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长安开食肆—— by盘歌

屋外一改往日萧瑟暗黄的装束，全已换上银白新衣。昨日大雪只在傍晚喘口气，夜半又继续洋洋洒洒，朝晨才停歇。本留下坑洼的雪地又被?整饬一新。
苍翠的松柏纹丝不动，针叶上积满了暄软的雪层，在银装素裹的世家更显青绿。三?人小心地踏在厚重的雪毯上，随着咯吱声留下的深浅不一的脚印。
就问此?时此?景，哪个南方人能忍得住不玩雪？反正萧懿不行。她?眼睛咕噜咕噜转几圈，露出狡黠一笑，瞬间起?了坏心思。
“女郎，冻手?！”
阿叶一声惊呼引得众人纷纷注目，然而萧懿早已弯腰掬了一把雪，捏成两个小雪球朝萧三?娘和萧瑜投掷过去?，“啪”的一声正中目标。
萧瑜眼睁睁看?雪球在自己的披风上炸开?，溅出雪渣蹦到额头，气急败坏地道：“三?姊，五姊偷袭我们，我们要合力将她?拿下。”
说罢也不管呆滞住的萧三?娘，她?迅速投入战斗，贪心地捏出大大的雪球朝萧懿扔去?。但?，可惜，目标很狡猾，身手?灵敏地躲过。
萧三?娘颇为无奈，两个妹妹真挺闹腾的。几个来回之间周围已成“焦土”，她?俨然被?战争波及不轻，被?迫加入雪球混战。
三?人一路走一路打雪仗，贴身婢子也都加入进来，尖叫、欢笑声在山间回荡。
“阿瑜，哪里跑！”萧懿见?萧瑜逃窜到木门处，用尽力气开?出最后一炮。
“砰”一击命中，但?不幸的是，被?击中的人不是萧瑜，而是——卫王。
时间仿佛冻住不再流动，萧懿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当场社死啊！
稳住，怎么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心态要好！她?给自己鼓气，然后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秒变端庄文雅的淑女半蹲，“卫王万福。”
李祐方出门就迎来袭击，还没来得及反应，雪团已经狠狠砸在肩膀处又滑落下来，留下束束白痕。小娘子的力量还挺大，哦，变脸也很快，真令人哭笑不得。
昨日寻人打听，才知道食肆小娘子是卢国公庶弟的独女，因爷娘离世才投奔来京。为何每次相遇，她?总能如此?开?心呢？他心中隐隐羡慕。
“小娘子们来寻祖母吗？”李祐并不在意肩部的水渍，淡淡地问。
“是哩。”
“快进去?暖暖吧。”李祐侧身，示意三?姐们进门。
萧三?娘和萧瑜也终于?从失语中缓过神，纷纷道谢。
三?姐们目送李祐离开?，面面相觑，你推我我推你。
“祐表兄居然没生气。”萧瑜纳罕。
“可见?卫王是心胸宽广的大丈夫！”萧懿刚才尴尬得连道歉都忘说了，还好人家没发飙，必须献上彩虹屁。
李祐接收到远处传来的微弱夸赞，哑然失笑。他边走边抖落肩部的雪滓，冷峻的脸也有了温度。
跟在王爷身边的长随眼珠子都要掉落，糟糕，王爷不是被?打傻了吧。
“有何事？”李祐瞥一眼长随，又恢复清冷状。
“无、无。”长随连忙摇头，肯定?是错觉，王爷还是原来的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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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玩了雪，萧懿手?脚一直冰凉，午睡时都暖不透被?窝。下午，她?特意一个人去?泡汤泉，促进血液循环，不然怕生冻疮。
