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菩提—— by白霭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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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赵墨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目光平静地在赵如意与伽莲之间逡巡,忽而凭空问了一句:“圣僧,朕身边并没有太多可信之人。不如,朕向长公主讨了你,你过来护驾如何?”
伽莲心中微讶,下意识看向赵如意。
后者反应更快——
“不行,是本殿先要他的。他也答应过,要留在公主府。”
她横过伽莲一眼,“本殿说的没错吧?”
伽莲自然不会说谎。
“皇上,贫僧确实答应过殿下。”
君人不强人所难。众所周知,当今天子温文尔雅,是明君,也是儒君。
“好吧。”赵墨勾起唇,仿若只是开了个玩笑,“既然你们早有约定,那朕也不强求。不过,近来不太平,伽莲,你好好保护长公主,无事就不要出门了,知道吗?”
“贫僧遵命。”
赵墨又叮嘱了几句,言辞温和,和上回在公主府中罚伽莲下跪的他判若二人。
只是等他们走后,皇帝那双漆墨的眸如窗外乌云滚滚的天。
* * *
皇帝遇袭后,朝中又是雷霆暴雨,风波不断。听闻皇帝召了刚刚平定西南之乱的大将,赫赫有名的平西大将军厉冉回来,还抽调了他的“黑甲军”精英进宫护驾。
但这些,都与公主府无关。
那日探望过赵墨后,赵如意依旧呆在府里,每日逗猫喂鱼,时不时就来伽莲房中,要他读经讲经。
“舍利子,空不异色,色不异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圣僧闭眼诵经之际,猝不及防,女人的幽香凑过来,温软的唇印上脸颊。
伽莲猛地睁开眼,对方一脸无辜:
“圣僧,如何,究竟是空还是色?”
是夜,伽莲做了个梦。
这个梦极为真实。他穿着白色僧衣,一如既往跪在佛前诵经。窗外,风在吹、云在动,他依旧在念着《心经》。
“伽莲。”
忽而有人在唤他。
他缓缓睁开眼,只见座上的观音竟长着与赵如意相同的容颜。
“观音”没了悲悯,反而眉目间柔情似水。扭着柳腰,她一身圣洁白衣,光滑的脚没有穿鞋,赤着踏下莲座,款步来到他面前。
手抚上他的脸,长着倾国容颜的“观音”喑哑着声,问他:“伽莲,你不累吗?”
缘何会累?
“日夜诵经念佛,可阿弥陀佛冷冰冰的,又有什么好的?”
他自然没觉得有哪里不好。
软玉温香依偎进怀里,“观音”的手按在他起伏的胸膛上,声音像淌着蜜般,“还是我好,是不是?”
伽莲低下头,手自己动了起来,抬起怀里“观音”的下颌,与那张妩媚动人的面孔相视。
此刻,他无端端想起那颗软核糖。这时的感觉,就像那天初次咬破那颗糖一样,又酥又脆,还甜入心扉。
不可以的。
他告诉自己。
“当然……是你好。”
住嘴,出家人岂可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我又是谁?”
怀里的“观音”嘻嘻笑出声。
她是谁?
是菩萨?不,不是。她是——
不可以回答。应该立即推开她,出家人四大皆空,又怎能被虚幻之象所迷惑?
伽莲听到自己的声音。
“你是……如意。”
如意,如意,他的长公主殿下,他的如意。
怀里的“观音”忽然摇身一变,不再穿着白衣,而是换上日常那套绯红襦裙。她紧紧勾住他的颈,伽莲在这双秋眸中看见了完整的自己。
“伽莲,记住:这辈子,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的男人。”
再次睁开眼时,伽莲后脊已经湿了个透。
月光静悄悄从窗口洒进来,无声窥见了圣僧半夜惊醒之状。床帐之内,传来一句无奈中夹杂着迷茫的“阿弥陀佛”。
伽莲不是蠢人,他懂得这个梦的意思。但懂,并不代表着要接受。
求道之路道阻且艰。世人冠以他圣僧之名,可他知道,自己并非圣人。既非圣人,又岂会无错?
赵如意,就是上天赐予他的一道劫。
伽莲没办法再抽开身,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去淡视这道劫题。或许,契机就是风荷小筑那一夜,他已是入了劫。
如何抉择,是佛给他出的考题。即便玲珑剔透如伽莲,一时间也不知该作答。
心乱,则意乱。
伽释发现,自己的师兄最近有些奇怪,偶尔会望着窗外出神。
外头除了那片开得如火般的萱草花,并没有其他景色。就连他也忍不住问:“师兄,你在看什么?”
