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没有风,周围显得分外幽静。
菱月顺着素白的小道一路往前走的时候,能清楚地听到脚下积雪吱呀吱呀的响动。
等来到荣怡堂后头那一溜后罩房处,傍晚的最后一丝余晖也落尽了。
听到动静,房门“吱——”的一声开了,紧接着房门外头用来挡风的大厚棉毡子就给一把掀开了。
屋里头的人一叠声地催促:“快快,快进屋,看冻成什么样了。”
菱月小心地抱着一个小坛子,一侧身进了屋里。
屋里生着炉子,相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自然是暖和得多了。
等把小坛子在柜子上安置好了,菱月忙跑去炉子边上烤火。
跺跺脚,许多雪沫子蹦下来,还有更多沾在鞋底上、鞋帮上。
炉子上坐着风炉,风炉里的水已是烧滚了,吱噜吱噜地直往上顶炉盖。
菱月是顾府的家生子,在老太太跟前伺候。
红药同她一样,两个人同住一屋。
红药一把捞起风炉子,快手快脚地就灌了一大杯热茶。
菱月晓得这是给自个儿的,道了声劳,忙伸手去接。
原本一双素白的手,此刻已然冻得通红。
红药看在眼里,忍不住说道她:
“不让你去你偏要去。就是要给老太太表心意,这满院子的雪哪里采不得?就非得跑去采什么梅花雪?看这冻的!”
院子里的雪一抓一大把,随随便便就能塞满一坛子,而那腊梅上的雪岂是好采的?一朵腊梅才能落多点雪?别看就这么一小坛的雪,多少工夫得搭进去。
这冰天雪地的。
话是这么说,只是用普通的雪水泡出来的茶,和用腊梅的香气浸润过的雪水泡出来的茶,又怎能一样。
老太太爱茶,这一小坛腊梅雪就是菱月要孝敬给老太太的。
昨夜一场好雪,早起一瞧见,菱月就打定了主意要去采梅花雪的。
只是白天暖和的时候不好去,顾府大大小小这么多主子,总有那好兴致的,要趁着这场好雪出来赏景的。
须得等到好日头收了,人散去了,菱月才好过去。
白日的梅林有属于白日的清丽。
傍晚的梅林有属于傍晚的幽雅和瑰丽,相比白日,又是另一番景致。
菱月这趟过去,一来孝敬了老太太,二来又好好地赏了一场美景,在她心目中,实在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
相较之下,受一点冷就不值得说道了。
心里虽这般想,菱月却并不为自己辩解。
“知道姐姐疼我。”
菱月对着红药一笑,那笑容甜甜的。
这会子菱月已经脱下了外穿的一件半旧的大毛衣裳,她上身穿着鹅黄色的绫袄,下面是一条浅红色的棉裙。
简单的衣着,勾勒出曲致的线条。
菱月此刻坐在火炉旁边的一个杌子上。
双手捧着热茶,那杯子在手掌心里缓缓转动。
茶是很热的,一时喝不得,拿来暖手正合适。
火炉里放了姜片,茶杯里有着姜茶的香气。
菱月低头嗅了嗅。
红药看得呆了呆。
她虽然沾顾府的光,识得几个字,论墨水其实肚子里并没有多少,只是觉着好看,好看得像一幅画。
明明对面的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名贵首饰,论衣裳质料放在这富贵的顾府里也算不得什么,更遑论被她拿在手里的那大茶杯子,那么大那么粗一个,跟精致完全不搭边。
炉子是灰扑扑的,杌子也是半新不旧的。
都是下人使的寻常东西,没有半分富贵精致可言。
可就是这样的寒酸,对面的人却依然好看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一般。
茶烟淼淼。
大茶杯子在菱月两个手掌心里缓缓转动。
红药的目光移到那双手上。
十根手指都给冻得红彤彤的。
可是即便如此,那柔软的质感、美好的骨相,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一双漂亮的手,哪怕眼下被冻红了,也只是更惹人怜惜罢了。
红药比菱月年长几岁。
当年第一眼见到这个小姑娘,她就觉得这个小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当时她就觉得,在顾府这样的温柔富贵乡里,这样的美貌是不会给埋没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这样的认知也就越发深刻。
红药不由得就搬了杌子,在菱月身边坐下来。
明明屋子里只她们两个人,红药还是下意识地往房门处张望了一眼。