萧懿全身放松，静坐吐纳吐出浊气，任凭温泉水挤压心脏、包裹四肢。额前掉落的几缕发丝在水面飘荡，裸露的皮肤逐渐变红润，她?才狠心离开?温暖的源泉。
孙媪又送来一壶姜茶，萧懿忍住辛辣味，捏鼻子一饮而尽。身体舒畅不少?，食欲也随之而来，她?开?始琢磨晚餐吃点啥。
“厨房有铜锅吗？”
“有的。”
萧懿很有先见?，在来别院前让阿田去?食肆去?了点腊排骨。所?以，她?是自备干粮来旅行的人，挺少?见?的吧。
“就吃腊排暖锅！”
她?馋这一口已经很久了，只是前不久店里腊肉才腌制好，但?以后会有源源不断的腊肉，想想也很开?心。
沿着肋排的骨肉间隙划拉开?来，嫩红的肉色立刻暴露无遗，淡淡地香气袭来。将斩成小段的腊排浸在清水中，洗去?表面灰尘和多余的腌料。
萧懿在锅底垫上笋干、菌子和萝卜块，铺上焯水后的腊排，为了汤更鲜浓，又另外添上半只鸡，最后倒入足量的水没过食材炖煮。
她?等得焦灼，算计时间将腊排骨火锅端上桌，一分都不带拖延。揭盖后，先是雾气涌出带出腊味特有的香气，而后出现?奶白奶白的汤汁。
萧懿迫不及待夹起?一块排骨，肋骨笔直，周围缠绕着一圈厚实的瘦肉。入口先嗦一口浓郁的汤汁，然后牙齿稍微用力便?褪去?骨头，品尝到紧致丰腴的排骨肉。
她?是个重口味、无辣不欢的人，但?是腊味火锅完全不需多余辛香料的加持，它本身的风味足以让人吞掉舌头。最王炸的还不是腊肉，而是熬煮出的这锅鲜汤。
白萝卜吸饱腊味汤汁又甜又鲜，笋干吸满汤汁又脆又嫩，还可以往里涮上青菜、芽菜或豆制品，无论哪一种都能完美契合。
“呜呜呜，不是我想暴饮暴食的，都是它不放过我。”萧懿吃哭了，愿称它为舌尖上的舞者！

“五姊, 这个包得怎么样？”萧瑜着急忙慌地把手头的饺子展示给萧懿审看。
“看我的、看我的。”秦明姿挤开萧瑜，双手?献宝。
“喂，秦六娘, 你是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萧瑜从踉跄中站稳, 双手?叉腰，眉毛倒竖，眼冒火光。
“是啊，看不出来吗？”秦明姿挑衅，一脸的无所谓。
“你——哼！”
萧懿不?想观摩两?个小学鸡干架的“热闹”场景，默默使眼色给萧三娘, 两?人蹑手?端起馅料和面团, 准备轻步逃走?。
“三姊、五姊，你们评评理啊！”萧瑜瞥到两?人的背影, 跨步上前不?准姐姐们独自找清静。
“三表姊、五表姊, 阿瑜在无理取闹, 我?们继续包。”秦明姿又抢回馅料和面团。
萧三娘、萧懿摇摇头“......”脑瓜子壳疼。苍天呐, 饶过我?两?吧！
最近秦明姿时?常来萧府玩儿, 尽管和萧瑜吵得不?可开交，但走?亲戚的热情丝毫没有?湮灭。她的心态很稳, 又不?是去的阿瑜家, 好玩又好吃, 姑祖母都让常来，她为啥不?能来？
萧懿扶额叹息, 如果上天再给一次机会?，她前些?日子一定不?去秦府, 不?去秦府就招惹不?上魏二娘，也?就不?会?引得秦六娘常来往, 此刻或许就是岁月静好。唉，不?辛苦，就是命苦。
时?间倒回几天前，彼时?萧懿刚从骊山别院回亲仁坊。
“阿宜，明姿邀我?们去参加她的生日宴，你也?一起吧。”萧三娘晃了晃手?中的帖子。
明姿姓秦，家里排行老六，正是和萧瑜自小两?看相厌的秦六娘。秦明姿的祖父官至左仆射，相当于当朝宰相，权高位重。秦仆射和老国公夫人秦氏是嫡亲兄妹，因此秦、萧两?家子辈来往十分密切。
秦明姿身为嫡幼女，在家里颇为受宠，不?然也?不?敢和萧瑜对着干。但小孩子家家的斗嘴，两?家长辈从不?当回事儿，于是两?人十几年如一日，依旧维持一见面便鸡飞狗跳的光荣传统。这怎么不?算爱呢？