回过神的圣僧摇头,眼中沉淀着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伽莲看的是萱草,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女人屋里那满室的清莲。
一位访客打破了圣僧紊乱的思绪。
大清早的,公主府出现男宾客。这儿有男人来往并不出奇,奇怪的是,对方穿着黑色甲胄,冷峻的容颜隐隐染上肃杀之气。
即便是远远望上一眼,伽莲也能感觉到对方周身血气。
这人,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
眼见那男人在阿桔的引领下进入赵如意的寝室,伽莲垂下眼帘,不愿作他想。可没料到,片刻过后,阿桔过来请他。
赵如意为他介绍这位客人。
“这位是厉冉厉大将军。”
伽莲抬眸看向对方。只见男人从头到尾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宛若千年寒冰,叫人不寒而栗。
他就是被赵墨召回来的平西大将军厉冉。
关于这位厉大将军,伽莲也耳闻过。传闻他是武举出身,当年一举夺魁,成为武状元后又从军,战功显赫,不过五年赵墨便破例提拔他为大将军。
自去年征战西南来,厉大将军战无不胜,深得皇帝器重,而他旗下的黑甲军在西南之战中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令人闻风丧胆。
这样的人物,与长公主也是旧识?
赵如意向厉冉介绍圣僧,二人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这时,伽莲注意到,这位厉大将军旁边的几上放着一个盒子。那盒子颇为眼熟,伽莲搜寻脑中忆忆,霎时,像是被黄蜂猛蛰了下——
这盒子,上回他在赵如意这里见过。
赵如意与厉冉之间,大抵都是赵如意在说话,无非就是去年一别后,这神都又开了什么酒楼,民间又兴起什么玩意儿。
厉冉只是听着,并无作答,赵如意也不计较。
伽莲看不出这二人是何关系。
屋外夏蝉叫了一声又一声,厉冉喝完茶,便起身告辞,临行前,他对着赵如意道:“上回你说喜欢,这次我又带了些来。”
说罢,手将几上的盒子推了推。
赵如意双眼亮晶晶,“那可真是有劳你了。”
厉冉颔首道别,错身而过时,他深深看了伽莲一眼。
等人走后,赵如意示意阿桔将盒子拿来,打开一看,里头与伽莲所料不差——
是软桃糖。
“这是今年西南那边刚出的。”赵如意说过。
原来,那些软桃糖竟是这位厉大将军送给她。
“厉冉这家伙还挺够意思的,之前本殿提了一次,他倒是有心,又带了些回来。”赵如意捻起一颗放进嘴里,手里又再捻一颗。目光流转间,她起身走至伽莲面前,伸手便送至他唇边,
“嗯,试试?”
伽莲抿紧嘴角。
赵如意勾起笑,葱指往前推,硬要与他一起吃糖。
眼前这颗糖像是变了味,飘进鼻间的味道都散发着酸与苦。
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伽莲忽然激起一身反骨,直接侧过头,拒绝意味十分明显。
赵如意怔了怔,有些意外。
这数日来,这样的亲昵伽莲总是放纵她。她以为,伽莲表面不说,心里头早就是喜欢的。
现在怎么忽然就别扭起来?
白衣僧人往后退,任由她捻糖的手停在半空,只是合掌拜道:“贫僧谢殿下美意。只是,贫僧不喜甜食,还望殿下莫要为难贫僧。”
好端端的,不是两相情愿,怎么就变成为难了?
连日来,两人彼此心照不宣的契合让赵如意以为,昔日那个拒她于千里之外的圣僧已经被她感动。如今他又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长公主微眯起眼,脸上浮现不悦。
“哦?圣僧不喜欢甜食,也难为之前还吃了那么多。”她随手一扔,那颗顶普通百姓几天饭钱的糖在地上滚了滚,直接没入椅子下面。
“那还真是委屈了圣僧。”
伽莲绷着脸,没说话。
见状,赵如意愈发生气,“你以为厉冉为什么千里迢迢送这些软桃糖来?”
还不是因为他喜欢,所以她才在信里说这东西好吃。
伽莲眉头轻蹙。
她这是在炫耀吗?
瞬间他明白了,厉冉与赵如意是什么关系!
