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高门—— by苏幕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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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由叹声道:“倒是我没想到这点,当时只担心他拖着两条断腿想来也来不了。”
陆璘回道:“这也不怪你,没有那十文钱,兴许他还真来不了。”
陆璘想起之前断过的几桩案子,也有人意图贿赂,但他从未收过,全是禀公执法,也得了些百姓的夸赞,说他是青天大老爷,不知这些名声有没有一点传到陈有田耳中,给他一些信心。
正说着,杨钊过来道:“陆大人,徐仕派了家中的管家来,说咱们县学的教舍年久失修,总漏雨,他愿捐赠善款一百两,用来修葺教舍。”
李由看向陆璘,陆璘回道:“徐仕有此善心我自然欣慰,等我将下午的案子审结了,便与徐府管家详谈。”
杨钊佯装不知地问:“上午审了那么些,还有案子没审结么?”
陆璘淡声回:“排在第五的,陈家村村民陈有田状告丁文孝一案,挂了号,还没审。”
杨钊一副惊讶的样子:“可那人不是没来么,既然没来,难不成还等着他?”
“村里离县城远,而且看诉状上,这陈有田还被丁文孝打断了腿,想来是行动不便,晚一些也是能体谅的。”陆璘说。
杨钊心里知道,这位新知县是铁了心要从这丁管家开刀清查徐家了,他再劝也是无济于事,倒不如提早和黄盛等人合计一番,怎么把自己择出去。
等到下午,今日的所有案件都审结,眼看都快到放衙时间了,陈有田终于来了。
他年龄只有三十四,是正当壮年的男人,此时却瘦骨嶙峋,全身邋遢,垂着乱发,用手支着地瘫在公堂上。
他沉声道:“草民有冤,求大人作主。”
陆璘第一次看着陈有田,也是第一次面对一个普通百姓的苦难。
这个人,不再是一个名字、一个讲述出来的冤屈故事,而是切切实实的一个人。他们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那个“水”,是全国赋税的来源,是一个国家正常运行的国本,但在京城、在朝堂上,却从不会有他们的声音。
他们存在于政事堂那些奏疏卷册的数字中:某某县,农户两万一千八百二十二户,壮丁五万四千六百七十五;或是某某年,某某县水灾,三千余人卒。
徐家的案子,就算上报,也只是一个霸占民田、压榨佃户、以强权欺压百姓而已,陈有田这个人都不会被上面所知道。
静静听陈有田陈述完案情,陆璘便问一旁的丁文孝:“陈有田所指的这些,丁文孝你认吗?”
丁文孝立刻道:“当然不认,大人,草民冤枉!那佃户的租子是一早说好了的,他要不认他别租地啊,认了不就得交租么?再说地也不是我的,我替主人家收租混口饭吃而已;那许珍娘自己想免租,跑来勾引我,我只是一时没把控住而已,毕竟那娘们儿风骚……听说现在还去杨柳店当婊子卖去了……”
“你闭嘴,分明是你们逼的!”陈有田在一旁怒吼,几乎要爬过去打他,丁文孝朝陆璘道:“大人你看这瘫子,这得算一个咆哮公堂吧?”
陆璘看向一旁李由,李由站上前道:“丁文孝,知县大人让你陈述案情,不是让你诋毁他人,你再这样谩骂污辱原告,可是要挨板子的。”
丁文孝立刻道:“好好好,我忘了,那我说那许珍娘是做□□去了行吧?所以啊,这女人天生就是个淫荡下贱的,这她跑来勾搭我,我又早些年就死了婆娘,当时实在是忍不住是不是?结果这陈有田知道了,竟拿着锄头来我家要杀我……”
馨济堂内已没了病人,施菀收了东西似要出去。
枇杷问:“师父今天怎么走这么早?”
