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风停了吗—— by北风三百里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11-03
“认我做靠山?”祝老板笑了,“看出我在唐人街说得上话?”
“不教您白做,”金红玫仍是斜倚着,语气游刃有余,“这几年,来澳洲的华人愈发的少,码头那边也有便宜床位,您这唐人街旅舍的生意怕是难做?”
陈元罡都忍不住点头。
白澳政策像阴影一样浮在唐人街头顶,连他的几个同学的父母都因为环境压抑选择离开,遑论讨生活的底层华人。旅舍住客不多,就只能靠白日的茶水营生——近来连茶水都少了。
“那您说,”金红玫俯下身子,“我往您那旅社门前一站,会如何?”
祝老板眼色一闪。
金红玫很清楚自己有什么,也清楚当下最紧要的是什么。人在异乡,无所依凭,她把自己仅有的筹码拿出来,换一个安稳活命的机会。舞团倒了,她要的是在这个算不上安宁的唐人街找个靠山,然后活下来。至于活下来以外的事——去他的礼法清白教条三从四德,都不在她眼里,她本就是舞女出身的。
“不过您这是旅社,”金红玫继续说,“可不是街角那种地方。祝老板,你懂男人,我也懂。你们男人么,越是那得不到的女人,越是见一面就心驰神往,对么?”
“您认我做干女儿,他们不敢动我,又想见我,这长安旅社会如何?就算那白人警察来了,我也只是个做事的前台,他们能拿你如何?”
◎无根的野草◎
金红玫顶着祝老板干女儿的名头,在长安旅社做了前台。陈元罡也从她身上学到了一个道理——无依无靠的人要活下来,就得让自己被利用。
祝老板供她食宿,她又用私下表演的钱买了胭脂水粉和衣服,招招摇摇地往长安旅社前台一站,满街的男人便向蜂蝶一般被盛开的花吸引。以往,并非所有墨尔本的华人都在唐人街。但自从金红玫来了,哪怕是在墨尔本郊区农场做事的华人,每月也要找出一天时间,穿戴齐整,来长安旅社喝口茶。金红玫则提着裙角在男人间穿梭,由男人为她点烟,而她夹着烟大笑,仿佛她就合该生于这花团锦簇之间。
出乎陈元罡的预料,金红玫的语言天赋很好。来了不到三个月,便学会了粤语。闽南话么,也能讲。来的客人说什么口音,她便说什么口音。风情摇曳的女人说着乡音,更让这些顾客流连忘返。
陈元罡有一次与她聊起,她便伸出手指对他回忆:
上海话么,那是逃难过去就耳濡目染,从小讲到大,江浙一带的人都能聊得起。粤语和闽南话,来这边三个月耳濡目染,并不难。至于英语,是有人教过她些简单的,其余的出国后,与人说着说着就学会了,不过语法都是乱讲的。
“最初是谁教你?”陈元罡问。
金红玫那时正为自己染指甲,她吹了口气,神色忽然变得寡淡。
“是个混账东西。”她说。
“金小姐,”陈元罡又问她,“等仗打完了,你会回上海吗?”
金红把染了指甲的手搁在桌上,另一只手往嘴里递烟,示意陈元罡给她点。她吸了口烟,淡声道:“或许会回,也或许不会了,我一时也想不起有什么人值得我回。你要回去么?你不是说,你的亲戚都在灾荒年死绝了么?”
“是的,是都死绝了,”陈元罡茫然点头,“可是……我很想念故乡的土地。”
金红玫笑出声来。
“那等你老了,就让他们用船给你运来几罐台山的土,”她说,“你装在青花瓷瓶子里,瓶子放在家里,把它当成你故乡的土地。”
“那我也叫那个人,帮金小姐运来些故乡的泥土。”陈元罡很恳切。
“也可以,不过哪里是我的故乡呢?”金红玫说,“我是难民,一打仗,就从东北逃去了北平。待了没多久,又从北平逃去了上海,最后被家里人卖进歌舞厅,才来了这里。算了,或许我就是株野草吧,哪里的土地,也能长野草。”
陈元罡觉得她像生于锦绣的花,她却说自己是无根的野草。旅社门外又来了为抗战募捐的华侨团体,金红玫一手夹着烟,一手在晾指甲,让陈元罡把客人塞给她的澳币拿出去,以祝老板的名义。
金红玫与陈元罡说话的样子,和别的男人不同。或许是陈元罡年龄还小,脑海里生不出那些龃龉念头,对她好,也是当做对朋友的好。有一次金红玫说她近来总是半夜饿,陈元罡便每日从家里偷一份炒河粉,趁着夜色送来长安旅社。日子一久,金红玫腰围渐涨,她便私下凶他:“少放些油吧!”
