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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宠妾—— by绿窗红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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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又接着听戏。
前面几场戏菱月只觉尚可,直到台上唱起《长生殿》来,菱月才渐渐听入了神。
《长生殿》讲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
菱月虽然没有领略过这般不合礼法的感情,但是这些缠绵悱恻的唱词、细腻复杂的心思,菱月仿佛都能体会。
换了以前,菱月还并不能如此。
唱到会心的地方,菱月不禁抿唇一笑。
顾七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他刚刚下值回来,听人说大奶奶今日做生日,戏楼里在唱堂会,顾七原本是没打算过来的,以他在府上的特殊地位,似乎也很有我行我素的特权,不是谁的面子都要买的。
偏偏顾七又想到什么,脚下一转,还是过来了。
掀开棉帘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人。
也许是因为她站的位置显眼,跟着老太太站在第一排最中间,又或者是因为她相貌出众,天然的容易被人识别。
总之,顾七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她。
十六七岁的少女,乌眸红唇,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柔软的脸颊上带上一点驼红,此刻因听戏听得入了神,脸上的表情十分动人,顾七望着她,不觉站住了脚。
老太太正看戏呢,忽然感觉到一边胳膊被人有意拿胳膊肘碰了碰。
老太太把视线从台上收回来,看向蔡妈妈。
蔡妈妈给老太太使了个眼色。
老太太顺着蔡妈妈的视线,先看向戏楼门口,看到了顾七,又顺着顾七的视线绕回了自己旁边。
菱月正听戏听得入迷,对就发生在身边的这些眉眼官司全然不知。
老太太和蔡妈妈相互使着眼色,彼此都露出了笑容。
又听了半场戏,菱月见老太太有些乏了,正说要劝老太太回去歇着,这时候就听见旁边有人小声地说起来,说外头下起雪来了。
菱月出去一看。
真的下雪了。
戏一唱就是大半天,天色已是傍黑,抬眼看去,无数细细的小雪花从空中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落在掌心里,细细融融的,有着和冬天的鹅毛大雪不一样的质感。
到底是春天的雪。
地面上的青砖看得出都还是干的,可见这雪才刚刚开始下,荣怡堂还没人送伞过来,可老太太已经见乏了,菱月回去说了一声,冒着春雪回去取伞去了。
取完伞回来,先打着伞送老太太回了暖阁歇着,回到荣怡堂伺候的人就不缺了,菱月回到下处换湿掉的衣裙。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整个地黑下来,加之又在下雪,越发显得幽暗了。
菱月提着“今夕何夕”的灯笼给自己照亮,回到堂屋的时候,顺手把灯笼挑在了屋檐下头。
伺候老太太用过晚饭,因今个儿老太太戏听久了,身子乏,又早早地就了寝,伺候老太太安歇的时候,菱月笑道:“老太太今个儿好像特别高兴。”
老太太笑眯眯的:“嗯,今个儿的戏唱得特别好。”
菱月哪里知道老太太话里有话,当下笑道:“那下回还请这个戏班子,让他们给我们老太太多唱几场。”
伺候完老太太,因今晚上不轮菱月值夜,菱月打着伞从堂屋出来,要回下处去。
芳儿同她一道。
自红药走了,芳儿就给提拔成了大丫鬟,她又求了蔡妈妈,现在已经搬去和菱月一起住了。
菱月撑着伞走到屋檐下,要摘自己的灯笼,手提起来,忽地一顿。
芳儿也撑着伞过来:“呀,姐姐的灯笼给扑灭了。”
天上雪花飘飘洒洒,不时吹进灯笼里,是能把灯笼给扑灭了,不过……芳儿放眼一看,笑道:“其他的灯笼都亮得好好的,偏只有姐姐的灯笼灭了,也怪了。”
这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芳儿也是拿它当笑话说的。
菱月听着,心里却不大欢喜。
总觉得这不是个吉利的兆头。
要是今日提着过来的是别的灯笼,菱月只会付之一笑,可偏偏是这个灯笼。
重新把灯笼引燃,提着往回走的时候,菱月这一路上,心里都不大高兴。
回到下处,晕红的灯笼往桌子上一摆,烛光摇曳,菱月单手托腮,一双乌黑的眼珠仿佛是在看着灯笼上的题字,又仿佛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忽地菱月自失一笑。
他们彼此心意相通,许家父母都已经同意了。
只要他们二人心意坚定,难得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吗?
