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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阳寿换的公主命—— by舍自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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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姬无拂的性子,三两步跳下去就行了,但此刻身边有孩子,只能慢慢的,走一步三回头看长庚的情况,时不时出声提醒:“小心些,别着急。”
好不容易走下河,河床内也确实没什么可看的。枯黄、一碰就碎的河草,腐烂在石缝里的小鱼虾蟹,重新被烈日晒出裂痕的圆石,只有泥土中尚且有两分湿气。脚才在石头上,隐隐能感到温热,这还是黄昏降温之后,可知正午该是如何滚烫。
不远处有一块十人合抱大小的深色巨石,可能是山间滚落下来的,也可能是早年的天外来客。在巨石和河床的夹缝处,姬无拂看见了一节半腐烂的人腿。她侧过身,挡住长庚看往那个方向的视线:“要不了多久,这里还会是溪流的。”
孩子的视角是不同的,长庚半蹲下,从一堆石头里选出一个最合心意的深绿色石头,放在手心刚好。她安静地盯着石头好久,说:“村里的老人说人死在河里了,可是河里只有石头,人为什么会死在河里,是摔下去了吗?”
知生、知死,是每个孩子都要学习的,谁都避不开。
姬无拂弯下腰轻抚长庚脑后散发:“人没有水是活不下去的,所以要为水争斗,应该是在岸上为了争夺水械斗,所以死了。我们该上去了。”背手示意卫士将河中尸身掩埋。
长庚把石头放进袖兜,慢慢站起来,跟着孟长鹤回到路面,“水不在,斗争也无用,水在,自会流淌各家,为什么要争斗?”
孟长鹤解答:“上游会截水,用瓢盆陶罐把水藏在家里、浇灌田地。但水就这么多,有的人藏得多了,河里的水就会少的更快,下游的人就更早地受渴。”
“还有很多人受渴吗?”
“不,现在是受饿了。天不下雨,田地不生,百姓流离是因为腹中饥饿。”
长庚若有所思:“所以我们这次出来才带了这么多的粮食。我刚才还在想,既然缺水,为什么不带水。原来如此啊。那为什么我们不马上开始分发赈灾粮呢?”
姬无拂点点姪儿脑门:“我们带的米粮可没有那么多,更多的是财帛,再用财帛去换米粮赈灾。百姓受灾逃亡多向城中去,村中人都不见了,又不见尸身,多半是在山中避难,或者在县城乞讨。”
长庚用力点头:“我们要在人最多的地方发粮煮粥?”
“差不多吧。”

第257章
车队重新启程, 因接应的队伍迟迟不到,校尉的神情愈发紧张起来,难以想象福州刺史是遇到什么事了才会对秦王亲自带领的赈灾队伍不闻不问。
或许是她们路线选择的太精准, 一路上她们经过的福州土地尸横遍野, 像最开始见到的稍微留有人的小村庄都不是最差的情况,每走一段路都能看见百姓□□摆在路边的尸体——太多的人连掩埋的精力都没有光顾着逃命了。为了防止疫病, 姬无拂让人全都烧去, 再埋掉。
从第二日起, 姬无拂的表情也日渐凝重, 她的鼻尖就能嗅到挥之不去的臭味,这并非来自路边腐烂的人, 更像是活人的气息, 聚集的、长久未经清理的臭味。
这味道并不难辨认, 大周给官吏十日一休沐假,但总有人不爱打理自己,难免有人身上会酝酿出淡淡的臭味。姬无拂现在闻到的, 就是浓烈十倍百倍的味道。即使她目光所及之处并未看见什么人,但她敢肯定有人跟在她们身后,且愈来愈多。
校尉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卫士在中午归队, 在校尉的提议下,此后车队不再专门停下生火做饭, 而是日夜兼程地赶路,争取在两日内赶到福州的州治所闵县。
扶风郡王跟长庚着绣虎走上秦王的马车,爵位不同马车的规制也有所区别,姬无拂所乘坐的马车要比长庚的要更宽大一些, 足以容纳数人并肩躺下休息。
马车内,绣虎铺平长庚惯用的被褥, 笑说:“大王的意思是,郡王以后就和她同吃同住,直到闵县为止。”