于是陈元罡干脆自己半夜来炒,放少少的油。不过他实在厌恶这道菜的味道,做了半年,进步有限。
战况断断续续地来,华文报纸隔日由悉尼一家华文报社送达墨尔本,唐人街的男人们便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有人在想办法筹款,有人义愤填膺,也有人说起风凉话。总是有新的面孔出现,也有旧的面孔忽然消失。在这新人旧人之间,陈元罡16岁了。
那日的晚饭,父母特意为他做了不是河粉的饭,陈元罡却高兴不起来。
或许是受了其他西人学校的影响,陈元罡所在的这所华文学校,男孩子到了16岁,会被准许参加秘密举办的兄弟舞会,每个人都要带着舞伴前来。
陈元罡是没有舞伴的,他一直猜测自己是他们学校最穷的学生。其余男生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随着舞会时间渐近,时不时便来揶揄他:“元罡,你寻到舞伴了吗?不然,我将我家中除草的女工介绍给你吧!”
有一次问急了,他一时冲动,脱口而出:“谁说我寻不到舞伴?我早已邀请好了!”
围观的哄笑声从学校响到唐人街,吵得陈元罡心烦意乱,连那晚的炒河粉都做焦了。金红玫吃得直皱眉,筷子一放——这怎的退步到比第一次还难吃了?
她要走,陈元罡急忙道歉。金红玫抱着手臂看向他,月色照着一张因为没填饱肚子而冷若冰霜、又美艳动人的脸。
陈元罡看了那脸一会儿,忽然有了主意。
金红玫起初自然是不答应。
虽说来了国外落魄了,可她当年也是百乐门的台柱子,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拉去舞会,算什么样子?可陈元罡似乎把她当成救命稻草,日日求,夜夜讲。为了讨她欢心,连炒河粉的技术都一日比一日精进,到后来,甚至比他父母白日卖得更好吃。
金红玫恨自己馋嘴。真是要拴住女人的心,先拴住女人的胃。她堂堂一个唐人街交际花,为了一口宵夜,竟然迟迟说不出拒绝的话。陈元罡求她求到舞会前夜,两人坐在黑灯瞎火的旅舍大堂,他可怜巴巴地问:“金小姐,我都给你带了一个月的炒河粉了。那件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呀?”
金红玫低头,看着陈元罡刚从唐人街尽头端过来的炒河粉。
经过一个月的历练,陈元罡这道菜已经做得河粉劲道,韭黄爽脆,分明泛着油光,入口却丝毫不腻。她金红玫吃人嘴短,眼见窗外月光如水,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行,我去就是了,”她说,“你去和祝老板说好时间,我要提前回房间打扮的。”
“你这样去就很好看了。”陈元罡说。
“这样怎么够?”金红玫说,“你去上海问一问,我金红玫和谁出去,谁不是全场最有面子的人。”
陈元罡年龄小,尚且不懂何为面子。等到第二天,他穿着不合身的西装进了长安旅社,看见金红玫穿着那身牡丹舞裙下了楼,头戴一顶西洋帽,帽尖别了羽毛,帽檐垂下黑纱,纱下是一张珠光宝气的脸。
金红玫说到做到。那一日,她艳惊四座,而他成了舞会上最有面子的人。他从没参加过舞会,第一次下舞池,用的是在家偷练的生疏舞步。男人16岁,身材还算不上拔节,金红玫穿了高跟鞋,也没比他低太多。他大着胆子搂她的腰,感受到了因为连吃一个月宵夜而导致的紧绷。
“你胖了。”他诚实地说。
“呸。”金红玫柳眉倒竖。
有交换舞伴的环节,几个觊觎许久的男同学一窝蜂似的涌上来。金红玫翻了个白眼,手搭在陈元罡肩膀上,懒洋洋地说:“累了。”
她对小毛头没兴趣。陈元罡的面子是炒河粉给的,这帮人没面子。
他识趣地扶着她往外走,金红玫边走边发牢骚:“当年在上海滩,我一支舞拍卖价格老高,能上座的都是名流富商。现在沦落到给你们这些愣头小子做舞伴……”
陈元罡说:“我也能做名流富商。”
“你能卖炒河粉。”金红玫说。
“我可以从卖炒河粉开始,”陈元罡说,“等有钱了,就开饭店,开酒楼。”
“你想法真多,”金红玫把高跟鞋子脱掉,赤脚和他走在夜色里,“要用船运泥土,要开酒楼,还要做名流富商。怎么,祝你飞黄腾达,成就一番大事业?”
