
赵墨垂眸,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末了,才淡淡说一句:“前些日子他自己说好要离开公主府的,如今又住了进去,如此反复,朕也不能由得他。”
前阵子皇帝出面让伽莲回达摩寺的事皇后自然知道。
“原来如此。”司徒妙仪露出无奈的笑:“皇上,长公主到底小孩心性,圣僧宽厚,您又何必与他们较真?再者说了,倘若圣僧真的被长公主打动——”
“够了。”赵墨伸手拂开妻子。
司徒妙仪错愕之际,对上那双罕见的、深沉得叫她心中猛颤的眸,霎时不知所措。
“朕还有事,晚膳皇后自个儿用吧。”
“……是,臣妾告退。”
贤惠的皇后自然谨遵圣命,主动离开宣明宫,不打扰皇帝忙国事。
凤驾行经御花园,园中并未如世人所料,四季皆是姹紫嫣红。如今盛夏,园里头摆着成片已然凋落,只余绿枝的牡丹。四月时,这儿牡丹争先恐后怒放,倒像是天上仙境。过了花季,便是零落不成景了。
可这是赵墨的命令。
起先,太上皇为博乔皇后欢心,在园中栽种了大量奇珍牡丹。再后来,虽然太上皇与乔皇后不在宫中,可赵墨依旧让人别去动这些牡丹。
然而司徒妙仪知道,不是赵墨心细如尘,而是赵如意霸道。她最爱的母后所喜欢的,谁也不能动。就算打理后宫的,是她司徒妙仪,是一国之母也一样。
回到寝宫,她想知道的已经有人为她打听到了——
瞿越国太子斛昌罗舒退亲的真相。
“没想到,长公主竟然用这种办法,让瞿越太子知难而退。”心腹琳儿感叹。
当日圣旨一下,赵如意来宫里闹,谁都知道她不愿意嫁。
司徒妙仪双手攥紧丝帕,眼前忽地又浮现方才自己丈夫冷漠的样子。
究竟……他气的是斛昌罗舒悔婚,还是赵如意与伽莲有了肌肤之亲?
* * * *
长公主病了。
昨天赵如意威风凛凛,非要陪着伽莲下跪淋雨。结果一觉起来,却爬不起床了。
赵如意发起热,不过幸好不是高热,阿桔赶忙召来太医,诊脉开方,又让人煎了药。
庭院中侍女太医步伐匆匆,伽莲自然看见。得知赵如意生病,他愈发愧疚。
人一觉得有愧,自然容易让人拿捏。
“本殿头好晕,你喂本殿喝药吧。”病撅撅的长公主白着一张脸,理所当然地提出要求。
“殿下,岂可这样……”
伽莲话还没说完,才发现左右服侍赵如意的人不知何时,竟已都离了屋。
偌大的寝室,只有他与她。
“太医说了,本殿要是不定时服药,很容易就高热烧成傻子。”说罢,病人还适时地猛咳了几下。
伽莲无奈,唯有端起药碗与勺子,轻轻将药喂进赵如意嘴里。
庭前萱草随风摇曳,难得的清风吹得它也生出倦意来。赵如意坐在床头,乖乖张嘴等着对方,那目光柔得仿佛喂进来的不是药,而是蜜糖。
伽莲目光只盯着碗里褐色液体,偶有抬眸,却被那道炽热如水的视线灼伤,不得不望向窗外。
但那摇曳的萱草频频朝他点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一碗药,在病人拖磨慢咽之下,足足喂了一柱香才见底。
喝完药后,赵如意又努了努嘴,示意桌上食盒:“那个,糖。”
伽莲依言从食盒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糖霜。他虽不好此物,可也知自己两指间捻着的这颗,足足够普通百姓数日吃喝花费。
将糖霜递到赵如意面前,没料想,对方直接倾着身,张口就咬住他手里的糖。
向来稳若泰山的圣僧忽然缩回手,俊美的面孔难得浮现微红。
食指还残存着温热粘稠的感觉。
“好甜。”长公主含着糖,眼中爱意如屋外骄阳,热得烫人。
暗暗摩挲着食指,圣僧正欲说点什么,好歹劝戒长公主不应如此忘乎礼节。忽然间,门外又有人来报,说瞿越国太子殿下来了。而且,点明了有要事相询。
赵如意本想着不见,可侍女又说,瞿越太子说此事关乎长公主人生大事。
最终,赵如意还是让人进来。
伽莲与斛昌罗舒本视对方为擎友,经历风荷小筑一夜后,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斛昌罗舒。
多日未见,斛昌罗舒俨然憔悴了许久。他被人引着进来,见到伽莲也在此,神色陡然变得复杂,却也不愿再看他。只是请长公主摒退左右,他有要事相商。
伽莲合掌行佛礼,不等赵如意开口,自行退出房外。
