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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阳寿换的公主命—— by舍自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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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官憨笑:“大将军身先士卒,有大将军在,将士们自然奋勇杀敌。”
夜幕降临,官兵有意围困,并不退兵。而叛军颇有拼劲,誓死不休,这一夜大概就要在僵持中度过了。
林听云刚说让人准备着,内外换防,下一瞬陨星破开星空,轰然撞进山头。
这是漫长的秋色中,阿四望见的第二颗坠落的星辰。
恍惚间,阿四还在试图用脑海中那点可怜的天文知识分析陨星的意义,林听云已经老辣地对副官说:“现在我们也有可以说道的了,你去多叫几个嗓门大的,到军前替大将军壮壮声势,将星陨落,陈文佳天命如此,不必等到明天了。”
副官眉飞色舞地接下命令,拉过马匹带着数十人冲出军营,背影都带着欢脱。
好主意不止一人想到,山岭另一侧的带兵的闵玄鸣见陨星落地,不再迟疑,带兵直入,与卫国公前后夹击。舆论对军心的影响是极大的,深信神仙保佑的叛军更是士气大跌,再腹背受敌,战况凄惨。
胜利近在眼前,林听云反而对阿四说:“此刻,四娘想上去见一见战况吗?”
“我?可以吗?”阿四反而犹豫了,“既然胜了……”她还去做什么?
“正是胜了,才要去一趟。四娘可是元帅啊。”林听云一挥手,有人牵马走出。
阿四与林听云先后上马,百人骑兵即刻就位,护卫阿四出门。
即便胜利在望,林听云也不准备带阿四去山头见血腥战场,而是在一位百长的带领下,来到杂乱的人质所在地。
这里显然也经历了一番生死,横尸遍野,少数被救出的人质安放在临时铺上稻草的土地上,好几个都是眼熟的人。跟随阿四来的骑兵中有人携带止血的药材,有人带了军医,到了地方就自觉开始医治。
阿四往人群中走过两回,收获不少感恩戴德的话语。
百长手握名册,士兵们小心搜寻各茅屋木屋,除了人质以外,还有偶尔冒出来的叛军。留在这儿的叛军,大多一见官兵数量就投降了,少数拼死反抗也会死在下一刻。
被救出来的人都在阿四面前过了一下眼,名册上的人基本上都能在此间找到,有女有男,有意识的还会向阿四示意,能走动的不忘行个大礼表达感恩,死去的也要尽量找到尸体。
清扫三遍后,百长拿着名册来向阿四汇报:“……只差两人,闵玄璧和阿史那舍尔。”
找不到闵玄璧,是在阿四预料之中的事。
当卫国公为将军的消息传扬开,闵玄璧就成了最有价值的俘虏,几乎算得上一张保命符。叛军当然舍不得丢弃,说不定还会在最后关头用来威胁卫国公。
——哪怕卫国公已经明说了放弃闵玄璧,但人心难测,叛军总要赌一赌。
至于阿史那舍尔,就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了。
回鹘的质子,叛军未必认得出他的身份,难道是早前先死了?