“金小姐这样的性格,若是遇见契机,”陈元罡认真道,“也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可惜我遇不见契机,我生来就是难民,然后做了舞女,现在么,是个前台,”她说,“我眼下不惦记大事业,只想活下来。以前依凭着他们洋人的舞团,如今依凭祝老板。我做不成名流富商,我只想做株野草,能自己扎根在这天地间,不再依凭任何人。”
陈元罡似懂非懂。
1940年,二战局势愈演愈烈。荷兰、比利时、法国先后被占领,日本提出“大东亚共荣圈”的说法,试图将在东亚挑起的战争合理化。消息传来,在澳华人怒火中烧,长安旅社的骂声从清晨响到打烊。
陈元罡在这骂声中与金红玫告别。
他的父母决定搬到悉尼,和在那里的同乡汇合,合伙开一家大排档。他走前为金红玫做了最后一次炒河粉,看着她吃完。
1948年,陈元罡父母在悉尼相继去世,他接手了父母的大排档。当年夜里给金红玫做饭的手艺派上用场,接手没多久就顾客盈门。
1990年,陈元罡回到墨尔本,与金红玫见了一面。他们都老了,小门童成了酒楼的大老板,小前台也如愿以偿,成为了扎根的野草。那次会面后,陈元罡开始着手酒楼的建造。巨额财富扔进这个荒山上的无底洞,儿子也忍不住过问钱都花在哪里。
原来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来处。门前的树,是海运来的故乡的树;瓶中的土,是海运来的故乡的土。
这是陈元罡所能记起的,与金红玫有关的故事。
陈元罡太老了,说了太多话,说到困倦处,身子一歪,便要从椅子上栽下来。木子君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肩膀,看向宋维蒲的神情很茫然。
人岁数大了,入睡只在一瞬。被木子君扶着的陈元罡很快鼾声如雷,宋维蒲给陈笑问打了电话,叫他来接人。
陈笑问很快赶到,身旁跟着睡眼惺忪的酒楼经理。他让经理扶陈元罡回房间,自己留下,和木子君连声道歉。
陈元罡岁数太大,有些叙述也偏于混乱,但好在,金红玫为什么来澳洲,那第一枚珠子为什么在长安旅社,都在他的叙述间有了眉目。夜太深了,他们草草说了经过,便分头回房睡觉。
木子君和宋维蒲走到房门口,她又忍不住摸了下剩下的几颗珠子。感到她有话要说,宋维蒲放缓了步子。
“我听到前面,还当陈元罡暗恋过你外婆,”她说,“听到最后,又不像。”
“确实不像,”宋维蒲认可,“不是所有男女间的感情都是爱情,他对你说话的时候,很尊敬。”
“不过听起来,她确实对我爷爷没什么感情了,”木子君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接下来这些珠子还要不要找。”
“看你的想法,”宋维蒲说,“我白天还得开车,去睡一会儿。”
木子君点了下头,目送宋维蒲进了房间。她也重新回到凉透了的被子里,用指腹一颗一颗地按过腕上的珠链。
屏幕亮了一下,难得宋维蒲主动给她发消息。木子君眯着眼睛点开,看见他的筹码头像后面跟了四个字。
[继续找吧]
他写道。
山里睡觉, 有种与世隔绝的安静。
木子君半夜朦胧听见下雨,到了早上醒来时,门外已经被水洗过一样干净。早晨气温偏低, 她穿了件外套出门,看见宋维蒲房门半开, 有人在里面打扫卫生, 他本人已经不见踪影。
沿着连廊走下住处,是庄园里油画似的晨景。
清晨有薄雾, 穿过薄雾是片平坦草坪,服务生正在布置露天餐厅。木子君裹了下衣服走过去, 看见陈笑问正站在一旁与经理说话, 有些早起的客人零散落座。
余光见着木子君过来,他示意经理离开, 向她点头致意。
虽说不影响沟通, 不过木子君昨天已经发现, 他中文说得没有宋维蒲流利, 和她说话的时候明显在努力不往语句里夹意语或者英语。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后, 露天餐厅在她的视野里逐渐清晰, 方才不见踪影的宋维蒲竟然坐在一处角落,旁边落座的是……陈元罡?