房门闭得紧紧的,连同外面的大厚棉毡子一起,把寒意都关在外面。
就听红药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今天真不该出去这一趟,你走了之后,七爷过来给老太太请安来着。”
七爷是老太太的孙辈。
这位爷能力出众,别看年纪轻轻的,还不足三十岁,实是位简在帝心的能臣。
一年半前被封为副使,奉皇命带队护送公主和亲远番,前不久回朝复命,皇帝十分满意,给顾府赐下许多赏赐,阖府上下与有荣焉,七爷本人更是连升两级,如今年纪轻轻,已经官至三品,可谓前程远大。
七爷从小是在老太太跟前养大的,祖孙关系亲厚。
这位七爷样样得意,唯有婚姻一事并不顺遂。
七爷虽然成亲多年,膝下却没有儿子,妻子方氏身子又不好,须得长年在外养病,偏这位爷和其他寻常爷们又不一样,于男女之道上素来淡漠,这种状况,让老太太如何放心得下。
七爷回来不久,就有风声传出来,说老太太要在众丫鬟里挑选一人,送去服侍七爷。
炉子的火光映红了红药的脸。
对红药这话,菱月并无多少反应。
她拿起火钩子拨了拨火,火势旺起来,发生“哔啵”的声响。
就着这响声,菱月一手托腮,安静地望向红药。
她注意到,红药的眉眼都重新描画过,嘴唇上的口脂很鲜艳,显然是新涂的。
一般来说,到了这个时辰,早上化的妆面都该是半残了的。
菱月心想,看来红药姐姐也动了心思。
菱月并没有冤枉了红药。
两个人都是老太太跟前的一等大丫鬟,而能在顾府的众多丫鬟里脱颖而出,坐上这个位置,红药的容貌自不会差了。
不和菱月比,单看红药,也是个漂亮人。
因着要在主子跟前听用,顾府的丫鬟们成亲的年龄要比外头晚上几年,饶是如此,只在顾府里头论,红药也已到了婚配的年龄。
现在碰上这样一个机会,红药焉能不心热。
从容貌上论,从资历上论,从受老太太的赏识上论,红药都自认是有机会的。
不努力搏上一把都对不起自个儿。
不过,红药也承认,比起自己,菱月显然胜算更大。
她那么漂亮,老太太又素来宠爱她。
老太太最后会选谁,或者说,七爷会挑谁,这件事谁也说不准。
若最后是菱月雀屏中选,红药也是乐见其成。
两人这么多年的姐妹情分在这里,菱月若果真成了七爷的屋里人,对她只有数不清的好处。
不待菱月接话,红药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现在这种关键时候,你自己要懂得把握机会呀。若是能让那位看上,将来多少好处。”
红药说这话的时候,丝毫也不疑心菱月会有其他想法。
她和菱月都是顾府的家生子,所谓家生子,就是一代又一代,祖祖辈辈都给顾府做奴才。
她们的祖辈是顾府的奴才,她们的爹娘是顾府的奴才,她们自己是顾府的奴才,将来她们生下的孩子也是顾府的奴才。
这一切不是不能改变,只要能攀上主子,只要能给主子做妾。
姨娘是半个主子,按顾府的规矩,每个姨娘身边都有两个丫头伺候着。
将来生下的孩子,更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在顾府这样的人家,真是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父母亲人自然也跟着沾光,能得多少好处。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是如此。
在顾府,给主子做妾,那是人人抢破头的好事。
更遑论是七爷那般人物。
更何况,七爷膝下无子,若是能抢先生下七爷的长子,对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可不是一步登了天了。
光是想一想,红药就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有这种想法的远不止红药一个。
说起来,自从这个消息传开,顾府上上下下,哪里不是人心浮动的。
菱月没有驳红药的话。
她能理解红药。
她知道红药是一片好意。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个人想过的日子不一样,再说下去,未免没意思。
“我可舍不得离开老太太。要我说,最好就是那位能娶了姐姐。到时候七爷就成了我姐夫。有姐夫和姐姐罩着我,我还不得在咱们府上横着走。姐姐说说,这样岂不是乐哉妙哉?”
