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女赶海发家记—— by绿豆红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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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两天不至于,但我这腿估摸着要养一个月才能下水,婶子你把银子拿着,每天让叔给我们买些肉蛋回来。”靠海为生的打鱼人不擅长种植和养殖,米面粮油和肉蛋全是拿钱买,而这些东西是从河里从海里坐船过来的,就没有便宜的,说不值钱也就糊弄糊弄三四岁的小儿。海珠诚恳地说:“婶子我不是跟你客气,旁的事不消你说我也要找你跟叔帮忙。钱财上的事不是小事,两个多月不能出海,全家马不停蹄的忙活也只能糊口,多养三张嘴你跟我叔压力都大。而且我们姐弟三个也要正经过日子,一个劲伸手问人要吃要喝,你小心把我们惯出一身的懒骨头。”
说到后来就有些俏皮了,魏金花笑了,“你这丫头……”真像是变了个人,不过听了海珠这番话她也不担心了。
“行,银子我收下了,旁的有啥需要我帮忙?”
冬珠立马探头,“婶儿,待会儿我想跟你一起去赶海。”
魏金花只犹豫了几息,点头道:“成,你就跟着我,别乱跑。”
说了她就走了,等海珠姐弟三个煮好粥吃饭的时候,郑海顺提了两桶淡水进来倒进水缸里。
真是一家心善的好人,海珠心想。
洗了碗,昨夜里煎煮的药倒上两碗水继续熬,冬珠喊风平看着火,她取下墙上的鱼篓挎肩上,跟大姐打个招呼就跑了。
“你就跟着魏婶儿,可不准乱跑。”海珠大声嘱咐,经过昨夜,她对这丫头也生出了姐妹情。
“哎,放心吧。”冬珠回头挥手,“风平也不准乱跑,在家照顾好大姐。”
烧火的小子使劲点头,他脸上糊了黑灰都不知道,逗得海珠发笑,招手示意他过来。
朝阳在屋顶的草盖上熠熠生辉,东墙下坐的人处在阴影中,冬珠上船前再次回头,透过一扇门看见院里的人也在看她,她眼睛又有些发热,爹娘在时她有家,爹娘走了还给她留了个家。
刚过七月中,十五后的两三天都是大潮日,午夜潮起,卯时潮落,潮落后再过一个时辰是赶海捡货的好时候,整个村的人都出动了,渔船一走,村里安静的几乎没有人声。
海珠喝了药来了困意,她蹦哒着把门从里面反锁了,“风平你在院子里玩,大姐去睡一会儿,有人来了你喊我开门。”
“好。”风平踩着凳子翻上墙角的那艘破船,他一个人在里面捣鼓也不嫌无聊。
石头屋里阴凉,海珠还捞来被子把肚子盖着,闻着枕头和床褥上的汗味,她心想等腿上的伤结痂了就把家里收拾收拾。
再醒来是被风平喊醒的,一觉到晌午,赶海的人回来了,冬珠提了小半篓的海货在门外。她进屋没一会儿家里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妇人,都是齐家的堂亲,得知海珠又遭了番罪,送几个鸡蛋或是两条咸鱼来探望。
“我捡了两个大海螺,还有五个鲍鱼一个青蟹,这些我让郑大叔捎去卖了,这剩下的小鱼小虾和青口,晌午煮了我跟风平吃。”冬珠把鱼篓里的东西都倒出来,还有一团海草,洗干净了丢陶罐里煮两滚,随便拌拌都好吃,清脆。
“你先把粥煮了,待会儿郑叔把肉蛋送来了再做菜。”海珠馋啊,这鲜味十足的东西她看着就口齿生津,上辈子哪吃过这好东西,就是专供给皇室的也不足这千万分之一的美味。