她神色禁不住的讶异。
陈笑问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 微微抬手, 示意她在陈元罡视线之外落座。木子君也怕他又缠过来, 跟着陈笑问坐到一处植被之后。
“昨天闹到那么晚,”陈笑问致歉道, “今天竟然都醒得这么早。”
“我们的问题, 没想到他会半夜跑出来, ”木子君也想起昨天半夜被叫醒的陈笑问, “不过好在该问的东西都问清楚了。”
“能帮到你们就很好,”陈笑问继续客气,“他的记忆也被唤醒了。刚才看到宋先生,说要和他提一些金小姐的性格脾气,让他好好照顾金小姐,毕竟他是……”
陈笑问神色略显疑惑:“金小姐花钱雇来的男人。”
木子君:……
昨天太晚,木子君只来得及说了个大概,现下安安静静坐下来吃早饭,才能把他当年的故事一一向陈笑问叙来。故事曲折离奇,他起初听得惊讶,到了尾声,神色反倒平和起来。
“陈老先生对金小姐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呢?”木子君说完了,语气若有所思,“不像爱情,也不像友情,倒像是一种恩情,竟然记了这么多年。”
“一个十六岁的男人,出身不好,长相也很平凡,”陈笑问笑着摇摇头,“金小姐给了我爷爷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自尊,他又带着这份自尊过完了后来的一生。东方的神话里总盼神仙降世,她那时候在我爷爷眼里,应当也与神仙没什么分别。”
“Kiri,”陈笑问转过头,“你刚才提起了那个红玫瑰的玉珠子,我能看看么?”
木子君点点头,把手伸过去。陈笑问低头仔细观察一番,确认道:“你还差余下六颗?”
“对的。”木子君说。
“需要我帮你问问么?”陈笑问体贴地问,“我认识的华裔很多,说不定有消息。”
他手尚托着她手腕,与她说话的时候身子微低,深邃的眉骨下面还是那双看拖把都很深情的棕色眼眸。
木子君结巴了一下,回答:“我……啊……倒是也……也可……”
身后忽然“喀啦”一声,木子君回头,看见宋维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陈元罡为金红玫服务的私人辅导,坐到了她旁边的位置。
“你怎么醒得这么早啊?”木子君说,无意识地把手从陈笑问那抽出来。
宋维蒲:“茶喝多了。”
木子君:“……”
“陈先生说可以帮我问问其他华裔珠子的消息。”她继续说。
宋维蒲吃饭的手顿了顿,冲她点头道:“人真好啊。”
话是好话,语气和用词倒是不太匹配。木子君看着他眨了眨眼,回过头,和陈笑问继续刚才的对话:“陈先生,我晚上还特意想了一下你名字的事。我昨天听到你名字,就觉得很有典故,晚上终于想起来了。应当是取自‘笑问客从何处来’,是首讲思乡的中国古诗。”
陈笑问恍然大悟:“好,那我去了解一下。我并不了解中国古诗,只小时候听我爷爷背过。”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经理来叫陈笑问,似乎是后厨出了什么麻烦。木子君方才已经提到自己吃过早饭便会离开,陈笑问的样子似乎是很遗憾自己没办法把他们送出门。
“没关系的,”木子君说,“珠子有下落的话,我们还会联系。”
他点点头,和她与宋维蒲握手道别,最后行了个贴面礼才离开。木子君第一次遇到此等礼节,一时有些僵硬。
两人目送陈笑问远去,木子君忍不住感慨:“你们华裔都好开放啊。”
宋维蒲没说话。
“我说你们华裔都好开放啊。”木子君以为他没听见,重复强调。
宋维蒲戳了个叉烧包进叉子,冷不丁开口:“意大利人的事,和我们华裔有什么关系。”
木子君:……
从陈元罡的庄园回来后的一整周都很平静。
把打听消息的希望寄托到陈笑问身上后,第一批论文的提交时间也依次临近。木子君除了去相绝书店坐班就是在学校写论文,眼看着图书馆人员渐满,终于找不到座位了。
倒也不是不能回家写,不过气温尚未回升,家里没有暖气,她着实舍不得图书馆的恒温空调。木子君上上下下转了两圈,终于在门口撞见了同样寻找座位无果的由嘉。
由嘉倒是不怕冷,大冷的天衣服照样露肩膀,脖颈线条纤长像只黑色猎豹。木子君被她捡到身边拉着往外走,目标直指建筑学院的大楼。
“我们楼里有个讨论室,特别大,”由嘉说,“就是有点吵,你去吗?”