缘何人家千里迢迢从西南特地送些女儿家喜欢的玩意来?
说到底,这位厉大将军,与那位无眠公子、薛大理寺卿亦是一丘之貉!
他也曾是进出公主府的常客。
无人发觉,他们之间的谈话像极了无理取闹的小夫妻。
心中像是破开苦闷的匣子,那些压抑的,像挥不散的乌云般压在胸腔里头,叫人喘也喘不过来。伽莲罕见理不清思绪,只是任由那股新鲜又怪异的情绪占据所有理智感官,以致于他脱口就回了句:
“厉将军的好意殿下独享便可,不用与贫僧分享。”
别的男人送与她的甜蜜,为什么要来跟他说?
他又有什么义务,必须去知道这些?
赵如意向来不落人下,正想开口驳回去,多年来在男人间流连的经验让她急急刹住。眼中情绪变化万千,斟酌又思量,反反复复,最终她带着几分不确定与窃喜,问道:
“你……这是在吃醋吗?”
这两个字跳出来时, 屋内凝住般,一切都停了下来。
白衣圣僧脸上浮现罕见的茫然与迟疑。但仅仅只是一瞬,快得几乎叫赵如意捉不到。
“殿下, 莫要再戏弄贫僧了。”伽莲退了一步,极为恭敬朝长公主行礼, 声音却没有丝毫温度, 称得上硬梆梆,“请恕贫僧先行告辞。”
赵如意还未喊出口, 眼前的僧人已经转过身, 大步流星踏出门槛。
所以是在吃醋吧?
双手缓缓抱住臂, 目光追寻着那道白色身影, 长公主朱唇勾起, 俨然像是得了件新玩具般得意。
怎么可能?
那种嫉妒又丑陋的情绪, 他怎么可能会有?
伽莲回到自己的房中,当即就是盘腿打坐,默念起《心经》。
苦海无崖, 唯我佛可渡世间万千苦厄。从小到大,他并非从未迷茫过, 可每每在诵读经文时,那些字字偈语,就像黑暗中的星光,指引他坚定朝着一个目的前进——
那就是悟道渡人。
直至明月初升,伽莲的心, 才随着一遍又一遍的经文平静下来。
狂风暴雨骤停,心中那场海啸已荡然无存, 余下一汪清静无波的湖水。已然平静下来的他重新审视自己,这次,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自己的心,聆听自己心中那道最真实的声音。
当听清了心中那道声音说的什么,伽莲再次念了句“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这四字包含着太多理不清、诉不尽的悔恨。
赵如意说的没错。
他……的确是在嫉妒着厉冉。
伽莲第一次尝到“嫉妒”这种情绪,是十岁那年,师傅带着他第一次下山。经过神都长街时,一个与他错身而过的小孩,那孩子与他年纪相仿,央着爹娘买糖葫芦给他。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与他同样年纪的孩子,是有“任性”的权利。
看着娘亲递到那孩子手里的糖葫芦,伽莲心中有过从来未曾没有的滋味,酸酸涩涩,像是掐碎了未成熟的青桔,那些汁液流淌出来,浸透着他的心。
很久之后,他才懂得,那种酸涩又难过的情绪,叫做“嫉妒”。
佛说,嫉妒则忧郁生。
他熟读佛家经典,自然明了。嫉妒之于人,有百害而无一利。
后来,他已经能很好地化解心中这小部分的忧郁,直至那些情绪再也未抬过头。
可如今,它们卷土重来了。
伽释不是个有能力见的。起码大清早的来到他师兄房内,并未能发现他师兄有任何异样。
“昨个儿您见着那位厉将军了吧?师兄,我说了您别吃惊,您肯定想不到,那个‘黑甲军’统领,也曾经是殿下的……嘿嘿。”
不,他看得出来。
“听他们说,殿下刚从宫里搬出来后不久,这位厉将军、哦,当时还不是将军,就是厉冉呀,那会儿还是羽林军首领,就开始出入公主府了。”
小和尚凑过头来,一脸“不得了”的表情:“谁也没想到,殿下居然会喜欢那种冷冰冰的人。那位厉首领呢,竟然也喜欢殿下!”
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世界上,谁会不喜欢赵如意?
她尊贵、美丽,又妖娆,极懂得攫取男人的心。
厉冉再冷又如何?