粥刚煮上,昨儿来过的五堂叔进来了,他拎了一条淡水鱼和两把菜心,看过海珠的伤后让她好好养腿,“我给你留个心,有适合你吃的我给你换点。旁的你也别操心,有困难了找族里。”
海珠脆生生应了,好人呐,好多好人,这个家族可真不错,她心想死了一遭是福不是祸。
粥快出锅时,海珠敲了两个鸡蛋打散浇在滚烫的粥里烫成鸡蛋花,菜心洗干净切碎也加进去,再撒上盐,香喷喷的粥就出锅了。等郑海顺把十个鸡蛋一斤猪肉送来,海珠扶着墙要过去切肉。
“你这是要做什么?你坐下,我来。”齐阿奶刚伺候完瘫儿子和小孙子吃完饭就过来了,看到案板上又是鸡蛋又是猪肉有些心疼银子,但瞥见大孙女瘦成皮包骨了,咽下嘴里话,换言问:“炒肉?我来给你炒。”
“奶你吃饭了?”冬珠盛饭时问,“我给你盛一碗你也一起吃。”
“我吃了来的,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管我。”
“给奶盛一碗。”海珠说,老太太不比她胖多少。
煮出米花的粥染了淡淡的菜青色,淡黄的鸡蛋花飘在上面点缀着,看着就极有食欲。风平趴在桌上眼巴巴地瞅着,等齐阿奶把一碟肉端上桌,他立马捧着碗轻轻吸一口。
“好吃!”海珠大赞,太好吃了,“要是再加点虾仁味道更鲜,或是把海草丢进去煮一滚再捞起来,比盐更有味道。”
齐阿奶也是第一次见把鸡蛋打在粥里煮的,口感很嫩,不比蒸的鸡蛋差,而且家里人还都能吃到鸡蛋,“我晚上也这样煮几碗粥,不用炒菜还省事了。”
“奶,我二叔身上的伤还没长好吧?你少给他吃海里的鱼虾。”海珠说。
齐阿奶低低应了声,吃了饭把碗筷洗好了才走。
三日又三日,海珠腿上狰狞的伤口结出血痂,伤势好转,她就不再窝在屋里,上午冬珠随村里人去赶海,她拎了椅子坐在河边下勾钓鱼。
“姐,我去捡柴了。”风平说。
“好,别跑远了,不能靠近水边。”渔民不种庄稼,靠海不靠山,烧的柴多数是割了野草晒干,或是从海里捡了海草晒干,也有海上涨潮飘来的木头,原主的爹还活着的时候,家里的柴都是他撑了船去滩涂上的红树林里砍的。
过了大潮日,海上的风浪小了许多,连带入海河的河面也平静不少。海珠察觉手上的木棍上力道下沉,来鱼了,她按耐住激动,扯扯松松,一条巴掌大的银鱼露出水面。
没料到能钓起鱼,海珠大声喊:“风平,拿桶来。”
随着风平一起过来的还有三个小子,比他大不了几岁,也是没爹没娘的孤儿,靠族里给的救济糊口,饿不死也饱不了,全身上下就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烂裤子。
“海珠姐,你这鱼钩是什么做的?”
“绣花针。”海珠捏一截蚯蚓挂绣花针上,将鱼钩再次抛下水。
三个黑小子怏怏“噢”了声,站在水边看一会儿又跟风平一起去搂柴。
桶里攒到三条鱼时,赶海的人回来了,小潮日涌上来的海货少,家家户户收获都不丰。
载人的渔船靠岸,船上的人看到海珠在河边,关切地问:“海珠,你腿上的伤好了?”
“快了,已经结血痂了。”
“结痂了就快好了,好事好事。”船上的人托了冬珠一把,继续说:“妈祖保佑,等你好全了去妈祖庙拜拜,你家走了晦,前段时间太倒霉了。”
魏金花从身后捣了下说话的妇人,好的不提净提伤心事,“别把孩子惹哭了。”
还想接话的人讪讪闭了嘴,看冬珠脸上的高兴劲儿不见了,忙调转话头:“海珠钓到鱼了?”