不会的。
不过些许小事,自己竟也这样迷信起来。
菱月笑了笑,吹灯睡下了。
第二日傍晚。
下了值,顾七来到荣怡堂给老太太问安。
暖阁里,老太太照例只留下蔡妈妈服侍,其他人都让出去,菱月同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娉婷的背影,让顾七的目光停留了一瞬。
精雕细刻的罗汉床上,顾七和老太太隔着一张案几相对而坐,顾七先问了老太太的安,然后才道:“孙儿这趟过来,是想问祖母讨一个人。”

顾七道:“孙儿这趟过来, 是想问祖母讨一个人。”
老太太老神在在的,颇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气度,闻言好像不明白顾七说的是谁, 慢悠悠地道:“你问我讨人?这倒是个稀罕事儿。难得我身边还有你能看上眼的。以前硬塞给你你还不要呢。说说吧, 是哪个呀?能给你的祖母一定给你。”
顾七道:“就是祖母上次想要赏孙儿的那个。”
“上次想要赏你的?”老太太重复一遍, 好像都记不清了, 想了一会儿才道:“你是说清澜啊?可那时候你不要她, 她早就嫁人了呀。孩子都生了两个了。你想讨她去你院子里做个管事媳妇?”
话说到此处,顾七如何还能不明白老太太这是成了心地在戏耍他。
顾七无奈地道:“您老人家就不要捉弄孙儿了。孙儿说的是年前您想赏给孙儿的那个丫鬟, 叫菱月的那一个。”
“菱丫头?”老太太眉毛一挑,闻言很是诧异的样子,“你看上她了?不是,我什么时候要把她赏给你了?这可是没有的事儿,可不敢瞎说。”
老太太仗着当时没有把话挑明,硬是装起糊涂来, 给顾七来了个死不认账。
老太太又道:“菱丫头可不能给你。我身边离不得她。这么多丫头里头,就数菱丫头对我最孝顺。成日里跟我贴心贴肺的。别的丫鬟加一块, 也比不得菱丫头一个。我身边可少不了菱丫头。要是别的丫头, 你今个儿就能领了去, 祖母没有不依你的。惟独就菱丫头不成。祖母身边少不得她呀。这么着, 别的丫头你尽管挑,祖母没有二话。”
自个儿的亲祖母,顾七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顾七露出无奈的笑容。
心知老太太这是在报当日之仇, 或者说, 是在把这些年积累下的怨气一块报了, 如若不让老太太把这口气出了,他是甭想把人领走的。
顾七道:“祖母相中的人, 自然是最好的。以前只怪孙儿不晓事,没能体察祖母的一片苦心。以后万不敢如此。只盼祖母再疼孙儿一回。”
顾七知道老太太要的就是他温言来求,这样老太太胸中的这口气才能顺了。
老太太故作为难地道:“这么地吧,你让祖母考虑考虑,我也看看有没有能代替菱丫头的人,要是能找着这样的人,你就把菱丫头领走,要是一时找不着,你就再等等?”
顾七一听就懂,这是让他得再来多求几回,老太太这口气还有得出。
古人七十尚可彩衣娱亲,何况他了。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
做祖母的要刁难孙儿,孙儿也只有受着了。
这一场谈话,直谈得老太太是身心舒泰、神清气爽,顾七一走,老太太就舒展了眉眼,对着一旁的蔡妈妈直招手,让她快快坐下说话。
老太太喜道:“老天爷开眼,可叫他也有求着我的这一天!以前叫我操了多少的心,受了多少的气,哼,这些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不晾上他一段时间,让他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他以后眼里还没人了呢!”
蔡妈妈斜签着身子在杌子上坐了,笑道:“依我看,功劳不在老天爷,全在老太太身上。七爷眼光多挑呢,轻易看得上哪个!要不是老太太会调理人,把个菱丫头调理成如今这般出色的人物儿。要全靠着老天爷开眼,依我看,且有的等呢!”