菱月说着,抚掌而笑。
红药态度认真,本是要和菱月好好说说这事的,偏遇上这样一个不正经的。
到底是个年轻姑娘家,红药这话题还怎么进行得下去。
红药作势就要来撕菱月的嘴,菱月跳起来就跑,两个人你追我赶的,顿时闹做一团。
砰、砰、砰。
是打门的声音。
屋里两个人正闹呢,一开始还听得不真,等到认真去听,才听真了。
砰、砰、砰!
打门声越发得大了。
隔着厚棉毡子,是一声声的闷响。
掀开厚棉毡子,屋檐下挑着灯笼,在黑黢黢的夜里,光亮只有一点儿。
就着那一点光亮,菱月仔细认了认,好容易才算认出了来人。
这一认出来,菱月委实吃惊不小。
是冬儿。
她站在外头,瘦瘦小小的一个,那瑟瑟缩缩的模样,活像个小冻猫子。
府上按季发下来的冬衣穿在她身上,空空荡荡的,倒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冬儿是府上宁姨娘的贴身丫鬟。
这丫头贪吃,上次见到她,她还是个圆圆润润的小丫头,现在怎地瘦成了这副模样。
菱月惊疑不定地看着冬儿,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红药跟过来了,道:“傻站着做什么呢?有什么事也得进来说话。”
红药和菱月共事多年,自然知道宁姨娘和菱月的关系,这两个人自小就是邻居,宁姨娘年长菱月几岁,对菱月来说,是个关系亲厚的大姐姐。
这都什么时辰了,宁姨娘的贴身丫鬟忽地登门,必是有事相求。
冬儿跟着她们进了屋子。
一进屋子,门将将关上,冬儿“扑通”一声就给菱月跪下了,一个头就磕在地上,哭道:“求姐姐救救我们姨娘,姐姐要是不管,我们姨娘就再没活路了。”
这丫头从忽然露面起,就沉默得跟一道影子似的,嘴里一句话也没有。
这会子忽然来这么一出,不说菱月,连红药都给惊着了。
果然是宁姨娘出了事。
饶是菱月已经有了预感,心里还是不由得一紧。
菱月让冬儿起来说话,冬儿跪在地上,瞬间已是哭得不成样子,眼泪鼻涕糊了一地,浑身颤动,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无论如何也不肯起身。
菱月道:“你一个小丫头,跟了你家姨娘不到两年,尚且知道护主。何况我和宁姐姐这么多年的情分。你放心,若宁姐姐出事,我必不会坐视不理。你快起来,和我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别让我着急。”
冬儿身子都哭软了,被人扶着才勉强站起来。
红药早去拧了一把热巾子,冬儿接过来擦了脸,三个人这才坐下说话。
事情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三个月前顾二爷新纳了一房美娇娘,这事菱月和红药没有不知道的。
顾二爷,就是宁姨娘的夫主。
冬儿接着道:“……自从有了新人,二爷就把姨娘给抛在了脑后头,之前那些恩爱,好像全都不记得了。二奶奶看在眼里,就开始作践起人来……”
“按照规矩,每天天一亮,姨娘就要去服侍二奶奶。二奶奶本来就不好伺候,现在见姨娘没人管没人问的,更是凭空多了许多糟践人的法子……有规矩礼法在上头压着,姨娘能有什么法子,苦水只能往自个儿肚子里咽……”
“……院子里的那些下人,都是看二奶奶的眼色行事,一个个的都来欺负姨娘。姨娘名义上是半个主子,其实这日子过得,就跟那黄连水里泡出来的似的……”
“近来二奶奶越发没了顾忌,姨娘的份例给克扣得厉害,别的我们还可以忍,可是就连吃的,送到姨娘这边的都是些剩饭剩菜,别人吃剩了的东西……”
小姑娘说着就哽咽起来。
红药素来和宁姨娘没什么往来的,听着都觉得气愤,这也太欺负人了!
红药问她:“你们姨娘日子过得这样,二爷就撒开手一点不管?你们怎么不去找二爷做主呢?”