施菀回:“我去看看县衙是不是还在审案。”
“就是刚才刘老二说的那个瘫子告状的案子?我也去看看,一听就有冤情,不知这次这知县大人能不能查清案情,帮他讨回公道。”枇杷最爱看热闹,出门比施菀还积极。
施菀是既想知道案情怎样了,又担心事情进展不顺利,想着等消息还不如去看个明白,所以与枇杷一同往县衙而去。
到县衙时,外面早已围了好几圈人。
公堂上,李由朝着丁文孝道:“朝廷有法令,田主与佃户,收租比例不得超过六成,而你当年对陈有田收的租子已到了八成——”
丁文孝要说话,李由接着道:“我知道你要收的按额度是七成,但对他们家当年的收成来说就是八成,而且你还扬言陈有田对你不敬,迟早你要废了他、让他记得,然后你再去逼迫许珍娘,证据就是有人看见你在田梗上拦住许珍娘去路不让她走。
“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你之所以一定要收八成租,就是冲着许珍娘去的,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许珍娘这样一个柔弱又心疼丈夫的女子,一定会受你的胁迫。牺牲自己,全家尚有口粮,不牺牲自己,则是家人饿死。丁文孝,你威逼、胁迫许珍娘委身于你,也是强奸!
“试问,一个恶霸对一个女人说,你若不从我,我就杀了你丈夫和孩子,从了我,我就放他们活路,女人走投无路而从了,难道叫存心勾引?”
丁文孝大喊道:“我没逼她,是她主动勾引我,她去杨柳店做妓女就能证明!”
“她去杨柳店,那是黄正鸿的案子,与你无关。”李由说,然后继续道:“按我朝律法,丈夫撞见妻子被人强奸,是可以当场将人打死而不受刑罚的,陈有田得知你欺侮自己妻子后,气盛之下拿锄头去你家,也属人之常情,然而直到此时你也丝毫不知悔改,竟让四个儿子一拥而上围殴苦主,若不是下死手,也不能将人双腿都打断,所以你这是蓄意重伤,以上种种,就算判不了死罪,也足够杖一百,流放三千里了。”
这时陆璘抬眼,看到了堂下人群中站着的施菀。
丁文孝一翻慷慨陈词,让堂下围观的人纷纷喊着要将丁文孝正法,丁文孝却仍然嚣张大喊道:“我不是强奸,分明是许珍娘勾引,她去杨柳店卖也是人逼的吗?如果是这样,那嫖过她的男人不都要判成强奸了?就她那样的下贱货,我才不会去……”
陆璘知道施菀之前就担心许珍娘会不愿意告状,如今丁文孝在此污辱许珍娘名誉,对她更是刺伤,便立刻打断丁文孝道:“罪证已明,将丁文孝与其四子收监候刑,退堂!”
衙役立刻来押丁文孝入监牢,丁文孝略压低了声音朝陆璘道:“知县大人,你等着,我们东家一定会来找你的!”
陆璘不为所动地朝他道:“一百杖刑你恐怕受不了,若你知道他人犯下的罪行愿意供出,或许还能抵些罪,免几板子。”
丁文孝愣愣看着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搬出东家来他竟不怕。
而且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要他供谁?难不成还真会打他一百杖?就他这年纪,八十杖都受不了吧……
案犯被带下去,外面看热闹的人便纷纷散去,陆璘看着施菀也在人群中离去。
这时陈有田问他:“丁文孝真能判杖一百和流放吗?”
陆璘看着他的目光,沉默半晌,肯定道:“能。”
这一刻他决定,无论后面徐家有怎样的后招,他都不会放丁文孝。
他要让安陆的百姓明白,这县衙真的是明镜高悬、沉冤昭雪的地方。
陈有田似乎从他的眼神里得到了信心,目光微微激动起来,趴在地上朝他磕了两个头,随后送他来的人走上前,艰难地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陆璘朝边上衙役吩咐道:“帮忙扶他出去。”
衙役立刻上前帮忙,此时外面人影一晃,陆璘抬眼,就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妇人快步往旁边而去。
那妇人戴着黑纱垂至腰间的帷帽,根本看不清面容,但陆璘却觉得她有些熟悉,而且安陆这样的县城不比京城,其实很少有贵妇人戴垂纱帷帽,毕竟不方便,就算戴了,也是乘车轿出行,不会是走路。
下一刻陆璘便想起来,这是许珍娘。
她知道了陈有田今天来告状,不愿上公堂,却又偷偷来了,而现在,她没进来看她丈夫,又会去哪里?
“大人,丁文孝不愿在供状上画押,我看是等着徐家来救他。”李由过来和他说道。
陆璘从许珍娘身上回过神来,不屑道:“无妨,等不到,他也就死心了。”说完吩咐:“你亲自去监牢中盯着,交待衙役将他们好好看押,任何人不得探监。”
“是。”李由道。
陆璘回到县廨内,问里面官员:“丁文孝还没有认罪,稍后我进狱中审问他,谁愿做陪审?”