这是路程中车队最后一次长久地停留在野外,随时有可能来临的危机已经让姬无拂感到不安了。她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安危,却很担忧长庚。明知这次出门带的人手足够多,但面对长庚,姬无拂依然不能放心,黄昏还未落,便催着长庚进自己的马车休息。
“好。”长庚对此倒没有异议,接过宫人端来的温水漱口罢,任由绣虎帮着脱衣,窝进马车歇息。长庚今天在外试着自己骑马赶了一段路,实在有些累了,不多时便昏昏睡去。
而姬无拂在外面和校尉说话:“我们走的这条路……我记得是福州境内最平坦的路的了,照理说哪怕干旱,这边向福州以外的地方求助也是最方便的,情况应该不会这么糟糕才对。甚至,我们一路上没遇上过任何出入的人。”
座下马匹不安地踏步,校尉抚摸鬃毛安抚,眉眼不掩忧心:“此前一直听说福州有方士‘叫魂索命’一说,原先以为只是一地流言,没成想编篡出来的传说与严重干旱已经连带着周边的商贾也不愿涉足福州。而福州当地的百姓,已经恐惧得连官府也不再信任,开始求神了。”
百姓走了歪路,往往是有人刻意引导的结果,百姓求神就必有人在装神弄鬼。
出发前孟予百般提醒,姬无拂认真研究过那些传来的流言,可没想到这边的人居然这么惧怕,路过村镇足足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福州刺史裴氏向京中发往消息后的这一个月里,肯定又发生了什么事。
可惜,她们现在怕是没力气去计较这个了。
这两天里,为了安全,需要人手探查周围,再加上此地找水不易等等缘由,车队的行程被拖到最慢。从最开始见到的那个小村落出来后,车队再没有生明火做餐食,但那一日的烹煮香气,还是为她们带来了一些不速之客。
逐渐有莫名从各处冒出来的流民远远地跟随在车队身后,最初发现有人,姬无拂还让人将剩下的羹汤和不易储存的食物留在原地,再后来发现,这些残羹剩饭不足以喂饱流民的胃口,反倒引起了流民的注意。稍有不留心,流民就不再是受难的百姓,而是她们的敌人。
“衣衫褴褛手无寸铁的流民暂时不足为惧,但万一闵县已经……我们可就难寻退路了。”姬无拂握紧缰绳极目远眺,山林间影影绰绰,似有人在内蹲守。
“福州刺史裴氏应当不是连求助的只言片语也传不出福州地界的无能之辈,或许只是眼下我们所处的这个县失了消息。不过以此地境况来看,民变也只在朝夕之间了,早日进入闵县吧。”校尉神情严肃,勉强说出点宽慰的话,“或许,裴氏只是晚了一步,说不定明日我们就能见到裴氏派来的人了。”
姬无拂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安全。她闭了闭眼,事先嘱咐:“遇事务必先护持长庚周全,她是孩子,而我尚且有保护自己的力气。”
校尉抿唇不答,她们是秦王府的卫士,合该忠心于秦王,说不出抛弃主君的话来。退一万步来说,没能保护长庚,还有秦王顶着,但要是秦王没了,于她们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姬无拂见她沉默,反而抿出微笑来:“不必顾虑,我只是说一说万不得已的情况。我并非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圣人,不会逞强。”
如昨日一般,车队开拔前留下了一些吃食,等车队走得无影无踪了。后面就有人慢慢地围上来,风卷残云般吃掉食物,饿到双眼发绿的人,显然是无心挑拣的,连人肉也能成为果腹之物。但是车队里卫士身上明晃晃的铠甲和刀剑让人望而却步,太饿是会死的,冲上去也会死,只是抢食的人终归是为了活着,尚且有两分理智。但这些人清楚,只要跟在这只车队后面,多少会有食物填肚子。
尾随的流民会不会变成祸患,尚且未知。
长庚在马车的颠簸中悠悠转醒,还有些发蒙,马车内昏暗至极,可见此时天光未亮。昨日睡得太早,现在醒得早也是正常。不过,这个清晨显然不太寻常。
车队探路的卫士带回来一个糟糕的消息,在她们如今所在的某县和闵县接壤处的驿站后山,找到一些人和马的骨头。好消息是闵县里的福州刺史裴氏还知道派人来接应朝廷大使,官府还在正常运转。坏消息是她们很可能要打一场硬仗。
长庚在侍从的帮助下穿好衣裳,打开车门探看周围,车外姬无拂和孟长鹤并肩策马,校尉亲自赶车,三人面色一个赛一个的冷凝。见到长庚,姬无拂面上挤出个笑来:“怎么现在就醒了?睡饱了没?”
