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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by宁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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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瑶姑娘,娘娘身子不适,恕不招待客人,请回?吧。”
抱琴脾性温柔,骤然沉下脸的样子吓了抱琴一惊,她转头看向一直乐呵呵的抱月,见她同样脸色阴沉,才知自己说错了话,福身讷讷退下?。
等她走后,抱琴重新把帕子沁在凉水里,温声劝道?:“主儿?,您可别听那丫头胡说八道!先不说王爷那关,如今外头那么乱,巡城的人马都不够用了,多危险啊……”
抱月没有抱琴那么能说会道?,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就是,就是。”
“抱琴姐姐说得?对!”
宁锦婳:“……”
她扶额莞尔一笑,“好了,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我心里有数。”
抱琴所言有理。如今各地缺粮导致流民乱窜,活不下?去人的去乞讨、偷盗、甚至直接落草为寇,抢掠普通百姓,加上寒冬将至,路途遥远……一路上不知遇到多少?危险。
还有陆寒霄,他肯定?不放她走。
宁锦婳在心里逐条分析利弊,哪一条都走不通。想得?烦了,她索性闭上眼,把这个?荒唐念头压下?去。
可有些事一旦开?了闸口便不受控制。越强迫自己不想,就越想。
琴瑶曾说过,她师父是个?绝世神医。
她曾信誓旦旦道?,宝儿?的病在她师父面前不值一提!何须三?五年、甚至两年都用不了,这世间若只有一人能救宝儿?,一定?是她师父。
宝儿?才刚满一岁,如果现下?能治好,便与寻常童儿?无异。她身为母亲,又怎能眼睁睁放过这个?机会呢?
倘若有一天宝儿?能开?口叫她一声“母亲”,她此生都无憾了。
宁锦婳闭着眼睛陷入沉沉的梦乡,只是这个?梦不太美?妙,做梦都蹙着眉。
琴瑶的医术很好,一剂方子下?去,当晚就发了一身汗。抱月和抱琴忙活到两更天,换了三?套床褥,宁锦婳的体温才堪堪降下?来,能睡个?囫囵觉。
原本只是普通风寒,在王府精细地养着,本没什么大碍。可宁锦婳心里装着事,肝气郁结,一直拖着不见起色。一不留神吹了风。又开?始头痛干咳。等五日后陆寒霄回?府,只见她病怏怏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乌黑的睫毛颤动,看着无辜又可怜。
陆寒霄怒极,自从宁锦婳开?始掌家后,他鲜少?插手内宅之事。这回?主院伺候的无一幸免,全被罚了三?个?月的月俸,抱月跟抱琴也没有逃过。宁锦婳拦不住他,忍不住抱怨道?:“是我不让她们通禀,拿旁人撒什么气。”
陆寒霄抿着唇,神色不愉,“没有照看好主子,便是错。”
宁锦婳睁大双眸:“谁说没照顾好我?我都没事了咳——咳咳——”她皱着眉头干咳,陆寒霄阴沉着脸起身去叫大夫,宁锦婳急忙拽住他的衣袖,“别——我咳——我用过药了。”
她不喜欢府里那些大夫,琴瑶一贴方子三?碗药能搞定?的事,那些人能让她吃半个?月,嘴里全是药味儿?,喝口水都是苦的。
她摇着他的衣袖,可怜兮兮道?:“你难得?回?来一趟,发作完我的人,还要跟我吵架吗?”
陆寒霄被她弄得?没脾气,他俯身抚摸着她的脸颊,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气。”
她孕时?养得?珠圆玉润,才过去几天,圆润的下?颌已变得?玲珑纤细,双颊的软肉没了,小脸儿?不敌巴掌大,真真我见犹怜。
于是,宁锦婳发现今天他出奇地好说话。
因她前几日受风,如今窗子关得?严严实实,门口也缝上了厚重?的帘子,整个?房里阴沉昏暗,弥漫着苦涩的药香。在这晦涩的光影里,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出几分柔和。
宁锦婳忽地心头一动,轻声道?:“你过来,我跟你商量个?事。”
陆寒霄依言俯下?身去,越听眉头越紧。宁锦婳也知此事不好转圜,但涉及宝儿?,她在心里头憋久了,有一腔的衷肠要诉。
她能不清楚枕边人的狗脾气?原本没抱多大的希望,甚至做好了迎接他冷脸的准备,谁知陆寒霄听后只是脸色稍沉,没说话。
没答应,但也没一口驳回?啊!
