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风流/灼灼风流—— by随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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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这一脸讨好的模样,与那只猫儿也有几分像。刘衍喂了它几个月,那只猫儿似乎就认了他当主人,每回他走出书房,便看到它从屋檐上落了下来,冲着他轻轻摇晃尾巴,咪呜咪呜叫唤,刘衍低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那笨猫不知从哪儿抓了只老鼠,咬死了放在他门前。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笨猫儿把它自以为最好的东西送来讨好他,却把下人们吓了一跳,挥起扫帚要赶走它。它急忙窜了起来,轻盈地跳上了屋檐上,大眼睛巴巴看着刘衍,咪呜咪呜叫着,似乎有些委屈。
慕灼华除了多了股聪明劲儿,瞧着这模样神态,与那笨猫儿也别无二致,让人忍不住有些手痒,想揉揉她的脑袋,挠挠她的下巴。
“王爷,这马车之前从未见您乘坐过?”慕灼华抿了抿嘴角,眼睛亮亮的,轻声问道,“您是不是要升官啦?”
刘衍被她的声音拉回了思绪,轻轻笑道:“你倒是敏锐,这是陛下赏赐的。”
慕灼华估摸着是前阵子刘衍病倒,刘琛担心他身体不好,这才专门打造了一辆这么贴心舒适的马车,也是昭显对定王的殊荣了。
慕灼华眼珠子轱辘转,嘴角笑意藏不住了:“王爷不回封地了吧?”
刘衍含笑道:“本王不回去,你倒是开心。”
“自然是开心的。”慕灼华鼻头微红,眼睛濡湿发亮,因着心情好,说话声音又甜又软,“下官总归和王爷是一条船上的人,王爷若在定京,下官也好背靠大树乘凉嘛。”
刘衍恍然笑道:“本王若不在定京,你就另找靠山,择木而栖?”
慕灼华干笑两声:“下官一片忠君爱国之心,王爷千万不要误会,汲汲营营求官也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报效朝廷,报答王爷!”
“忠君么。”刘衍似笑非笑看着她,“在你心中,是陛下更重要,还是本王更重要?”
慕灼华心口一颤,头皮发麻,这种话叫她怎么回答嘛,简直是必死题。刘衍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皱起小脸,一脸为难的样子,倒想知道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姑娘还能说出什么谄媚之词来。
慕灼华抽了抽鼻子,小心翼翼地看向刘衍,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王爷……是希望下官将陛下看得更重要,还是将王爷看得更重要?”
刘衍一怔,随即失笑,伸手敲了下她有些濡湿的脑袋:“越来越放肆,本王问你话,你倒反过来为难本王。”
慕灼华委屈地撇撇嘴:“王爷也知道这种问题是在为难人……王爷和陛下是一条心,下官对陛下尽忠还是对王爷尽忠,不都一样吗?”
刘衍心中轻轻一叹——那自然是不一样的,他要的,又不是忠……
“今日陛下召见,说要将你调至户部,你可高兴?”刘衍问道。
慕灼华有些意外:“户部……那王爷呢?”
刘衍随意地说道:“陛下已拟旨加封本王为议政王,明日早朝宣旨。”
慕灼华倒抽了口凉气,议政王的身份可太尊贵了,远在所有王爷之上,可以说是半个皇帝了。之前刘衍战事受挫,身体不济,便屈居理蕃寺任尚书,所领不过一部,而议政王的权力等同丞相,总领六部,尊贵还在之上,六部尚书见了他都要恭敬行礼,别人站着他坐着……不过以刘衍如今的权势,和半个皇帝也是差不多的,只是多了议政王三字,显得更名正言顺一些罢了。
外间流言蜚语太多,剑指定王擅权,刘衍却偏偏把权力递到他手中,让他名正言顺地做事,让旁人不服都憋着,他们叔侄感情不是旁人可以随意离间的。
慕灼华不禁有些羡慕这样的亲情。
刘衍见慕灼华低着头不语,便又说道:“陛下让沈惊鸿进吏部,你进户部,是想逐步重用提拔你们,日后让你们掌管最重要的两个部门。吏部掌官员任命,户部掌天下钱银,乃是重中之重。”
慕灼华讪笑道:“王爷说笑,这活可不好干,户部和吏部是最得罪人的衙门,沈惊鸿不怕,下官怕得很。”
“可陛下说你处事圆滑,又出身富贾之家,对此必然得心应手。”刘衍笑道,“是不是知人善任?”