屋内摆着冰盆,凉爽无比。他退至回廊上,风卷着烈日的温度,迎面而来都像燃着一团火似的。可他就静立在红柱旁,难得的,目光停留在庭中绿榕,正有知了一声声叫着。
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树里的知了叫了一遍又一遍,还有热风拂过地面的声音。
萱草花在摇曳。
蜻蜓掠过枝头又飞走。
终于,那合上的门又由内打开。
斛昌罗舒缓步由里面走出,二人隔着蒸腾的空气遥望。伽莲合手双十,朝他行礼。
忽然间,这位挚友大步向他走来。这是那夜过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伽莲心中愧意,正要开口,对方却抢先道:“不必说了,公主殿下已从头到尾告诉我,你不是故意的。”
“殿下,无论因谁而起,可终究是贫僧犯下的错。”伽莲愧对他。
“其实,我并不是你们大周这些迂腐的男人。”斛昌罗舒看着他,又回头望了那座华丽的寝室,“在我们瞿越,就算娶嫁过人的女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日,他确实因为乍见伽莲与赵如意在床上而气急攻心,跑去跟皇帝要求取消婚事。
一个是他至交好友,另一个是他心仪的女子,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他撞见二人衣衫不整、耳鬓厮磨的画面,哪个男人不会发疯?
可后面,他也后悔了。
“皇上昨天召见我,说给我机会,让我想清楚,所以我今天来找公主殿下。”
是要重新商议婚事吗?
也对,如果斛昌罗舒知道事情真相,能够谅解他们那场意外,那么皇帝没收回圣命,他依旧可以娶赵如意……
伽莲这时还未发现,他想的都是赵如意会不会嫁给斛昌罗舒。
“我问公主殿下,如果我当那夜的事是一场意外,她还愿意当我的太子妃吗?”
“可刚刚公主殿下说,她不愿意。”
伽莲瞳孔微缩。
“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斛昌罗舒的声音弥漫着浓浓的感伤,“我跟她说了,皇上已经下旨,若我请旨收回成命。他日公主殿下的名声必定受损,说不定,会影响到她日后的婚嫁。”
伽莲抿紧嘴角。
他知道斛昌罗舒说的没错。达摩寺是国寺,他从小生长在寺里,关于皇室的故事听得不算少。与异国联姻这样的事倘若取消,往后,赵如意免不了要沦为笑柄,被世人于背后指点。
就算她再尊贵,发生这样的事,日后也会被史官记入……
“公主殿下也说不在意。伽莲,”斛昌罗舒郑重叫着他的名,一字一句,像是忍着剜心的痛,
“她说,她喜欢你,喜欢到……就算将来嫁不出去也无所谓。”
因为喜欢,所以可以献出她的一切。
因为喜欢,所以愿意为她赌上她的前程。
伽莲第一次觉得,言语能像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 * * *
瞿越国太子与大周长公主的婚事取消了。
这赐婚的圣旨来得突然,取消婚事的旨意降得更加突然。朝野内外议论纷纷,皇帝另赐了宗室贵女给斛昌罗舒,后者则已启程回瞿越。
所以,处于风暴中心的只有赵如意。但公主府大门一关,任凭外头流言蜚语肆虐,这位主只当半句都没听到。
常言道,恶言一句六月寒。
外头那些话,主子不想听、不愿听,底下的人却是要出门的,自然听了个遍。
“您不知道,外面说得有多难听。什么公主殿下对瞿越太子多番辱骂,又聚着众多男子行、行那苟且之事,瞿越太子才不想娶她……”
伽释大清早来到伽莲房内,这些话都是他从府里小厮们嘴里听到的,一句赛着一句难听。
赵如意虽娇纵任性,却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不堪。况且,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些天公主府吃好喝好,伽释俨然对赵如意大大改观——
长公主殿下除了喜欢恃美行凶,哦,还只对他们伽莲师兄,此处,也就脾气不好惹了些,没其他不好的。
“还有,居然还有人说是公主殿下故意设计毁亲,为的就是不远嫁番邦,好在大周要谋夺皇位!”