“可是明姿还不?认识我?吧，我?去——”萧懿迟疑，“会?不?会?不?太好？”
“哪能呢，总要有?第一次才会?熟识呀。”
“就是，而且有?我?和三姊在，肯定没人欺负得了你去。”萧瑜昂首挺胸地附和，很有?一副大?姐大?的样子。
“别听她瞎说?，往来的小娘子都易相处，不?是那等挑事的人。”萧三娘赶紧解释，“礼物不?必太贵，重在心意?。如果你不?好选，我?给你准备。”
“谢谢三姊，我?就送云朵糕吧。”反正人家肯定啥都不?缺，不?如从吃的入手?。
“可以，明姿也?很喜欢呢。”
给小姑娘的生日蛋糕不?用太大?，关键要颜值超群，萧懿特地去食肆做了个一层蛋糕。蛋糕顶部和外周全都铺满以假乱真的玫瑰，花瓣的粉色、红色渐变尤其自然，每一朵都有?世间独一无二的美。
“哇！”萧瑜见到蛋糕羡慕极了，死死搂抱萧瑜的手?臂撒娇，“我?不?管，五姊，开年我?的生日也?要有?云朵糕，不?能比这个难看。”
“好好好。”萧懿一口应下，真怕小孩子折腾人。
嘿嘿嘿，这才差不?多，萧瑜心满意?足地坐回原地。
虽说?现下是腊月，各家上下都忙着准备除夕、元日，但是秦家办的“小生日宴”可一点不?小。凡是和秦家交好的人家，早早地让自家小娘子带上礼物登门拜访。
萧家姐们到的时?候，桌案已经被大?大?小小的礼盒淹埋，化妆品、小首饰、香囊等等不?一而足。女孩们聚会?也?很简单，三五成群，聊聊妆容衣样或玩些?投壶、双陆的小游戏，不?需主人秦明姿多照顾，便能自得其乐。
果然如同萧三娘说?的，平日往来的小娘子们都很友好。萧懿猜测，毕竟是名?门闺秀，人人讲究基本的体面，不?论心里如何想，少有?带出面上来的。
但和谐场面并没有?持续到底。
“哇，这是云朵糕吗？玫瑰是真是假？”
“色彩瑰丽，栩栩如生，未免太好看了！”
“听说?云朵糕极难定，预约单都排到三四月去哩！”
“闻着香气就知肯定美味。”
云朵糕拆开后引来一阵阵的惊呼，秦明姿两?眼冒光，惊喜异常，“太漂亮了，我?都舍不?得吃呢，谢谢表姊。”
她之前参加宴会?也?尝到过云朵糕，但分得不?多根本无法满足。现在居然有?一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云朵糕，可不?得激动得跳起来嘛。
其他小娘子眼馋得很，纷纷探听，“阿宜是怎么订到云朵糕的？”
“有?间食肆就是五姊开的呢，随时?都能做。”萧瑜忍不?住炫耀，“我?的生日也?会?有?哦。”
“哼，行商贾之事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群中插入一句不?合时?宜的冷嘲热讽。
众人顺着生源望过去，绯衣金冠的女子嘴角漏出讥讽神色，本来丰润光洁的脸盘徒生刻薄之气，此人正是魏二娘，秦明姿嫂嫂的妹妹。
“商人重利，满身铜臭，我?说?的不?对吗？”魏二娘更加理直气壮。她是家里幼女，自幼娇生惯养，喜欢成为人群的焦点，没想到今日却?比不?得一介孤女受欢迎，自然气急。
秦明姿恼死她了，之前魏二娘也?总喜欢万事和她比，她看在嫂嫂的面子上忍而不?发，现在魏二娘居然敢在她的生日宴上大?放厥词。厅里的小娘子谁家没经营些?商铺商行，真是一杆子打翻整条船的人。
“你——”秦明姿深吸一口气，还未说?全又被萧懿抢了先。
“哦？想来魏二娘子是不?愿沾惹阿堵物的俗的，果真有?富贵于我?如浮云的高雅气质呢，令我?等敬佩。”被发作一通，萧懿挺莫名?奇妙的，但怼人她从来不?虚。眼见萧三娘和萧瑜气得脸都红涨了，她轻拉两?人衣角以示安慰。
“自然。”魏二娘哂笑，没想到敌人不?按常理出牌，还以为萧懿怕惹事。果然孤女就是孤女，没有?倚仗必定畏首畏尾。