老太太高兴道:“还算他知道好歹,知道来跟我要菱丫头。菱丫头也就是出身低一些。论模样,那也不用我说。论性情,这孩子惯来最是温柔体贴的。以后有她伺候小七,小七身边也就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我也可以放心了。菱丫头的好处还不止这些,这孩子最难得的,还得属她待人真心。你拿真心待她,她就拿真心待你。我身边来来去去这么些人,我自问对哪个也没亏待过,可顶数菱丫头对我最真心。都觉得我偏心菱丫头,可是这么可人疼的孩子,怪得我偏心她么!菱丫头当真是个难得的,小七要是错过了,他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下一个,我今个儿就能把话放这里。”
顾七和府上其他爷们都不一样,他的后院冷清得吓人,老太太为了这个操心费力了这么些年,今日不管顾七问老太太要的是哪个,老太太就没有不给的,只是,顾七要谁都比不上要菱月这么让老太太高兴。
七爷也是蔡妈妈眼看着长大的,蔡妈妈一则是为七爷,一则是为老太太,心里就没有不高兴的,她已经开始替老太太憧憬起美好的未来了:“咱家七爷是龙凤之姿,菱丫头又长得这么个好模样,将来他俩的孩子得漂亮成什么样哟!到时候您老人家可别抱住了就不撒手。”
老太太是最喜欢漂亮人的。
顾七这样冷淡的性子,他的子嗣问题一直是老太太的心头大患,老太太能这样为顾七的后院操心,一半是为顾七身边有人服侍,另一半就是为了子嗣。
闻听此言,老太太眉眼都笑开了:“成,就是为了这个,我这个老太婆也得多活两年。”
这厢,顾七出来暖阁,看到菱月背坐在月牙桌旁,手边一个针线簸箩,正在做针线。
是一个红色老虎布袋玩偶,这世上绝没有这样可爱的老虎,可是却缝制得活灵活现,让人喜爱。
看大小,是逢给小孩子玩的。
菱月是背对着暖阁方向坐的,加之又在做针线,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有人从暖阁出来了。
顾七在菱月背后略站了站,月牙桌上燃着香薰炉,幽幽香气袭来,沁人心脾。
菱月手里不紧不慢地做着针线活,姿态娴雅,神情安然。
顾七却知道,在她端雅的外表下,有着真挚热烈的感情,和聪慧灵巧的心思。
她并非满腹心机,相反,她有着一颗柔软的赤子之心,所以,她才会在雪夜里快乐玩耍,所以,她才见不得好姐妹受苦。
她的真诚让人感动。
她的勇敢值得称赞。
她还……这么漂亮。
就如同这幽幽的香气,初时尚不觉什么,等到回过神来,才慢慢觉出里头的味道来。
顾七承认自己有一点心动。
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要把这朵花摘下来,带回去收藏。
接下来一段时日,顾七按着老太太的心意,又来求了几次,老太太品了品,觉得这口气还可以再顺一顺,故此一时还是没有松口。
不过,这一日,老太太把菱月单独叫到了暖阁里。
老太太笑道:“菱丫头,今个儿我要赏你一件东西。”
菱月也笑:“老太太要赏我什么?”
一直到这里,菱月还没有觉出不对劲来。
她跟着老太太这么些年,又素来得宠,老太太赏给她的东西多了去了。
正说着,蔡妈妈捧着托盘进来了。
托盘上放着一个长木盒,看样子像是首饰盒子。
蔡妈妈把托盘上的长木盒捧到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把长木盒拿在手里打开,里头是根水头极好的白玉簪子。
这根玉簪线条流畅,簪身上不事雕饰,只在一头翻上去做翘头云,造型简单古雅,加之用料极佳,一看就不是凡品。
菱月虽说这辈子也戴不起这样的簪子,但是跟在老太太身边这许多年,这份眼力还是有的。
菱月脸上流露出些许惶恐:“老太太,这么贵重的东西,菱月可不敢要。”
她也确实惶恐,惶恐之余,还有几分不便表露的不安。
老太太待她再好,她身份在此,这样贵重的东西就不是能拿来赏给下人的。
打赏下人,重在实惠二字。
就比如红药出嫁,老太太就赏给她一副分量十足的金镯子做添妆,这就是实惠。
相反,这幅玉簪再是贵重,下人拿在手里光知道是好东西,却找不到地方换银子去,这就是不实惠。
红药出嫁只得了金的,而今她又何德何能,无缘无故地就让老太太赏下这样贵重的玉簪子来?
