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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阳寿换的公主命—— by舍自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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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虎不免被逗乐,脸上好一阵不知哭笑的古怪表情,最后只得认输:“今夜大王可不能骑马了,该在车上好好歇息才是。”
今晚长庚或多或少受了惊吓,姬无拂是一定要去陪着休息的,顾及身上血腥气太重,便道:“我先在外面透透风散散气,过个时辰就去休息。”
姬无拂换了一身宽松的常服出来时,爱马也被简单的清洗过毛发。上马到几个官吏以及孟长鹤面前晃悠一圈,表示自己完好无损,然后下令车队马上出发,必须一刻也不耽误地出某县。等安全过了这一片区域,姬无拂才晃晃悠悠地回到马车上休息。
而长庚果真窝在马车上等姬无拂回来,车门一开就抬起头,见到确实是姬无拂,便乐滋滋地凑上来,贴着姬无拂说话:“季母今晚陪我一起睡么?”
姬无拂没忍住,轻轻捏了捏长庚尚且没退去的肉脸,笑道:“是啊,今晚我与长庚一块儿休息。”不但一起休息,姬无拂讲了些传说故事哄长庚入睡。
长庚虽然一直在马车内没出去,但心里也是紧张的,见到姬无拂平安回来才放下心,紧张的精神松开,困意上涌。长庚脸枕在姬无拂手臂上,一手搭在姬无拂脖颈边拍了拍,迷迷糊糊地说:“我不怕,季母也不怕。”
姬无拂垂眸盖住眼底薄薄的一层泪,笑道:“是了,季母不怕,长庚也不怕,我们很快就回家去了。”

第260章
车外, 校尉照旧坐在车辕上赶车,她边上坐着绣虎。绣虎怀里捧着一盏暖灯,时不时回头向车内望, 车门严丝合缝地紧闭, 没能让她窥见半点情状。
校尉见绣虎不安,笑道:“大王早就不是孩子了, 你难道还要进去做大人模样安慰她吗?”
“大王不是孩子, 可也还没成人。总要人关怀着, 如今圣上与诸王远在新都, 我等为人下属也该关切些才对。”绣虎朝校尉翻了个白眼,低头用银签拨动灯芯, 挑亮火光。
校尉没再和绣虎针尖对锋芒地说话, 软了口气:“大王就是大王, 你要克制一些。”
秦王的安危托付给车队两千多个人,而卫士和官吏们的前路也交托在秦王手里。秦王要自立,身边的人就不能插手, 如果没有极为明显的错漏,她们不该过多地影响秦王的判断,而是遵从。
即便是安慰——秦王已经到了不再愿意将情绪轻易地剖在人前的年纪了啊。
绣虎也明白这个道理, 她和垂珠能留在秦王身边,而孟予、柳娘早早被调走的原因她比谁都清楚, 她只是心疼自己照看着长大的孩子而已,“我这不是没有进去么。”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啊。”校尉扬鞭驱马,向不远处骑马的卫士喝道:“这段路难得平整,去一队人先检查了, 若是无碍就快速些走,料想流民兵一时半会儿组不成第二回 , 早些入闵县。还有,之前派去建州传信的人可有消息回来?”