宁锦婳的心气儿?一股涌上来,急道?:“你说话呀!别给我装聋作哑——咳咳咳——”“别急。”陆寒霄轻拍她的后背,他眸光微闪,问道?:“婳婳,你当真想去?”
宁锦婳漆黑的眼里火光迸发,她压下?喉头的痒意?,轻声细语地劝他放自己离去。因为头痛,她不能高声说话,又因为咳嗽,语调不能太急促,陆寒霄只是定?定?看着她,神情分外专注。
此情此景,倒有几分夫妻和睦恩爱的意?思。毕竟宁锦婳的性情刚烈,脾气上来时?跟个?刺猬一样扎人,陆寒霄不想跟她吵,直接拂袖而去,宁锦婳见状更气了,开?始砸东西……如此循环往复,无怪乎两人渐行渐远。
说得?口干舌燥,她轻抿一口清水,偷偷觑着陆寒霄莫测的脸色,心里划过一丝异样。
——原来他有这么多的耐性听我说话啊。
她不禁想起从前的一幕幕争吵,现在回?看过去,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其实也不是非得?争个?输赢不可,她只是……只是想让他多看她一眼,她那时?太年轻,总是弄巧成拙。
算了,如今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宁锦婳痛苦地闭上双眼,哑声道?:“三?哥,宝儿?的病一直是我的心病,我宁愿自己折寿十年,也不愿我儿?受如此折磨……”
“婳婳!”陆寒霄厉声呵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休要胡言!”
他安抚地握住她的手,“当初是我之过。就算要折寿也该应到我头上。你放心,我们的孩子……会好的。”
宝儿?何止是宁锦婳的心病,更是陆寒霄心里的一道?陈伤。他有时?候想,这是不是上天赐给他的报应,他残暴不仁、不择手段,罪孽却应在了他的孩子身上。
他亲缘淡薄,弑父杀兄上位,此生把唯一的温情留给了宁锦婳,至于三?个?孩子,也只对刚出生的小女儿?感情深一些。
陆钰不必多说,陆玦……也就是宝儿?,宁锦婳从怀孕到生产一直瞒着他,忽然冒出个?孩子,陆寒霄此前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生不出一点儿?舐犊之情。他对次子亏欠居多,情分却少?的可怜,甚至不如陆钰。
尽管情感上不喜长子,可毕竟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继承人。陆钰的老师是他为他精心挑选的大家,他的功课每日呈现在他案头……身为王府世子,陆钰一言一行皆无可指摘,不仅诸位部?将认这个?少?主,陆寒霄也对他分外满意?。
至于宝儿?陆玦,那件事是他跟宁锦婳两人心头的一根毒刺,他不想日后她一看到这个?孩子就怨他,他甚至比她更急迫治好宝儿?,弥补自己曾经的过错。
陆寒霄敛眸,淡声道?:“婳婳莫慌,此事需从长计议,就算出门也得?先养好身体。”
他这是……同意?了?
一切顺利地出奇,宁锦婳反而不敢相信。她狐疑道?:“琴瑶说了,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月,给宝儿?看病再留几个?月,兴许……这趟远门得?半载光景。”
半年啊,连她都觉得?漫长难挨,他竟然平静地同意?了?这不像他。
莫非有诈?