阿四道:“把那几个投降的都拉出来问一问。”
叛军民兵吞吞吐吐的交代,那个绿眼的奇怪崽子在叛军刚到此地不久就因为意外滚落山林了,去追捕的两个民兵也没能回来。因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上头就放弃了,只当他死了。

“扩大范围去找, 至少要把尸体带回来。”
满当当的名册内,唯独两个小郎算是阿四比较熟悉的人,名义上仍旧是她的伴读。可偏偏, 就是这么两个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林听云说:“人各有命。”
世上很多事会显出一些意外的公平来, 比如这一路上阿四的运气着实不错,而这两个小郎的运气糟糕透顶。
遥望山头处能见火光, 此战临近终局, 卫国公与闵玄鸣围困叛军残党, 听声响就知战况惨烈。
山岭上下俱是死去的官兵和民兵, 交错累叠,骑马每走几步, 就要小心越过尸身。粗略估计, 这座上山死去了万余生命。
陈文佳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 援兵在不断上山,能够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终于,陈文佳与部下无处可避。副将手里且捏着闵玄璧的脖颈, 她高声嘶吼:“放我们将军离开,否则,当下就要了他的小命。”
副将是赤胆忠心, 把不准闵玄璧在官兵心中的分量,但也不肯放弃让陈文佳活下去的一丝希望。副将捏住闵玄璧的肩膀, 强令他面朝官兵方向跪下,染血的长刀架在脖子边,小郎惊恐之下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滴答砸落锋利的刀刃尖。
刀剑无情, 不为情断。闵玄璧的身体打娘胎出来就不好,此刻脸色发青, 立时就要昏倒。
闵玄璧的身份在皇帝赐婚后为朝野熟知,卫国公更是此战主将,叛军副将仓促间的举动,令在场人神情紧绷。
卫国公有前言在先,眼下当然不会自食其言,她紧握腰间佩剑,母男之间短暂的对视在刀光剑影的牵扯下拉长。终究,卫国公也无话可对这个自小没有养在身边的男儿说。
她缓缓抽出长剑,剑指叛军方位:“弓箭准备——”
“这可是你闵家的孩子!”叛军副将眉头一紧,手下力道失控,在闵玄璧雪白的脖颈上划拉出醒目的血痕。
说时迟,那时快,霎时间两支羽箭自斜角射出,直取闵玄璧命门。不等人反应,还是陈文佳率先出剑挡去捅闵玄璧心窝的一箭,叛军副将下意识拉过闵玄璧,即便如此,另外一箭也射穿了闵玄璧的小腿,连皮带肉扎进地里,箭尾犹颤,可见力道之重。
剧痛中,闵玄璧当场昏死过去。
陈文佳侧首看向右后方持弓者,认清人后,叹道:“师姊,你就不怕小郎当真死在你的羽箭下?同胞手足,何至于此啊。”
闵玄鸣持弓从人群中走出,冷淡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姊’,就该知道如今这身本领是从何而来,朝廷、闵家待你不薄,若你尚有良知,便该在此以死谢罪。”
陈文佳不接话茬,双手各持一剑,示意副将回到身后:“卫国公不是会因私废公的人,放开他吧。”副将不甘地放开闵玄璧,任其倒地。
“不必再多话了。”卫国公深深凝视陈文佳:“弓兵听令,齐射,格杀勿论。”
顿时,漫天箭雨扎进血肉,惨叫和哀嚎消弭在风中。陈文佳手中双剑飞舞,快似流光,挡去十箭还有百箭。一箭入腹,则步伐紊乱。副将、亲卫拼死以身护陈文佳,终是在血色中合眼。
哪怕叛军残党全部负伤,无反抗之力,卫国公也没有喊停,任由陈文佳在战友的怀抱里死去。
军事天赋并不通过血脉流传,闵玄鸣在兵事上总欠缺一些无法依靠人力填补的东西,但陈文佳却生来就拥有战场上的敏锐直觉。最初卫国公只是碍于宋王的情面手下陈文佳,此后在北境师徒相处数年,她已然将陈文佳视为继承人。
这个时代,为将为兵,且有足够的天赋的人不多。卫国公自知年老,撑不到下一个二十年了,能遇见陈文佳已是万幸。当年发觉陈文佳天资时的喜悦,和多年耗费的精力,今日付诸东流。
如果可以选择,卫国公宁愿反叛、将死的那个人是闵玄璧。
“把尸体都好好地带回去吧。”卫国公在夜色中叹息。
山腰处的阿四收到逆贼伏诛的消息,带着军医药物赶到时,正好撞见士兵清扫现场,闵玄鸣和身边亲卫从成堆的尸骨中挖出闵玄璧。
军医前把脉,断去闵玄璧小腿上的箭矢,简单包扎止血后来报:“闵小郎受惊昏厥,无性命之忧。世子箭术高超,腿上的伤未伤及筋骨,修养个一年半载大致上也能周全……可能行走上有所不便。”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闵玄璧极可能就此跛脚了。
同为箭矢所伤,太子性命垂危,闵玄璧就性命无忧了?