一队卫士驱马疾驰探路,剩下的人维持队形继续向前,其中一个大着胆子回答:“要是她们回来了,我们还能不报给校尉么。”
校尉笑骂她两句:“可得小心些,要是她们回来时候撞上流民兵栽了跟头,那可就麻烦了。”
“我都明白,她们又不傻,校尉放心吧。”卫士擦了擦脖颈间的汗,“这要是都不知道从建州带些人手回来,那可真是死也白死的。”
天亮之前,车队进入闵县。闵县情形虽然看着也不太好,但好歹有些烟火气,村落间偶能见炊烟。乞讨食水的人多,说明这儿还有人能分出一两分食水接济别人,大体上是勉强能过下去的。
天光大亮时,福州刺史裴氏派出迎接朝廷大使的人终于见到了车队的面。马车停下不久,姬无拂便地醒了,昨夜搂着长庚迷迷糊糊地入睡,感觉没多久一夜就过去了。
长庚手和腿都搭在姬无拂身上睡得正香,倒也不算太沉。听到车外的动静,姬无拂轻手轻脚地抽出身,给长庚掖好被角,披大氅走出马车。
先到的是推官冯氏,一见到秦王,便立刻请罪:“某等来迟,使秦王受惊。”
姬无拂不但在意在某县遇到的流民兵,而且是非常地在意,但她与一介推官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冷着脸道:“无事莫要拦路,速速启程入城。”
两个卫士出列,将推官冯氏提起来请到一旁,其他跟随冯氏前来的胥吏侍从登时自觉推开。
姬无拂昨日体力消耗不小,今日手脚有些酸软,果然真刀真枪地拼杀,与往日自个儿习武还是不同的,宫里的武师傅都不敢与皇子用力,她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拼尽全力的感觉了。
卫士牵来擦洗过一回的秦王爱马,姬无拂拂过马儿鬃毛,不禁笑了:“我发间的血渍洗不干净,也牵累你身上血污难去,且忍耐一二,入城我便让你洗个痛快。”
推官冯氏立刻道:“城中已经为秦王及诸位备好下榻之处,劳请秦王随某来。”这回冯氏不再跪着等秦王回答,而是率先骑马走在前头引路。
姬无拂无所谓地点头,卫士们才重新驱赶马车跟上。姬无拂骑马在车驾左右,顺带体察闵县情况。闵县是下过雨的——不多时姬无拂就确定这一情况,或许这片土地上好运地没有任何一个人染上疫病。
入城后,随行官吏的第一反应就是梳洗,暂住的宅院内有一口水井,完全足够用。路途上是没有专供洗漱的所在的,而且她们赈灾赈的又是旱灾,终于能与水亲近一二,每个人都精神振奋。
绣虎让侍从烧好水,入内室来问姬无拂何时沐浴,一开门却见姬无拂身上的衣物换了大半,修身的胡服穿着,手拿月杖,一副准备出门打马球的架势。
绣虎困惑道:“大王即刻就要出门?不先洗漱么?”
“不了,你先去帮着长庚洗了,就说我睡了。”姬无拂专注于手中精美的月杖,这是她从姬宴平手里死活讨要过来的好东西。
鼎都太极宫内的毬场在姬赤华及笄封王那一年改做校场,皇帝对马球的态度影响了鼎都内的毬场,姬宴平从姬赤华手中得来的这柄月杖也就失了用处,束之高阁。直到新都又兴起打球的风气,姬若水的毬场赚得盆满钵满。可惜,姬赤华和姬宴平都不在有空闲去打球,这月杖也就到了姬无拂手里。
以她们的身份,倒也未必缺一柄好月杖,但这毕竟是从姊妹手里讨来的,便额外可贵一些。姬无拂从姬若水口中得知福州刺史裴氏痴迷马球后,就让绣虎把月杖带上了。
绣虎没想到自家大王刚到安稳的地界,第一件事就是去打球,绣虎劝说的话到了嘴边,想起校尉的劝告又咽了下去,应道:“大王是从后门走么?我去支开外头守着的冯氏……”
“当然不是,我自有办法。”姬无拂在京中多穿着锦衣华服,好久没这么利落了,推开窗户顺溜地翻窗,轻轻松松地攀上高墙,在墙头坐稳了,长臂一伸从侍从手里接过月杖,头也不回地翻下墙。
绣虎目瞪口呆地看完姬无拂行云流水的翻墙身法,不由地想起太极宫弘文馆内经年的追逐,谢大学士多年的围追堵截终究是练出了姬无拂一身本领。此外,嗣晋王姬祈也是功不可没。
绣虎又操心起姬无拂一人在外晃荡不安全,焦急刚浮上脸,就被晚一步进门的校尉撞见。校尉老神在在地问:“大王已经出门了?”