说起这,海珠晃了晃桶,略带炫耀道:“钓了三条。”这可是她自己钓起来的,往后每天如此,就是族里的救济断了家里也不会缺菜。
巴掌大的鱼条,撒网都捞不起来,不过也没人在这时说扫兴的话,笑言两句各回各家。
海珠也准备收拾了东西回家,之前的三个小子跑了来,问她借鱼钩使。一根绣花针也要一文钱,他们买不起。
“别掉水里了,你们就坐我这儿,别跑远了。”海珠把鱼钩递过去。
“掉水里也没事,我们都会泅水。”没拿到鱼钩的两个小子机灵的把椅子和鱼桶帮忙送进门,都没让冬珠沾手。
早上还晴好的天,这会儿飘来几朵阴云,冬珠到家了把鱼篓放水盆里,先忙活着把院子里晒的虾干和咸鱼收进屋。海珠让风平拿剪刀来,她扶着水缸坐下,把鱼篓里的东西倒出来,多是蛤蜊。
“风浪小,今儿大家都没捡到好货。”冬珠叹气,前几天捡的虾蟹螺还能卖几文钱,今儿捡回来的去了壳还不够一个人吃的。
“没事,还有三条鱼,大姐晌午给你们煮鱼汤喝。”海珠撸起袖子开始刮鱼鳞,眼下递来一个大陶碗,她笑眯眯夸道:“风平可真乖,我弟弟太勤快了。”
风平羞涩一笑,蹲在水盆边哗啦啦搅里面的蛤蜊。
海边的天说变就变,三条鱼刚收拾干净,天上就开始落雨点子。海珠想到河边钓鱼的小子,还没出声就听门外响起一道粗嗓门:“下雨了还在河边干啥?不想要你们的小命了?都滚回去。”
五堂叔是负责给族里的孤儿送粮送菜的,族里的小孩对他又敬又怕,他的话刚落地,河边的三个小子夹着尾巴拎着鱼钩跑开,鱼钩往齐家的门口一丢,顶着噼里啪啦的雨一溜烟往家跑。
“今早去码头卖了批干货,换了点米粮,这是你们接下来一个月的口粮。”五堂叔进屋把一斗糙米倒出来,看着海珠说:“知道你娘走时留了一袋米,你家最近不缺粮吃,但也细着点,多考虑考虑以后”
一斗米大概有十二三斤,合算下来三个人一天的口粮不足半斤,一天三顿煮粥也只能混了水饱。海珠明白五堂叔的好心,认真地点头应下。
五堂叔顶着雨在院里院外转了一圈,叮嘱冬珠把大门杠上,一头扎进雨里又往别家去。
屋外瓢泼大雨,河道上浪花拍击河岸的水声响亮,远处的海面也黑沉沉的吓人。小渔村的石头屋里不受风雨影响,说笑声混着饭菜香一道逸向雨幕。
“若是不下雨,托郑叔买块儿豆腐回来是极好的。”鱼小刺多,海珠煎了鱼捣碎煮汤,过滤掉鱼刺只留汤,再把蛤蜊煮开壳,去了壳跟五个虾尾肉一道丢鱼汤里煮。鱼、蛤蜊、虾都是鲜活下锅的,熬煮出来的汤更是鲜味十足,海珠咽了好几次口水,艰难得把目光从汤里拔出来,这不是她能喝的。
寻常的鱼虾蟹罢了,冬珠和风平不知吃过多少,早就吃厌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大姐的手艺好还是她脸上的馋意太明显,显得手上的两碗鱼汤滋味特别好。冬珠用勺子舀个虾仁递过去,试探道:“姐,要不尝一小口?”
海珠受够了这行走不便的日子,日日做梦想的都是去汪洋大海里遨游,巴不得腿上的伤三两日就好全,她就是馋掉舌头也不会尝一口影响伤口好转的东西。
“不吃,你自己吃。”海珠搅了搅陶罐里的米粥,把鸡蛋打进去继续搅,看鸡蛋花浮出粥面,她的神思已经飘到了海里,“等我伤好了要把海里的鱼虾蟹尝个遍,蛤蜊青口海螺鲍鱼什么的我当零嘴吃。”
冬珠闻言撇撇嘴,都是硬壳子有什么好吃的,有钱了她想大口吃肉,想吃米饭,不想喝粥了。
雨下了半天,一直到天黑才停,姐弟三个在家睡了一下午,吃了晚饭又继续睡。这一觉才让海珠养回了神,早上醒来时家里就她一个人。
湿漉漉的院子里胡乱摆着树枝和海草,昨夜里海上风浪大,退潮后海滩上堆的树枝和海草多,村里人一大早都去搂柴了,冬珠和风平搭郑家的船也一道去了。
河道上有船来,海珠放下手上的渔网看过去,见是郑家的船回来了,她笑眯眯地打招呼。
“每次看海珠笑我就心情好,就是不知道这丫头是真想开了还是强装的,唉……”魏金花低声跟她男人说,近了她也笑着问:“补鱼网呢?”