“哎呀,师兄,你这茶太浓了。”
伽释一口气说完,顺手就捞起桌上的茶灌下去,不料却呛得喉头发苦。
这茶又苦又涩。自然不是公主府的茶叶不好,而是在茶壶中闷久了。伽释不解地看向师兄,他的师兄不仅是弈道高手,对于茶道也颇有钻研,没道理上好的茶叶在他手里,却冲出又苦又涩的茶汤来。
伽莲回过神,嘴角的笑带着几分勉强,“对不起,方才正在想事情。”
“师兄,您在想什么呢?”
“……没。”
伽莲盯着自己的师弟,又像透过他,凝视着别的事。末了,他忽然说道:“这茶不好喝,我拿点东西给你解苦。”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样东西,看得伽释咽了咽喉头,他认得那方帕子,里头包着上回未吃完的软桃糖。
舌头还能记着那种又酥又甜的味道,伽释巴巴看着自家师兄递给他面前的珍贵甜食,还是装着问了句:“师兄,这、这不好吧?殿下送您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
“无妨,”伽莲视线落在那两颗仅剩的霜糖,表情瞬间淡了下来,“反正我也不喜欢。东西是要给喜欢的人,才有意义。”
“那我就不客气啦!”
伽释吧咂吧咂,吃得极为满足。
只是,谁也没料到,门口处竟然站着一道如火般的身影。
一身绯红长裙的赵如意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个精美的食盒。伽莲抬起头,恰巧与她对望,中间就隔着个快乐吃糖的小和尚。
她听进了多少?
赵如意全都听到了。
像烈火燃烧般的女人大步踏进来,脸色却极冷,只是将手里的盒子啪一下甩进伽释手里,后者猝不及防,堪堪抱住那东西。
第一次,伽莲在她面前移开视线,只是无人窥见他不为人知的心虚。
赵如意余光瞥过呆若木鸡的伽释,又扫过桌上那块已经空了的帕子,忽地勾起唇,眼底却更加冷冰:“圣僧说的没错,东西是要给喜欢的人才有意义。”
伽释咽了咽口水,莫名感到怀里这盒子异常沉重。
这……长公主是话里有话吧?
可他看向师兄,后者只是将泡得过久的茶叶换出来,低着头并不搭话。
外头烈日酷暑,伽释一点不觉得热,方才后背的汗如今倒发起寒,他下意识想挪动身子,离开寒意的来源。
可赵如意拂过袖,当即转身就走。离去前,毫无温度的目光扫过伽释,她嗤笑一声:“小和尚,这盒软桃糖不仅价值千金,更是千里迢迢从西南送来的,全神都也就只有这一盒。比起你师兄,你倒是识货多了。”
说话的同时,涂满蔻丹的食指轻轻划过年轻光滑的脸庞,立刻惹得年轻的小和尚面红耳赤。
伽莲握着茶壶的手顿住,等那抹红色身影离开后,他将茶壶放回桌面,只见那壶把竟有了裂痕。
* * * *
长公主与圣僧陷入冷战了。
自伽莲二次入府,要说二人之间有多热络,倒也只是闲时坐在一起,长公主喂着圣僧吃糖,后者略带讶色,却从善如流地含进嘴里。
还有夜里读经,阿桔阿栗偶尔从未关好的窗缝间窥见,长公主猝不及防偷吻了圣僧,后者亦是惊讶之余,嘴里念着“阿弥陀佛”。
一个任性,一个纵容。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饶是圣僧如金刚纱,也化在长公主的绕指柔间。
阿桔与阿栗感叹主子厉害之余,私下还打了赌,就看圣僧何时依了自家主子。可没料到这节骨眼上,两人闹翻了。
说是冷战,不过是各人守着自己那一间房,谁也不出来。平日里,赵如意走到门前,便能直接望到伽莲的房门。偶尔兴致一来,赵如意倚在门口,对着伽莲暗送秋波也不是没有的事。
如今,若是不经意对上一眼,她索性让人把门给关了。
长公主不高兴。
圣僧亦不服软。
七月流火,八月既望。入了秋,天气也开始转凉。
伽莲站在窗口,看着公主府的下人从主子寝室中搬出已经凋谢的睡莲,同时,庭中那片萱草也被拔除。
过了季的花,自然要退场。
秋日是菊花的主场。花匠们开始细心摆放应时的□□与白菊,先后到访的两位客人,便是迎着菊香而来。
第一个来的,是那位名满神都的无眠公子。
他长相俊雅,一派风流,远远的还朝伽莲行礼。尔后,便被迎进了长公主的寝室。
秋菊在风中摇曳,伽莲盯着那不断颤动的黄色花瓣,想起伽释的话。
“听说殿下以前最喜欢的,还是那个无眠公子。那赵无眠长得好看,又会吹箫。殿下的母亲,乔皇后最擅长吹箫,所以殿下这是爱乌及乌。上回到达摩寺祈福,也是因为他才迟到的。”
既然那么喜欢,为何那日偏偏要倒在他怀里,要他抱她上山?