绣虎道:“只大王一人在外,这福州近来乱的很……”
校尉双手搭在绣虎肩上,将人往外推:“扶风郡王处正叫人呢,你别操心大王了,一早她就吩咐一队人先便装进城了。你只管把扶风郡王照顾好,在大周的地界,谁敢难为一个敢杀人的大周亲王?”
话糙理不糙,绣虎被推着来到长庚屋内,面对长庚的无数个为什么,完全没空考虑姬无拂的目的。
而另一边,姬无拂一落地就有便装的卫士迎上来,送上一匹好马马车。无需交流,卫士在前头引路,姬无拂带上帷帽,只当自己是个富家娘子,坐着马车向城中最热闹、开阔的地方去。
此地女儿比京畿的要保守得多,上街多带帷帽,甚至帽檐青纱长至脚踝者,姬无拂看了直摇头。
她们的目的地无需向人问询,只管顺着人流走,保准能见到那座福州刺史裴氏精心建造、写诗夸赞、刻碑纪念的马球场。裴氏若是姬无拂的下属,她必是要给对方两鞭子,好问一问修这马球场于百姓有何益处?才值当他用百姓交上来的税银,修这么一座庶民只能远观的宽阔所在。
大周马贵,一匹马便宜些的也要百贯,这对普通百姓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而打马球,是少不得马的,更不必说各样的装饰、月杖、和用来玩乐的时间,这些于平民百姓而言,实在太奢侈。
朝廷赈灾的大使秦王即将抵达闵县时分,姬无拂想象不出裴氏有何理由不出来迎接,让她猜一个的话,无外乎就是马球。从裴氏一到福州不思政务最先修葺马球场上的作风,就能看出他对马球近乎狂热地推崇。
一个便衣的卫士跟着姬无拂上车,在她耳边低声汇报起风闻:“九月福州各地开始陆陆续续地下雨,三日前闵县有一场大雨,救了城外饥渴的民众,裴氏便趁机放粮,挽回百姓风评。老天降雨旱灾眼见就要结束,便开了这么一场庆功的马球会。闵县别的不多,只这马球会是三天两头就要找个由头开一开的。推官便趁机写文称颂裴氏功德,哄得裴氏欢喜,顾不上矜持亲自下场打马球了。裴氏在兴头上,推官也不敢打搅,这才将迎接大王的事耽搁了。”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姬无拂示意卫士拉下车帘,摘掉帷帽透透气,“等会儿我们能直接进去么?”
卫士答:“裴氏打出官民同乐的旗号,这里向来是放松任由百姓出入的,只是寻常百姓不会往这边凑,再有一点就是女子来此地者甚少。”
姬无拂克制了破口大骂的冲动,她得省着点唾沫去当着裴氏的面骂,冷声冷气:“进不去也无妨,临到门前我倒是要看看有几个熊心豹子胆的敢拦着我。”
一行人穿着简便,却都是上好的衣料,守在毬场外的侍从略略打量一眼,便当做富家子放进门了。姬无拂憋着一口恶气,顺利进了门就不再带回帷帽,这地方上的人包括裴氏在内也没几个见过她面目的人在。将连着马车的马匹放出来,姬无拂牵着马就要进场打球。
毬场内碰巧结束一场,裴氏大获全胜,正乐不可支地和身边官吏边说话边往外走,大抵是乐呵完了终于想起还有朝廷的大使要他接待。姬无拂疾步如飞,举月杖直对裴氏面门,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正正好在裴氏鼻前一寸:“我刚才看了押衙毬场上的英姿,心中很敬佩,还请押衙与我比过一场。”
欢畅的氛围为之凝固,谁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冒出来人打搅刺史雅兴,胥吏上前就要驱赶,裴氏摆手拦住,和善笑道:“娘子是何处来?我这头有些要紧事……”
“押衙放出官民同乐的风声,如今正当时候,竟是怯战了么?”姬无拂讥讽道,“那可真是叫人失望啊。”