“是啊,在家没事,我也做不了什么,就把渔网翻出来补补。”海珠往船上看,“冬珠和风平没回来?”
“别担心,你奶看着呢。”魏金花跟郑海顺把柴送回来还过去的,船头的柴是两个孩子捡的,她跑两趟就都抱到齐家的院子里。
“先前回来看你还在睡,我开门进来你都不晓得,可吓了我一跳,以为你又发热烧迷糊了。”魏金花关切地问:“身体没不对劲吧?”
被人关心担忧的感觉不赖,海珠心头暖烘烘的,多好的人,她们姐弟三个处处麻烦人家,几乎成了郑家的拖油瓶,人家丝毫没嫌弃过。
“没事,腿上的伤结痂了就不会再发热,魏婶儿你就放心吧。”海珠大声说,努力向人展示她的精气神,“我就是之前生病熬狠了,底子有些虚,多睡多吃不要多久就能养回来。”
魏金花恍然大悟,这些日子光顾着这丫头活了过来,忽略了她身上瘦没的肉,出船的时候她交代男人再去码头就买几只母鸡回来。
日子一日一日过,转眼就入了八月,禁海期快结束了。村里的妇人都拿了渔网出来修补,男人们则是把船从水里拖了起来,刷漆的刷漆,箍板的箍板。海珠闲了就瘸着腿去给人帮忙,补渔网、翻晒咸鱼、洗刷海带她都干,别人修渔船她也拄着棍去看,回去了就在她家那艘破船上捣鼓。
“海珠,你郑叔说明天有艘商船要去永宁码头,我托人给你娘去个信,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人,你有没有想给你娘带的话?”趁着冬珠和风平不在家,魏金花过来了,说这话时特意留意着海珠脸上的神色。
海珠愣了愣,手上刮鱼的动作停了,她怔愣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这个反应落在魏金花眼里反倒让她安了心,心想这丫头往日的开朗果然是装出来的。
“我娘……我娘……”海珠踟躇着,看了魏金花一眼,继续说:“魏婶儿你能跟我说说我娘的情况吗?我想等我伤好了带着冬珠和风平去看看她,也不知道方不方便。”
“你娘改嫁的那个男人岁数有些大,姓于,是个小行商,比你娘大个十来岁,是个鳏夫,没孩子。”于来顺托媒婆给他介绍女人的头一个条件就是好生养,看中秦荆娘就是看她生养了四个儿女都养住了脚,想着过去了好开怀,同意把齐小弟带过去估计就是打着万一还没孩子就把他改姓当儿子养的主意。
“我估摸着你娘过去了日子不难过,你也不用多担心她,咱们海边的女人改嫁的多,二嫁的多数都过得不错。”魏金花宽慰道,以她想的,荆娘过去了但凡肚子里有动静,往后的日子比在这儿可好过多了。
古代寡妇改嫁的多,甚至行情不错,尤其是生养过的寡妇。海边民风开放,丧生在海里的男人又多,寡妇带着孩子改嫁,或是坐拥亡夫的家产招赘的也不少。郑海顺他爷就是入赘的,他奶的亡夫跟海珠的曾祖是堂兄弟。村里的人七拐八拐都是亲戚。
“她日子好过就行,她日子要是不好过我就接她回来。”海珠抬头说:“魏婶儿,你去信帮我问问,我腿伤好了是要过去看她的,我娘要是不愿意回来,我们两家就当亲戚走着。”
“行。”魏金花欣慰地吁口气,她就怕海珠会记恨荆娘,女儿要咽气了娘走了,说起来多少有些亏心。
魏金花满意的离开了,海珠出神了片刻继续忙活手上的海鱼,这是她帮人补渔网别家婶子给的两条,一时半会儿吃不了,她打算趁着天好晒咸鱼,入冬的时候方便蒸了吃。
正琢磨着水缸里的淡水不多了,冬珠高声叫着从外面跑了回来,“姐,咱三叔回来了。”
一艘船靠岸,河边起了喧哗声,从船上下来的人都是在盐亭晒盐的盐丁,其中一个跟齐父有三分像的男人一手抱起风平,一手搂了地上的野草。他进门看海珠一腿蜷着一腿伸直坐在小板凳上望着他,狰狞的血痂蔓延了整条小腿,门高的汉子当即红了眼,“我大侄女受苦了,你起开,要做什么我来弄。”
渔船破烂,墙角堆着零散的木板,绳上晒的咸鱼三两条,还都是巴掌大的鱼条,人丁凋敝的石屋似乎蒙了层灰。齐老三思及大哥还活着时侄儿侄女天真活泼的样子,恨不能仰天大哭。
贼老天,为何让人家破人亡?