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
不应该问的。
伽莲合上眼,强行压下心中重新涌上来的酸涩滋味。
这时,长公主的第二位访客却踱步朝他走来。
“伽莲。”
大理寺卿薛青竹站在门外,清冷的面孔没有表情。他比赵无眠晚来,自然被“挡”在门外。
可人站在中庭,很难不注意到旁边那扇开着的门,还有那抹圣洁超凡的身影。
“薛大人。”
“有空?请本官喝杯茶如何?”
薛青竹性子向来冷淡,连让人请他进屋这事,都像在发号施令。可伽莲并非心胸狭隘之辈,依旧错身让他入门。
圣僧深谐茶道,冲出来的茶汤醇厚清香。薛青竹细细品尝,看向伽莲的目光颇为复杂。
放下茶杯,他用着谈论天气的语气,问道:“伽莲,你爱殿下吗?”
喉头滚了滚,茶汤比往常略微快速地滑进喉咙。伽莲慢条斯理放下空了的茶杯,只合掌道:“薛大人,贫僧是出家人。”
出家人,又岂会沾染世间情爱?
这句话,像是在说服薛青竹,又像在说服自己。
薛青竹仿佛也不想细究这话是真是假,权当是真好了。毕竟,这世道再宽容,也容不得出家人谈情说爱,更容不得当朝最负盛名的圣僧犯下色戒。
他悠悠端起茶,轻抿一口,如同闲话家常般说道:“坦白跟圣僧说,本官爱殿下。”
“所以薛大人,您与贫僧说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薛青竹坦然看他,“但是你住在公主府,又是个男人。本官既心慕殿下,自然希望圣僧守得住佛门清规。”
伽莲很少真正对谁产生敌意。然而此刻,眼前这男子叫他反感。并非因为上次对方咄咄逼人,硬要他进大理寺问话,而是……
“这个无需薛大人忧心。只是,薛大人又是以什么立场来跟贫僧说这些呢?”
薛青竹眉头轻蹙。
伽莲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目光无端染上几分冷意,“殿下近日诸多访客,恐怕,薛大人还需等上一阵子。”
他当然知道来找赵如意的男人不止他一个。
薛青竹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可这位手握重权的大理寺卿微眯起眼,却只道了句:“殿下貌若天仙,有倾慕者也是常事。不过,殿下不会选择他们的。”
伽莲心中轻震,就听见薛青竹用着志在必得的声音,对他说:“赵无眠不过是个吹箫唱曲的,厉冉再厉害,也只是个平民出身的武夫。我们薛家自前朝起便已是四世三公,又岂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可比的?”