任谁被当面杵了一下,也该笑不出来了。裴氏竟还能维持一点笑意:“好吧好吧,我们福州难得有这样利落的娘子,不如我们就赛过一场。”
姬无拂心头闪过一点猜测,或许裴氏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但这又能怎么样呢?姬无拂右手持缰绳在马背一撑,飞身上马,毫不客气地再提要求:“两个人有什么一起,剩下的人都上,凑成两个队伍,这才有得打。可都不要客气,免得被我看出你们让球了。”
裴氏收敛笑意,竟都答应下来:“都依娘子所言。”
不少人已经笑不出来了,面面相觑,都搞不明白这年轻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更看不懂刺史是打错了哪根筋,要与年轻人胡闹。不过有一点是分明的,这场马球双方都打定主意,非打不可。
毬场中双方摆出阵势,随铜锣一响,朱漆球被侍从远远抛出。朱漆球落地之前,姬无拂与裴氏对视一眼,同时纵马冲向朱漆球落地之处,不过裴氏和姬无拂之间的目标有所偏差,裴氏瞄准的是球,而姬无拂盯着的是裴氏的月杖。
“嘭!”毫不意外的一声闷响从月杖相击处传出,姬无拂手臂丝毫不动,裴氏连人带马后退一步半,手上麻木。
红漆球被其他人带走,姬无拂也不在意,专心盯着裴氏的动作。不到最后,这红漆球肯定是要被传回裴氏的月杖下,她只管劫好裴氏。不出所料,红漆球在外滚了几个来回,又回到裴氏马前。姬无拂嘴角翘起,毫不客气地一杆子砸下去,她是半点不心疼月杖的,她手里的肯定是最好的,要断也是裴氏的月杖先断。
这一杆子姬无拂不再试图把裴氏的月杖打脱手,而是勾住对方月杖迅速向后仰倒,用力拽过,再纵马向前奔驰。裴氏算是有两分真本事,虽然半个身子被姬无拂带离马背,也稳住了身形,没彻底落下去。
这样才有趣,她还没打够呢。
姬无拂收回月杖,这时候红漆球已经被人带走无影无踪。姬无拂冲着狼狈的裴氏呲牙笑道:“哎呀呀,我是不大懂得打球的,看来押衙也玩得不明白啊。”
这话十分真诚。皇帝明确说过对马球的不喜,从那以后几个皇子都没有再捧过马球,姬无拂自然也没有学过。但她知道怎么用棍打人,更知道怎么在马上用棍打人,这就够用了。

裴氏终于笑不出来了, 慢慢爬回马背上,表情凝重:“秦王何故欺某?”
姬无拂越笑越开心:“打你就打你了,还要挑时辰吗?”
无力感涌上心头, 裴氏无可奈何地说:“这一场是某输了。”话音刚落, 铜锣被敲响,裴氏所在蓝队进球了, 周围看客一阵轰动。
姬无拂啧啧赞叹:“瞧瞧, 押衙御下有方啊, 马球一个赛一个打得好, 这样来看,有你没你这马球胜负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啊。”
裴氏灰败着脸:“某这就与秦王前往衙署。”
“不, 我还没尽兴呢。”姬无拂再次举起月杖, 示意裴氏随自己向场中去, “又要发球了,既然看客中有百姓,这场官民同乐的马球还是打完比较好。走吧, 说不定你赢了这一场,我能既往不咎也说不定……哈哈哈哈。”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姬无拂自己也忍不住发笑。
半个时辰的马球赛下来, 姬无拂的月杖照顾了裴氏的老胳膊老腿甚至他座下的马匹,唯独红漆球半点没沾染上, 蓝队进定胜负的一球的那一刻,姬无拂雕花缀玉的月杖落到裴氏肩头,硬生生把人砸下马匹才大发慈悲地收手。
蓝队陪玩官吏的庆贺声也因此戛然而止,围观看客不知该哭该笑, 得到消息的推官冯氏急匆匆敢进门,口中高喊:“秦王!莫伤秦王!”