老太太招手让菱月低下头来。
老太太发话,菱月是不能不照做的。
老太太把她头上原先的插戴拔下来,又把玉簪给她插戴上。
弄好了,老太太一打量,当下欢喜道:“嗯,还是玉簪子衬你。比那些金啊银的强多了。我们菱丫头就适合戴玉的,不俗。”
又道:“赏你你就戴着。怕的什么。我看这根玉簪你很配使,真给了别人才叫糟蹋了东西了。”
话都说到这里,菱月也只有谢恩而已。
不一时,暖阁里又进来其他人伺候,很快大家都注意到菱月头上换了插戴,菱月能看出来这是好东西,其他人也不难看出来。
菱月注意到有人在偷偷交换眼色。
菱月只觉得不安,非常不安。
中午老太太歇晌的时候,菱月终于找到机会,能单独和蔡妈妈说话。
卧房外间,菱月同蔡妈妈轻声说话:“妈妈,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老太太怎么会赏下来这样贵重的玉簪给我?老太太的心思妈妈没有不知道的,还请妈妈教导我。”
蔡妈妈也轻声说话:“你这孩子素日里最是聪明伶俐的,今个儿怎么忽然傻了?孩子,你是有造化的人,马上就要有大前程了。等你以后跟了七爷,只消把七爷服侍好,什么样的好东西你享用不得?一根玉簪才到哪里?”
如果说菱月之前还能心存侥幸的话,现在却是再也无法骗自己了。
菱月心里发沉,脸上还不能让人看出来,她故作羞涩地低下头去。
“妈妈快别跟我开玩笑了,七爷哪能看得上我。这件事别人不晓得,您老人家还能不晓得吗?上次老太太让我泡梅花茶给七爷喝,结果……”
菱月适时地住了口。
蔡妈妈笑道:“那都哪年的老黄历了,早就翻篇了。我跟你说,是七爷自己开口问老太太要的人,我就在旁边听着的,这事再假不了的。要不是老太太非要和七爷赌一口气,你这会子已经是七爷的人啦。你呀,就请好吧。”
蔡妈妈平日口风严归严,可也得分情况。
比如这件事,这是喜事,是大好事,蔡妈妈就觉得提前透露两句也没有什么。
菱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屋子里出来的。
她不知道七爷怎么会跟老太太开口要她,上次他已经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不是吗?
七爷怎么会开口要她呢?
要说是看中她的美貌,那上次七爷就不该拒绝。
至于别的,她和七爷拢共也没怎么接触过,这也站不住脚。
思来想去,菱月觉得也许七爷只是退而求其次,他自己没有中意的人,索性选个老太太中意的。
至少老太太欢喜。
一时间,菱月是心乱如麻。
晚上,伺候老太太安置后,菱月先一步回到了下处。
芳儿因事在正院耽搁了一会儿,等她回来了,掀开棉帘子进来屋子,但见里头方桌上一盏油灯亮着,灯光摇曳,菱月面灯而坐,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倒是瞧见她手上拿着什么。
芳儿好奇地凑近了一看。
菱月一只手上一张小纸片,每张纸片上都是一个人名,左手的纸片上写着“钱妈妈”,右手的写着“丁嬷嬷”。
这两个人芳儿都知道,哪个也不是好东西,且都是菱月在府里的对头。
钱妈妈是二奶奶的奶嬷嬷,之前宁姨娘救命的药都让这个老刁奴给偷着换了,就是个该天打雷劈的老货儿。
在宁姨娘的事情上,芳儿也是知情人之一。
许大夫第一次给请进府来,就是芳儿装的病,这时候冬儿来报宁姨娘晕倒了,就这么一安排,许大夫才能被请去给宁姨娘治病。
在这一点上,芳儿和红药还不一样,红药就从头到尾没参与进来。
芳儿还知道,年前二奶奶使坏,把菱月撵回了家去,虽是二奶奶出的头,但想来也少不了这个老刁奴的撺掇。
总而言之一句话,为着宁姨娘的事儿,菱月算是和这主仆俩结下梁子了。
至于说丁嬷嬷,这个人是二太太小时候的教养嬷嬷,当年作为二太太的陪房,随着二太太来到了顾府上。
丁嬷嬷如今都七十岁的人了,这么些年,二太太一直很信重她。
只是这个人年纪虽然上去了,名头也响亮,乃是教养嬷嬷,其为人却很不尊重。
当年菱月的娘亲梁氏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时候,人被丁嬷嬷那个破不成器的儿子给看上了。
人家不愿意,丁嬷嬷就使出百般手段来威逼。
后来事情到底没成,丁嬷嬷竟还不算完,梁氏嫁到甄家去,丁嬷嬷就断了甄家一门的前程,一直到现在,甄家在顾府这么些家仆门姓里都属末流,就没翻过这个身来。
丁嬷嬷和甄家的梁子,可是结的大了。
这件事许多顾府里的老人都知道,芳儿家里也是世仆,芳儿也就听说了一耳朵。
芳儿有些奇怪,好端端的,菱月拿着这两个对头的名字做什么。
