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by宁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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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锦婳是个甩手掌柜,只把钱给一股脑给了叶清沅,甚至亏赚都不?在意,只有一个要求——买米铺。
米价愈低,当?时叶清沅差点被她气吐血,但谁让她是东家?呢?尽管知道会亏损,她还是遵照宁锦婳的要求买了许多米铺。为了减少损失,她只能趁低价多囤粮,恰好南诏商人过来做生意,双方一拍即合,叶清沅囤的那些米、粟堆积成?山,干脆合并在一起,成?了“宝丰”粮庄。
叶清沅的想法很简单,放长线钓大鱼。米、粟之类大多耐放,如今低价收购,待日后粮价上来,不?说赚多少,至少不?要赔。
谁知今年碰上个大旱天,不?仅滇南,其他各路州郡都缺粮,官府也在收购粮食。粮价一路攀升,迫于?官府淫威,她这?段日子出手了一些,不?过大头还在自?己手里捏着。
叶清沅道:“再等等,还不?到时候。若一直不?下雨,两个月后秋收收不?上来,那时一石米能涨到五百文,翻几倍!”
宁锦婳恍恍惚惚,“官府……也在收购余粮?”
叶清沅哂笑?,道:“如今粮食可是宝贝,各大州郡都在收,不?过价格么——呵。”
商人逐利,没好处的事儿谁会干。各大商户明面上出了血,但肯定不?会把家?底儿拿出来,都等着将?来高?价出手。
“原来如此……”宁锦婳喃喃自?语。她看过陆寒霄的密折,大商贾抱团不?愿卖粮,让本就?散涣的百姓更?加惶恐,民心不?齐,恐生动乱。
方才叶清沅告诉她,宝丰粮庄是南地数一数二的大商户,寻常散户要看着“叶老板”的脸色说话。
而作为宝丰粮庄的幕后东家?,宁锦婳此时才后知后觉,原来让他日日头疼的,竟然是她?
天意如此作弄人,她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悲,一会儿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得意万分,让叶清沅摸不?着头脑。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宁锦婳:“你说。”
“当?时买米铺实属下策,我劝过你,你不?听?。莫非背后有高?人相助?”
叶清沅百思不?得其解,当?初宁锦婳一意孤行,她劝不?住,可偏偏这?么巧,前脚买入,后脚米价疯涨,也太邪乎了。
宁锦婳苦笑?不?得,她道:“我那是留给钰儿的。”
她又不?是神仙,怎么能提前料到天象?在她把傍身的家?当?交给叶清沅之前,她收到了陆钰的来信。
信上说的体己的话,想念母亲云云。薄薄几张纸,她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快把纸翻烂了,上面每一个字都铭刻心间。
她离京时把京中那些地契商铺都给了陆钰,谁知陆钰又不?远千里把银子寄了过来。他在信上说,长者赐,不?敢辞,他把那几家?米铺留下,其余他会妥善经营,日后交还母亲。
相隔这?么远,宁锦婳拿他没办法,既然她的钰儿喜欢米铺,她就?在这?里为他买下很多很多的米铺,等将?来他回滇南继位,他应当?会很欢喜吧?