“季母,你们都在这,是昨天都没睡觉吗,发生什么事了?”长庚打了个哈欠,裹着狐裘挤在校尉身边看她赶车,出来半个月了,她还是看什么都新鲜。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一点小麻烦,我们很快就要进入闵县了。”姬无拂随口带过血腥的消息,转头和长庚说起话:“长庚你见过血吗?”
长庚双腿搭在车辕外跟着马车晃悠:“我好像看见过,嗯……阿舅那边的马场总有很多回鹘、九黎产的马儿,叔母爱马,常去光顾。我与长寿阿姊也去过,有一回见到的马很不听话,不驯服,惹得叔母大发脾气,叔母就用匕首把马儿气管割断了,血溅得老远。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姬无拂听了一笑,还真是姬宴平的脾气:“那你看见了害怕吗?”
“不怕。”长庚摇摇头,“当时我和阿姊在呢,马儿横冲直撞好险没冲到我们跟前来,叔母是为了保护我和阿姊才出手的。既然是保护我,我怎么会怕呢?”
“真好,我们长庚是很勇敢的好孩子啊。”姬无拂手指拂过腰间佩戴的长剑,这是姬宴平在她出发去怀山州前赠送的,没想到当时没用上,现在反而要用上了。
聊着聊着,长庚捏着手指头算,突然道:“阿娘叔母大季母好多岁,比叔母大我的岁数还要多。”
姬宴平比姬无拂年长十岁,而姬无拂比长庚也只年长七岁。姬无拂转念一想,或许小时候阿姊们面对她的心境,和她此刻面对长庚时一般无二。
姬无拂笑道:“是啊,我小时候也是喜欢跟在三姊后面跑。你阿娘和吴王都大我太多,反而凑不到一块。三姊虽然看着性子冷,其实是最会关切人的,就像齐王一样。”
远处风声渐起,姬无拂右手高举,卫士立刻整齐止步,她轻轻叹气:“流年不利啊。绣虎跟着长庚到车里去,给她热点蒸饼吃吧。无事不要出来。”

第258章
在姬无拂的记忆中造反应当是很少见的才对, 仿佛只有一个国家走到尽头的时候,才会发生这种事。后来,见得多了, 她才明白, 世上无时无刻都有人想要造反。大周国土广袤,万万臣民中, 总有受欺压、不满当下的人。想要推翻皇帝也很正常, 端看人有没有那个实力去做而已。
只要来自朝廷的剥削尚且没有大于百姓造反的代价, 世道就会暂且维持稳定。受益的人多余受难的人, 或者受益的人比受难的人嗓门大得多,国家总会显出太平模样。
在大部分的时候, 姬无拂还是希望百姓能越过越好的。百姓生活安定, 大周就会安稳, 她的母亲、姊妹、子姪以及姬无拂自己,如今的富贵生活来源于大周百姓的供养。土地是有数的,能养活的百姓也是有数的, 活在百姓之上的官吏贵族更是应该控制在一定的数目内。
狼吃羊,是天理。但想要长长久久地吃下去,狼就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 以保证羊群的发展。一旦平衡被打破,不但狼要饿死, 狼王、狼、羊之间的秩序也会被破坏。
干旱之后牧草缺失,福州的“狼”没有做好,羊群失去控制,狼王也会负有责任, 她没能管理好此地的狼群。福州的百姓造反,有福州上下官吏的过错, 也有中央朝廷的过错,皇帝、皇子也理当承担一份责任。