“此次和亲之事失败,皇上正为殿下的亲事烦恼。本官不日就会向皇上请旨,求他将殿下指给本官。”
第1章 圣僧入魔。
一身紫衣的无眠公子离开时, 还朝圣僧行礼道别,俨然与大理寺卿的咄咄逼人南辕北辙。
或许,薛青竹说的没错。
薛家自前朝起, 四世三公,是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名门望族。如今薛青竹作为薛氏新秀, 又因行事沉稳, 手段老辣而深得皇帝器重。
这样的人物,若真向皇帝求亲, 以赵如意如今的处境, 怕不会有比薛青竹更理想的驸马郎了。
窗外新栽的两色秋菊随风摇曳。
属于莲花的季节已然过去, 新的时节到来。四季更迭, 任谁也无法阻挡时光流逝的脚步。
就算圣僧亦然。
伽莲很难得的, 第一次有了悲春伤秋的抑郁。
赵薛二人来访翌日, 长公主做了个破天荒的决定——
她要出府。
“潇湘馆近来有了出新戏,着实好看,就连庆国公、安国公他们都连着几天来捧场。殿下若是有空, 务必前来观赏。”
赵无眠一句话,让赵如意无论如何都要出府。
伽莲自然不允。如今神都风声鹤唳, 先前皇帝在长街遇袭,尔后又急召黑甲军回朝护驾,表面上风平浪静,可背地里,谁也不知底下暗流究竟多么汹涌。
赵如意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府。
可长公主偏偏要。而且, 圣僧无法阻拦。
日上三竿,赵无眠已在府外候着。长公主施施然出来, 拖着逶迤长裙,在紫衣公子的搀扶下缓缓踏上马车。临弯腰入内时, 她半侧过头,视线精准捕捉到后方那抹白色身影,却只是抿紧唇,什么也没说,没入马车内。
侍女阿桔特地绕到后方,“圣僧,不如还是让奴婢为您备个车……”
“无妨,”伽莲合掌拜谢:“贫僧步行即可。”
阿桔:“……”
也不知道这对冤家又闹什么不愉快的,这出趟府,一个坐马车,一个偏要走路。
她家主子坐在车内,还有个无眠公子陪着。圣僧铁了心要走路,一身白色僧衣跟在马车后头。这场景,饶是坐在车前的阿桔头皮都在发麻。
只是圣僧还不知此去是何地,若是知道了……
怕是难以善了。
伽莲看见“潇湘馆”三个字时,脸色微微沉下来。
神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月宝地。不过,这风月宝地其实名声并不差。传闻潇湘馆的老板是个风雅名士,这里头养着许多相貌俊美又才华横溢的少男少女,也不做那皮肉生意,反而是编排戏曲、举办诗会,让清倌们陪着客人饮酒赏戏。
这样的场所,寻常人家自然是进不来的。
不消说,长公主也不是第一次来。以往这时辰,潇湘馆还在沉睡中。今个儿迎贵客,自长公主踏下马车,里头便有人迎上来,先是奉上香茶漱口,又是弯腰引路,谄媚献笑。
伽莲亦步亦趋,不理会旁人好奇探究的目光,跟着赵如意进了大厅。
全程,赵如意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倒是赵无眠特地来问了他了一句,圣僧是否需要休憩?
伽莲此行是为了保护赵如意,自然要贴身跟着,便摇了摇头,婉拒了他的好意。
不过,他很快便明白赵无眠为何要问他这句话。
和尚来风月宝场已是怪事,怪上加怪的,还是看这出《春香怨》。
春香怨这出戏是潇湘馆里一名清倌写的,故事内容惊世骇俗——
富家小姐春香家里收留了落魄公子丁云鹤,尔后两人私下相爱、互许终生。幸运的是,春香是独女,父母也极为喜爱丁云鹤,便招他入赘。两人新婚后无比恩爱,原以为会幸福度过此生。
谁料,父母仙逝后,丁云鹤竟开始豢养外室。丈夫不仅在外头有女人,甚至,竟与外室合谋要在酒中下毒谋害春香性命,好独占家产。幸得忠仆相告,春香索性反手将毒酒换与丈夫。
最后丁云鹤中毒身亡,春香又将外室告了官。有忠仆作人证,县官信了春香,不仅判丁云鹤身亡乃咎由自取,同时亦将外室收了监。
守住了性命与家产的春香不再相信男人,反而独当一面,自己掌管家中生意,生意蒸蒸日上,还豢养了许多男宠,过得逍遥又自在。
这样的戏出了潇湘馆,自然是为世人所不容。可在这个光怪陆离的风月宝地,又变得理所当然。
这世间又有哪条铁律,注定女子生来就得相夫教子?又有哪条道义,能保证男子不会薄幸?
命运,自然还需握在自己手里才对。
潇湘馆这出戏,内容新颖,而又有坦然露骨的曲词,诸如“妾身心念着郎君,身也念着郎君,郎君何时入我屋”“娘子身甜如蜜,为夫只愿化作铁杵永驻□□”。
长公主看得津津有味。
厅中不少人悄悄瞄向后方的白衣圣僧,只见对方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在听,又似乎这些淫/词艳曲没一个字能进得了他的耳。
阿桔忍不住看了又看。这些词曲,饶是她一个未婚嫁的女儿家听了都脸红心跳,更别提圣僧。平日里古佛青灯,哪见过这阵仗?
她是真怕这位达摩寺第一高手突然发难。
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出《春香怨》从晌午唱到日暮西斜,圣僧纹风不动,面色如常,当真巍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