一时又看看菱月头上插戴着的云头白玉簪,芳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问哪个。
这时候,就见菱月把其中一张纸片放下了,只留下了一张“丁嬷嬷”。
菱月还是有考量的。
虽说钱妈妈主仆二人如今已经摆明了车马,就是不想看到她飞上枝头变凤凰。
但是以结梁子的深浅来论,菱月相信,若说这府上有谁最不希望看到她攀上高枝,那这个人一定是丁嬷嬷无疑。
菱月转过头来,她拉住芳儿一只手,神情认真地道:“芳儿,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芳儿越发糊涂了,不过,“姐姐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但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姐姐尽管吩咐就是了。”
菱月拉着芳儿在旁边坐下来,虽然屋子里只有她们二人,菱月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说话。
夜深人静,烛影晃动,两个年轻姑娘脑袋挨着脑袋,细细地说了好一会儿工夫。

荣怡堂。
按照惯例, 除去去上值的和去上学的,其他大大小小的主子们一大早地都得到荣怡堂来,先跟老太太问安。
太太们落了座, 身边自有媳妇们服侍。
小主子们大点的也有自己的位置, 小点的就由奶娘抱着。
至于其他跟随着各自主子而来的丫鬟婆子们, 堂屋里站不开, 则在大致上按照年纪大小和有没有脸面被分为了两波, 年纪大的、在主子跟前得脸的,被带到左边的耳房里歇脚, 年轻些、没什么脸面的,则一股脑地被领去了右边的耳房。
左耳房。
这是有脸面的丫鬟仆妇歇脚的地方,大家伙进来不一时,棉帘子又给掀开了。
打头的是菱月,她是空着手进来的,后面跟着一个芳儿, 芳儿手上稳稳当当地端着茶盘,上面七八盏热茶水。
在荣怡堂, 招待有脸面的仆妇这样的事, 原是二等丫鬟的差事。
芳儿原便是二等丫鬟, 如今是刚刚补了红药的缺, 升为了一等大丫鬟,这差事才刚辞了几天不做,如今再次接手过来, 也是驾轻就熟。
倒是菱月往日都是跟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 今日忽然出现在此处, 这是不常用的事儿。
不少人看过来。
菱月含笑环视了一圈屋子,目光和笑容所及之处, 一时倒好像和所有人都打了招呼似的。
菱月这才朝着其中一位走去。
这一位年近七十,因着保养得宜,看上去至多六十出头,加之身子分外健朗,又染了一头的乌发,这就看上去越发年轻了。
此人穿着一身褐色的皮毛大氅,头上插的手上戴的,一水的金首饰,花样又精致,分量又足,可谓是一身的体面富贵。
这个人又熟习贵人的礼仪举止,光是端坐在官帽椅上,比之周遭其他人,也显出两分不同来。
不是二太太幼时的教养嬷嬷——丁嬷嬷,又是哪个?
菱月走到丁嬷嬷跟前,在一步远处停下。
芳儿托着茶盘在旁边紧跟着她。
丁嬷嬷眼睁睁地瞧着菱月一步步地走过来,心里委实不知道对方葫芦里这是卖的什么药。
她和这丫头之间,可不比别的有脸面的下人,人家彼此之间平日便是没有多少来往,等见了面多少也有个面子情在。
她和这丫头家里头梁子结的大了,彼此之间毫无缓和的余地,那是连面子情也没有一个的。
为着这个,她们彼此之间素来是能避则避,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
今个儿也不知道吹的哪门子的邪风,这丫头还主动找上来了。
菱月亭亭玉立地往丁嬷嬷跟前一站,那容貌、那身段,真如娇花软玉一般。
丁嬷嬷心里冷哼一声,要不是这丫头长得实在是好,得了老太太的眼缘,一个小丫头片子,她哪至于按不住,以至于让她出了头了。
菱月从芳儿手上的托盘里端起一杯茶盏,亲自放在丁嬷嬷跟前:“嬷嬷一大早地跟随二太太过来,实在辛苦,用些热茶吧。”
丁嬷嬷脸上露着笑模样,道:“这是咱们做下人的伺候主子的本分,有什么辛苦不辛苦。”
一边说着,一边擎起了茶盏。
丁嬷嬷左手端着茶盏,右手捻起茶盖,用茶盖轻虚着茶水冒出来的热气。
一双老眼从茶盏上移开,丁嬷嬷含笑看着站在面前的人,面上看着和睦,实则在心里等着菱月的后招。
菱月漂漂亮亮地站在丁嬷嬷跟前,客套话说完了,别的话没见有,但见她姿态优雅地伸出手来,摸了摸头上插戴着的云头白玉簪。
丁嬷嬷的视线随之而上。
这云头白玉簪品相一看就是极好的,不是凡品。
丁嬷嬷在大户人家混了一辈子的人,这份眼力界还是有的。
只是这样的好物件,怎么会出现在这丫头头上了呢?