姬无拂心情颇好地回了一句:“我好着呢, 快去扶起裴刺史看看,哪儿伤着了?年纪大了打球该小心些,年年都有打球被马匹踩断腿的。嗯,这马不错,温顺不伤人。”
裴氏趴在地上,手肘上用劲儿撑了两下没爬起来,疼得咧嘴:“要是秦王喜欢,这马赠予秦王。”
姬无拂客气道:“世人皆知裴刺史爱马球,我怎好夺人所爱。”
侍从纷纷扑来抬起裴氏,一个个哭丧着脸好似死了亲爹,被团团围住的裴氏还得挤出笑来说话:“某今日得了教训,今后该是再不打球了。”
“那便是我一桩功德。”姬无拂冷淡地瞥他一眼,扭过头目光在一群州官中逡巡,问:“哪个是福州长史,站出来。”
福州是上州,刺史之下设有长史辅佐,平时无实职,刺史不在时可以代行职务。身量高大的女人从看台上走下来,端正地见礼:“库狄桢见过秦王。”
姬无拂仔细看过,见对方容貌尊严、衣冠甚伟,点点头算是记下这么个人,道:“很好,既然是女人,想来不会做出太多蠢事。裴氏伤筋动骨要将养百日,接下来就由你主理福州政务,协助我赈济灾民。”
当年皇帝没有太过难为太上皇亲信的妾臣,大都外放道各地任刺史佐官、推官,福州长史库狄桢正是其中之一。库狄桢原是裴家某一支的新妇,夫死守寡,因才学过人受太上皇召,为御正,任专丝纶(圣旨)。御正职责与外官中的中书舍人大抵相同,不过御正亦有代言之责,在帝左右,又亲密于中书①。
在太上皇时期,老裴相为宰相,库狄桢便是内宰相,如今十几年在各州府辗转为州官,比起内宅生活自是好上数百倍,但与太上皇在位时相比较自是失意。
朝中新人换旧人,库狄桢突然见到秦王驾到福州,自知前程在望,感慨万千难以言表。论起辈分裴氏还是库狄桢早死先夫的姪男。库狄桢母家不振,多年受老裴相照顾,于裴家人自留一份情谊,嘱咐推官冯氏好生照料福州刺史裴氏:“延请医师,务必细心将养,莫要留下病根来。”
裴家分支众多,往外一说似乎都是裴家人,库狄桢也算得大半个裴家人,也是裴氏长辈,她的话当然是作数的。只是这悉心照料,是照料十日、百日,还是一年半载?其中微妙就要由着冯氏自己把控了。
冯氏赶忙叫人取车来,先将裴氏送回家宅看护。
库狄桢则带着姬无拂一并往州县衙门走,刺史办公和起居正在官衙前后,前面是衙门,后面是刺史宅院。库狄桢借势进了刺史的厅堂书房,当了裴氏的家。
姬无拂在官衙中坐定,奔波半日身上出了些汗,便摘了抹额丢在一边。她忘了自己头发未梳洗,汗水中带了点红印子,吓了库狄桢一跳:“秦王可是受了什么伤?”