按律法,审问犯人不能只有一个官员,还须有陪审,这陪审,自然最好是县丞,但除了县丞,其他主薄、县尉,或是各房典史,只要在编官吏都行。
杨钊此时回道:“陆大人,我今日下午便觉得头眼昏花,半边身子发麻,怕是有中风之兆,我得赶紧去找个大夫瞧瞧,就先回去了。”
说着没等他回答,就收了东西慌不迭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那徐府的管家刚刚大概是等不了,已经走了。”
县尉黄盛也立刻说:“刚刚有衙役来报,说之前那个杨湾盗窃杀人案的嫌犯似乎回村里来祭祖了,此人潜逃外地五年,我赶紧带人去看看。”说着也慌不迭离去。
陆璘看向其他人,之前被他单独谈过话的典史低着头不吭声,陆璘正欲说话,脑中却突然想起来什么。
他知道许珍娘去做什么,她去追施菀了!
她不愿陈有田来告状,不愿在公堂上提起自己去了杨柳店的事,但今日,这些她不愿意发生的都发生了,她会怪施菀!
陆璘知道乡下的百姓纯朴起来尤其纯朴,但愤怒起来也不会客气,至少他在安陆就断过无数起因为几棵菜、一把镰刀而争执、打架,乃至全家人械斗的案子。
许珍娘若对施菀动手,施菀完全不是她对手。
他不再叫人去做陪审,转身就往县衙外走去,上了马车,立刻往雨衫巷赶。
到雨衫巷,他从马车上下来,才走近院门,就听见里面许珍娘的声音。
“你之前是怎么保证的,说不会和别人讲,说会帮我,这就是你的帮?”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被丁文孝糟蹋了,所有人都知道我在杨柳店做□□、做婊子,我男人也知道了!”
“我以为你是好人,结果你是要逼我去死是不是?”
陆璘立刻进院门,果然就见许珍娘摘了帷帽,正指着施菀大骂。
施菀站在院中,插不上话,也不知该怎么办。
他上前道:“她不是逼你,她是在帮你,难不成你能瞒着你丈夫一辈子?”
施菀此时也解释道:“我知道是我不对,说话没算数,只是知县大人要查徐家,不能无凭无据,要有苦主去告,所以我们才……”
“金水镇罗平镇那么多苦主,怎么就只挑中我们家,就因为你认识我吗?我就不该相信你!”许珍娘说着,突然冲过来猛地将施菀往后推去。
眼看施菀要被推得摔倒在地,陆璘立刻过来一把扶住她,人也被重力击得倒退了两步,随后他将施菀护在身后道:“这事是本官和你丈夫说的,也是本官让他去告官的,你要发怒,只管冲着本官来!”
外面的刘老二听到里面声音也冲了进来,看着许珍娘道:“什么人,敢动县太爷,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抓去打板子?”
许珍娘看看双目圆瞪的刘老二,又看看陆璘身上的官服,刚才对着施菀的气焰立刻就熄了大半,再也没动手,低下头嘤嘤哭起来。
陆璘朝刘老二道:“你先出去。”
刘老二只是个赶车的,刚刚却仗着陆璘的势呈了威风,觉得很有些意思,此时被陆璘赶出去有些不舍,只好看看许珍娘,出了院子。
陆璘这时上前道:“此事我的确没经过你允许,但只有这样,才有机会让徐家伏法。”
“他伏法了,那我呢?我男人会休了我,会连同我和女儿一起赶出去的……”许珍娘哭道。
陆璘反问:“他为什么要休你?作为男人,是他没保护好你,没让你过安稳的日子,要不是他个性冲动易怒,也不会弄得瘫痪,让你无以为继,要去赚卖身钱。”
许珍娘看着面前的知县发愣,她在杨柳店受了太多白眼,知道自己下贱、自己不堪,再也配不上丈夫了,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说是她丈夫的不对,才让她走上这条路。
似乎……她也是委屈的。
而这个人,还是个当官的,是堂堂县太爷。
她不禁又哭了起来。
陆璘继续道:“他日若查清此案,我可以特批你们这些在杨柳店讨生活的女人迁居去别的镇,另分田地给你们,也能将你们贱卖给徐家的田地拿回来给你们,但前提是真的让徐家罪证确凿。
“我知道你的顾忌,可不去告、不去碰这件事就好吗?你要继续在杨柳店做到什么时候?到你女儿长大了,和你忍受同样的屈辱?”