即便明知两人情况不能等同,阿四积压心底已久的愤怒和对闵玄璧难以言明的厌恶一并涌上心头,几乎要开始口不择言。
鼎都这么多人,凭什么受伤的是太子,为什么闵玄璧不能替太子去死?
忽然,林听云将手搭在阿四肩上,对军医道:“劳烦了,闵小郎无事便好,再为其他受伤的将士看看吧。四娘,巡山的士兵在一处陷阱内找到了一个年轻少男,不能确认身份,请你去认认人,说不定就是阿史那王子。”
阿四闭了闭眼,冷静下来:“带我去吧,他还活着吗?”
“活着,听传讯的士兵说是困在深坑中太久,有些痴了,见人便躲。”林听云牵马来,扶着阿四上去。
斜向下的毛竹林深处,有旧日猎人挖出的深坑陷阱,没能猎到野兽,反倒落了三个人进去。可落脚的泥路是官兵临时开辟出来的,阿四跟在林听云身后,三两下跳过,停在陷阱边缘朝内看。
一夜奔忙,天色蒙蒙亮,这点光照不亮坑底。
士兵递过风灯往深处送,就着光源,阿四眯眼打量下面瘫坐着的消瘦少男,依然是面目模糊。
阿四拿过灯,靠岩壁一侧往下丢,风灯摔在地上的同时也照亮了一瞬少男眉眼。阿四已经很久没见阿史那舍尔了,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就是他有一双绿眸。
阿四道:“就是他,既然还活着,就先拉上来吧。”
这番动作,也足以让坑底的人看清上面人的面孔,阿史那舍尔大约是认出阿四了,没有再排斥士兵,温顺地让士兵抱着用绳吊出深坑。
一出来,阿史那舍尔就要往阿四身上扑,阿四手疾眼快拍开他的脏手,闪身避开。阿史那舍尔反倒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来。
平日也就罢了,如今阿史那舍尔一身脏污,蓬头垢面,再做这样的情态,惹得阿四一阵恶寒。两人的关系并不多么亲近,这人怎么跟脑子坏掉了一样?
阿四的腹诽不为人知,叫人把阿史那舍尔带下去安顿,至少先把这身泥洗干净。
等人走后,救人上来的士兵欲言又止。
阿四摆手道:“说吧。”
得了允许,士兵急音道:“下面两句尸身都已经面目全非了,虽然有泥土沙尘掩盖,也能看出尸体被切割啃食过的痕迹……这段时间里,小郎是靠着生吃人肉熬过去的。”
阿四刚才拍过人的手僵住,摊开仔细观察,确认只是新鲜泥土没有沾上人血后才长舒一口气。
方才阿史那舍尔的异样也有了解释,他滚得一身泥土,大概就是为了掩盖身上的血迹和血腥气。此前面对士兵的叫喊不肯应声,是怕被人发现他的举动,埋头掩盖痕迹。
“濒死之际,吃人也不算罪过了。更何况是叛军逆贼。”林听云对士兵嘱咐,“离开此地后,就把这事忘了吧。”
清理战场还需不少时日,但阿四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奔赴鼎都去见太子了。回到营帐,阿四急笔写就传回新都的书信,写尽丰水事宜,事无巨细。最后,再说明自己暂时不去新都,往鼎都等候太子一并回家。
书信跟随战报一起快马加鞭发往新都。
之后是数日的等待,新都来使细数将士功劳,为卫国公闵明月加官太尉,林听云、邠州刺史……各有奖赏,唯独回给阿四的,也是一封家书。皇帝允许阿四暂留鼎都,等到太子病情稳定再回新都。
而卫国公与各级将领则在收拾残局后,回新都面圣。救回来的人质们被阿四全权托付给卫国公照料,阿四抛开大小琐事,一心要回到鼎都去见太子。林听云作为陪绑的皇子师傅,不得不推迟了回家探亲的计划,跟着阿四再跑一趟鼎都。
既然是地府欠了她的命,凭借和鬼差的旧情,万一她能守住太子的性命呢?