陆寒霄苦笑道?:“婳婳想到哪儿?去了,陆……”
他微微一顿,语气说不出的僵硬,“……玦儿?也是我的孩子,我和你的心是一样的,只愿他好。”
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说得?宁锦婳面红耳赤,她不由?垂下?眼帘,咬着唇道?:“我错了。是我小人之心,三?哥莫怪。”
自从第一次开?口,她性子没之前那么倔了。曾经那些难以启齿的软话说出来,身上也不会掉块儿?肉。
陆寒霄自然不会怪她,只说让她好好歇息,就算为了孩子也得?好养好身子。宁锦婳脑袋晕晕的,感觉跟做梦一样。在他临走时?,她忍不住拉住他的衣袖,水润的眼眸一眨一眨。
“你可别骗我呀。”
陆寒霄给她掖了被角,粗粝的手指划过她的颈侧,带来一阵痒意?。
“睡吧。”他道?:“三?哥不骗你。”
宁锦婳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唇角都是弯的。陆寒霄驻步看了一会,起身回?到书?房,当即吩咐下?人准备一副青城山的舆图。
他没骗宁锦婳,这次他真的愿意?放手让她离开?,只是原因……远没有他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第一次是颈侧的伤口,第二次是遇袭早产,第三次是在围场那晚,幸而那时他在她身边,守得她一夜安稳。
宁锦婳是个心大?不管事的,只当普通刺客,并未多问。可那刺客为何放着陆寒霄不动,非得等盯着她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内宅妇人?刺杀的几个滇南大员都比王妃有?用。
宁锦婳受此无妄之灾,其究根溯源,还是陆寒霄造的孽。
新帝登基两年,已鲜少有?人提起荣懿太子齐寰,这位太子是大?齐历来在位时间?最长的储君,为嫡为长,母族显赫,一出生就敕封东宫。
上头皇帝正值壮年,下面陆续有?皇子降生,荣懿自小便被教导仁孝友悌,他不需要争什么,只要不犯错,熬到老皇帝驾崩,总有?一天能坐到那个位置。
因为不争,太子让皇帝很放心,从未动过废储的念头;同样因为不争,在先帝病重,无人为他保驾护航时,连几天都撑不过,被他那一帮兄弟迅速分食殆尽。
像陆寒霄这种人想破脑袋都想不通,那杯冒充皇帝赐的鸩酒送到东宫时,齐寰居然就那么认了!若他再坚持几个时辰,只要几个时辰,等到神机营的人来救驾,也不至于死的那么憋屈!
人死如灯灭,死后还要被扣上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真正的逆贼反而高坐明?堂,成了一国?之君,多好笑?啊。
即使和朝廷不对盘的陆寒霄也不由扼腕叹息,齐寰败在养于深宫,软弱不堪,难当大?用!就算没有?死在夺嫡的路上,也会?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朝廷削藩之心久矣,滇南不臣之心亦久矣。只是缺少一个契机爆发,而荣懿太子之死正是一个绝妙的时机,因为皇帝斩草未除根,漏了一个姜姬。
太子宽仁,当初随手救下的爬床宫女在他死后掀起轩然大?波,卷起各方势力。陆寒霄率先一步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便要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孽力应到了宁锦婳身上。几次三番伤她之人,正是神机营的死士。
神机营是先帝亲自组建的私卫,里面鱼龙混杂,上至世家?公子,下至流浪的乞儿,先帝有?独特的筛选标准,能进去?的皆是万中无一的奇才。先帝驾崩后,神机营悄然崩塌,有?些人回归山野,还有?些忠心耿耿的死士忘不了先帝大?恩,执意追寻太子的姬妾和遗腹子。
在京都时姜姬屡做蠢事,一到滇南陆寒霄便把人锁起来,严加看管。滇南是他的地盘,那些人找不到姜姬母子,而恰巧陆寒霄曾经在神机营当值,他们?知道他的软肋在哪儿,姜姬和孩子找不到,王妃不就在王府吗?