许珍娘这时抬眼问:“真有可能将我们的田拿回来吗?”
陆璘认真道:“我会用我的官职、我的身份,去努力做这件事,徐家尚且不知,但丁文孝已经关在监牢中了,无论如何,我会将他的罪名定下来。”
许珍娘沉默许久,最后道:“如果他不认,我可以……去指认他,和他对质,就是他逼我的,他那时说我不同意他还要向我们家收九成租,我没有主动去勾引他。”
陆璘回道:“好,此案的确需要你的证词,稍后两天我会送牌票去你家中让你来写供状,你先与你丈夫一同回家去吧,这段时间别去杨柳店了。”
许珍娘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待她离开,陆璘转头看向施菀,道歉道:“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她会来找你,你没事吧?”
施菀摇摇头。
再看他,却发现他左侧胳膊上的衣服被划破了一条口子。
“大人,你衣服……”说话间,又看到了他里衣上的血迹,这才惊觉他胳膊受了伤。
“你受伤了?”施菀说着立刻去看刚才他扶自己的地方,那里有一棵银杏树,上面为晾衣服而系了圈铁丝,铁丝的接头上面隐隐有血迹,陆璘就是被这铁丝划伤的。
陆璘看了看自己胳膊:“只是小伤,之前都没有感觉。”
施菀又过来,揭开他被划伤的衣料看了看他胳膊上的伤,说道:“伤不大,但这铁丝上有锈,怕会造成破伤风,大人随我进屋,我给大人上药。”
陆璘便随她进屋。
“大人在这儿坐一会儿。”施菀一边说着,一边去开医箱配药,陆璘坐在了屋中的凳子上,看看她,又看看这屋里的样子。
这是他第一次进这院子。
院中简洁也干净,从院门口处铺了一条青砖路到屋门口,两边都没有再铺,院子的左边只种了一棵银杏树,此时正长着新嫩的叶子;右边种了一簇金银花,枝繁叶茂,已经能见到花苞,在这簇金银花前方,还有一畦矮矮的,长着绿叶的植物。
施菀拿了药过来,陆璘问她:“你院中种的那是什么?”
施菀转头看了眼,说道:“是薄荷。”
“薄荷?”
施菀继续道:“当初院子里空着,不知种什么好,我平日很少做饭,种菜也吃不了,种娇贵的花草又没时间照料,所以就随手种了株金银花和薄荷,都不用管,可以入药,也可以当茶泡来喝。”
她说完,看着陆璘伤口,犹豫一会儿,说道:“要不然,大人将外面的官服脱下来?”
随后似乎怕他误会,又很快解释道:“我怕不好上药,也怕把药弄到官服上不好洗,这破伤风不是小事,若严重起来是有可能……”
陆璘已然解了腰带,将官服脱了下来,又很快将里衣的袖子捋起来,露出胳膊。
施菀拿棉布打湿了水,给他清理伤口上的血迹。
并不是很深的口子,只是一条浅浅的划痕,流血不算多。
将血迹清理后,就用药粉一点点酒在伤口上。
陆璘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替自己清理伤口,然后微微抬眼,去看她。她的样子很认真,也很熟练,一步一步,有条不紊,有一种大夫面对伤病的沉稳在里面。
她的手是隔着他胳膊上衣料的,但偶尔,也会碰到他,让他感知到她手上的肌肤。
很细很软,但有些微凉。
他好似记得,她的手没这么凉的。
他也曾……握过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他握着那手,自上而下地亲吻她,而她会很乖地将手躺在他手上,闭着眼,柔顺地任他做那些事。
“伤口不深,我便不包扎了。”施菀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陆璘惊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刚刚竟当着她的面,在想那些……
他立刻回神,强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她放下药瓶,继续道:“大人先不要将衣服放下来,待血干了再说。明天一早让人去药铺,我给大人开两剂药拿回去煎服。”
“好。”陆璘说。
施菀将棉布,药瓶都收拾好,再回头,就看到了陆璘放在一旁凳子上的官服。
那是件绿色绸袍,胳膊上的口子正好朝上,她将那袖子拿起来看了眼,足有一指长的口子,非常显眼,只能修补好了再穿。
他因救她而划破这官服,也不知好不好再新制,她有些歉疚道:“大人家中的丫鬟应该会针线活吧?回去补一补,应该可以,若没有这样颜色的线的话,我这里有,应该是同色。”
说着她放下了衣服,去拿出房中的针线笸箩来,将两样绿色线比了比,拿出其中一只与官服颜色更相似的来。
陆璘这时说:“她们都是附近村里的姑娘,大概不会太细致的针线。”
施菀听了出来,他不觉得家里的丫鬟能将这官服补好。
她之前在京城倒是学了很久的针线,花也能绣得不错,修补这一道口子的话,应该有把握能修好。
沉默一会儿,她问:“要不然,大人在此等一等,我试试?”