人生八十载太漫长了,阿四乐意分二十年给姬若木。

第209章
鼎都的秩序已经完全恢复, 城内的华州团练兵留下部分填补南衙禁军空缺,其余跟随刺史回归华州。城中百姓的生活似乎并未收到影响,阿四要来的消息早一步送到城中, 朱雀大街上早有金吾卫开道, 以防事故。
再次回到鼎都,林听云回归护卫的责任, 一路无言, 一切事宜都由阿四做主。
此前未收到太子的任何消息, 此情状下, 未有消息反而是好的,说明太子还活着。
进了皇城, 阿四刚想找左相陈姰问一问太子近况, 宫人俯首回答:“左相在十日前为陛下传召, 赶赴新都了。”
阿四:“那现在鼎都皇城内的主事人是谁?把她叫来。”
“如今是刑部孟相在。”宫人面退而出。
宫人传话也需时间,阿四等不及,带人直接往太子暂住的两仪殿走。她临到门前, 又迟疑不决,脚步停在殿外。
孟予急匆匆赶来,见到的就是坐在台阶上颓丧的小皇子。孟予屏退四下, 独自上前叩问阿四心事:“四娘怎么独个儿人呆在这儿阶下,深秋石冷, 四娘与我进屋说话吧。”
孟予对于阿四,是有养育之恩在的,孩提时期孟予待她用心,阿四也一直记得这份情。很多事情, 阿四未必能对林听云开口,却愿意与孟予说:“孟师傅, 陛下换了你来替左相,肯定是要进一步查清此间缘由吧。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全都变了?”
阿四不挪步,孟予就将手里两卷书放在台阶上,示意阿四坐在书册上隔开寒气,而后她伸手抚开阿四脸颊边凌乱的鬓发,柔声道:“四娘翻年就是成人了,这与我而言也像是一眨眼的事情。可是啊,已经十四年过去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止是四娘从怀中小儿长成大人,其她几位皇子也是如此。始皇帝长男扶苏三十许死于矫诏,汉武帝长男据三十有七受巫蛊之祸……前事历历可数。”太子若能借此机会脱身,保得性命,未尝不是坏事啊。
这话题太过敏感,即便四下无人,孟予也不敢言尽。
阿四垂眸无言,心中却在反复驳斥孟予的话,她们姊妹怎么可能会走到兄弟阋墙的地步,事情不该是这样的。然而,她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哪怕是当年阿四在蹒跚学步的年龄问出的幼稚话,孟予也从未敷衍了事,向来是有一说一。这表明,按照孟予目前的查证来看,楚王或宋王身边人、或者她们本人必定与此案有关联。
孟予见阿四仍然不说话,便道:“山峰之上愈高愈寒。人居高位也是如此。高山积雪,并非高山所愿,有些事情,四娘不必想太多。太子殿下早些时候醒来,问过四娘了,很是担心你在外奔波。而今一墙之隔,四娘不想进去见太子殿下吗?”