慕灼华笑得诚恳:“陛下和王爷都是知人善任。”
刘衍暗自失笑,她拍马屁还真是滴水不漏,嘴上比糊了蜜还甜,可惜啊……没有心。
“王爷。”马车忽然缓了下来,外面传来执墨的声音,“前方有屋子被雨水冲塌了,马车太大,路堵了,恐怕得绕路。”
刘衍回道:“那便绕路吧。”说着看向慕灼华,“你可要急着回去?”
慕灼华摇了摇头,“今日休沐,本也就没什么大事。”
“既如此,便歇歇吧。”刘衍指了指火炉上精致的铁壶,“再多喝些热牛乳,免得受凉了。”
那牛乳里加了些蜂蜜,味道甜滋滋的正好入口,慕灼华又倒了半碗,喝完之后身上都暖和了起来。马车做了减震,不疾不徐地在雨中走着,轻轻地摇晃伴随沙沙的雨声,听得人不由自主地犯困。马车里的熏香沉郁而安神,不知不觉让人放松下来,刘衍随意地挑了一本书看,心里却不怎么静得下来,偷偷用余光看慕灼华,竟发现她斜斜倚着软垫,双眸倦倦地合上,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刘衍怔了一下,便放下书倾过身去,担心她压麻了手臂,便伸手穿过她微湿的长发,温暖的掌心托着她的后颈轻轻抬起,将她放在软褥上,又拉起宽大的外氅帮她盖严实了,免得她着凉。
伽罗香价值千金,效果自然不同凡响,慕灼华沉浸在这沉郁的香味里,睡得舒适极了,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嘴角微微翘着。刘衍低头看着她的睡颜,不自觉一抹笑意浮上眼底。她原本煞白的小脸此刻已回复了血色,娇嫩的脸颊染上了粉粉的胭脂色,嘴角却还沾着一丝干了的白色痕迹,应是先前喝了牛乳残余的。刘衍未及思考,已经伸出了手去抚上她唇角的白渍,待指腹触碰了温热柔软的唇瓣,他才意识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这已经算得上是轻薄了……
他的手顿了一下,心口处仿佛被猫爪子挠了几下,说不出的酥麻痛痒,这不是君子所为……但他终究没舍得收回手,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柔软娇嫩的唇瓣,呼吸不自觉粗重了几分。这张小嘴惯会说话讨他喜欢,只是他自己也知道,十句里怕是一句真话也没有,明知道是戏,看戏的人却动心了。
那个逼真的梦境又撞进脑海中,他仿佛还能闻到她颈间传来的馨香,还有唇齿间湿软清甜的蜜意。
刘衍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已随着自己的心思,不知不觉压下去,两人的唇瓣只离了寸许的距离,鼻尖几乎擦过。她细密卷翘的睫毛掩住了机灵的眸子,平日里能说会道的小嘴也轻轻合着,轻缓的呼吸拂在他脸上,她这样无知无觉地安睡在他面前,模样是难得一见的乖巧。
就这么相信他吗?