“有座就很好了。”木子君说。
“肯定有座。”
的确是有座,也的确是吵。建筑学院大多团队作业,人在讨论室聚了一堆又一堆,只有靠墙的那排桌子安静些。三张桌面长宽各两米,中间挡板交叉摆放,一个大桌子分割出四个座位,彼此互不干扰。
木子君和由嘉坐到了朝外的两个座椅上。
挡板不矮,木子君过去的时候能看见对面有个人正盖着冲锋衣趴在桌上睡觉,坐下的时候,对方的身影就被挡得一干二净。亏得远处几个小组讨论声嘹亮至此他还能睡着,木子君坐下后不久便把耳机带上,把噪音隔绝到白噪音之外。
写了没一会儿,木子君就觉得由嘉从身侧捅了自己一下。她侧过头,发现对方已经滑着转椅凑到她身边。
“太无聊了,我怎么会选这种专业,”由嘉的声音隔着耳机响起,“你先陪我聊会天。”
木子君:……
她摘下耳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题。不过由嘉倒是从不缺话题,研究了一会儿她手腕上那串没摘的手链,把红玫瑰单拿出来观摩片刻,便追问道:“你那天说,你去陈元罡私房酒楼了是吗?
“是,”木子君点头,“你知道?”
“知道啊,以贵闻名华人圈,”由嘉说,“怎么样?问到什么了吗?”
她之前和由嘉简单说了几句这串珠子的来龙去脉,她明显对她要做的事没什么兴趣。不过论文当前,什么都比写论文有兴趣。
“还是问到挺多东西的,”木子君怅然回答,“不过接下来怎么办还没什么头绪,澳洲这么大,找点东西大海捞针似的……”
“你有什么事让隋庄帮你呗,”由嘉替隋庄大方道,“反正他除了卖球鞋也每天不务正业的,人生的意义主要花在了乐于助人上。”
“还行,”木子君说,“宋维蒲在帮我。”
由嘉:……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和由嘉只更新到自己要做的事,还没来得及共享自己与宋维蒲离奇的缘分。木子君从手机里再次调出那张照片,由嘉看看照片又看看她,沉思片刻,小心提问:“你接机那次,也是他是不是?”
木子君点点头。
“什么缘分啊!”由嘉声音陡然变大,木子君感觉桌子对面的人都被震得从睡梦中抖了一下,赶忙示意她放低声音。
“那他……”由嘉顿了顿,问的问题剑走偏锋,“对你好吗?”
木子君:……
“你是不是太久没回国中文表达能力退化了?”她说,“这话不能这么问。”
“哎不是,我就是说,他不会有什么那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吧,比如,把你送到一个地方然后一个人走了什么的……”
“没有啊,”木子君也奇怪,她总感觉由嘉口中的宋维蒲和她认识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他说他不会不管我。”
由嘉:…………
“是我中文理解能力也退化了吗?”由嘉恍惚道,“这句话是可以在没有引申含义的情况下使用吗?”
建筑学院暖风大开,吹得木子君口渴。她拿起刚接的水抿了一口,侧头和由嘉解释:“其实你上次和我说他为人处世比较……他那天正好也和我提过,他十几岁的时候是有点问题。”
由嘉缓过来了一点,看来不是自己继语言水平低下之后又罹患认知障碍。
“谁十几岁的时候没点毛病,”木子君继续说,“我也有过。”
“那你要这么说我也有,”由嘉说,“我还和金头发的拉拉队队长打过架,我到现在也最烦金发妞。”
“是啊,”木子君笑笑,“我学心理就是因为自己有过毛病。”
“什么毛病啊?”由嘉追问。
“也没什么,”她转过头,继续改屏幕上的语句,语气变得有些寡淡,“小时候嘛,就比较敏感。”
身后的小组讨论越吵越烈,已经不是白噪音能遮盖的音量。木子君把最后几行参考文献的格式改好,闭合电脑,准备去相绝书店做最后的修改。
“由嘉,我觉得他不是你说的那种对谁都很表面的人,”她说,“我觉得他对我,反正是挺好的。”
由嘉看着她起身:“你不学了?”