“我想进去,可我不知道该和长姊说什么。孟师傅,长姊的左臂到底如何了?”阿四终于愿意抬起头露出布满血丝的双眼,她是日夜兼程赶回鼎都,心头憋着一口气撒不出去。
太子遭此一难,孟予何尝不叹惋:“太子殿下前臂因坏疽断去,时有疼痛。陛下令我来时,特遣尚药局奉御随行,有奉御为太子殿下施针疏通经络,太子精神日盛一日。我若没有猜错,这个时辰,太子殿下应当清醒着,四娘当真不入内去见见?见了人,自然就知道想说什么了。”
阿四千里迢迢,来回奔忙,正是为了见太子,当然没有不见的道理。即便心下负累颇多,阿四还是站起来准备进门,顺带把书卷拾起往孟予手里塞:“谢过孟师傅。”
孟予眼角微不可查地一弯:“去吧。”
等人走进殿宇了,远远望风的林听云才走进与孟予相互见礼:“这事终究是落到孟相手上了啊,辛苦。”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比起将军奔波劳碌,何谈辛苦。”孟予回礼,“陛下有言,如若太子殿下病情好转,两位皇子得在年节之前赶往新都,届时还要劳烦将军一路照应。”
两个平素无交集的天子近妾,顶着飒飒秋风在两仪殿外你来我往地说闲话,好半晌才找到由头,走进临近的官署吃茶。
这头,阿四绕过屏风、脱去鞋袜披风,先在火炉边将自己烤暖和、散去寒气,然后往里间走。太子正卧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睁眼就知来人:“是阿四吧,进来说话。”
阿四谨慎地走近床榻,自知脱跳,拿过绳床坐在太子半丈开外。她用视线描摹太子浑身上下的变化,从消瘦的两颊、苍白的面孔,到无法再探出长袖的左手。
阿四揪心道:“长姊……手臂是不是很疼?”说完又觉得自己这句是废话,平白失了一只手,怎么会不疼?
“至少我还活着,我见过太多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去,还以为自己不会再醒来了。既然死里逃生,手上的伤也就算不得太疼。”太子平静地笑了,这是阿四半个月以来见到的第一个笑容。
太子对国朝重要性不言而喻,太子不安,皇帝震怒,无论新都鼎都,凡是能见人的官吏都不敢在外露笑脸。阿四心情郁郁,身边随从也不敢轻言说笑。
“我在门口等了很久,一直没想清楚要和长姊说什么。现在想想,有个问题只有长姊的回答我是肯信的。”阿四自打离开皇帝身侧的那个夜晚开始,就在思忖此案真凶。可一月过去,她仍旧困在原地。
太子心如明镜,宽容道:“你问吧。”
“当夜,鼎都城内叛臣联通城外贼寇作乱,非但熟悉禁军排布、换防,还知晓长姊动向,身边亲眷,且在宵禁时分互通消息……这绝非一两人能够做到的事。左相与我说,叛臣曾挟持陈家亲眷于皇城外叫嚣,当时她认出的数人中,以吴氏为首。左相所说的人,我大都在叛军中见过。独独这个吴氏,直至叛军贼首陈文佳伏诛,我也不曾听闻一丝一毫的风声。”
阿四将所知晓的据实已告,最后才问出心底的问题:“仿佛间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与我说过一些话,但我都不愿轻信。长姊,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太子眼帘微垂,把尚且完好的右手伸在阿四面前:“我在八岁那年用这只手杀死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越王的王府长史。长史对越王忠心耿耿,在外面传来越王事败身死的消息后,他认为家中女眷小孩一旦落入敌手,折辱以外逃脱不开一个死字,于是他向当时王妃陈情,希望分散送离小王男,再由女眷与王女、王府上下属官自刎、焚火掩人耳目。当时,我与二娘就在帘后。那日是花朝节,王妃给我们都发了礼物,装在锦盒里。二娘才四岁,无知觉地抱着玩具,而我吓了一跳,失手将锦盒摔在地上,里面翻滚出一把匕首来……”