轻易地上车,在他背后脱衣,穿着他的衣服,身上沾染了他的气息,安心地在他面前沉睡……
他也是个男人,也会有男人的卑劣和欲望……
心口是难忍的酸软和绞痛,可这十分的酸痛之中却有一分甜意,可也仅仅这一分甜意,就能让他对那十分的折磨甘之如饴。
明知道她是虚情假意地做戏,他却入了戏,着了魔。
刘衍自嘲一笑,终究没有去品尝她唇间的滋味,只怕惊醒了她,惊跑了她。他既想欺负她,看她委屈,看她哭,却又舍不得看她真的难过,怕她受伤……
他知道,她是不愿意跟了他的,逼得狠了,她只会溜走。
刘衍咬破了舌尖,强迫自己闭眼不去看那香甜的诱惑。
罢了,假的,总比没有好。
再桀骜的猫儿,他也是有耐心慢慢抚平她的刺……
慕灼华没想到自己会在刘衍面前睡着,她多少还是个戒备心强的人,后来她仔细想了想,应该是那伽罗香太催眠了,牛乳也太甜了,麻痹了神经,让人昏昏欲睡。那马车也不知道绕了多远的路,慕灼华醒来时已经快日落了,执墨说才刚刚到家。
马车停在了定王府的后门,她的家门口,刘衍怕她着凉,命令她穿着暖和的外氅下车。郭巨力看到慕灼华衣衫不整地从刘衍的马车上下来,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半天没缓过神来,脑中一阵风暴,半晌才冲回屋里去,慕灼华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了,刘衍那贵重的外氅挂在了架子上。
“小姐,你你你……”郭巨力语无伦次地拉住慕灼华的手上下打量她,“你跟定王……”
“半路下雨,我淋湿了,他送了我一程。”慕灼华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好笑地看着郭巨力,“你什么表情?”
郭巨力松了口气,拧着眉道:“我当然是担心小姐被人欺负了。小姐……你对定王……不不,应该是定王对你,是不是有点喜欢?他堂堂一个王爷,对你是不是太好了些?”
慕灼华轻笑一声:“因为我会逢迎拍马,讨人喜欢?”
郭巨力支着下巴沉思:“他看起来也不像轻易会被蒙蔽的笨蛋,怎么就一而再再而三被你骗呢?”
“怎么叫被我骗呢?”慕灼华不高兴了,“是,我之前是骗他说我喜欢他,可后来我也澄清了不喜欢,现在我们是纯粹的上下级关系,他看重我的才能,又喜欢听我吹捧他,我需要他的庇护,各取所需而已。”
郭巨力撇了撇嘴,有些不以为然道:“小姐,我虽然不聪明,可是也不傻,没吃过猪肉,却见多了猪跑,老爷是怎么对姨娘们的,我可看得真真儿的。定王分明就是在意你。”
慕灼华被郭巨力说得心口一跳,莫名心虚了起来,别过眼不敢看郭巨力的眼睛,声音也发虚了起来。“这本来就是我的目的啊……他要是不在意,我还怎么借他的势狐假虎威?”
郭巨力狐疑地看着慕灼华:“小姐,你就不怕他真的爱极了你,对你用强吗?”
“那倒是不怕,第一,我是朝廷命官,如今还得陛下看重,他不敢对我用强。”慕灼华竖起手指,肯定地说道,“第二,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做卑劣之事。”
郭巨力恍然大悟道:“我懂了,小姐之前说过的那用什么方法欺负君子……”
慕灼华噎了一下,虚着眼说:“君子可欺之以方……”
“所以你就是瞅着定王是个君子,被你欺负了欺骗了,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就可着劲儿祸害他。”郭巨力啧啧两声,皱起眉头来,瞪着慕灼华道,“小姐,你真渣。”
慕灼华被郭巨力指控得后退半步,轻轻一颤,捂着嘴道:“郭巨力,你有没有良心,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这个家啊!”