于是宁锦婳便受了无妄之灾。神机营里不乏奇人异士,铁桶般的王府都混得进来,让人防不胜防。此时正值多事之秋,陆寒霄被粮食、流民、水渠搞得焦头烂额,没有?多余的精力照看她。
琴瑶这个提议看似荒唐,却让陆寒霄心头一动,仿佛一道光照进来,顿时豁然开朗。
他不可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呆在宁锦婳身边,他曾让人查过,琴瑶来自一个名叫垣县的小地方,垣县有?座著名的青城山,相传山上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神仙,经常下山施药,深受当地百姓敬重,想必这就是琴瑶口?中的师父了。
得百姓们?口?口?相传,必然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最让陆寒霄满意的是青城山四?周瘴气?环绕,寻常人进不得,否则一窝蜂地上山去?找老神仙,岂不是乱了套?琴瑶是老神仙的徒弟,她既然能下山,那些瘴气?不足为惧。
陆寒霄神色凝重,他舍不得婳婳,但他同样不能让她受到伤害。当初他孤身来滇南一年之久,不是不想念,只是太过珍视,怕自己?护不住她。
不急,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陆寒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戾气?,执起狼毫在垣城和滇南王府之间?勾起一条线路。倏尔又勾出一条,盯了一会?儿再次下笔,直到勾出第五条才堪堪满意,舒展开眉心。
宁锦婳急着为宝儿治病,身体恢复的很快。可一切准备妥当,只差临门一脚时,她又生出了别的顾虑。
她带着宝儿一起走,那玥儿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同样舍不得小女儿。可她那么小,不说路上的奔波,寒冬将至,襁褓里的小孩子受不住外头的严霜苦寒。
几个月下来,原本丑丑的红皮猴子已经长成了一团白嫩娃娃,陆玥两颗乌黑的眼睛水灵灵,已经开始认人了。她知道那个香香的是母亲,别人抱着哭,宁锦婳一抱她就咧嘴笑?。
跟她的二哥哥一样讨人喜欢。
宁锦婳怀抱着陆玥,心里酸涩难当,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轻柔哄道:“玥儿乖,母亲要离开一阵子,等母亲回来,二哥哥便能陪你?一起玩儿了,你?要好好的,乖乖吃奶水,不要闹夜,不要……不要忘了母亲啊。”
陆玥肉乎乎的手指勾着母亲胸前的绣花,嗯嗯啊啊玩得起劲儿。她太小了,不懂什么叫做离别,只知道抱着她的人身上香香的,让她很安心。
抱琴从外面打点行装回来,看着宁锦婳抱着陆玥依依不舍,忍不住劝慰道:“话说母子连心,小郡主?忘了谁都不会?忘了您的。”
宁锦婳用衣袖擦拭眼角的泪花,嗡声道:“你?惯会?说话。”
这么小的孩子,能指望她记住什么?甚至不用半年,半个月不抱她都不认人了,等她回来时还不知是何等光景。
临走之前,陆玥的奶娘是她的一块心病。
家?世清白、奶水丰沛……这些不必说,最主?要是脾性好,不能像之前的马氏那般马虎木讷,也不能太机灵通透,万一奶娘趁机钻营,哄得女儿只认奶娘、不认亲娘了怎么办?
高门大?户有?不少这样的例子,虽然可以把奶娘赶走,但母子也因此离了心,有?了陆钰的前车之鉴,宁锦婳忍受不了自己?的孩子不亲近她。
她的心很小,三个孩子更是放在她心尖儿上的人。或许上天看她的命盘太顺遂,想给她添点儿波折,她一生的苦全吃在儿女身上了。
抱琴心道她杞人忧天,这血脉亲情岂是几口?奶水能替代的?就是没养在她身边的世子,对宫里那位如何,对生母又是如何,明?眼人一瞧便知。
不过抱琴懂分寸,不会?拿陆钰戳她的心。抱琴想了想,说道:“主?儿放心,有?抱月看着,她们?不敢。”
提起抱月,宁锦婳不由破涕为笑?,问:“她呢?”