“好,麻烦你了。”陆璘很快回答。
施菀将他官服拿到了自己这边,又端了张小几过来,放上针线笸箩,然后坐下,将官服放在腿上,穿针引线,开始补那道口子。
陆璘在一旁看着她。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让他恍惚觉得他们还是夫妻,她陪他到了这安陆县城,替他缝衣服。
过了一会儿,她微微抬头,他立刻别开眼,去看这间屋子。
屋里除了最普通的桌凳,一点别的东西都没有。里间的卧房只隐隐能看见一角,空空荡荡,放着一张梳妆的旧桌,一只置物的木箱。
再看她,也是布裙,头上只有一只木钗。
“这里,是你买的是租住的?”他问。
施菀低头看着眼前的针线,回道:“之前是租,租了两年,就凑钱买下来了。”
陆璘想,不知这房价是多少,她手上那五百两买了房子,又还剩多少。她如此节省,大概是担心后面没有着落吧。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声音传来,陆璘转头看向外面,正好与一条灰溜溜浑身带着泥浆的狗四目相对。
“汪——”那狗看见他,警醒地叫起来。
施菀喊道:“如意——”轻呵了一声,她却愣住了,问那狗道:“你在哪里滚的这一身泥?”
如意不再管陆璘,摇头摆尾进屋来,施菀立刻道:“你别进来,等下把屋里都弄脏了。”
她抬头将狗往外赶了一下,狗倒明白过来,没有进屋,在外跑了两圈,抖抖身上的泥,去狗盆里找吃的。
陆璘问:“它叫如意?”
施菀继续缝衣服,回道:“是的,丰子奕取的,他们做生意惯了,喜欢讨个吉祥,说要叫旺财,我让他换个,就换成了如意。”
陆璘没再说话,无声看着那狗。
没一会儿,施菀剪了线,将袖子翻过来看正面的口子,修补的痕迹倒不太明显。
她将衣服递给陆璘:“好了,大人就先将就穿着吧。”
陆璘接了衣服来穿,施菀便去了院子里,看着狗吃东西,然后道:“你这一下午去做什么了,掉哪里了?这天也冷,也不能给你洗,你就这么脏几天吧。”
说完,起身去舀水浇起了院里的薄荷。
陆璘不知道她是正好要去浇水,还是特地避开让他穿上衣服。
其实他们也曾亲密过不是么?