海珠被着七尺汉子满腔的哽咽弄傻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
齐老三只有十七岁,当盐丁已有三年,洗盐晒盐不是轻省活儿,他的背已有些佝偻,面目黝黑沧桑,全身上下就一双被盐水日日浸泡的手白点,手上脱皮严重,指甲边犹见鲜红的嫩肉。所以当他要来帮忙腌鱼的时候,海珠赶忙拦住,“三叔你别动,你的手别碰盐水,多疼。”
“没事,不疼。”齐老三习惯了,手上的皮脱了长,长了脱,这点苦跟出海打渔的风险完全不能比。
海珠坚持不让他碰,见他非要帮忙,索性把桶给他让他借船打水把水缸填满。
齐老三在船上听人说了他大嫂改嫁的事,回来没见到人也没问。他出门看到老娘抱着小侄子过来,走过去说:“家里还有水吗?我去借艘船把两家的水缸填满。”
“行,那我回去做饭。”齐阿奶把小孙子抱去大儿子家,让三个大的看着小的,“我回去做饭,你们三个晚上过去吃饭,家里别开火了。”
“鱼拿去,正好我也不用腌了。”海珠说。
齐阿奶摆手,她辈分长,族里的晚辈时不时送点也够吃了,用不上从孙女手里拿鱼添菜。她拿起椅子上放的褡裢,靛青色的褡裢已经成了灰白色,布上结了厚厚的盐粒子,硬实地黏在一起像是虫卵。
“冬珠把盐罐子拿出来。”
“噢,好。”
齐老三在盐亭晒盐三年,家里就没买过盐,他每逢月休往褡裢里多装几|把盐带回来,就够家里吃的了。
天色不早了,没船再去码头,齐阿奶走到郑家门口犹豫了片刻,进屋喊了人让他们一家晚上过去吃饭,转头去相熟的人家借两碗浊酒。
家门口的河离海过近,河里的水带了咸味儿喝不成,村里的人吃水都是撑船往十几里外的上游分支取水。等齐老三来来回回把两家水缸灌满,天边的晚霞烂如棉絮,风一吹就散了。
“海珠过来,我背你过去。”齐老三蹲下身。
海珠没逞强,俯身趴上去,扑鼻而来的是久久不散的盐咸味儿,她问三叔在盐亭干活累不累。
“累,但能挣钱就不觉得累,我再在盐亭干个两三年,攒点银子咱们把家里的船修修,到时候我回来撑船打渔,等风平跟潮平大了,我也有帮手了。”齐老三一手箍着侄女,一手抱起小侄子,难以察觉地吸口气,说:“冬珠把门锁上,风平快跟上了。”
郑家三父子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魏金花已经先过去帮忙做饭了。两个男人见面有说不完的话,海珠就不再插嘴,低头看郑家的两个兄弟捡石头往河里扔,冬珠和风平也有样学样,比着谁能用石头打出水漂。
村里的人家沿着河两岸分布,多是没有围院的,石屋稀疏分布,门前的空地就是院子。齐二叔家也没有石头围成的院子,三间不大的石屋相连,厨房的门扉里漏出淡淡火光。
“来了?正巧饭也快好了。”小儿子回来了,齐阿奶的中气都足了不少,“老三,你把桌子搬出来,多点两盏油烛,蒸鱼出锅了我们就吃饭。”