所以,姬无拂此刻面上十分平静,她只是感到悲哀。
流民吃食不足,自然也顾及不到营养,天黑后很多人是看不见的。因此流民会在黄昏之际进攻这支满载食物的车队,这日的黄昏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车队今夜不停地赶路,清晨之前就会进入闵县,闵县内有军队驻守,绝非流民能够轻易战胜的。
孟长鹤迟疑道:“我们车中的粮食本就是要用来赈济灾民的,不如齐声大喝告诉流民暂时忍耐三五日,必有赈灾粮下达。”
校尉脸色凝重至极:“已经太晚了,快被饥饿逼疯的人与野兽没有区别,它们听不进人的话。我们一路上没遇到任何商队,恐怕都已经在它们腹中了。沾了血腥,就没法回头了。我们不能不防。”
杀一人是死,杀十人也是死,百人千人何异?
食物不够吃的时候,人也会成为同类的果腹之物。
官吏十余人先后从马车中走出来到秦王身侧,卫士们围绕秦王车驾向外扩散,车上的粮食在生命面前是不值一提的,姬无拂不会缺粮食,即使闵县中再饥馑,只要秦王驾到也会挤出足够的食物供给。
而此刻在山林间围拢的流民,是为饥饿才行虎口夺食之事。缓慢靠近的流民数量众多,至少三倍于卫士。
孟长鹤取下挂在腰间的玉扳指待在拇指上,随即拿起长弓。孟长鹤武道上不如姬无拂走得远,但骑射是君子六艺,只要是用心去学过的,她都能做的不错。
官吏们向卫士们借来防身刀剑,也有如孟长鹤一般用弓箭的。校尉忍不住提醒:“诸位箭术如何?切莫伤到自家人啊。”
皇帝当年给女儿分入亲事府的卫士是有些说道的,基本上都是从北境换下来的一批老兵,最少的也在北境驻守五年,算得上是大周的一批精锐。官吏都被卫士团团围在身后,寻常应当是不会被流民近身的,贸然引弓要是伤了自己人,可就难受了。
校尉刚说完,就有人讪讪放下弓箭,选了更顺手的匕首。
官吏中也有人向秦王说个不停,提了些让秦王带着人突围的话语,再有的就是表忠心,无论说些什么的,一概被秦王当做耳旁风。姬无拂垂下眼,专注地用棉帕擦拭刀锋。年幼时姬宴平赠她陌刀,至今未见血,如今宝刀见光,竟是在此等境遇。
随着姬无拂身量长开,她捏着两面刃刀、重十五斤的陌刀,终于表现出掌控自如的姿态。
刀锋在落日余晖照应下,隐隐约约透出人影。姬无拂抬手用力挥刀,刀光从身边诸人的发顶略过,刀柄尾坠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姬无拂提刀翻身上马,以目示意校尉。
校尉高声道:“列阵!”卫士纷纷抽出兵戈,以待号令。
人跑动会震动土地,人数足够多,就能给人以地动山摇之感。此时,四面八方涌动的流民就给姬无拂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目光所到之处具是人,每一颗枯树、每一寸土地上,她都能感应到灼灼的视线。
但等到流民走到眼前,出现在最前面的流民却是或老或小、最脆弱的人。
上百个老弱,枯瘦的脸上写满了对刀剑的恐惧,争先恐后地跪在开裂的土地上,眼眶干燥落不下泪水,只能满目通红血丝地注视装备齐全的卫士,用嘶哑的嗓音哭求,博得同情和心软。
姬无拂前日里已经同情过了,她为一茬一茬的流民留下食物,换来的只是更多的流民尾随、已经眼前成军的流民。