她的爱子心切,叶清沅的经营有道,还有适时出现?的南诏商人,一环不?可或缺,造成?如今的局面。
叶清沅听?得啧啧称奇,最后只叹了一句,“世子纯孝。”
宁锦婳听?别人夸陆钰,心里喜滋滋,“是啊,钰儿最好了。”
她没听?懂叶清沅的意思。
正如叶清沅一开始所说,赚钱的都是胭脂、布匹等生意,不?管京都还是滇南,米铺都甚少盈余,甚至可能赔。陆钰一概不?要,恐怕会伤母亲的心,便拿了最薄利的米铺,宁锦婳还以为他喜欢,才有了如今的宝丰粮庄。
也罢,无心插柳柳成?荫。唏嘘过后,叶老板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此役之后,她能让宝丰粮庄成?为整个滇南最大的粮庄!不?,如今哪里都缺粮,若是经营得当?,趁此大捞一笔,她可以把宝丰开遍大齐的土地,去江南、去塞北、去京都……光想想就?已?让人浑身发颤。
她看着宁锦婳,眸光亮得惊人,“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宁锦婳是个好东家?,好就?好在她什么都不?懂,但她不?乱指手画脚。那些银子她自?从丢给叶清沅便没问?过,如今天意如此,叶清沅自?觉能做出一番功绩。
满门抄家?又如何?女子之身又如何?她能成?为大齐的巨贾。兴许史书上也能添一笔,那她在九泉之下,也能堂堂正正见她的父亲了。
她没有坠叶家?的盛名。
宁锦婳尚不?知叶老板的雄心壮志,她兴冲冲问?:“我们的粮多么?”
叶清沅胸有成?竹,“当?然,我们五个粮仓都是满的。”
她每日都去巡视一遍,那白花花的一片,哪里是米,那是堆满的金山银山。
“太好了!”
宁锦婳也很高?兴,道:“那便把这?些粮食交给官府吧。”
叶清沅的笑?容逐渐凝滞。
80 章黄昏时候,宁锦婳让人把陆寒霄叫来用晚膳。
两人已冷战好?几天?,主要是宁锦婳单方面不理会陆寒霄,陆寒霄一来诸事缠身,二来怜惜她身怀六甲,不愿与她争辩。今日让抱琴去请人,惊掉了一众人的下巴。连陆寒霄本人都有些受宠若惊。
抱琴规矩地福了福身,细声道:“厨房做了鱼汤,王爷今晚可去正院用膳?”
若是让抱月来,她只会大?剌剌道:“王妃请您前去用膳。”
抱琴心?思细腻,她明白自己主儿心?里那股放不下的傲气。陆寒霄对山珍海味之类的不甚上心?,唯独喜好?鱼汤,这是宁锦婳跟他在一起久了慢慢琢磨出来的,旁人很?少知道陆寒霄的口味,也不明白“鱼汤”这个台阶。
众目睽睽之下,陆寒霄微微颔首,回了一句,“可”抱琴悄然退下。离晚膳还有一个时辰,烈日的余烬犹在,外面热的跟个蒸笼一样。抱琴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固执地守在房门外。
门口的侍卫不解道:“抱琴姑姑,你怎么不回去歇着?”
他们认得她,王妃跟前的掌事姑姑,深得王妃娘娘宠信,为何站在这里跟他们一起受罪?
抱琴微微一笑,“奴婢在此等候王爷。”
她性?格谨慎,既然主子的命令是请王爷过来,她不能只传一句话便?了事。此外抱琴眼尖,她方才?在陆寒霄的桌案上看见一个紫檀木提盒,顿时心?中警铃大?作。
宁锦婳喜欢红木,床榻、桌案等尽数以红木为原料。她吩咐送去的绿豆汤,也是用红木八角食盒所盛,这个紫檀木提盒是谁送的?
这些汤汤水水向来是内宅妇人争宠的手?段,这两日王爷搬去书房睡,是谁在此时向王爷献殷勤?
抱琴心?里百转千回,等夕阳西下,众人散尽,陆寒霄信步走出房门,抱琴默默跟在他身后。
陆寒霄身高腿长,只有在宁锦婳身边耐着性?子,旁人得不到他半分怜惜。抱琴跟得气喘吁吁,眼见快到主院,她忍不住道:“王爷,娘娘送的绿豆汤可还入口?”
陆寒霄眸光一凝,不自觉放慢脚步,“绿豆汤?”