“既然如此，魏二娘子肯定愿意?捐献金银首饰、绫罗绸衣和积蓄，济人之急解人之难吧。我?听闻边关忙着战后重建，正是需要钱资救济百姓、大?力兴学的时?候呢。唉，我?比不?得您的高尚，但也?希望尽点绵薄之力。”萧懿先吹捧人上天，又佯装惭愧让魏二娘下不?了台阶。
“二娘打算什么时?候去悲田养病坊捐赠，我?也?出点力做善事。别说?，你头上的绿松石金冠，还有?前些?日子新得的翠羽簪、火浣布，能起大?作用哩。”秦明姿顺势说?。
“也?喊上我?们。”萧三娘和萧瑜立即跟上。
“你们——”魏二娘脸色先变红再变紫，像是打翻了墨盒。秦六娘刚才点出来的正是她新近的宝贝，她怎么可能无端送出去，羞愤交加后干脆一跺脚跑远了。
嗐，战斗力真弱，萧懿望天。想她成为美食博主以来，什么网民语言暴力没经历过，早锻炼出一身金枪不?入的好功夫，无聊时?还会?切小号和网友大?战三百回合呢。
但秦明姿没历练过啊，一脸崇拜地看向萧懿。萧懿给她永久地解决了一个烦人精，以后见着魏二娘都能追问“什么时?候去悲田养病坊”，看她还敢不?敢唧唧歪歪。
而且秦小朋友很喜欢云朵糕，很想在萧懿跟前刷刷存在感，以期望下一次投喂，于是一有?空暇就往萧府跑。
“五姊，是我?包得好还是她包得好？”萧瑜不?依不?饶。
萧懿悔不?当初的思绪被拉回现实，“都挺好的。”
“怎么可能，肯定是我?的好看！”
萧懿“......”你说?，怎么才能放过我?？
今日她一时?兴起想吃水饺，因而开启了包饺子教学班。水饺是很古老的食物，最远可追溯到周朝，但是名?字却?五花八门，“牢丸”、“扁食”、“饺耳”、“娇耳”等等。本朝称其为“偃月馄饨”，属于馄饨的一种?。
萧懿为了增添水饺的色彩，捣出菠薐菜汁和面团混合成绿色的皮子，又用蛋黄、冬瓜、茄子另外混出黄色、水晶色、墨玉色的皮子。水饺一个个圆滚滚的，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萧懿虽是南方?人，但是挺喜欢吃饺子的，还特意?学过包饺子的手?法呢。木盘里的饺子有?些?像元宝，四周翘起中间凸起，有?些?像裙摆的褶皱，有?些?像柳叶，奇奇妙妙但都饱满可爱。
至于饺子馅嘛，必须要有?韭菜鸡蛋的，她还另外准备了猪肉葱的。当秦明姿和萧瑜消停的时?候，四人效率还是很高的，不?多时?便有?满满当当的四盘子颜色各异、形状各异的水饺。
“嘻嘻，没想到亲手?做偃月馄饨还挺好玩的。”秦明姿颇有?成就感。
“你包的最难看，待会?儿自己吃。”萧瑜白了她一眼。
煮饺子也?是一门学问，水烧开后放一点油，再下入新鲜饺子，然后用锅铲轻轻向一个方?向推动几下，防止饺子在锅里互相粘连。
当饺子皮煮熟变色后，盖上锅盖，这样可以更好更快地把饺子馅煮熟。俗话?说?“三滚饺子两?滚面”，通过添加冷水让水多次沸腾，可以有?效防止饺子皮煮破。
吸饱水分后的水饺圆鼓鼓的，绿的、黄色、白的各色相间，透过晶莹剔透的饺子皮隐约能见里头的馅儿。顶着热气，冒着口腔被烫破皮的风险，萧懿一口吞下半个，是韭菜鸡蛋的。韭菜很嫩，配上鸡蛋即清爽又鲜味。饺子皮薄但劲道，沾上蒜醋汁，让人欲罢不?能。
除了干捞，萧懿还捣鼓了一碗酸汤水饺，用的是茱萸辣油提味儿，这属于重口味者的狂欢。辛辣和酸味直冲天灵盖，浅尝一口，身体的每一毛孔都滋滋往外冒汗，刺激得人口水直流。
“好过瘾啊！”萧瑜捧着肚子舒服地叹气。
四个人居然把四大?盘饺子清盘了，萧懿不?得不?佩服女孩子们的饭量，还好本朝不?崇善白幼瘦，不?然真怕体重刹不?住车，那就要出大?事哩。