响声惊动了长史,他不管不顾地掀开帘,见到是一大一小两个王女,松了好长一口气。而姬若木则在怀里紧紧藏着匕首,直视来人。长史并不将小孩放在眼里,转头要去实施所谓“弃车保帅”的妙计。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姬若木扑上去把匕首插进了他的腰腹。
匕首的锋利超出小王女的想象,她轻易地让高大的长史倒在血泊中,厚重的冬日衣裙吸饱了长史腹部漫出的鲜血。姬若木至今记得那沉甸甸的感触,和她慌张抬头时望见王妃陈姰脸上意味深长的神情。
之后的故事阿四就知道了,陈姰抛弃将要沉底的腐朽老船,顺理成章地成为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王府一共六个孩子,抛开越王长史心心念念的三支和亲的“香火”,剩下两个半女孩都在新时代过得不错。
亲手杀人,对阿四来说不难想象,她不久前才见证上万人被战争夺走生机。但八岁的孩子,于情于理都不该陷入这样惨痛的境地。阿四摇头:“人不该这样的……”
太子问阿四:“你说,长史一心为主,这般结局,过错在谁?亲手了结他的是我,递出匕首的是王妃,谋反事败带来后果是越王咎由自取,越王的野心和长史恶毒的主意是因为这世道对男子太放纵,成王败寇、斩草除根的传统来自于血淋淋的史书。”
“啪嗒”,温热的泪珠滚落在太子掌心。
太子收拢手掌,拭去阿四睫下泪痕,道:“我生母的妹妹,将她的阿姊视为不可或缺的依靠和支柱,她永远地沉眠在阿姊的死亡中,对我和同胞弟弟爱屋及乌、又恶其余胥。一面认为我们是她阿姊的延续,一面认为我们夺走了她阿姊的命。她无数次反反复复地要求我们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这也是我的期望。失去这只手,说不定我能活得更久些。所以,阿四不用为此自责,也不必执着此事因果。”
心中闷气随泪水流出,阿四哭完,靠在太子床榻边睡着。等阿四睡熟后,太子近侍上前抱起阿四走向暖阁。
糊弄完累极困极的幼妹,太子接过侍从递上来的汤药一饮而尽,再令殿外等候多时的孟予进门。
孟予行礼罢,正好坐在阿四搬来的绳床上,轻声问:“殿下安顿好四娘了?”
此刻,太子眉宇间的平和褪色,浮出两分凛然:“唯独阿四不该牵涉进来,你们和她说的太多了。”
孟予道:“四娘既然投生在圣人腹中,便避无可避。”

第210章
近侍的手刚接触到阿四的臂膀, 她就迷糊地醒来了,困倦太浓重,懒懒地不愿睁开眼, 任由近侍横抱起自己挪移到暖阁。
过于敏锐的五感在最开始时, 总会给阿四带来一些困扰,同时她也学会了遮掩。先是不对意外听见的远处动静做出反应, 而后习惯性忽视周围的小动静, 再有的, 就是学着在任何场合装睡。
年纪小的时候装不住, 总被宫人发觉,久而久之, 丹阳阁乳母宫人都知道阿四觉轻。不过, 这只是内帏私事, 并不为外人所知。远住东宫的太子和她身边的近侍并不知晓,从偏殿到暖阁的距离,依照阿四的耳力, 与两人当面对话没有实际区别。
孟予毫无起伏波动的话清晰地在阿四的耳边炸开:“鼎都内或有骚乱一事,圣上早有预料,也与左相嘱咐过。楚王、宋王皆有所感。殿下, 应当也是知情人吧。”
阿四最后的一点瞌睡也无影无踪,自知演技不好, 在床榻间翻身,面壁侧卧,以免伺候的宫人看见神情。
“不错,圣上移驾新都之前, 曾与我叮嘱过,当时左相也在。”太子眼睫半垂, 眼睑投下小片阴影。
皇帝登基至今十四年,内政外交与前朝多有不同,于礼、法上,更是大刀阔斧地革新。但这份情,却不会被所有人领受。圣上擢用寒门士子,偏好任用女人,每一步动向都是在旧世家身上挖肉。大动刀斧不但疼,还会留下伤口,而这伤可能会结痂,也可能成为脓包。皇帝有心主动挑破脓包,以求早日治愈,故而鼎都出事并不令人意外。
事先未曾意料的共有三件事,其一是太子受伤,其二是贼寇入城,其三是贼首有仇报仇,并未牵涉无辜。
孟予先问其一:“殿下可检查过崔孺人饮食医药,她近日见过什么人?是否为人暗害?”