孟长鹤转头看向秦王,嘴唇微微颤动:“秦王……”
稍微读过史书的人,都该知道这是什么。
流民一旦有了组织,有了追逐的目标,姬无拂就不能再同情,也不敢再同情了。晋朝在北方游荡的流民乞活军就是最好的例子,距今不过四五百年。
孟长鹤虽然心软,手却把弓箭握得更紧了,她要说出口的话姬无拂不必猜也知道。下令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即使是反叛的流民,也会是史书上一大败笔。声名——对于皇子来说还是比较重要的。
但是,姬无拂毕竟是皇子,她不会因为名声而失去官位、爵位,而孟长鹤才是那个修成文与武、货与帝王家的人。
姬无拂打断了孟长鹤话:“不必多说,令全军传颂,凡是靠近三丈内者,杀无赦!”
卫士由内及外复唱,先是参差不齐,第三遍时异口同声:“三丈内者,杀无赦!”
福州远离京畿,此地庶民未必通官话,但冲天的叫喊声还是震慑住了老弱流民,停步不再匍匐上前,而是趴在地上祈求怜悯。
整整三刻钟,空气中只有老弱嘶哑含混的祈求声响。后面的流民还在观望形势,姬无拂却不能留在原地仍由对方拖延时间,等到天黑之后对方看不清人,如果随意冲杀起来,自己这边肯定也要乱。
姬无拂再下令,抛弃三车粮,将马匹系到其他马车上,再把马车聚集起来,慢慢向南方走。流民手中难以收集兵器,弓箭数量必定有限,总归她们的人数上是拼不过的,不如一直向前走,尽可能地在今晚走出一条出路来。
车队在卫士护持下,先缓慢地绕过老弱流民随后加速前进,老弱流民中还有要起身追逐的,下一刻他的手就被一支羽箭钉入地面,湿润方寸土地。
由此作为警告,流民果真不再上前,而是将目光投向遗落在原地的三车粮食。老弱能被驱赶出来作为诱饵,平日里也是仍由打骂,衣食无着。凭流民的人数,这三车粮食,如果此刻不去沾一沾,往后也落不到他们的嘴里。有一个动身了,其余人立刻跟着转头扑向粮食,不顾麻袋中豆米干燥,直接往肚子里咽,混个肚饱,再多活几天。
在山间观望的流民也终于按捺不住,如果此刻不出手,天就要黑了。
此起彼伏的土话中,一群群人冲出来奔向车队。先冲出来的奔赴能吃进肚的三车粮食,后面跟上的自知赶不上趟,奔向车队试图浑水摸鱼。
但无论出发点是什么,流民中的每个人心底是不是真的想和朝廷做对,此时此刻他们都已经是姬无拂的敌人。一如姬无拂方才所言,只要靠近三丈之内,就会被卫士砍下头颅、刺中脏腑。
手中拿着棍棒树枝的瘦弱流民,对上装备齐全的正规军,注定是无需多想的结局。
但卫士也有疲惫的时候,流民赌的就是人数众多。
孟长鹤手中不断发出羽箭,密集的流民数量,闭着眼也能射中一二。姬无拂侧耳在听,死亡才刚刚开始,就已经有流民在奔逃了。被裹挟着冲下山,却不代表人都是甘心送死的傻子。只要阵型不乱,不出两个时辰,流民就会在恐惧中离散。
校尉本来是要站在第一线为下属做表率的,奈何她一动,秦王就蠢蠢欲动。校尉在秦王动身那一刻抓住了秦王座下马匹的缰绳,苦苦劝慰:“大王切莫以身犯险,留在原地吧,等到支应不住,大王再上。”否则有个好歹,她可怎么回去交代啊。
姬无拂横眉道:“哪有你们上前拼杀,主君却留在后面受保护的道理?”