第62章 除夕
近来食肆新?出一款饮子, 广受好评，能和桂花牛乳争业绩。许多娘子冲着养颜美容的功效去，品尝后又被它的清香甜蜜所打动。它, 就是?蜂蜜柚子茶, 上到七八十岁，下到三四岁，都被它俘获成为狂热粉丝。
萧懿闲来无事准备做些囤在身边，免了跑去长兴坊取的麻烦。柚子用盐搓洗外皮，然后剥去外皮取其果肉。白芯和籽儿一定要去除干净，不然茶饮会发苦。将果肉撕成小块, 倒入糖霜渍一刻钟。
柚子皮千万不要丢, 它?可是精华中的精华呢。片去柚子皮的白?瓤，留下薄皮切成细丝, 立即放入盐水中浸泡一刻钟以减少涩味。
清水煮沸, 加入柚子皮熟至透明, 然后加入果肉和糖, 中火熬制到粘稠。出锅前倒入蜂蜜, 搅拌均匀后趁热倒入密封罐储存。
冬日难得的好天气，午后阳光铺满在院子里, 温温柔柔不带一点儿骄横, 把人晒得懒洋洋的。风也懂事的偷溜离去, 枯枝枯叶终于能挺直腰背尽情舒展。
萧懿坐在屋檐下，悠哉悠哉洗柚子、剥柚皮、煮茶饮, 周围弥漫着柚子特殊的果香，舒心又闲适。这一罐送给她, 那一罐给她。
“又快到除夕哩，岁岁年年真快啊。”孙媪坐在矮凳上掰柚肉, 不知怎么突发感?慨。这一年，着实变化良多，去岁哪能想到现在的她坐在国公府剥柚子呢。
是?啊，萧懿搅拌的动作一滞，来异时空居然有半年多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不能回家过春节。大学每次寒假她总是?第一个?离校的，即使?十几小时的火车车程很难熬，但想到父母殷切的等候又觉得根本不是?事儿。工作后，她也一定会提前几日请年假，根本不可能留到除夕才返家。
但现在，她再?努力也挤不进?春节返乡潮。眼里悲伤突如其来的汹涌，来不及掩饰便浸湿了睫毛，泛滥成一座汪洋。
“女郎，快糊了！”阿田指着煮干的锅底惊呼。
“啊！”萧懿回神，手忙脚乱将?锅端离炉火。
孙媪察觉出萧懿的低落，轻声道：“女郎是?想娘子和阿郎了吧？”
“嗯。”萧懿低头，虽然和阿宜的爷娘并不相同?，但心情是?一致的。
不过，她又重新?振作，没有父母的第一个?春节，更要过好才行，就当自己身处民俗体验村吧！
民俗体验村，真的是?很恰当说法。现代?城市的年味越来越淡，春节吃吃喝喝就稀里糊涂过去了，延续的传统文化少之?又少。哦，在萧懿的家乡，可能就打麻将?这一项传统技艺永不失传吧。
本朝的年味是?在腊月里积攒的。腊八打头阵，敲响过年第一钟，所谓“腊日祭灶，年下来到”。本朝圣人还会在这一日给百官发放过节福利——口脂和面霜。
甭管紫袍大员还是?青衣小官，胡须底下皆藏着一口桃花红的阔嘴，吼，画面太美简直不敢想。那一阵子，萧懿见大伯父、二伯父都忍笑得辛苦呢。
有文采的官员还会作首小诗感?恩圣人，比如“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之?类的，溜须拍马都讲究个?“雅”字。
腊月廿三，小年祭灶。府内大大小小的灶台清洗一新?，可把金娘子累得够呛。
腊月廿四，掸尘扫房。辛苦的人变成各院的粗使?婢女，掸尘拂垢、洗洗刷刷没得停歇。
腊月廿五，糊新?窗。为啥要这么做，孙媪也答不上来。
腊月廿八，贴窗花。
腊月三十，一夜连双岁。
除夕这夜难得的团圆，萧家大房、二房齐聚一堂，庭院里的火堆燃烧得正旺、火光冲天，厅内老老少少笑意洋洋。
萧大伯发话，“岁饮屠苏，小者得岁，先酒贺之?。”
家里曾孙辈、孙辈挨次喝酒，一岁的小孩儿就用筷子沾了滴酒意思意思。屠苏是?中药混合制成的，用来防瘟疫。除夕夜里饮屠苏酒，祈祷小孩新?的一年无病无灾。