而今孟予代表皇帝问寻,太子自然如实相告:“崔孺人身边侍候的随从、医师俱是我一手安排,并无异样,平常也无外客,上个来探望的崔家女眷也是一月前的事。她的身体早些年就不大好了,年初医师就与我说过,她很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因此,我主动请缨留在鼎都,也有顺带照看、送终的考量。”
“所以,殿下认为崔孺人之死,是巧合。”孟予提笔记下。
当夜,混乱不堪,太子听到崔孺人身故的消息,当时就带侍从离宫奔赴别院,堪堪赶上最后一面。
太子闭眼叹息:“崔孺人之死确实巧合,但死讯不是。我收到下属来报,说得是她身故,而我出宫不能简便,等到人车马具备,再赶到时,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她是在我怀里离开人世的。”
太子每隔半月就要出宫探亲,她出宫必要率卫护身开路,只要有心人,都能探听出这样规律的行程和大致方位。而太子的出身也不是秘密,皇帝无遮掩意,朝中稍有些资历的官员都有耳闻。
至于崔孺人的近况,除了太子以外,大概就是崔家人最为熟悉。可偏偏,贼首陈文佳血洗崔家门庭,不出意外的话,传承千年的博陵崔后继无人,注定就此没落。
“传讯的人……”
太子淡淡道:“有所关联的人,全部都死绝了。”
混乱动荡过去,相关的人不是死在叛军手里,就是为保护太子牺牲,想要再找出假传消息的人,犹如大海捞针,难如登天。
而陈文佳寻仇,大抵是为睦州谋反案中,当年睦州叛军作乱,危难关头时任婺州刺史的崔氏,调兵襄助睦州裴刺史,崔氏因功擢升御史大夫,由于姬宴平从中作梗,他才没有跟随皇帝御驾前往新都。崔家死的干净,连崔孺人住的别院也被叛军摸上门清理过。
崔氏平叛有功,转头又死于叛军之手,多么讽刺。
“死了啊……死人的嫌疑也不能排除。”孟予揉揉额角,“当时,东宫率卫与叛臣兵戎相见,殿下可有认出什么人来?”
太子眼神微动:“吴氏,辅国公过身,其余吴家闲散族人大多奔丧族地,留在鼎都中的唯有他一个尚且算是叫得出名字。兵卒难认,他是领头的那一个。我的左手,正是受他一箭。”
世人皆知卫国公射术一绝,却不知从前开国功臣中吴氏带兵,引弓射箭百发,无一不中,陈尸筑京观。而后辅国公吴女侯嫁闵氏,教习子辈,才有后人传闻。
吴家族人在东宫十率、禁军中任职者颇多,开城联合叛军,或许正是吴氏所为。
孟予皱眉:“城中尸首未见吴氏,叛军兵败后,也未见其人。盘问俘虏,说是出城两三日就死在陈文佳手下了。禁卫中任职的其他吴家子也盘查过,基本上都没有异样。”
又是一个死无对证。
太子受伤后,东宫属官已经把能查的都查了一遍,太子醒来就有现成的讯息阅览,故而知道一些孟予暂未了解的东西:“这个吴氏,他的母亲出身崔家。”
崔家牵涉的范围就大了,近的来说,姬宴平与崔家素有旧怨。
当年因临月之故,崔家男死于姬宴平之手,死的是崔家男,崔家忍气吞声不说,姬宴平仍是处处找茬。一些小事,皇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袒自家孩子,崔家关门起确实怨气颇大。既然有怨,就不能排除崔家谋反的可能,况且援军睦州的崔氏,理当与陈文佳是相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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