当真离谱至极。
足可见外人为了诽谤赵如意,什么胡话编排得出来。
伽莲眉头轻拢。他知道斛昌罗舒退亲后,赵如意肯定会为人诟病,可没想到话能传到这么难听……
长久下去,她日后婚嫁该怎么办?
就几步路远,伽莲难得主动来找赵如意。服了药,已经退了热的长公主正趴在长塌上逗猫儿。
见到稀客,她当即扔了手里的毛棒子,招手示意他坐下,“来,尝尝。”
手从身边小几盘中抓了东西,一下朝伽莲扔去,后者猝不及防接过,竟是一颗糖。
“这叫‘软桃糖’,里头加了核桃仁儿,你试试好不好吃?”
伽莲本想说他不喜甜物,然而女人双目亮晶晶看他,明显等着他说上一声“好”。
手自己有了意识,就将糖送进嘴里。
细滑软绵,咬破那层甜甜软糖,里头核桃仁甘酥香脆,又甜又香,席卷整个味蕾。
“嗯?”她催了声。
伽莲自己也没察觉,习惯勾起的唇多了分无可奈何——无可奈何的宠溺。
“好吃。”
赵如意笑意更深,“待会本殿让人包了送到你房中,这是西南那边今年新出的,神都别处都还没有呢。”
长公主眉眼间得意满满,像把珍藏许久的宝藏拿出来分享。
伽莲忽然不忍拂她的意,合掌念了句:“那……贫僧就却之不恭了。”
从窗户吹进来的夏日微风,隐隐飘散着甜甜的味道。
原本压在心头的忧虑不知不觉难以问出口,待回到自己房中,伽莲合掌叹道“善哉善哉”,感慨赵如意的豁达,又感慨自己亦如俗人般,平添生了众多烦恼。
病好后,长公主又开始坐不住,闹着要出门了。这回,伽莲无论如何都拦下她。
近日外头并不太平。苇绡教愈发猖狂,上回朝廷清查了一个前朝叛党,皇帝亲自下旨午门斩首,以昭告天下。结果行刑当日大批苇绡教教众持刀劫法场,朝廷不仅死伤大半,连那名叛党也被救走。
自赵如意在达摩寺被挟持,苇绡教忽然浮出水面后,数月间,这个蛰伏多年的前朝教派像是破土而出,大有要推翻大周的趋势。全国东西南北各地分坛频频动作,闹得人心惶惶。
大周立国不到三十载,前朝李氏虽然不仁,可民间依旧有不少迂腐人士,还在暗暗支持苇绡教,做着那光复端朝的白日梦。
此时赵如意出门,简直是送羊入虎口。在这件事,伽莲难得执拗,赵如意拗他不过,真的就窝在府里。
恰适七月初七,乞巧将至。
自出宫住进公主府,乞巧节这玩意赵如意就不甚在意。往年在宫里,乔皇后在时,她还被按着学做女红。如今上头没人管着,这节有也跟没有似的。
倒是府中侍女们颇为热衷。
离乞巧还有数日,府里的女孩们早早准备起来。赵如意闲来无事,就见回廊底下,三三两两聚着,拿着针线正在做绣活。
大抵真的闲出病了。赵如意随手招来阿桔,让她也寻些针线丝罗来。
这日,伽莲走出庭院,长公主的寝室没有关门关窗,一眼便能见着绯红身影坐在贵妃椅里,手中正拿着针线。
娇艳美人盯得仔细,那一针下去,却是叫出声来,然后就是放下手里的东西,手指放进嘴里吮着。
伽莲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不断弯起。
乞巧这样的节日,跟男人什么关系,跟出了家的男人更加没关系。
七月初七当天夜里,庭院中摆起台子,放上供奉七姐的祭品,除了新鲜瓜果,还有女孩们的绣品。