“不好吃。”元儿喝了一口立即皱巴巴地，刚想摇头抵抗但被萧二郎无情镇压。
“不饮完的人，没有胶牙饧。”
元儿立马识相，端起杯盏一灌到底，怎么也不能失去粘粘糯糯又甜甜的糖啊。而?且，最近练大字的学习生涯已经让他知道阿耶的说一不二，唉，还是?老实听话吧。
说实话，萧懿也很想像元儿一样耍赖，开局一杯中药酒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吃奇奇怪怪的五辛盘。“辛”意为“新?”，由?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做成凉拌菜，盘子里青青绿绿相间，生辣气冲天。
她踌躇下筷的瞬间，长辈们已经开始举杯相庆，你敬我来我敬你，甚至一言不合便跳舞。萧懿边吃炙羊肉边赏大伯和二伯的“翩翩”胡腾舞，啧啧啧，庆幸没有成婚的人不用加入舞池，自顾吃饱喝足就可。嗯，吃饭永远坐小孩这桌也不是?不可以嘛。
“阿姊，吃饱了吗？我们去看傩戏吧！”阿瑜嘴巴的油脂刚擦拭完，开始惦记玩乐了。
“我陪阿姨去，你们去吧。”萧四娘是?妾室所生，平日和萧瑜没什么往来。而?且除夕夜宴，妾室并不能上桌，她确实得去看看阿姨。
萧瑜不甚在意，嘟嘴卖萌，“三姊、五姊，我们去嘛，肯定热闹呢！”
本朝宵禁很严格，萧懿从没在晚上出坊门溜达过，不禁好奇，期待地望向?萧三娘。
萧三娘思及这是?她在家里过的最后一个?年，也颇为纵容，点点头：“夜里风大，穿厚些。我先去禀告祖母，速速就来。”
老国公夫人没有阻拦，一年到头难得的喜庆日子，就让孩子们松泛松泛也无妨。她余光瞄到等候在门口的萧懿和萧瑜，“多带些男侍，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不过她也是?多嘴一提，有阿瑜这个?机灵古怪、精力旺盛的在，根本不可能早回来......
“嘻嘻，我的魌头好不好看？”萧瑜正得意手中眼大如灯、面露獠牙的红黑面具，特意跑去东市选的呢。
“额，好看。”萧懿违心地说，半夜看到都要吓死人。
萧懿的面具则正常很多，老叟面孔慈祥，脸颊两坨红晕，漏出类似弥勒佛的微笑。
三人把面具戴好，加入驱傩大队。
傩翁、傩母在队伍的最前头，近百位孩童紧跟其后，他们叫护僮侲子，队伍末尾自然是?起哄凑热闹的长安人民啦。从南往北，人越加越多，萧懿三人一开始充当大军的尾巴，然后变成腰部，一路遛大街、进?坊门、走曲巷。
“因今驱傩除魍魉，纳庆先祥无灾厄。”傩翁傩母絮絮叨叨唱着驱傩词，左摇右摆跳起舞。夜晚的街头虽无灯火，却?仍然通明。每户人家的庭燎火苗都窜得和萧家一样高，红光足以透过院墙和木门，将?街巷点得亮堂堂。
“阿宜，快走。”萧三娘招招手，示意左顾右盼的萧懿跟上，“人太多，很容易走散呢。”
萧懿乖乖点头，确实夜里如此人潮，可以比得上现代?跨年夜的纷乱了。
停在朱雀街暗角的马车车帘撩起一角，李祐蹙眉远望，目之?所及皆是?拥挤人流，根本辨识不清身影，“或许，听错了吧。”
自除夕起，朝廷百官放七日元正假，但金吾卫掌管一城治安，反而?不能放松。
老王妃以为他出门凑傩戏热闹，出言打趣，“无晦难得夜游，可得玩尽兴。”
仆妇喜笑颜开，揶揄讨喜庆，“或许郎君出去还能结识小娘子呢。”
老王妃果真被哄得开怀，李祐扶额无奈解释，“祖母，今夜嬉戏人多，儿巡夜守职去。”
“唉，慧能法师也有失灵的时候。”老王妃叹气，“年初断言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然一年将?尽，什么喜讯都没......”