抱琴气息不稳道:“是啊,娘娘心?疼王爷劳累,特地吩咐厨房,日日给王爷做解暑的绿豆汤。娘娘记挂您,每日都?要过问。”
她不说?,陆寒霄还真想不到是宁锦婳送的。
没人在意一碗绿豆汤,就像内宅妻妾争宠,亲手?做羹汤给夫君,哪个会真去厨房下手?做?最多在一旁盯着,“亲手?”端给男人,以示贤良恭顺。
宁锦婳从不标榜自己贤惠,她也不屑于?用这种手?段邀宠,甚至不让抱月和抱琴去送,还不让别人提她的名字。这种别扭的、暗戳戳的关?心?,比什么都?打动人。
陆寒霄心?里骤然升起一股暖意,他微勾唇角,冷峻的眉眼变得柔和。
“你,很?好?。”
他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夸赞,快步踏进主院。
他进来的时候,桌上的饭菜已经热了两遍,宁锦婳靠在椅背上,一袭妃红海棠花纹齐胸裙,耳戴明月铛,乌黑的髻发松散挽在耳后,鬓边簪了支点翠嵌珠孔雀羽流苏步摇,薄施粉黛,月貌花容。
“婳婳,我来了。”
陆寒霄用手?背轻蹭了蹭她的鬓角,心?底一阵柔软。
他看着眼前一大?桌子菜肴,温声道:“日后不必等我,顾好?自己。”
宁锦婳睁开半眯的眼眸,抬手?拂开他的手?掌,“先用膳,待会儿我有事跟你说?。”
她是个离经叛道的女人,从不在意什么三从四德,甚至在早些年间,吵架时拿香炉砸破过陆寒霄的脑袋。可她在某些时候又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贤惠”,比如只要她叫了他一起用膳,不管多晚,他不来,她不会动一下筷子。
陆寒霄不知道,在嫁给他的这些年,她面前的饭菜热了一次又一次,她什么都?没等来。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都?出自簪缨世家,规矩一点儿不差。陆寒霄中间给她夹菜她也闷不声地嚼了下去。饭后氛围正好?,宁锦婳正接过杯盏漱口,陆寒霄道:“我陪你出去走走。”
白天?热,她不愿意出门。这会儿天?还没完全黑,微风抚过亭榭水边的荷花,在夕阳的余晖下,正是一副好?风景。
宁锦婳想了想,矜持地伸出手?,“好?。”
她身子重,陆寒霄用手?臂虚扶着她的肚子,在她身后走得很?慢。前几日,这个时候两人都?不说?话,宁锦婳心?里有气,陆寒霄不愿触她楣头,倒也相安无事。
走过中庭,陆寒霄率先打破沉默,“你方才?说?,有事跟我讲。”
宁锦婳正在垂首思索,闻言,她傲然地扬起下巴,“嗯哼,顶顶重要的事!”
“我问你,今年是不是有旱灾?”
陆寒霄微怔,他没想过宁锦婳会关?注这个,但也没瞒她,“等半个月,如若再?不下雨,今年一定是个灾年。”
宁锦婳又问,“你现在是不是缺粮食?”
“自然,各地都?缺,滇南也不例外。”
陆寒霄短暂回答了她的话,但似乎并不想深入谈论这些话题,在他眼里,宁锦婳是个不识人间烟火的美?人,他也不愿意让这些琐事打扰她。
她如今肚子圆滚滚,他曾暗暗怀疑是双胎,找了好?几个大?夫看,都?言他多虑了。可胎儿这么大?,将来她生产时肯定要遭罪。如今陆寒霄对她几乎千依百顺,只求她平平安安产下麟儿,勿生旁的枝节。
所以,在宁锦婳说?她手?里有粮食、她能帮他的时候,陆寒霄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荒诞。
“婳婳。”
他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男人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不是怀疑宁锦婳信口开河,只是他太了解他的妻子,她连最基本?的米价都?懵懵懂懂,成婚这么多年,若无他私下贴补,她早已把陪嫁的商铺赔得精光。
如今她忽然告诉他,她是滇南的大?商贾,手?里屯有大?量当下最紧俏的粮食,这荒唐程度不亚于?天?上忽然下红雨,陆寒霄不信。
宁锦婳急道;“我没骗你!你需要多少粮,你说?!我明日便?差人送到官府的粮仓,到时自见分晓。”
陆寒霄好?脾气又敷衍地哄道:“好?好?好?,我知道婳婳的心?意。”
“只是那些东西是岳父留给你的,我又如何能动你的嫁妆?让为夫将来有何颜面面对岳父大?人?”