主君不是将军,肯定是留在后方镇守军心的啊。
面对秦王的歪理邪说,校尉无可奈何,眼下情况危急,秦王最大,就算她此时说头顶的月亮是方的,校尉也不能反驳。
混乱之中倒下的流民堆叠一地,人血或许比水更能滋润田地,卫士踩踏时隔着靴也感受到黏腻。毫无纪律的流民逐渐散去,他们大多只是比老幼更高一层的马前卒,后面上来的才是能称为军的流民兵。
姬无拂将陌刀头向后一甩,脸上露出一丝奇异地微笑:“那个应该就是流民帅了吧?”
从前,她多作为旁观者,从未想过要亲自夺取过任何人的生命,见到喷溅的鲜血总是心有畏惧。就连广州司马,她也高抬贵手留给律法惩治。
可是事到临头,她的手却在兴奋地发颤,好像在不停地提醒她:名正言顺地掌控、剥夺他人生死的机会是很难得的。
她在期待刀锋饮血。

第259章
当她迈过心里的那道槛——善良、守序、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杀人就不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了。人不会比野兽更凶猛,生命也只有一回,姬无拂骑着高头大马, 在卫士的裹挟下冲入敌军, 长刀剁下流民兵的手,残肢落地血液飞溅。她的马匹身上的盔甲都比流民兵手中的刀斧更坚硬, 借着马儿奔走的力气冲杀流民兵, 无人可挡, 手起刀落就是一条性命。
姬无拂当然可以坐在卫士身后, 被保护着、无辜地目睹流民兵帅的溃败,但她不愿意。这些生命、这些人是因她而死的, 她理当亲力亲为, 从中汲取教训。同时, 她也要给流民帅一点教训。
既然她已经坚信皇帝所走的道路是正确的,她的母亲姊妹姪儿会给大周带来新的未来,那么眼前的这些反叛、杀戮都是必经之路。姬无拂要记得这一切, 没有比亲手摘下的头颅更能加深记忆的方式了。
而在流民兵眼中,朝廷官兵换人之后,竟换出一个杀神。其他卫士都是熟悉战场的老兵, 她们身体力行地明白如何对敌才是最致命、最迅速的,但姬无拂尚且还没习惯这个, 依照师傅教导的那样、带着一股莽劲儿,一人一骑扎进人堆里。校尉胆战心惊地紧追姬无拂身后,好险没被人流冲散。
居高临下的砍杀实际上并不需要太多技巧,而姬无拂从不缺少力气, 所到之处流民多折倒地,以流民的医药和福州如今的情况, 凡是受伤见血的流民兵,大抵是治不好的。
姬无拂眼前一片血光,拼杀到后面脑海中一片白茫茫,只机械地举起陌刀,再自上而下劈砍,反反复复地收割人命,这并不比曾经在农庄尝试过的割麦子、采摘棉花更艰难,她都不用弯下腰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流民兵越来越少,天际只余下一丝光亮,满地的残骸尸骨。姬无拂恍然回头,流民已经散去了,没有经过训练的流民面对卫士,气势一旦落败就会四散奔逃,天底下没有走出第二个陈文佳,流民帅也死在了卫士的箭下。
校尉几乎是滚下马,扑到姬无拂身边问:“大王可有哪儿受伤了?快下马歇息片刻。”
脸上、手上的黏腻触感拉回姬无拂飞出体外的游荡的心神,她缓慢地眨眼睛,将陌刀横着扔向校尉,甩了甩手臂:“这玩意真不好用,锋利归锋利,却连个血槽都没有,我满手都是血,好几回差点脱手。”嘴巴张合间凝固的血液紧住脸皮,面颊发干。
莫名联想到一些志怪故事里,用血液保养容貌的怪物,现在看来,人血大概是不能滋润肌肤的吧。
“我的好大王诶,回头我就找人给大王修一个血槽出来。”听到姬无拂一如往常的话语,校尉差点没跪下,捧着秦王被血糊得看不出原样的长刀,在心底谢过漫天鬼神庇护。此情此景,校尉也不能丢开手中长刀去搀扶,只能尽量站直身体,让姬无拂扶着自己的肩膀下马。
校尉的这番动作反倒引来姬无拂一笑:“哪里就为这点事就走不动道了。”侧身利利索索地下马。但真当脚踏实地后,她才发觉自己半身发麻,不是身体支应不住,而是心上没有缓过劲儿。
天边最后一线光落幕,卫士在马车四角点起火光,卫士就着火光和月光开始清扫路面的尸体。今夜是来不及掩埋遍地的尸首了,只能勉强清理出一条道路来,等进入闵县确认形势后,再考虑派人回来清理。
校尉看着一地狼藉叹息:“等我们一走这些又是流民口粮,福兮祸兮?”