抱琴努努嘴,语气?十分无奈,“一个人闷在房里,说心里委屈,今日便不送娘娘了。”
“这丫头……”
宁锦婳扶额头痛。琴瑶说青城山上不进外人,宁锦婳和宝儿两人,最多再加一个侍女,其他护送的人都不能上山。而且山中有?瘴气?,她带的避毒丸也不够分。
抱月听话但鲁莽,抱琴稳重细心,宁锦婳自然选择抱琴一同前去?,正好她久不露面,滇南这边要做“王妃久病床榻”的假象,有?抱月这个大?丫头在,更能让人信服。
抱月小孩子脾气?,她道都是一样的情分,凭什么只带抱琴姐姐不带她!她心里难受,委屈!自个儿一人悄悄在屋里哭鼻子。
抱琴嗔道:“越来越不懂规矩了,奴婢这就把她叫过来,今日娘娘出远门,合该送送才是。”
她们?三个人自小在一起,宁锦婳嫁人她俩陪嫁,宁锦婳搬出世子府她们?跟着,即使千里迢迢的滇南也没分开过。如今少了抱月这个马虎鬼,抱琴心里也难受。
宁锦婳想了想,垂眸道:“算了,她一来又要哭,徒惹伤心。”
佛祖云世间?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盛。若不是逼到极处,谁又愿意离别呢?她刻意挑在陆寒霄不在的时候走,直言不让他送,因为她……舍不得啊。
这女人啊,当初生怕他不肯放她走,到了离别时,磨磨唧唧的人又成了宁锦婳,她以为至少能在王府过完冬至呢。
陆寒霄雷厉风行地打点好一切,她再赖着不走,倒显得她不识大?局。
宁锦婳心绪复杂地出了门,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在王府侧门外。她换下艳丽的华服,褪下玉钗金步摇,全身素净,一张面纱挡住了过于出挑的容貌。
陆寒霄的人伪装成镖师,跟在后面为其保驾护航。
“娘——陆夫人,天快黑了,我们?赶紧上路吧!”
琴瑶欢快的声音响起,她急着回家?见师父,宁锦婳却是别夫弃子,两人的心情天差地别。宁锦婳抬头望向天空,忽然想起陆寒霄曾说过,滇南的天很美。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那时还未出过京都,滇南在她眼里是个未开化?的野蛮之地。陆世子笑?她井底之蛙。他说滇南的天比京城还要美丽,湛蓝的天空透净澄澈,云朵像棉花一样白,幕屏雪山绵延千里,一眼望不到头。
他告诉她,他们?那里地域广袤,到处都可以骑马游玩,不像京城寸土寸金,街市被分的那样窄小,闹事纵马都要被责罚。
她不相信,爹爹说过京城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他肯定在骗人!陆寒霄不欲与她争辩,冷冷道:“夏虫不可语于冰,你?一看便知。”
多年后她终于踏上滇南的土地,可这时的她已经忘了年少的绮梦,她困在王府里怀孕生子,王府也很美,亭台楼榭应有?尽有?,和宁府、永济巷的世子府、甚至和她在京郊的别院一样,没什么特别。
直到离开的这一刻,宁锦婳才懂了他十多年前的话,她忽然很想见他一面,告诉他:我现?在看到了,不晚吧?
“主?儿,外面风大?,进去?吧。”
抱琴轻声劝道,宁锦婳恍惚回过神,她深深看了一眼湛蓝的天幕,弯腰踏上马车。
车轮滚滚前行,宁锦婳怀里抱着熟睡的宝儿,心道等回来时可能是明?年初春了,她想和他一起完成上次未完成的围猎,去?看一眼她曾经心驰神往的幕屏雪山。
熬过这个寒冬,一切都会?好的。
世事无常,此时的宁锦婳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何事,正如当年宁大?小姐翻墙也要溜出去?骑马,如今唾手可得,身为王妃的她却再也找不回年少时的欣喜。马车缓缓驶过界碑,她此生,再未回过滇南。

95 章垣县。
已至仲夏,高悬的日头火辣辣炙烤着大地,街上人烟稀少,三三两两的行人擦肩而?过,不复往日的热闹。
“掌柜的,绸缎今日来货了吗?”