宁锦婳紧紧盯着他,半晌儿,咬牙道:“你不信我。”
她满心?郁气,连生气都?提不起来劲儿了。
因?为这事,她方跟叶清沅吵了一架。叶清沅说?这是她傍身的底气,就算……就算真要给陆寒霄,那也得按照市面上的价来,亲兄弟明算账,岂能白白拱手?让人!
宁锦婳不是很?看重这些身外之物,她淡道,“夫妻一体,如今他有难,我恰好?有能力相助,怎么能坐视不管?”
叶清沅红着眼瞪她,“这是你所有的身家,白白赔到一个男人身上,值得吗?你赔的起吗!”
宁锦婳沉默片刻,回答她:“他是我夫君。”
那不是旁人,是她同床共枕了七年的夫君,是她三个孩子的父王。在知道她能帮他的时候,宁锦婳心?里狂喜。她洋洋得意地想,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他照顾她,如今她手?里攥着他最需要的粮食,怎么也得让她扳回一局。
叶清沅不能理解,她只知道自己几个月的辛苦付之东流。粮食、银子、还有那些不可言说?的野望,全都?没有了!
她咬着后槽牙,冷笑连连,“好?,好?,好?!你们夫妻一体,是我枉做小人!”
“外人都?道镇南王妃任性?娇纵,都?看走了眼!这天?下女子,谁比得上你贤良淑德!”
叶清沅怒火滔天?,说?话也阴阳怪气,什么体面都?不不顾了。宁锦婳自知理亏,等叶清沅发泄完后,她轻声道:“清沅,谢谢你,我知道你为我好?。”
“可他不好?了,我也好?不了。我意已决,就这样吧。”
宁锦婳为他得罪了亦师亦友的叶清沅,可他不信她,原本?兴冲冲的心?情瞬间被一盆凉水浇下来,透心?凉。
两人走到水榭旁,看着满池的荷花,红色和花色的锦鲤尾巴甩来甩去,泛起一圈圈涟漪。
宁锦婳闷闷道:“刚才?的话当我没说?。”
既然他不信她,她何必用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他不愿要,有的是人愿意要,到时候他来求她还得看她心?情!
陆寒霄无奈地笑了笑,只当她小脾气犯了,没放在心?上。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天?越来越热,一直未下雨,除却江南一带,所有州郡均已上报大?旱,滇南的折子也呈上去了,这里不管离京城还是江南都?很?远,朝廷且自顾不暇,等轮到滇南,估计得到猴年马月。
宝丰粮庄满满五大?仓粮食堆在那里吃灰,叶清沅余怒未消,不见宁锦婳发话,她不会自作主张把这些粮食白白送给官府,更不会开口问。等七月底八月初,宁锦婳核对王府账务,发现米价已经翻了三倍,涨到八百文一石。
她顿时坐不住了,挺着大?肚子去找陆寒霄,她找他从来没有通禀的念头,推门进来才?发现里面不止一个人,有三个男人。
一个是她的夫君镇南王,另一个是久久不见的梵琅梵统领,他看见她时眸光一紧,目光紧紧盯着她,透绿的眸子中似有千言万语。
对这个数月前曾扰乱自己心?绪的男子,宁锦婳已无暇顾及。她绕过他,直勾勾看着端坐着的另一个白衣男子,倏地,眼泪簌簌而下。
81 章“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这么娇气。”
她踉跄着冲过去,矜贵如谪仙的男子抬手稳住她的身体,白皙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擦拭她的泪珠。
熟悉的冷松香味萦绕鼻尖,兄长的怀抱跟从前一样宽厚可靠,宁锦婳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呜呜咽咽,濡湿了他胸前雪白的衣襟。
“好?了,不哭啊,兄长在呢。”
宁重远长身玉立在她身侧,如墨般乌润的眉眼精致,又不至于?阴柔,一袭白衣胜雪,遗世而?独立。他?温声细语地一遍遍安慰,宁锦婳在人前看重体面,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梵琅沉沉看着那抹倩影,眸色复杂万分。
她比之前丰腴了些,眉目舒展,珠光玉容,想来过得不错。
这里?有她的夫君,她的亲人,而?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罢了。顶着陆寒霄刀刮似的目光,这个风尘仆仆的高大男人悄然退了出去。如若宁锦婳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左臂不自然地下垂,身上隐隐发出一股血腥味。
可惜宁锦婳此时眼里?除了兄长,谁都放不下。兄妹俩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看得陆寒霄心里?直泛酸。
他?轻柔又不容置疑地地把宁锦婳从宁重远怀里?拉出来,指腹揉擦她泛红的眼角,“这么委屈,难道为夫平时苛待你了?”