等他穿好衣服从屋内出来,施菀拿着水瓢从水桶边直起身来,朝他道:“大人胳膊上的伤虽然小,但这两天最好也别碰水,能好得快一些,明天记得让人去药铺拿药。”
这是在送客了,陆璘点点头。
随后他说:“若那许珍娘再来为难你,你马上去我家叫人。”
施菀顿了顿,有些落寞道:“她怪我,理所应当,我只求她牺牲这些,能有一个好结果。”
陆璘明白她的意思,深深看着她,承诺道:“我会尽一切努力的。”
施菀回答:“多谢大人。”
陆璘从小院中出去,回头看了看那半掩的院门,然后抬手,轻轻抚了抚左袖上那缝合的口子,才乘上马车。
查徐仕一事,在县衙中举步维艰,但有她在,他却满怀信心与力量。
陆璘回县衙时,县衙中官员早已离去,一人不留。
他想了想,换下了官服,出县衙朝刘老二道:“去杨府。”
杨钊知道陆璘来,已经躺到了床上,声称自己半边身子动不了,怕是真有中风之兆,并在床上一边呻吟着,一边向他告假,说这几天都去不了县衙。
陆璘在床边看着他道:“杨大人这病来得真是时候。”
杨钊叹声道:“谁知道呢……县衙这几日……就劳烦陆大人多担着了。”
他的样子看着是小心翼翼毕恭毕敬的,但这样明着装病,又有些无所畏惧的架势,似乎想讨好陆璘,但真得罪了,也量着陆璘不敢把他怎么样。
的确就算杨钊不配合,陆璘也不能将他怎么样,他收受贿赂,陆璘也要先将徐家正法了才能用徐家来咬出杨钊,既然在徐家这一步陆璘都无可奈何,那更谈不上对付杨钊了。
陆璘直言道:“杨大人不去查徐家,甚至给徐家通风报信,是因为早已与徐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杨钊见他直接挑明,先愣了一下,随后躺在床上一副虚弱的样子断断续续道:“陆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徐家是安陆县的大户,下官是安陆县的官员,理所当然算作一家……甚至连同德安府也是一家。
“德安府门口那座桥,便是徐家出资修的……还有每年的赋税,也是徐家顶了大半,官府只要随便收一收……就,就能交差了;前年水灾,要不是徐家组织人善后,开仓放粮食救济灾民……安陆县只怕没这么太平。”
“是吗?既然是救济,那应该灾民得了好处,徐家损失了钱粮,怎么灾民的田都没了,越来越穷,徐家却坐拥大片良田,到第二年粮食更多了?”陆璘反问。
两人都明白,徐家所谓开仓放粮不过是趁灾年上下打点,截住官府的救济钱粮,然后用粮食贱价购买百姓手中的田。
杨钊回道:“但不管怎样,安陆县还安稳着不是么?陆大人出身不凡,京中有着那么大的靠山,您在此处,只用安安稳稳待上一两年,挣些资历,尚书大人自然会想办法将大人调回去,下官着实不明白陆大人为什么要这样折腾,到时候犯了错,受了弹劾,影响的可是大人您自己的仕途。”
陆璘看着他没说话,杨钊想起刚才说话时忘了装病,却也不在乎了,又接着道:“抓一个丁文孝也就罢了,大人如果还要查徐家,下官看还是要和德安府知会一声,毕竟他家有爵位在身上。”
杨钊一再暗示,陆璘当然明白,德安府和徐家也牵连极深。除非他能以一己之力撬动整个德安府,要不然就别想动徐家。
陆璘看着床上的杨钊,说道:“杨大人想好了,过了今日,就不一定有陪审的机会了。”
这的确是个大案,若成功查处了占地万亩的徐家,将是能上朝堂的政绩,主审官员是头功一件,可杨钊觉得陆璘太过天真,也把自己想得太蠢,就眼前的情形,显然是动不了徐家的,到时候他陆璘兴许还能保住官职,自己却肯定要成为那个担责的,他才没那么傻。
杨钊连喘了几声气,有气无力道:“我倒是……倒是想,只是大人看我这样子……我家里人已经去请大夫,不知今年还熬不熬得过去……”
陆璘没说话,转身出了房间。
杨钊连忙在床上喊:“快送送陆大人。”
隔天,德安府知府赵襄遣人来送请帖,邀陆璘去赵家一叙。
陆璘心知肚明,赵襄为什么请自己。
显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关了徐家田庄管家的事,兴许也知道了自己想查徐仕的事,他要一探究竟。
如果不是顾及着他的身份,赵襄作为他的上级,只怕现在已经因徐家之事质问他了。
陆璘穿了身丝绸的锦袍,打扮得如在京中时一样矜贵,换了马车,改乘轿子,往赵府而去。
德安府府衙就在安陆县内,赵府也离府衙不远,只是与县衙分属县城两端。
到赵府,赵府下人见他如此气度,惊了一刹,立刻去院内通传。
很快陆璘被请进府中,过了大门,赵襄从后院出来,热情道:“陆大人上次一见,都过了快两个月了,不知你在安陆还待得惯么?”
陆璘轻笑着回答:“习惯,安陆是个安宁静谧的好地方。”
赵襄回:“习惯就好啊,陆大人一定意外我为何叫你过来吧?”未等他回话,赵襄便笑着继续道:“我最近得了个好东西,看来看去,只有陆大人会品鉴。”
说着带陆璘一道去了书房。
“陆大人坐。”
赵襄请他坐下,随后去博古架上拿下来一只红漆雕花的盒子,放于陆璘身边的茶几上,朝他道:“陆大人看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