冬儿神色暗淡,道:“我们哪里还见得到二爷。我一开始想让二爷身边的小厮帮忙带个话,那些小厮都不敢得罪二奶奶,就是使银子人家也不敢接。没法子,现在二爷一回院子就是和新纳的姨娘混在一处,我只好找过去,新姨娘说我没规矩,让下人轰我走。那个姨娘也不是个好的,就为这事,一连几天让那口舌厉害的老婆子在我们屋门口骂人,说我们姨娘没见过男人什么的……那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都不好意思学给你们听,我也学不会。”
“我们姨娘因为这个,病上又添了气。只怕再这样下去,这条命也就这么交代了……”
红药“嗐”一声,道:“大冬下的,可不兴说这样的话。”
冬儿低了头,几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用手背一擦,许是刚才哭得厉害了,现在说到生死这样的大事,她竟然相对的平静许多。
“我不说是实话实说罢了。”
菱月心情沉重。
她握住冬儿瘦弱的手,说道:“好丫头,多亏了你对你家姨娘这一片心,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这些事。你放心,事情我心里有数了。今儿天晚了,你且先回去。等明天天一亮,我一得空就去找你们。别的等我和宁姐姐见了面再说。”
菱月把屋子里能吃的东西都翻了出来,糕点、干果、果脯,通通用油纸包好了让冬儿带回去吃。又重新穿上厚衣裳,亲自把冬儿送出了荣怡堂。
看着冬儿瘦弱的背景消失成一个点,淹没在凄冷的夜色里,菱月心中一片怅然。
第二天中午。
一等老太太歇了晌,菱月就从荣怡堂出来了。
沿着素净的小路一路往惜红院而去。
惜红院是二爷二奶奶的居处,宁姨娘是二爷的侍妾,自然也跟着住在惜红院里。
有风吹过。
那细细的冷风直往人衣缝里头钻。
菱月紧了紧衣领和袖口,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昨天去采梅花雪的时候还不觉得,到了这会子,才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子浸人的寒意。
惜红院是套三进的院子。
过了月亮门就是庭院,里头种了一片茶花树。
若是春天花开时节,院子里会开满一片红色的茶花。
叶子是绿油油的,花瓣是红艳艳的。
鲜艳而热烈。
去年宁姐姐新被二爷纳进府里的时候,菱月和几个相熟的姐妹结伴来给新晋的宁姨娘道喜,那时迈进这个院子,一抬头就是这样的景色。
如今那一片茶花树早已卸去了春日的繁花似锦,只余一片交错的枝丫光秃秃地留在原地,那些枝丫裹着霜戴着雪,在料峭的冷风里,逼人的寒意。
寒冬已至。
一路行来,好几个丫鬟婆子跑过来跟她面前献殷勤。
菱月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又长得这副模样,便是她不认识人家,人家也认得她。
菱月心里清楚,在宁姨娘的事上,这些丫鬟婆子未必做过什么好事。不过都是做下人的,菱月深知做下人的难处,并不仗着自己得宠于老太太,便肆意与这些人为难。
西厢房。
冬儿看到来人,又是欢喜又是感激,她一溜小跑地进了里屋,菱月听到她在里头小声唤人:“姨娘,姨娘,快醒醒,看看谁来了。”
菱月昨日就听冬儿说过,知道宁姨娘病了。
她和宁姐姐小时候比邻而居,一个床上睡觉的时候也尽有的,如今这景况,倒也无需见外,菱月绕过外头的屏风,跟着冬儿就进来了。
一看见床上的人,饶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菱月心里也不由一阵酸楚。
其实几个月前菱月来看望过宁姨娘的。
那个时候顾二爷刚纳了新姨娘,菱月担心宁姨娘心里不受用,专门过来看望她的。
当时宁姨娘虽然也是强打精神,但是人看着还好,并没有什么需要人特别担心的。
说白了,顾二爷本就是个风流种子,之前便是待宁姨娘好,你还真能指望他从此转了性,就守着宁姨娘一个人过了不成?