随着一道温柔的声音,身姿窈窕的小娘子挎着提篮走进布行。她柳眉弯弯,面容清秀,说话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手帕,擦拭细白肌肤上的汗珠。
“呦,琴娘子来了。”
布行的掌柜听见声儿,白面馒头一样的脸上立即笑开了?花儿,颠颠跑过来,一身肥肉仿佛要把地板震三震。
“您来得巧,今天新到一批货,我特意给你留了?两匹缎子,杭州产的,啧、鲜亮又顺滑……”
抱琴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面上笑盈盈道:“有劳掌柜,给我取来吧。”
瘦小的伙计麻利儿把布匹抱出来,抱琴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杭州缎,颜色不够纯正,质地也不够柔软,她沉默片刻,内心?轻叹一口气。
“我都?要了?,包起来。”
这里太偏僻了?,方圆十里连家像样的布庄都?没有,这已是山下最好的布行,刚来时还能买到绫罗丝绸,接连一整年滴水未下,田里的庄稼蔫了?,百姓填饱肚子都?难,哪里舍得把铜板儿花在衣裳上?
上回跑遍半个县城,布行全?是粗糙的麻衣,那?料子王府外?院的丫头都?瞧不上,这回好歹是丝绸,不至于空手而?归。
胖掌柜笑眯眯道:“一共十六两,琴姑娘受累。”
抱琴很爽快地从荷包里拿出碎银,轻声细语道:“下回这种?好东西给我留着,多?多?益善。”
掌柜躬身陪笑,“是是是,现?在绫罗绸缎可稀罕呢,我本来也不想留,可一想到琴娘子!嘿,您这一身细皮嫩肉岂能穿那?些东西……”
抱琴容貌清丽,出手阔绰,在掌柜眼里就是个散财天女,极尽阿谀讨好之事。抱琴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道真正细皮嫩肉的主儿在山上呢,日头太大,她出来会被晒伤。
从去年秋到今年夏,山中无岁月,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近一载光阴。幸而?皇天不负有心?人,老神仙医术高明,小公子已然痊愈,想必她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
想到这里,抱琴不由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她虽是奴婢,但在吃穿用度上不比寻常人家的小姐差。山里缺衣少食,连她这个奴婢都?觉得清苦,宁锦婳硬是咬牙挺了?过来。
幸好,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抱琴心?情好,今日格外?有耐心?,等胖掌柜把奉承的话说完才起身离开。外?面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车夫头戴斗笠,一身黑衣,精壮的腱子肉仿佛要从衣裳里喷然爆发,让寻常百姓不敢侧目。
这也是抱琴一个弱女子,敢孤身一人出门?的倚仗。
垣县地处偏僻,多?是崎岖的土路,马车一路晃晃荡荡到半山腰,随着空气越来越稀薄,黑衣人不得不拉紧缰绳。
“到了?。”
抱琴提起裙子跳下马车,她下来时吃过避毒丸,不怕瘴气,其他人不行,陆寒霄的派来保护她们的人只能停在半山腰。
“辛苦陆大哥。”
抱琴把采买的东西拢在一起包起来,走?前照例跟黑衣人打了?声招呼,陆寒霄带出来的人跟他一样不苟言笑,抱琴已经习惯了?,点头离开。
走?了?没两步,她忽然折返回来,“等等——”走?得太急,抱琴双颊红彤彤,额头上沁着一层薄薄的汗水,“我险些忘了?,陆大哥,今天是十五。”
夫妻分离近乎一年,两人只能在信笺中聊以慰藉,王府的信月初寄出,这边月中才能收到,宁锦婳提笔给他回信,寄至滇南刚好月底。
今天十五,王爷的信该到了?。
黑衣人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眸,垂下眼帘,“没有。”
“好吧。那?等过两天我下来拿。”
虽有失望,抱琴也并未多?做纠缠,两地路途遥远,中间岔个一两天也没什么。黑衣人沉默片刻,忽道:“这个月不用等了?。”
抱琴一怔,满脸不可置信,“王爷……没回么?”