姬无拂一走近马车,就看见车窗内冒出一双亮晶晶圆眼睛,黑夜也不能遮盖的明目。姬无拂刚想上前问问长庚如何,转念想起自己身上的糟污,复又止步,背过身去问:“外面血腥气重,长庚在里面乖乖待着,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出发了。”
长庚对满地尸身有些畏惧和厌恶,但并不会因此躲避亲人,她用行动告诉姬无拂自己勇敢得很:“外面太脏了,连个搭帐篷的地方都没有,绣虎已经让人去烧水了,季母就在马车上换洗吧,这辆车最大,换衣服洗漱都方便。”
“哈哈——长庚没事就好,我们长庚是很勇敢的孩子。”姬无拂笑声有些嘶哑,轻轻咳嗽两声:“另一驾马车上有浴桶,我往那儿去梳洗,车上书卷搬动麻烦,不小心遗落了哪个,在这地方可是买不着的。”
长庚点头:“我明白了,我这就让侍从把季母的衣裳送过去。”
“好,辛苦我们小长庚了。”姬无拂乐完,抬脚走向后头的马车。车上绣虎果真已经准备了两盆热水,这种情形下能有热水使用已经是极为奢侈的事情了,毕竟外面的流民正是因为缺水才流亡。
姬无拂不顾身上脏污,往马车内的绳床上一坐,长舒一口气,任由绣虎帮自己褪下甲胄,另有侍从沾湿棉巾擦拭姬无拂身上血渍和污泥。绣虎轻手轻脚地脱下姬无拂内衣裳的同时察言观色,生怕姬无拂哪处受伤被扯住,胆战心惊地抚过姬无拂身上每一寸肌肤,尤其几处青紫色的划痕。
姬无拂本人倒毫不在意,反过来安慰绣虎:“流民手里没什么利器,我又骑马居高。身上都不疼,肯定没伤口,别担心了。”
“大王今夜太莽撞了。”绣虎是照顾着姬无拂长大的,眼看姬无拂从臂弯间的婴孩渐渐长成如今模样,猛然见她落入险境,心底哪里能不感伤,强忍不落泪,用棉巾擦过一遍再在青紫处敷上草药。
姬无拂乐道:“我可是秦王啊,自古以来的秦王都有军功,我不过是打了一群小贼,你何必这样感伤,别怕,我且能活到七老八十那一天的。”
身上裹着甲胄并未有太多血污,反倒是脸上、发间凝固的血渍最难清洗。棉布沾湿了,一遍遍地擦拭,直到盆中清水浑浊成红汤,姬无拂头发上还有印子。
绣虎起身就要下车去叫人换水,被姬无拂制住:“先过了今夜吧,路也该清出来了,等到了闵县,你就是洗掉我一层皮我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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