“我去书店写,”木子君把包背好,“先吃个饭,你饿了吗?”
由嘉点了点头,两个人起身穿过讨论到快打起来的建筑系小组团队,桌面上只留下木子君进门的时候接水的一次性纸杯。桌对面的人似乎终于从睡梦中起身,带得桌子微微晃动,纸杯里的水也泛起波纹。
他拎着包走到木子君刚离开的座位旁,目光扫过她留在上面的唇膏印痕。将那道痕迹转到朝外一侧后,宋维蒲把杯里剩下的水一饮而尽,然后扔进了桌旁的垃圾桶里。
◎我物美价廉的River◎
其实木子君在宋维蒲店里的工作时长并没有什么具体要求, 基本是没事的时候过去坐坐就行。没去几次,木子君就感受到,这地方温度适宜灯光明亮没有噪音, 比图书馆更适合赶论文。
或许是地角过于偏僻,店里大部分时间没有客人, 她所谓的上班也只是坐在桌子前面干自己的事, 有人来结账的时候简单接待即可。
不过太久没和宋维蒲说话,木子君会在一些瞬间意识到, 其实他们两个的缘分很浅。如果不是那串珠链,他们两个本就没什么交集。就这么想了一周, 以至于宋维蒲忽然出现在书店那天, 她都没有意识到对方是来发工资的。
一叠崭新的澳币被他放到桌面上,木子君恍然大悟:没关系, 她和宋维蒲, 果然还是建立了牢不可破的金钱关系。
钱到位了, 却没见宋维蒲走, 反倒自己找了把椅子在书架旁坐下, 随手拿了本杂志开始看。
木子君:……
她刚把钱数清楚, 十张崭新的50元澳币,除以她那少得可怜的工作时间, 基本也和白工的时薪不相上下。她抱着打义工的心态过来, 简直是笔意外横财。
她又抬头打量宋维蒲片刻, 问道:“你不走啊?”
宋维蒲杂志微微从面前低下去,露出一双眼睛和她对视。
“我去哪?”
“不是……”木子君改口, “我是说, 你还有事吗?”
“没事我不能在书店坐着吗?”
………………
也是, 哪有发了工资就让老板赶紧走的道理。
除了第一天带她给网店传照片, 宋维蒲还没有和木子君一起在书店待过。密闭空间里陡然多出直属上级,她竟然一时间不知该继续写论文还是假装认真工作……虽然这书店真是找不出什么工作!
“你刚才干什么就干什么。”宋维蒲在杂志后面说。
她火速把刚刚才合上的电脑打开。这篇论文的截止时间就在今晚七点,她文献刚刚罗列完毕,还得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语法错误。偏偏已经连着熬了几宿,此刻注意力很难集中,几乎是看几行视线就涣散开。
正犯着困,宋维蒲像是从书架前站起身。椅子滑轮滚动,被他拖到她桌子旁边。木子君困倦着侧过脸,看到对方在自己身边坐下,伸手点了点她笔记本。
“你打出一行乱码。”他说。
木子君陡然清醒过来。
抬起头,格式工整的论文当中多出一行意义不明的字符串,像是天外来语。她急忙把那行字删掉,长吸一口气,说:“我还得改遍语法才能交,你让下,我再去买杯咖啡。”
“下午四点喝咖啡啊。”
她右手和身后都是墙,前面是书店的柜台桌,宋维蒲刚坐到她左侧,漫不经心地和她说话,顺便把她出路都挡住。木子君困得太阳穴疼,推他椅背:“你自己看会店,让我出去。”
之前就觉得他这人有点藏而不漏的不正经,今天大概是自己的事都办完,更有和她逗闷子的闲情逸致。宋维蒲椅子往后一滑,把她出路全挡死,语出惊人:“你说句好听的,我帮你改啊。”
木子君:……
什么和什么就说句好听的。
宋维蒲挡在她唯一的出口,她又不能从他身上踩过去。对方看她没有开口的意思,神色居然还略有失落。
“那天不是挺会说的吗。”他把视线转回她笔记本电脑,把屏幕转向自己的方向,而后便自然而然地把页码拉到最上面,开始一句一句地往下看,偶尔删改一些不合适的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