她虽没有亲眼见过陆寒霄在信上说了?什么,但是从入手的厚度便知对方的情意。宁锦婳每次要花半晌儿的时间看,她还曾打趣过,怕是王爷每个月说的话都?没信上写字的多?。
月月都?来,怎么就这个月没有了?呢?
抱琴骤然瞪大眼眸,“莫非王爷出事了??”
黑衣人只冷冷回了?四个字,“无可奉告。”
像他们这种?人大多?无父无母,陆寒霄赐他“陆”姓便足以说明一切,抱琴不可能从他嘴里撬出任何东西。
山里没有外?面的炽热,偶有微风吹拂,带来丝丝凉意。
等失魂落魄的抱琴回来时,宁锦婳正在树荫的石头上分拣药材。她低着头,如云的乌发用一根丝带束在身后,头戴缤纷花环,斑驳的光影照在她雪白剔透的肌肤上,像个不识人间烟火的花神仙子。
“这么早?”
听见动静,宁锦婳抬眸看过去,莞尔一笑,“去里面歇会儿,今天累坏了?吧。”
抱琴低头道:“主儿,我没事。”
“我这个主子说话不顶用了??脸色这么差,快去歇着。”
宁锦婳起身把药材推至一边,她摘下头上的花环,语气暗含炫耀,“这是宝儿送我的。”
经过老神仙的妙手回春,陆玦如今已经与寻常孩童无二?,甚至更加聪慧。可能是受之前影响,他性格有些孤僻,平日不爱动、也不爱说话。今天早晨自己一个人跑到花圃鼓捣半天,毁了?宁锦婳小半年的心?血,歪歪扭扭做了?个花环。
“母亲,戴。”
“母亲好看。”
宝儿奶声奶气地把花环递给自己的时候,宁锦婳心?都?化了?,这一刻她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思念之苦、山中清贫,这一年她受了?很多?罪,她想襁褓中还未断奶的小女儿,想远在京城的陆钰,还有……他,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想的流泪。
上一次分开这么久还是在他回滇南时,那?时她肚子里怀着宝儿,心?里下定决心?和离,如今时过境迁,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当老神仙说宝儿已经无恙时,宁锦婳几乎喜极而?泣。这一年太难熬,原本的计划被一一打乱。来的路上抱琴病倒了?,耽搁一个月;终于晃晃荡荡到了?地方,谁知琴瑶口中“和蔼慈祥”、“悬壶济世?”的老神仙是个怪老翁,对别?人和颜悦色,偏偏对宁锦婳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山里不养吃白饭的,给银子?人家老神仙活得久看得开,视金钱如粪土。
为了?宝儿的病,她忍。
可怜宁锦婳活了?这么多?年,没有经历过的内宅打压、婆母磋磨,如今全?应在这个怪老翁身上。老神仙看不上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做派,于是宁锦婳每日需得自己提着桶去山涧打水,寒冬腊月也不例外?。抱琴和琴瑶偷偷帮她,老神仙冷笑一声,随即停了?宝儿的药。
那?段时间宁锦婳过得很难,身心?备受煎熬,娇生惯养的她受不住山里的清苦,可这么放弃她不甘心?啊。月中给陆寒霄回信时撕了?一张又一张,最后只说自己在这里过得很好。
如今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山里没有毒虫野兽,只有三个女人、一个孩子和一个老翁,琴瑶和抱琴烧饭,吃的是自己种?菜苗儿和谷子,宁锦婳不能“吃白饭”,便给老神仙打下手,做了?“药童”的活计,日日耳濡目染,如今给人医个头疼脑热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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