溶在马车的黑暗里，李祐无声轻笑，祖母越来越小孩子气了。
接近子时，两队驱傩大军在街□□汇，四面八方的人杂乱地挤压，瞬间冲散原本规整的长队。不少孩童因找不到爷娘，哭啼一声连一声，无头苍蝇一般奔走。
骚动立即引来李祐的注意，坊内随时待命的武侯倾巢而?出，拦截人流直至顺畅才放行。
萧懿大半年来生活极其规律，突然熬个?夜困得眼都快阖起的，哪想到临回家还摊上这么一出惊魂大戏，搅浑的脑子又清醒了几分。原本在前面一点的萧三娘和萧瑜彻底不见踪影，只有阿田还跟在身旁。
“女郎，三娘子、六娘子不见了。”阿田紧紧拉着萧懿的手。
“先附近找一会儿，找不着再?回亲仁坊。”
萧懿掀开面具，环顾四周，不经意间对上远处李祐的视线。她微微颔首，遥遥行礼，心里踏实许多，再?不济求求卫王，人家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应该也会派人护送一程吧。
“阿宜，你在哪儿？”不知从哪儿传来萧三娘的喊声。
“在这。”萧懿和阿田大声呼应。
“你站在原地别动，我们来寻你。”
六七男侍开路，萧三娘和萧瑜顺利找到萧懿汇合，三人如释重负。
“我们回家吧，还要守夜哩。”萧三娘没了游玩的心思，说罢一左一右牵着萧懿和萧瑜转头就走。
新?年伊始，各处都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响声。守夜的人把竹子扔进?火堆，竹节中间的空气被火烧爆，迸出一阵一阵金红色的小火花，在黑色的天幕中分外耀眼。
这一夜，注定是?无眠的夜。

第63章 清淡
正月初二, 萧懿好生地补了一个长长的觉。为啥不在正月初一补？呵呵，是?她不想吗？
昨日天色蒙蒙亮，因守夜困得迷迷瞪瞪的萧懿被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惊醒, 没等再次合眼又被阿叶捞出被窝。大年初一, 必须早起给长辈行?礼拜年呢，累是?累一点，但值得，某个人两手空空地去却满载而归。
一早囫囵下来，瞌睡虫早不翼而飞，当?然?即使困也没有回笼觉可以补, 她又得跟着去亲友家串门了?, 吃完这家上那家。长安每家每户都在办流水席，等着客人上门呢。
吃不动, 完全吃不动, 好吃如萧懿, 也有顶不住压力的一天。大串联期间, 她居然?还碰见老熟人——岑洵、崔明?远、裴徵, 大概元日的“传座”拜年就是这么夸张吧。长安是个村，通过六场宴席你能结识任何长安人！
前一日的海吃海喝, 导致萧懿看见大鱼大肉都倒胃口, 必须整点清淡的。
皮蛋再次派上用场, 砂锅焖上珠圆玉润的珍珠米，倒些香油防止糊锅。米粒在小火中慢慢吸收水分, 米汁收得浓稠，从缝隙中透出清润的香气。
米完全煮熟, 微微透明?，倒入皮蛋碎煮一刻钟。皮蛋本?身的“生”气被米粥柔化, 只将鲜味充分融入羹汤中。最后?加入腌制的里脊肉丝，不用很长时?间，滑锅变色后?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