伽释打小就在达摩寺长大,哪见过这阵仗?他巴巴跟在要好的小厮,也跟着帮姑娘们搬桌子拿凳子,忙得不亦乐乎。
他的师兄盘腿在房中打坐,默念诵经,窗外女孩们的欢声笑语俨然隔着千山万水。
女孩的节日,也没人去叨扰圣僧。外头闹了一晚上,笑声渐渐散了。等到祭台撤下去,各人也各归各位,又恢复了安静。
这时,却有人敲响了圣僧的房门。
“开门,是本殿。”
赵如意?
伽莲开了门,就见对方大摇大摆走进来,环顾四周,然后大咧咧坐在桌前。
“殿下,夜已深,还有什么要事吗?”
赵如意答非所问,“倒杯茶来吧。今晚她们闹得厉害,本殿口渴了。”
方才,他也听见了,那些笑声中不乏赵如意的。
伽莲给她倒了茶。长公主喝完茶,忽然又问上回给他的软桃糖在哪,他指了指旁边的柜子。
“快,拿出来。”
不知她是何意,可糖是她送的,伽莲拿了出来。
赵如意将糖夺过来,又问他:“本殿现在有一件事,要你帮忙,你帮或不帮?”
长公主向来不按理出牌。伽莲不知不觉,已经习惯她如此跳脱的思维行径,但也不心谨慎,不能随意便答应陷入圈套。
“若是违背良心或者佛门清规之事,恕贫僧无能为力。”
“行了,不逼你违反你们那些阿弥陀佛。”她伸手拉过伽莲,带他至门外,指着屋顶:“带本殿上去。”
……上屋顶?
对于天下第一的伽莲而言,捎个人上屋顶并非难事。
今日白天艳阳高照,到了夜里,万里晴空,繁星如打翻的珍珠,遍洒在穹顶。
赵如意拉着伽莲坐在绿色琉璃瓦,执拗不让后者走。
“你要是走了,万一本殿掉下去摔死,当了冤死鬼就一辈子缠着你。”
“……殿下,莫要妄言。”
伽莲无奈,只好陪着她。
夜风习习,平心而论,这夏夜坐在屋顶看星星,景致极美,确实是人生一大畅事。
伽莲不经意瞥向隔壁,就见赵如意双手托腮,没有往日的凌厉,像极了公主府里那些个单纯的小姑娘。
“伽莲,你说哪两颗是牛郎与织女星?”
七月七,天上牛郎织女两相遇。
可惜的是,此处与她同坐的,不是多情公子哥,而是空门圣僧。伽莲摇了摇头,坦然道:“贫僧不知。”
赵如意横了他一眼,但也不恼,反而从刚才那包软桃糖里摸出一颗,先是放进自己嘴里,又摸出一颗,捻至伽莲嘴前。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伽莲生怕她要直接喂他,索性自己接过,吃了进去。
乍一看,赵如意眼底果真生出几分失望。
这一刻,伽莲又隐隐有种得意。
二人嚼着糖,赵如意又望向星空,“你不知道,那本殿指给你看。喏,就是这颗……哦,还有和那颗。”
牛郎织女的故事,大抵八岁孩童都知道。圣僧是个聪明人,眼下只是静静不出声。这样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并不适合他与她谈论。
“小时候,我一直分不清,后面也是有人教我认,认了好久才认清楚的。”赵如意絮絮叨叨说着旧事。从乔皇后教她绣花,到太上皇嫌弃她的手艺,又到了偷吃糖被打屁股,都是些旧时趣事。
伽莲却敏锐地注意到,她并没有说是谁教她认清这两颗星星。
不过,又关他何事呢?