“我去看看我二哥。”
“我也去。”海珠刚落地连忙扶着她三叔的胳膊,解释说:“从我伤了腿,一直没来看二叔。”
外面的说话声不小,漆黑的石屋里没有丝毫动静,里面的人似乎跟石头屋融为一体,也成了一块石头。
齐老三先进门,点亮油烛给床上瘦骨嶙峋的男人盖住裸露的下半身,撇过脸擦了下眼角,转身去扶海珠进来。
“三叔,你喊一声就行了,我能走,不用你步步扶着。”
齐老三没作声,把油烛拿远放在床尾,不让海珠看清她二叔如今的样子。
屋里的气味很不好闻,汗味尿骚屎臭味儿混杂,门外吹来的海风吹不散屋里的腐朽味儿。海珠抑住泛上喉的恶心感,站床边说:“二叔,我是海珠,之前我腿受伤了,一直没能来看你。”
床上的人没动静,但呼吸声变了,海珠继续说:“你放心,我腿上的伤快好了,等我伤好了我就去赶海去撒网,替我爹好好把冬珠和风平养大。”
“有你三叔,你别逞强。”床上的人终于开口了,声音粗哑又虚弱,一句话都说得艰难,他瞅着床尾说:“出去吧。”
齐老三把油烛吹灭了,上前两步把海珠抱出门。
“给二叔留盏灯啊,有光亮心情也好些。”海珠回头,屋里又陷入一片漆黑。
“他想死。”齐老三平静地说。
“吃饭了。”冬珠站厨房门口喊,“三叔,奶让你摆桌子。”
众人有意忽略伤痛,撇下屋里的死寂,屋外围了满满一桌低声说笑的人,齐老三择了几件晒盐的事说,郑海顺谈起半个月后的出海捕捞。冬珠和风平吃饱了拉着潮平去跟邻家的小孩玩捉迷藏,海珠靠墙坐着看天上的月亮,听风里带来的浪声。
八月十五,是中秋节也是大潮日,在小渔村里,中秋节的氛围并不浓重。一大早的看潮水退了,家家户户的人拿着耙子、铲子和鱼篓就乘船往海滩上跑。
“海珠你也去啊?”
“腿上的血痂在掉了,我也不担心动作大了会抻裂它,我也去看看。”海珠满眼的兴奋,腿上的伤口按着还疼,里面的肉还没长好,但伤口上的血痂掉了七七八八,不影响她走路了。
海上潮水刚退,浪花一波接一波往上涌,又极快地退回大海,一截截沙滩露了出来。没被水带走的海鱼困在水坑里,螃蟹挥舞着钳子撵着水波跑,虾子和海螺拼命往沙里钻。船刚停,船上的人急急忙忙往下跳,呼哧呼哧地往沙滩上跑。
受这气氛影响,海珠心跳加快,眼睛冒光,催着冬珠快跑别等她。
海水打湿了脚上的鞋,赶海的人们跟水抢逃命的螃蟹,一个耙子一个,嚓嚓丢进鱼篓。海珠怕伤口上的血痂会泡开,她没敢撵着潮水跑,抢了十来只螃蟹就开始刨沙找虾找海螺,水坑里有海鱼,还有颜色亮丽的水母,路过的人见了嘱咐她可别乱碰,有毒的。
“好肥的鳗鱼!这要卖个好价。”有人惊呼。
海珠忙提着鱼篓去看,她上辈子见到的鱼都没了鱼形,好些鱼原本的样子她都不知道。她看到滑溜溜的长条黑皮鱼,才跟记忆里的对上号。
“你爹赶海厉害,以往有他在,这些大货都是他的。”男人满意地拍拍鱼篓,继续在礁石下的水坑里寻摸,嘴上闲问:“你可学到你爹的本事了?”