郭巨力看慕灼华做作的样子,以她对小姐的了解,知道她这分明是心虚的表现,便忍不住端起脸色来教训她:“小姐,不是我说你呀,王爷这么好的人,你就不要再骗他了。要是他喜欢你,你嫁给他当王妃,也是挺好的啊。”
慕灼华吓了一跳,戳了戳郭巨力的脑门,瞪着眼道:“你疯啦,胡说什么呢,我教过你的道理都忘了吗?嫁了人,这辈子就完了,更别说是当王妃了。当了王妃,我肯定是不能抛头露面做官了,下半辈子只能被关在深宅大院里等着男人偶有兴致的宠幸,他要是喜欢上别的女人,一个个地接进府里,我也只能红颜枯等成白发了。我阿娘的教训,你也都忘了吗?”
郭巨力捂着脑门,嘀咕道:“王爷看起来不近女色,应该不会像老爷那样……”
慕灼华想起之前在刘衍身上闻到的脂粉味,冷笑一声:“那可未必,男人逢场作戏,见异思迁的本事可不能小瞧了。我第一回 见到他,还是在小秦宫呢。”
“小姐你也挺会逢场作戏的。”郭巨力小声道。
“那都是生活所迫。”慕灼华振振有词,“小丫头说了你也不懂,收起你那不该有的念头,别忘了咱们这么多年努力都是为了什么,男人给你几分颜色,你就当了真,那这辈子苦头可有得吃了。”
郭巨力看慕灼华淡漠的眼睛,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小姐太聪明,心眼也太多了,老爷的风流,姨娘的死,给她的打击太大了,她是不会轻易相信男人了。
郭巨力知道自家小姐心眼多,主意多,她是说服不了她了,只能讪讪去做饭,走到了门边却又顿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着站在窗边失神的慕灼华,轻声道:“小姐,你说你不愿像四姨娘那样为情所苦,可也不要像老爷那样无情薄幸啊!”
第二日早朝,是刘衍病休多日后的第一次朝议,百官似乎隐隐感觉到要有大事发生,每个人脸上都绷得紧紧的,眉头微皱。
刘琛高坐殿上,居高临下,将每个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
“前些日子,朕下其议于六部,由六部会议讨论皇宫修建之事,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的奏章朕看过了,说的确实忠君谋国之言。朕慎重考虑之后,决定听从两位大臣的谏言,将修殿之事从简从快办理。”
众人听着刘琛的话,心中疑惑,不知道刘琛是什么意思,但都俯首道:“陛下圣明!”
刘琛勾了勾唇角:“只是修建宫殿之时,若要做得既快又好,还得是工部来负责最合适,此事便交由工部尚书主持,户部协助,不知道诸位大臣可有异议?”
百官听了这话,各人心思不一,有人不悦,有人欢喜,而刘衍则是疑惑。
昨日刘琛已向他求助过,让他早朝之上助他力压两部尚书,让文孝礼主持修殿之事,怎么这时忽然变了卦?
修建宫殿,是必然要做的事,只是交给谁干系重大,文孝礼比孙汝更为可靠,若是交给孙汝来主持,固然能把宫殿修好,但恐怕要多出数百万两的开支。
刘衍暗自皱眉,但此事乃刘琛所言,而此刻工部尚书已然出列领旨,他若是贸然反驳,非但会下了刘琛的面子,还会引起旁人猜测,以为叔侄失和……
刘衍只能按下心中的疑惑。
刘琛解决完这件事,又宣布了外官考绩之事。此事三年一次,历来是吏部负责,沿用旧有惯例,倒没什么可议之处。刘琛只是提了一下新上任的吏部侍郎沈惊鸿才堪大用,让沈惊鸿负责此次外官考绩之事,一众官员知道沈惊鸿是刘琛眼前的红人,才华动京城,因此也没有提出反驳。
沈惊鸿立刻出列,领旨谢恩。
刘衍看了一眼沈惊鸿,青年身着玄色官袍,面容俊美,仙姿秀逸,身形挺拔,劲如松柏,此时含笑俯首,不骄不躁,凤眸中一片平静。刘衍记得初见此人之时,他张扬肆意,恃才傲物,他还对刘琛说过,此人桀骜难驯,不料短短一年时间,竟然已成长到如今这程度,其城府着实深不可测。
廷议了几件小事之后,刘琛才最后颁下圣旨,封刘衍为议政王,可御前赐座,持剑上殿。。
众人大惊,不敢置信地看了刘衍一眼,却只看到后者沉静俊雅的侧面。
议政王,位同丞相,统领国事,只手遮天。
御前赐座,尊贵已极,还让持剑上殿,这就是向天下人表明了皇帝对定王的信任!