姬无拂伸手一摸额间,看手中淡红,笑道:“长史不必见怪,昨日在某县受流民兵袭击,衣裳鬓发上溅了些血渍,还没来得及收拾,失礼了。”
库狄桢听出了秦王一大早的火气所在,从桌案堆叠的书卷中抽出一卷放在姬无拂手边,道:“某县流民成势,本该早日上达天听,只是裴刺史忧惧圣上责怪,采买乐伎十人送入新都裴相府上,而这流民的消息也就晚了半个月。不出意外的话,秦王临到福州外时分,消息刚刚抵达御前。”而库狄桢作为被贬谪来此的长史,显然很难反对福州刺史的决定。
当下贵族门庭少不得圈养乐伎美人装点门面,向来价高,用来贿赂人确实很合适。不过,未免有些小瞧了裴相。
姬无拂打开书卷草草翻阅一遍,里头没有别的,就是十三四岁乐伎的样貌身段的描述和买人所费的财帛,气笑了:“此前我看裴氏履历,还以为此人有几分才干,到底只是个男人,当不得大用处。这样的手段竟用来贿赂宰相,当真是上不得台面。”姬无拂是不信裴相能为这点子贿赂,对裴氏的行径有什么网开一面的宽宥。
库狄桢便道:“这些不是为送给裴相,而是裴相家中尚在的伯舅。谁家都有几门亲眷,裴相再是为人公正,也不避开三亲六故。”
“噢——”姬无拂拖长音应答,说出下半句话:“男人嘛,会想出这样的办法不奇怪,希望裴相的那些个伯舅端得住。”
福州内政姬无拂是懒得参与的,一概交托给库狄桢处理,库狄桢便和姬无拂商量好明天清晨开始放粮施粥,最重要的是派出人手去某县赈灾。流民兵因饥馑兴,比起朝不保夕的流离生活大多数的人还是更愿意做回良民的。只要赈灾到位,某县流民兵自然不攻而破。
姬无拂听得连连点头,坐在一边喝了两盏茶,才拍拍衣袖起身:“不用送了,我着急回去梳洗,你就留在这儿忙吧。”
走出两步远,姬无拂又想起一事,除过旱灾福州还有兴起的方士案,姬无拂本来是打算好好地和裴氏计较一番的,奈何下手重了,现在只能与回过头来问库狄桢:“福州内有些怪力乱神的传言,听说与流民作乱也有些干系,前因后果,到底是为何?”
库狄桢对此印象颇为深刻,不必翻找书卷记载,立时能答:“福州之米原是不足以供给福州百姓吃食的,多从湖广一带运送来。半年旱灾导致福州民变,外州之米不入福州,福州之米越发短缺,米价日涨,五月时已经到了城中米粮有价无市的地步。旱情上报京中,七月八月各有一批赈灾粮下达,直到九月有雨,而八月正是所谓方士‘訞术’流传最广的时候。年初在年初某县东城墙的城桥塌了,石匠郭氏及其家人打桩入河,据说在某天夜里,有个农夫敲响郭氏屋门,向他托付一桩奇诡异事。农夫沈氏与姪男二人同住,姪男不孝沈氏,且多有殴打行径,沈氏忍无可忍,但又求助无法,认为人间无救,准备向鬼神祈求。于是他耗费半贯铜钱从方士口中求来一个法门。”
姬无拂一向对这些奇异故事感兴趣,不知何时收回了迈出门的脚,坐回库狄桢身边,听得津津有味:“什么法门?”
库狄桢也不卖关子,喝了口茶继续讲:“方士告诉沈氏,只要把活人的性命写在黄纸上,祭祀河神之后再贴在木桩顶,能够窃取活人的精气,时间一久被下了术法的活人不是疯病就是死。偏偏这个时候,沈氏从过路人口中得知某县的城桥塌了正在修补,这立刻就给了沈氏信心,他认为城桥榻的恰到好处是河神在帮助他,于是他就扣响了石匠郭氏的门,询问郭氏是否知道这样的一个法门。郭氏从未听过,自然不敢应答,他立刻叫来里正将沈氏扭送某县衙门,衙门因此打了沈氏二十板子作为教训。这件事本来应该就此结束,可这个带着鬼神的故事却意外地越传越远,再过一个月传到无知乡民的耳中,已经演变成福州不祭祀河神而受天罚,因此河水干枯、天不降雨。②”
姬无拂品出一丝熟悉的气息,眉头微蹙:“怎么?无知村夫要求祭祀河神?无非是拿人命去填河,左不过是给河神娶一个新妇或者送几对童女童男尝尝鲜之类的志怪故事。”
库狄桢叹气:“说什么的都有,这样的事情要真办出来了,福州上下官吏的名声该臭大街了。”战国时候人就知道不该听信訞言,庶民无力读书,只能循环往复地愚昧下去。有些传言离谱到了库狄桢都不愿说嘴,免得脏了自己的嘴也污了秦王耳朵。