齐老大靠他自己在村里盖了大屋,兄弟俩合力又买了大船,在村里他那一辈人里可是数一数二的。
海珠摇头,“我不及我爹。”
“可惜了。”可惜了一个胆大悍勇的汉子,儿孙没继承他赖以为生的经验技巧。
海珠耸了耸肩,用耙子从礁石上敲个生蚝,手在水里涮涮,捏了鲜嫩的蚝肉喂嘴里,没嚼几下蚝肉就溜进嗓子进了肚。又鲜又甜又肥厚,她又用耙子敲破几个耗壳,边吃边说:“这方面我虽不及我爹,但我水性比他好,等我腿上的伤好全了,我就跟叔伯兄弟们出海打渔。”
“你这把小力气,网都拉不上来,水性好有什么用。”又掏出只梭子蟹的男人嗤笑,“别走远了,跟我后面学着点。”
海珠打蛇棍上,真就跟着人家混了半天,有不懂的就厚着脸皮问。半天下来大货没捡多少,蛤蜊刨了不少,还搂了半篓的海胆,绕着礁石吃了半肚子的蚝肉。
从朝阳初升到日上竿头,平整的沙滩被翻了个遍,刨沙的人蹲麻了腿,泡白了脚,头发晒得烫手,脸上也黑红黑红的。半晌的时候就有船运了新鲜的海货去码头卖,海珠和冬珠把鱼虾蟹螺和海胆都择了出来托郑海顺拿去卖,回去的时候鱼篓里就两条海带和数不清的蛤蜊,还有被螃蟹夹死夹伤的鱼虾。
其他人也如是,住在海边也不能由着自己的嘴胡吃海喝。
到家了,冬珠往椅子上一瘫,使唤风平来给她捶捶腰,“累死我了。”
海珠捡了鱼篓把东西倒水盆里,打趣她说:“之前我不同行的时候也没见你回来喊累,莫不是偷懒了?”
冬珠窃窃一笑,大姐不要人照顾了,她就不用再强撑着顶门户。
“晌午吃什么?蛤蜊蒸蛋?”冬珠问。
吃了一个月的鸡蛋,海珠听到蛋这个字就反胃,她洗着海带说:“天太热了,我没什么胃口吃粥,你去魏婶儿家问问她家有没有米粉,咱们先借一把。”
冬珠顿时不觉得累了,颠颠跑出门,没一会儿就端着个筛箩回来,里面放着两把淡黄的碎米粉。
海珠把蛤蜊放陶罐里蒸,家里也没铁锅,一是铁锅火大废柴,二是海边的人吃饭不是煮就是蒸,用铁锅的次数少,村里好像没有人家有铁锅。她让风平看着火,出门在村里转了一圈,摘了一把酸涩的野果子,挖了一把细条条的野蒜,酸果加水捣碎过滤,只留汁水。
“姐,蛤蜊炸壳了。”风平喊。
“来了。”蛤蜊倒出来,陶罐里装水煮洗净的海带,风平继续看火,海珠和冬珠姐妹俩坐门外剥蛤蜊肉。
一只母鸡咕咕着跑进来,冬珠把鱼篓里的死鱼死虾剁碎喂它。
“姐,下次托郑叔再买两只母鸡回来吧,一天一个蛋呢。”冬珠说。
“魏婶儿说大潮日过后要去红树林捡海鸭蛋,我也打算去,去一趟家里就不缺蛋吃。”海珠不想养鸡,家里没鸡笼关,放出去保不准哪天就跑没影成野鸡了。
冬珠撇嘴,嫌弃海鸭蛋难吃,腥味大,口感还粗。
蛤蜊用酸果汁泡着,野蒜沥干水分放油里炸,海带切丝,米粉煮熟捞出分三碗,然后把蛤蜊肉、海带、野蒜油倒米粉上拌匀。没另外加盐,米粉口味偏淡,酸汁子腌出蛤蜊的鲜,海带微咸,野蒜老了辛辣足,混着酸汁子一起,姐弟三个吃得抬不起头。
“我记得你之前也很嫌弃蛤蜊的。”放下碗了,海珠瞅着小妹说。
冬珠嘿嘿两声,捡了碗摞一起,“我去洗碗。”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湛湛莹月追逐着晚霞从东边升起,海边高涌的潮水开始一波波退却。海珠搂着风平坐在礁石一人顶着张扁叶,闻着咸湿的海风,只觉得生活在波澜壮阔的海边,再多的烦恼都会随着潮水起起平平,最终消散在夕阳的余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