“我看看,妆面花了。”
“呸。”宁锦婳朦胧的泪眼瞪了他?一眼,抽嗒嗒道;“胡说?八道!我今日没上妆。”
如此一打岔,倒止住了她停不住的眼泪。
后知后觉地,宁锦婳用?衣袖轻拭眼角,另一只手跟个惊慌无措的小兔子似的,紧紧抓住兄长的衣袖。
“兄长,我好?想你。”
失去家族依靠,没有父兄庇护,尽管陆寒霄不曾薄待她,那种如履薄冰的惶恐一直萦绕在心头。
对兄长的思念挂怀,心里?的憋闷委屈,在这一瞬间通通宣泄出来,以至于?宁锦婳并未注意到房里?剑拔弩张的氛围。也便没有深想,为什么素来疼爱她的兄长来滇南没有第一时间见她这个亲妹妹,反而?跟妹夫在书房里?谋划。
她忙问道:“兄长,路上、路上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段日子你在哪里?呀,父亲呢,父亲怎么样?还有……你怎么一路到滇南的,专程来找我吗?”
“父亲很好?,我也很好?。”
面对她连珠炮似的疑问,宁重远淡淡一笑,却轻巧地一笔带过。他?眸光扫向她的滚圆的肚皮,温声道:“倒是?你,又要做母亲了,还这么跳脱。几个月了?”
宁锦婳略显羞涩地垂下头,她生陆钰都六七年了,如今接二连三地怀孕生子,在兄长面前有种老蚌生珠的荒唐感。
陆寒霄不着痕迹地把大舅兄的袖子从宁锦婳手中解救出来,紧握她的手,沉声道:“八个月,还有两个月生产。”
“这一胎凶险,不能出任何差错。”
宁重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身量修长,抬手刚好?摸到宁锦婳乌黑的发髻。
“既然如此,你便好?好?养胎,勿要多?思多?虑。”
宁锦婳红彤彤的眼眸里?满是?懵懂,她让琴瑶看了,她说?肚子只是?看着大,其实?并无大碍,什么时候凶险了?