谁敢多说一句,他的剑就将落在谁的颈上!
如此大的一件事,无数人心中拼命反对,但却最终无一人敢上前反驳。
刘衍缓缓走出队列,站在百官之前,俯首谢恩。
几名宦官抬着沉重的紫檀木椅子上殿,椅子落在光可鉴人的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仿佛砸在了众人心口之上。
十年前,刘衍征战沙场,少年得志,名扬天下。
三年前,刘衍折戟沉沙,兵败折戟,退居朝堂。
这三年来,在很多人心目中定王已经是被那场败仗打折了脊梁,不足为惧了。但是昭明帝骤然驾崩,朝堂混乱之际,他又站出来了,以一己之力压住了所有的躁动和阴谋。
他还是他,杀退北凉三千里的魔神,也是能稳住陈国数十年的战神。
从今日起,他不仅是定王,更是议政王了。
一个统领六部文职,还握着二十万精兵的议政王,谁能与他相抗?
刘衍缓缓落座,没有去理会身后那些惧怕的、忌惮的目光,在他这个位置,已经无需再畏惧什么了。
他本不贪恋权位,但只有在这个位置上,才能保护他所在乎的一切。
昭明已成旧事,定京开始为了新君忙碌起来。
为着翻修宫殿之事,工部忙成了一团。工部尚书孙汝一日跑了两次户部衙门,就预算之事与户部尚书周次山商议。
周次山是个脸庞圆润,笑容和气的中年男子,与他的堂兄——殿前司都指挥使周奎是截然相反的人,见了周奎的人都不由自主心生畏惧,而周次山笑容可掬,却让人觉得心生亲近。只是真正亲近他的人都知道,周次山可比周奎难惹。周奎再凶恶,碍着陈国律法也不能当街杀人,周次山却有的是法子叫你倾家荡产,株连九族。
孙汝庆幸,自己与周次山关系可算是好的。孙家与周家都是有着千年底蕴的世家豪门,到了今日更可以说是世家之首了,朝中百官,世家过半,而周孙两家更是把持了多部要职,紧紧扼住了朝廷的命脉。如今刘琛能顺利登基,固然是刘衍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却也离不开周家和孙家的支持。让两人比较头痛的是,刘琛这小皇帝不太上道,我行我素,意气用事,并不太顾及他们世家的脸面,丝毫不按着套路出牌。
周次山微眯了下眼,对孙汝道:“陛下突然改了主意,令你取代文孝礼主持修殿之事,着实有些古怪。”
以他对刘琛的了解,他不是会轻易屈服的性子。
孙汝面庞清瘦,身形瘦削,较周次山看起来严肃冷峻了许多。周次山说的事他也觉得有些古怪,虽然这本就是他们所求之事,但刘琛也未免转变得快了些,让他们准备好的许多后招都用不上了。
“今日议政王返朝,难道是他的主意?”孙汝琢磨了一下,“也就他能让陛下改主意了吧。”
刘琛最敬服刘衍,这事众所皆知了。
刘衍少年成名,威名赫赫,也曾经是把锋芒毕露的宝剑,但经历了三年前的战败,却沉淀了下来,众人还以为他被打断了脊梁,消磨了血性,却没想到宝剑入鞘,不鸣则已,他比从前更加深不可测,让人畏惧。