这也不是这贱丫头配使的东西呀?
这时候,一旁的芳儿适时地插话进来,只听她十分得意地道:“昨个儿老太太专门赏了这白玉簪给姐姐,还说这白玉簪就姐姐一人配使,别人都不配的。”
菱月嗔了芳儿一眼,道:“就你话多。”
菱月又转向丁嬷嬷,就见她半是得意半是羞涩地道:“这样的好东西,我原是不敢要的。可昨个儿老太太也不知道怎么了,非要赏这个给我。我也只得戴着罢了。”
两个人一搭一唱的,其中透漏的内容,让丁嬷嬷心里头再也维持不住平静。
丁嬷嬷是府上的老人了,联想到府中这些事,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呢?
这个贱丫头,这个空有一身皮囊的贱丫头,她这是被选中了,她这是要麻雀变凤凰,她这是要飞上枝头攀上高枝了。
丁嬷嬷两只老眼一眯,盯着跟前站着的菱月细打量。
俏脸蛋,削肩膀,柳腰枝。
好个狐狸精的模样。
七爷再冷淡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有男人的毛病,这样的狐狸精往七爷的院子里一搁,七爷还有个不宠她的?
这要是真让这贱丫头得了这个意……
这跟菱月在老太太面前得意还不一样。
菱月在老太太跟前再得意,她也只是个丫鬟,能做的事情有限。
跟了爷们可就不一样了,以七爷的能为,这贱丫头凭借着爷们的宠爱,可做的事情可就多了去了。
无数念头从脑海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丁嬷嬷手心里的帕子不慎脱了手,晃晃悠悠地落到了地面的青砖上。
菱月笑微微地往地面上看了一眼,她先一步低下.身去,姿态优雅地拾起了丁嬷嬷的帕子。
捻起帕子一角,菱月好心好意地把它重新掖回丁嬷嬷的手心里。
做这件事的时候,菱月和丁嬷嬷二人之间一度挨得很近,就在这个时候,菱月看似好心提醒,又似乎另有所指地道:“嬷嬷年纪大了,以后可得仔细着了。”
言罢,菱月又交代芳儿去给其他人上茶,她自己先一步出去了,出去的时候,但见步态优雅,背影娉婷。
丁嬷嬷手心里的帕子一角死死地攥紧了。
这一日上午。
大厨房今个儿送来了四样点心,其中一样是咸甜口的,老太太吃了一口就笑了,道:“这种咸甜口的樊姨娘倒爱吃。”
樊姨娘是伺候老太爷的人,如今也是六十岁的人了,真真是府上的老人了。
因她年纪上去了,如今府上的下人称呼起来都要加上一个“老”字,称呼她樊老姨娘。
樊老姨娘自打进府跟了老太爷,就跟了老太太。
她能说会笑的一个人,投老太太的脾气。
后来大家年纪都渐渐上来,老太太也不要这些姨娘近身服侍了,把这些姨娘都分去了一个叫竹喧堂的院子里去住。
可樊老姨娘还是常常过来荣怡堂,陪着老太太摸牌说笑话,帮着老太太排遣了不少时光。
樊老姨娘一辈子无儿无女的,倒是靠着老太太在府上站稳了脚跟,有了一席之地。
老太太道:“把这样点心装起来吧,让人给樊姨娘送去,让她也甜甜嘴。顺便问问她养得怎么样了,省得我心里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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