可长兄如父,宁重远面上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在妹妹心里?比镇南王这个夫君更加威严。她温顺地低下头,心里?依然澎湃着见到兄长的狂喜。
久别?重逢的两兄妹又说?了些体己的话,宁重远是?个文臣,他?声音不急不徐,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况且宁锦婳根本没对兄长设防。不消三言两语,宁重远已把妹妹这段日子的遭遇摸了清楚。
出于?某种心思,宁锦婳什么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唯独对宝儿的病语焉不详,给陆寒霄在大舅兄面前留了最?后的脸面。
三人一起用?膳,显得有些诡异。
陆寒霄身为一家之主?,理当坐主?位,接着是?辈分高的宁重远,位于?其右手边。宁锦婳为妻为幼,只能屈居主?位的左侧。谁知两个男人都有意无意往她身边靠拢,宁重远给她剥虾,陆寒霄给她夹菜。
食不言寝不语,宁锦婳想跟兄长说?话,一张嘴就被塞了个虾身,只能眼巴巴等着菜撤了几次,几人用?帕子净手。
“兄长,我——”“婳婳,天色不早了,你先回房休息。”
仿佛提前预见现在的情形,宁重远淡声拒绝了妹妹。他?声音清雅,语气强硬,让宁锦婳恍然想起在闺阁时,自己偷偷溜出去,被他?当场抓包的情形。
宁国公?对容貌酷似亡妻的幼女?十分溺爱,假如让宁国公?抓包,顶多?训斥两句,雷声大雨点小。但若犯到大公?子手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宁大小姐可惨了。
兄长不训斥她,甚至满面春风地让她回去休息,转头就把抱月、抱琴还有她的近身丫鬟悉数扣下,也不打也不骂,只关在后院黑漆漆的柴房里?,等什么时候小姐“知错”才?放出来。
“好?吧。”
昔日余威尤在,尽管宁锦婳已嫁为人妇七年,娘家兄长再也管不到她头上,她依然对兄长有种天然的敬畏。抱琴扶着她的手臂款款离去,即将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头看。
“兄长,明?日……我能见到你吧?”
宁重远微微颔首,轻笑道:“自然。”
至此,宁锦婳怅然若失地离开,一步三回头。等她的身影彻底不见,两个男人瞬时收敛起笑意。桌上的菜肴均已撤下,两人隔着诺大的红木桌案,眸光交锋。
“王爷,有酒么?”
宁重远把玩着手边的天青色瓷杯,普通的杯子在他?白皙修长手指的衬托下,显出高不可攀的华贵之气。
“大公?子远道而?来,岂能失礼。”
方才?的“妹夫”、“舅兄”似乎是?个错觉,金盏呈上,陆寒霄一身黑衣,冷峻肃穆,宁重远白衣如雪,矜贵沉静,双方共同举杯,呈对抗之势。
三杯烈酒下肚,两人皆闭口不谈昔日的情分。
——其实?两人本来也没什么情分。
国公?夫人早亡,宁重远比宁锦婳年长五岁,她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但宁重远还记得母亲的音容笑貌。
她是?个美丽又温柔的女?人,在宁锦婳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宁重远每日下学堂后第一件事,便是?趴在母亲的肚子上听动静,母亲摸着他?的头告诉他?,远儿要做哥哥了。
可惜再美的容颜也抵挡不住病痛的折磨,病榻上的国公?夫人形容枯槁,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儿子,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幼女?,眼角划过一滴热泪。
“我这一生,幸得严母慈父教诲,及至及笈,嫁为宁家妇,公?婆宽厚,夫君疼爱,又得一双儿女?,我实?在……实?在没什么遗憾的。”
“唯独……放不下我的婳婳,这世道本就对女?子艰难,她是?个女?儿身……又没有娘,万一将来受欺负,我……我……”
她是?个聪慧的女?人,临终前还在为自己的一双儿女?铺路,宁国公?自此绝了娶续弦的心,生怕后娘欺负女?儿;宁重远紧紧握着母亲干瘦的手,泪水模糊了面颊。
“娘,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妹妹的!”