等到赵如意说累了,兜里的糖也没剩几颗。她索性将袋子塞至伽莲怀里,意思再明显不过,长公主吃够了。
“殿下,夜已深,还是回去罢。”
圣僧的声音比这夜色还要温柔。
赵如意托着腮,将目光由天上两颗靠在一起的星,转投到眼前俊美柔和的僧人。她突然说道:“伸出手来。”
“快点。”
伽莲听话伸出手,赵如意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放在他手中,又强行按住他的手,五指并拢。
“这是……”
“别问,本殿送给你的。现在不许看,也不许不要,不然本殿就坐在这里不下去了。”
“……”
她总是有千百种理由威胁他。
伽莲将人带下去。临走前,赵如意欲言又止,那脸上写满他看不懂的神情,说话时仍如同往日般盛气凌人。
“反正,那东西你也不许扔!”
说完,她大步流星回了自己屋,还重重合上门。
伽莲怔然望着那扇紧闭的朱门。
所以,究竟是什么东西?
伽莲回到房中,特地燃起烛火,才从袖中拿出赵如意送给他的物什——
白色丝罗制成的小荷包,而那上面,竟是歪歪斜斜地绣了一朵莲花。
昏黄的火花,隐隐像染红了圣僧俊美的脸庞。
长公主要进宫探望皇弟, 伽莲自然不能拦她,可他也请求跟着一起进宫。
宫里来传话的人说了,今日皇帝微服私访, 本来极为隐密。可途经神都长街时,忽然街边一卖油郎拔刀冲向他, 同时还有埋伏了不少同伙。幸得皇帝身边的心腹侍卫拼死护主, 才保得天子无恙。
那些刺客当场不是被杀,就是自己咬舌自尽, 赶来护驾的侍卫从他们身上翻出了刻着李花的腰牌。
又是苇绡教。
伽莲听着太监的话, 暗暗心惊, 这苇绡教如今竟已猖狂至此, 竟敢当街行刺天子, 而且行事作风与上回在达摩寺无异。
因此, 他更加不能让赵如意独自进宫。
马车途径长街时,伽莲撩开帘子,外头正有重兵把守, 地上还横溅着不少血迹。
一路上,赵如意罕见的没有出声, 只凝着一张脸。
看来,她真的很担心她的弟弟。
马车进了宫,然后便是下车步行至宣明宫外。伽莲无召不得晋见,他在外头候着,本想等赵如意出来, 再护送她回公主府。
岂料,片刻过后, 便有太监传话,说皇上要见他。
伽莲晋见时, 赵墨大马金刀坐在主位,唯有肩膀处包着厚厚的纱布。
皇帝伤得不重,可这场行刺事件却是让人后怕。
缘何皇帝微服私访,苇绡教那些反贼竟能提前在那里埋伏?而且,行刺的时机把握得滴水不漏,若不是身边一名侍卫及时推开皇帝,恐怕现在已经……
宫里有苇绡教的内应!
而且,这人极有可能就潜伏在皇帝最信任的羽林军里。
赵墨当着伽莲的面,跟赵如意谈这些,丝毫不避讳。末了,因受伤失血,面色略带苍白的皇帝看向他:“圣僧,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从事发到现在,两个时辰了,薛卿那边还未查出究竟谁是反贼的内应。”
以薛青竹的雷霆手段,至今还查不出谁是内奸,这实在令天子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