“议政王是个有大局观的,此次若非他当机立断,把矫诏之事推到北凉头上,又带兵镇压了赵家,恐怕定京是会乱的。”周次山实事求是地品评了一番,又道,“陛下年少,难免有些事想得不周到,有议政王辅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孙汝点点头:“不错,议政王感念周太后的抚养之恩,对你们周家也素来是亲近的,日后恐怕还要周兄多提携关照了。”
周次山垂下眸子,敛去眼中的锐意。
周家对刘衍做的那些事,知道的可不多,可惜功败垂成,但好在他尚不知情,还是站在周家这边的。
“孙兄也无需这么说。”周次山笑眯眯道,“太后生前已应允了你们孙老太君,让议政王迎娶你们孙家的嫡女为王妃,今次孙兄能顺利拿下此职,多半是议政王看在你们孙家的面子上。”
周次山倒是说到孙汝心坎里了,他自己也是有几分这想法。
孙纭纭是孙汝的嫡长女,也是定京里数一数二的贵女,不是他自夸,孙纭纭的相貌才华,在定京若称第一便无第二。可惜孙纭纭自七前见了刘衍一面,便死心塌地地恋慕他一人,刘衍征战沙场多年,她便在心里偷偷等着,任求亲之人踏破了门槛,她也不为所动,宁死不嫁。直到三年前刘衍战败重伤的消息传回定京,她忧伤成疾,才叫家里人发现了她的心事。但当时刘衍重伤,生死难料,孙家怎么舍得把嫡女嫁给一个将死之人,便一直拖着,甚至把孙纭纭以尽孝的名义带回了江左,将孙纭纭拖到了如今二十岁,在定京已经是个老姑娘了。
三年前的刘衍只是只病猫,如今却成了今上最信重的议政王,他早在半月前就修书回江左,让孙纭纭尽快来京了。
“只怕议政王看不上小女。”孙汝淡淡笑道,面上却有几分自傲。孙纭纭这样既痴情又有才情和美貌的世家贵女,又有哪个男人能拒绝,他心里觉得这门亲事十拿九稳的。
周次山岂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当下吹捧了两句,让孙汝清瘦微黑的脸庞都焕发出光彩来了。
孙纭纭马上就要进京了,他马上就能当上议政王的岳父了。
慕灼华的调令不久便也下来了,她从理蕃寺主事升迁至户部郎中,官阶正五品,虽然不及沈惊鸿一飞冲天,但也是让人望尘莫及了。离职后的第一个休沐日,慕灼华特地请了理蕃寺一众同僚在文铮楼把酒畅饮,众人与慕灼华共事半年,亲眼见她聪敏好学,态度也从一开始怀疑轻视,到后来心悦诚服,心里也早知道她非池中之鱼,却没想到那么快就跃了龙门。
“恭喜慕主事,哦不,该成慕郎中了。”众人喝了半醉,冲她拱手笑道。
慕灼华起身举杯,道:“这半年来在理蕃寺,多谢诸位仁兄关照教导,在下获益良多,这里敬在座诸位三杯!”
慕灼华说罢便倒了三杯仰头饮下,众人见她大方豪迈,便也纷纷叫好。慕灼华虽然是女子,却没有姑娘家的娇柔,虽然没有姑娘家的娇柔,却保持了姑娘家的矜持端庄,让人对她也不由生出几分敬重来。
一人笑道:“户部掌天下钱银,富得流油,慕大人,苟富贵,莫相忘啊。”
慕灼华失笑摆手道:“大家说笑了,户部不生产钱,只是钱的搬运工。”
众人被慕灼华的说辞逗得大乐,借着酒兴说起朝中一些趣事,一时气氛十分融洽。
一墙之隔的地方,刘衍却一人自酌自饮,执墨立在一旁偷偷看了半晌,问道:“王爷为何不过去?”