那是?他?最?后一次哭,他?在母亲的病榻前发过誓,这辈子不会让妹妹受一点儿委屈。于?是?,稚嫩的少年一肩挑起了妹妹的全?部。宁锦婳第一声会叫的是?“哥哥”,她刚会走路、她刚会写字……甚至她的初潮,都离不开宁重远的影子。
亲手把一个婴孩养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宁重远在她身上付出了天大的心血,她不止是?他?的妹妹,更像是?他?的执念,是?他?对亡母的誓言。
在他?的设想里?,等他?把妹妹养到二十岁,便为她寻一容颜俊美,文武双全?的夫君。家世不必太好?,清白即可,最?好?性情温和,将来不能欺负婳婳。千挑万选中,他?原本看上了霍家小子,谁知中途从滇南杀出来了个陆世子,和宁重远心中的“好?妹夫”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跟别?提他?金銮殿上的神来一笔,让宁锦婳小小年纪便嫁为人妇。精心培育的花儿,还含苞待放呢,便被人连花带盆儿都端走了!要不是?宁锦婳实?在中意,宁重远暗杀了他?的心都有。
大舅兄不痛快,明?里?暗里?找了“妹夫”不少麻烦。陆寒霄也憋屈,他?堂堂八尺男儿,跪天跪地,还去宁府祠堂跪了一遭。虽然他?心悦人家闺女?,但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他?万分不悦。于?是?在两人成?婚后,陆寒霄即使忙得三过府门而?不入,也不让国公?府的人登他?世子府的门槛。
——这是?他?拜过天地的娘子,是?他?的人!就是?百年之后也要跟他?埋在一起,她一心想夫君便可,想什么娘家。
当然,他?们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否则夫家和娘家不和,让夹在中间的宁锦婳难做,这是?他?们谁都不愿意看到的。
现在宁锦婳不在,两个男人也懒得装兄友弟恭,陆寒霄开门见山,“东西给我,条件随你开。”
宁重远淡淡道:“我说?过,我没有。”
又回到了原点,宁锦婳进来时打断的便是?这副场景。陆寒霄不相信,两方眸光对峙时,宁重远忽地莞尔一笑,道:“不过我倒是?好?奇,镇南王能开出什么条件?”
陆寒霄微勾唇角,皮笑肉不笑道:“所有。”
“哦,是?么?”
宁重远漫不经心地轻啜一口酒水,染得唇色嫣红,有种妖冶的意味。
“那如果是?——婳婳呢?”
“我要婳婳跟我走。”
宁重远放下金盏,面色平静地盯着他,“婳婳她,不开心?。”
她过的好不好,他这个做兄长的怎会不知?距兄妹两人上次相见已经有一年之久,她身形略微丰腴了一些,远看没差,性情却比之前收敛许多。他在宴上刻意喂她不爱吃的虾,如若之前,她撒娇卖痴也好,甩脸子耍赖也罢,一定不会乖乖吃下去、如今他的妹妹学会了粉饰太平,知道委屈往肚里咽了。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宁重远凝起眸色,修长如玉的手指摩挲金盏边缘,“那?东西对你而言是宝物,与我来说不过废纸一张,王爷雄才大略,岂能困宥于儿女情长。”
陆寒霄闻言,黑眸紧紧盯着他,“果真在你手里。”
宁重远笑而不语,让人摸不出深浅。
他们口中说的“东西”,乃先帝遗诏。
先帝病重之时?,曾召六个顾命大臣于病榻前,立下?太子继位的诏书,交由其中一个。后新帝以雷霆手段登基,那?封遗诏一直流传于传说中,从未见过天日。
随着叶丞相腰斩,几位重臣接连暴毙,如今只剩下?霍老?将军和?宁国公还在人世。霍家世代驻守北疆,守北境一方安宁,皇帝动不得?。宁国公府虽判了流放之刑,却是那?些人中下?场最?好的,陆寒霄笃定,倘若真有遗诏,有七成的可能在他的岳父手中。
后来宁重远在流放路上凭空消失,念在爱妻的份上,陆寒霄实打实派精兵强将去找过,并不是做表面样子。一直杳无音信,不是他手下?无能,而是宁重远有意隐匿行踪。
宁府百年世家,树大根深,又岂是俯首就戮之辈?他没问宁重远经历了什么,或者说他心?知肚明?,即使问了也问不出一二,如今他忽然现身,陆寒霄不相信他只是来看望宁锦婳。
他必有所?图。
陆寒霄思忖片刻,缓声道:“舅兄想要什么,尽管与我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