说得再明白一点,顾府这样的门第,爷们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事。
顾府的这些姨娘,好不好的,府上总不会少了这些人的吃穿用度,她们高兴不高兴的,日子也只能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别的姨娘如此,这个道理放在宁姨娘身上也是一样的。
菱月如何能想得到,这才多长时间,宁姨娘竟然病成了这个样子。
宁姨娘原是个美人,不然也不能被顾二爷看上,娶进来做小。
可是如今躺在床上的人瘦弱不堪,哪里还能看得出半分之前的美貌来?
然而她还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
宁姨娘都这个样子了,睁眼看见她,竟然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很安详。
“冬儿还是去找你了。我之前一直拦着她,不许她去的。不过,现在看到你来了,我又很高兴。你要常常来看我。我走之前,咱们姐妹多说说话。”
说着宁姨娘又支使冬儿拿什么东西去。
宁姨娘拉住菱月的手。
菱月低头。
拉住她的那手、那胳膊,细瘦伶仃的样子,让人心惊。
就听宁姨娘说道:“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些金首饰,我给分成了几份。一份是给你的。我本来想着过段时日再给你的。今个儿你既然来了,索性今儿就带了去。不然等我眼睛一闭,这些东西还不知道让谁翻了去。”
一番话,把菱月的眼泪都要说下来了。
菱月须得强忍着,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
菱月在床边上坐下来,故作轻松道:“姐姐怎地说这样的丧气话。姐姐这病,本不是从身体上来的。我这趟过来,就是要和姐姐商量商量,看看怎么把姐姐从这个虎狼窝里头救出去。到时候姐姐只需要稍加调养,身子自然也就大好了。以后咱们姐妹相聚的日子,且有的是呢。”
宁姨娘听了只是笑。
“月娘,人的命,天注定。这就是我的命。我自个儿知道。我呀,这条命攥在人家的手掌心里,翻不出去了。你不要为我难过。这场罪,我就快受到头了。我现在就想和姐妹们多聚一聚,说说心里的话。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想头了。”
宁姨娘这个样子,格外让人难过。
菱月笑道:“姐姐这就是一时想窄了,才会说这些伤心话。姐姐这边的事,我从前不知道便罢,现在既知道了,万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姐姐且等我几日,我必想出一个万全的主意来。到时候看姐姐怎么谢我。”
菱月说话的时候,宁姨娘就拉着她的手,脸上带着一点笑模样。
菱月看得出来,这话宁姨娘听见是听见了,可也只是白听着,实则并不往心里去。
她既不指望她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也不相信她能有什么办法。
只是听着罢了。
只是最后享受着这为数不多的姐妹相聚的时光。
菱月心里难过,脸上还不能带出来。
她这趟过来,本意是要和宁姨娘一起商量个对策出来。可是现在看宁姨娘这个样子,心知宁姨娘这里是指望不上了。
只能自己想法子。
这时候,冬儿也抹着眼泪过来央求菱月,求她救救宁姨娘。
宁姨娘有气无力地喝止她:“还不快住嘴。”
又跟菱月说话:“别听她胡说。月娘,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是人家是什么身份,你我又是什么身份?咱们拿什么跟人家斗?我也不是没有讨好过二奶奶,可是我再怎么伏小做低也是无用。这都是命,都是我的命。我现在就希望能和姐妹们多聚一聚。别的,再没有了。我知道我日子不多了,你记着常常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也就不枉咱们好了这一场了。”
菱月反握住宁姨娘瘦弱的手,说道:“凭他是哪个,我也不能坐视他这样往死了欺负姐姐。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姐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让人瞒着我。早早地打发人告诉我,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今天这个地步。姐姐这事,我是万不能撒手不管的。姐姐只管听我的消息就是。”