姬无拂回想自己在新都看过的卷宗:“我记得裴氏是坚决不听从民意,民声鼎沸。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这事当时是由我去处置的,追根溯源,把那些多在民间敛财的方士揪出来,再令他们展现所谓神通,不成的一律是假冒方士。时间一长,百姓受旱灾苦,自然也就抽不出力气来继续计较。这些方士杖刑之后再流放。”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下的法子,库狄桢说起时脸上表情复杂。
衙门官吏当然不相信世上有什么訞术能千里之外取人性命,但治人就是这样,尤其在旱灾的档口,绝不能强硬地与百姓反着来,必须顺着话说然后表明官吏们不是反对百姓的信仰,而是反对招摇撞骗的方士,是在为民除害。
如果有人当过家,就会很轻易地发现这件事和寻常大母哄骗孙儿的口吻一模一样——“外人说的话不要信,那是在骗你呢,把你骗走略买与人做仆隶”。
这是库狄桢刚柔并济的手段,不说十分高明也该是非常合适的手段了,但裴氏显然很不乐意用或者他只是不愿动脑子,简单又强硬地反对——毕竟天总不会一直不下雨。
任谁也没料到,福州真能停雨整整八个月。
姬无拂笑了:“某县确实该下雨了,此番赈灾最重在某县,我们便也请两个巫女来祈雨,一场不够就十场,也不用祭祀什么河神,就祭姬姓祖辈,既然庶民想找个什么东西信一信,不如信姬姓先祖庇佑大周百代无忧,以毒攻毒。”
库狄桢露出一点不赞同,但没有开口否决:“这事当然是秦王做主。”
这一趟运气不错,遇到个明事理的库狄桢,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福州的事情摆弄明白了。姬无拂心满意足地背着手出门,卫士自觉送上马,姬无拂便问:“衙门里的人手都安排妥当了么?”
卫士叉手答:“依照大王的吩咐,前衙后宅各一百人,姊妹们已经到岗了,两个时辰轮换一次。上午校尉已经将大王的名帖送往当地乡绅望族宅院上,明日清晨各家会将富余的米粮送到北城。”
“不错,告诉她们裴氏会管她们一天两顿饭,别客气,吃饱最要紧。”姬无拂交代完便上马,毫不在意衙门胥吏的目光,纵马回到下榻的宅院,舒舒服服地洗了个从头到脚的热水澡,再吃下一海碗热汤面,滚进软榻睡得人事不知。
姬无拂囫囵睡饱,再睁开眼,眼前黑乎乎一片,定睛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另一个的发顶。至于福州地界有哪个胆大包天地擅闯秦王卧房,那必然只有小皇孙姬长庚了。
在她模糊的记忆里,长庚似乎是昨日半夜苦着脸被绣虎裹在褥子里送进屋的。
姬无拂拥褥坐起,长庚靠在塌边半个身子落在外面,睡得打小呼噜。长庚身上盖着被褥,裹着蛋卷似的,斜愣愣地把头靠向姬无拂的怀抱。姬无拂看得好笑,摸摸长庚的后脖处,热烘烘的,应当是不冷。
到底还是个孩子,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不怕,半夜离了大人却是要做噩梦的。某县如今形势依旧不容乐观,明日去赈灾要不要带上长庚呢?
带在身边要操心,不在身边也要挂心,还是干脆带上吧,大不了到时候多护着些不让她多看就是了。
晨曦初露,姬无拂把昨夜没睡好还在打盹的姪儿打包送上马车,趁着天光亮起之前赶到北城。福州刺史裴氏组织的马球会都有那么多人参与,那姬无拂要赈灾,这些人也很应该踊跃贡献才对。
姬无拂一早就安排了校尉登门拜访各家,告诉他们把家里富余的粮食送出来赈灾,秦王也会立一道石碑记录捐赠者的功勋,就立在河边亭中,把原先的毬场石碑顶下去,换成功德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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