刘衍笑道:“本王若去了,他们便不自在了,见她与同僚相处愉快,本王也为她开心。”
心里虽然有几分酸酸的,但慕灼华又不是他的私有之物,她在朝为官,总会有应酬,总要与男子打交道,难道他还能时时将她锁在身边吗?这杯醋也只有自己默默饮下了。
只是他心里又放心不下,担心她喝醉了出事,便偷偷在旁边的房间里喝闷酒,听着隔壁欢声笑语。
执墨默默看着刘衍,心中又叹息了一声。
叫了一桌菜,筷子没动过一下,酒倒是喝了两壶了。这清酒虽然不醉人,却会伤心呐……
隔壁的动静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执墨耳尖,听了一会儿,对刘衍道:“王爷,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慕灼华。”
慕灼华最后留下来结账,文铮楼的菜品和环境注定了它不便宜,想到第一回 来只舍得买几个馒头和酱肉给郭巨力吃,现在都能敞开肚皮请客吃饭了,这还得多亏了……多亏了刘衍的慷慨大方,不然光凭着俸禄,她也是奢侈不起来的。
今日除了一桌酒菜,她又点了六个文铮楼里的招牌菜,让人用食盒装起来,打算带回去给郭巨力加菜,自己在外面吃香喝辣的,总不能亏待了那个丫头。
“多少银子?”慕灼华喝了些许酒,说话舌头都有捋不平了。
店小二笑眯眯道:“已经有人帮大人结账了。”
慕灼华皱起眉头:“是谁啊?”
刚才谁走的时候结账了吗?
店小二没回头,而是恭敬地朝慕灼华身后弯下了腰。
慕灼华迟钝地感觉到身后传来一股熟悉而安心的香味,她一回头,便撞进了宽阔而结实的胸膛之中,无需抬头,她便大着舌头喊了一声:“王、王爷……”
刘衍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看到了桌上笨重硕大的食盒,失笑对执墨道:“你帮她把食盒带回去吧。”
执墨点点头,上前提起食盒,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那个瘦瘦小小的郭巨力,一个人能吃一桌菜?
执墨取了食盒便离开了,慕灼华呆呆看了一眼执墨的背影,抬起头望着刘衍,傻笑道:“多谢王爷,又让王爷破费了。”
刘衍将慕灼华轻轻一带,两人并肩出了文铮楼,徐徐走在河畔的青石路上。
已是万物凋敝的季节,却难得是个晴天,天空仿佛被浮云来回擦拭了几遍,湛蓝得耀眼。午后的光带了暖意,柔柔落在慕灼华微醺潮红的眼上,让她不自觉眯起了眼,然而不过片刻,便有阴影为她挡住了刺目的光。
刘衍站在她身侧,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微红的脸庞,含笑问道:“喝了多少酒?”
“不记得了。”慕灼华歪着脑袋想了想,“十来杯?”
那也有一壶多了。
不过慕灼华对自己的酒量有个清楚的认识,她不会让自己在外面轻易喝醉,这样微醺的感觉正好,再多便难受了。
慕灼华说着忽地往刘衍胸前凑去,小鼻子嗅了嗅,仰起脸来看刘衍,好奇道:“王爷也喝酒了。”
刘衍被她的动作惊了一下,心口微微一颤,面上却不露声色。
“喝了一些。”
慕灼华恍然道:“王爷今日在文铮楼也有应酬吧,是了,您如今是议政王,六部高官以您为首,他们定是要巴结您,请您喝酒……”
刘衍笑而不答,反问道:“那你为何不请本王?”
慕灼华噎了一下,纠结了片刻,缓缓道:“不好意思……”
刘衍好奇问道:“为何不好意思?”
慕灼华别过脸,看着湖畔光秃秃的树,心中也莫名萧瑟起来。巨力说了,小姐不要像老爷那样,薄情,薄幸……
她好几夜都没睡好,三省吾身,我错了吗,我错了吗,我没错呀……
她不是傻,看不出刘衍对她的那些纵容和偏爱里,已经掺杂了一些男女之情,她原以为,刘衍这样聪明的人,明知道她目的不纯,是不会对她有多余想法的。可如今是她失算了,刘衍给她的,比她想要的还要多,而多出来的那些,实在不是她想要的,更是要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