菱月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冬儿听着看着,好像看到了无限的希望,欢喜得直掉眼泪。
宁姨娘也流泪了,那是一种很安静的泪水,她现在连哭泣都是安静无声的。
她没有多余的气力,流着泪,只是摇头不语。
宁姨娘并不相信菱月能有什么办法。
就连菱月自己,心里其实也并没有底。
面上的积极乐观,说到底是做给宁姨娘和冬儿两个人看的。
寒夜中前行的人,只要能看到前头的一丝光亮,就能坚持下去。
若是毫无指望,就会一下子垮下来。
菱月给她们主仆二人留下一大包咸甜糕点,是今早上拿了银子给小丫鬟,让小丫鬟打发二门上的婆子出去现买的。
糕点虽然不能替代饭菜,胜在能搁上一段时日,肚子饿了就可以垫一垫。
眼下也只得如此。
冬儿把菱月送到西厢房门口,菱月让她回去照顾宁姨娘,不许她再送。
冬儿只得回去。
厚棉毡子撩下来,里头“吱呀”一声,闭紧了屋门。
菱月拢了拢大毛衣裳,暗叹一口气。
大冬天的,连下人都有取暖的炭火可用,宁姨娘这里,却冷得跟个冰窖一样,一点火星子都见不着。
宁姨娘已经瘦成那样,再这样下去,如何熬得住。
西厢房。
冬儿正和宁姨娘分着吃糕点。
宁姨娘一块糕点慢慢地吃着,冬儿比她胃口要好得多。
等冬儿吃得差不多了,宁姨娘才说道:“以后月娘来看我,你要再像刚才那样,我就生气了。”
冬儿不解。
宁姨娘和她讲道理。
“冬儿,你看月娘在老太太跟前得宠,就以为她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了么?说到底,她和咱们一样,身家性命都捏在人家手里。她做不了自己的主,更做不了咱们的主。我如今这样,之前多少姐妹都疏远了,她还能不避嫌疑地来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冬儿,你不能看月娘待我真心,就口口声声地让她想法子救我。你这样,岂不是成了心地在难为她?连我也没有脸面见她了。”
冬儿听着,刚刚浮现的希望好像一下子又被现实的寒冷驱散了。
冬儿捂着脸哭起来。
从西厢房出来,菱月没有就走,她略一思忖,反而顺着廊檐一路往正房而去。
有穿着厚实的小丫头在耳房里守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看到菱月过来,小丫头一个激灵醒过来了,她殷勤地迎上来问:“不知道姐姐有什么吩咐?”
菱月笑道:“我想给你们奶奶请个安。不知道这会子你们奶奶午觉醒了没有?”
这个小丫头还小呢,才刚刚留头,闻言道:“我们奶奶一向不睡午觉的,说是中午睡了晚上更睡不着了。”
小丫头说着,把菱月引到耳房里稍事等待,她小跑着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一个屋里伺候的二等丫鬟过来了,菱月跟随她进了正房。
一屋子的人。
顾二奶奶高居正座。
顾二奶奶三十许人,发髻盘得高高的,上面好插着有六七只发簪,每支发簪上都镶着金嵌着玉,端的是富贵逼人。
身上是名贵的绸缎衣裳。
一张白白的、团团的脸,是常见的富贵人家女眷的模样。
左右各两个丫鬟伺候着,有拿羽扇的,有端果盘的,有伺候茶水的,旁边还陪坐着一个很富态的老妈妈。
屋子里熏着香,燃着炭火,暖香袭人。
比起冰窖似的西厢房,俨然换了一个天地。
菱月顿了顿。
上前给二奶奶行了礼,问了安。
她姿态恭顺,言辞和婉。
没有一个字涉及宁姨娘,对顾二奶奶也没有丝毫的冒犯。
一言一行,让人挑不出毛病。
可她不早不晚的,偏偏一从宁姨娘的西厢房出来,就来给顾二奶奶请安。
西厢房现在是个什么境况,顾二奶奶焉能不知。
黄檀木的圈椅上铺着刺绣精美的软垫,顾二奶奶歪坐在上头,神色不善地打量着这个丫头。
俏脸蛋、削肩膀、柳腰枝。
一副狐媚子模样。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狐媚子和狐媚子自然也是一起的了。
顾二奶奶生平最厌恶这样的人。
明明是个下.贱的出身,偏偏还不守本分,仗着自己生得个狐狸精模样,就和别人的丈夫勾勾搭搭的。
这样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但凡落到她手里,她就让人生不如死。
顾二奶奶冷笑一声,道:“今个儿这是吹的什么风,竟然把老太太跟前的大红人给吹来了。知道的,说你是来请安的。有那不知道的,还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呢。”
旁边陪坐的老妈妈暗道一声不好。
这个老妈妈姓钱,乃是顾二奶奶的奶嬷嬷,从小把她奶到大的。
顾二奶奶的脾气,钱妈妈没有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