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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飞升后还要回来收债这件事—— by三水小草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5-06

“墨怀袖!”
“叫我作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礼、乐、射、御、书、数无一处能比得过孟月池,你就想要借我之势打压了她!你怎么就没想过我的势就不是你这等人能借了的?要想告夫子你尽管去,我倒要去夫子面前问问像你这般挑拨同窗相争的狗东西该如何处置。”
说话之人距离陆寒城也不过数丈,激怒之下连声量也不顾了,让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为陆寒城引路的少年脸色有些尴尬,小心看向身旁之人,见他竟然点了点头。
“陆……”
“嘘,非礼勿听。”低声说完,陆寒城放轻脚步迅速向前,刚走两步就见一棵树上竟然坐着一少女,那少女手里拿着一本书,也不知在上面呆了多久。
婆娑叶影披在她身上,让人顿生浮生幻梦之惑。
陆寒城停住了脚步,却见那少女对着自己用手指轻点了下唇,又眨了下眼睛。
下一刻,只见那少女直接从树上翻身而下,步履轻快地隐入林中屋舍。
“陆兄,快些走。”
这下着急的人成了陆寒城身旁的少年,他拉着陆寒城跑出去了几十丈才停下,脸上还有几分惶恐模样。
“刚刚那人可是什么惹不得的人物?”
听陆寒城这么问,少年吞了下口水,苦笑道:
“陆兄,刚刚在树上坐着的是就是孟月池、孟科首。”
陆寒城恍然,孟月池身处之地定能将刚刚的纷争听得一清二楚,原来她让人噤声的动作不是对他,而是对自己身畔的少年。
一路上知道了好多事儿的少年神色有些恍惚,小声说:
“书院客舍少有人来,院外林子倒成了同窗们的消闲之地,陆兄见笑了。”
“能见些生机勃勃模样,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
片刻后,陆寒城轻声问:
“之前那位墨娘子与孟科首可是有些旧怨?她能对同窗相护,也是难得。”
这个……少年踌躇了下,才说:
“我们书院之中有些学子出身江南、南岭一代大族,以墨同窗马首是瞻,孟科首自考入常科以来便是科首,力压一众学子,自然有些人对她生出非议,墨同窗与她相争,也不过是在课业上。只是最近孟科首家中有些变故……唉,陆兄若是听到些贬低她的话,那多半都是杜撰的,孟科首勤谨治学、温善为人,是极好的同窗。”
勤谨治学,温善为人?
陆寒城回头,看向刚刚那处树上,树上早已空了,空留些许支离天光随影,仿佛刚刚种种皆是梦一般。
“陆兄,此处就是客院了。”
“多谢。”
待那少年走后,陆寒城将自己的包裹放在干净的竹舍里,又从颈间掏出了一颗红色的珠子。
“红珠发热,莫非刚刚那位孟月池就是所谓的命定之人?”
十七岁的少年站在窗前,眉头轻皱。
他六岁那年遭逢一场恶疾,救他性命之人留下了这颗珠子,说他情债入魂,一生所系皆在情中,若是遇到能让珠子发热之人,就是他的情之所向。
只有与那人喜结连理,才是他正路。
陆家诗书传家,家风严谨,对于这样诡谲言语自然不会信以为真,可陆寒城一旦离这珠子远了便会生病,若是离身三日更是有垂危之态,就只能让他一直戴着这珠子。
十一年了,这珠子真如那人所说一般发热,却让陆寒城心中生出了些冷意。
“一生所系皆在情中……”他摇摇头,将珠子收了起来。
陆氏子孙,怎会将儿女情长看得如此之重。
什么情债,他自然是不信的。
再见到那位孟科首是在第二日,名震天下的薛山长身侧,穿着短衣绣裤的少女似乎从未见过他一般,在师长引荐之后对他行了一礼。
“陆郎君。”
“孟娘子。”
也只有这几个字的交集罢了,薛山长问起江南量地一事,陆寒城知无不言。
“经历穆宗、代宗两朝,淅川一代永业田也尽归于豪强之手……陛下启用女官,只盼着女官能有当年越知微越尚书那等魄力,可越尚书手持天子弓,敢借天子名杖杀豪族,陛下却无此等决心。”
一头银发的薛山长身上并无丝毫老朽之态,实在让人难以想象她已是耄耋老人。
“陛下也是为难,毕竟她身后也没有三千豹骑和朔北军,朝中无钱养兵,便无力改制,无力改制,更是无钱养兵。”
听薛山长这么说,陆寒城微微低头。
如今朝中局势艰难,豪强出身的朝臣把持各处要职,朝堂之外,各地也渐显乱象。
“说到养兵,北蛮势大,陛下只能依仗卢龙将军……薛山长,我此次南下,带了恩师翁徐林和家母陆雪妍的信。”
接过两封信,薛重岁并没有打开,对着面前的年轻人,她淡淡一笑:
“我知道,你们都想让我回朔州,可无论勇毅书院教出多少的女臣女将,又或者我以我兄妹二人之余威登高一呼再呼,重建了朔北军,也难救大启之颓。”
陆寒城默然。
片刻后,他语气徐缓:
“薛山长可是被陛下最近所为冷了心?”
“没有。”薛重岁摆摆手,她看向自己的爱徒,“我徒儿说的对,为君者,驭人之术为先,如何驭人?不过是高低贵贱分清楚,一层一层压下去,如此,芸芸众生之上,皇座才能稳当。明宗、仁宗,虽是君王,却以一颗仁心普爱众生,方有了从前女旧臣们的方寸之地,现在的陛下,也不过是将女臣们看作手中刀斧,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既不会想天下女子之难,更无心真让天下女子能得田地、书册、官禄。她不过是个女子躯壳里的庸常君王罢了。”
这话从薛重岁的嘴里说出来,不是贬斥,已经胜似贬斥。
陆家也好,陆寒城的恩师翁徐林也好,都是朝中盼着陛下能够震慑豪强撑起朝堂的清流一脉,此次他来庐陵之前,他娘和恩师都几番叮嘱,希望薛重岁能将勇毅学宫出身的女旧臣之后与清流合流,毕竟盘踞各地的豪强才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听了薛重岁此番话竟然已经对大启隐隐有绝望之意,陆寒城忍不住看向了她身畔的少女。
却见那少女正在吃葡萄。
是的,吃葡萄。
一串葡萄拿在手里,她一边吃,一边听自己的恩师与人说话。
知道陆寒城在看孟月池,薛重岁也没放在心上:
“与其想一家一姓之事,如今我这一把老骨头,更想用在他处,能在庐陵这等重男抑女之地多撒些种子,埋些根苗,来日我死了,见到明宗和闻相,也算是有了交代。”
目送陆寒城离开,薛重岁看向孟月池。
“昨日你母亲来信给我,让我好好看着你,她要去一趟泯州,你可知道?”
“母亲将刘嬷嬷和琴嬷嬷都派来了,我自然是知道的,山长放心,这段日子我不会出去。”
柳家失势,最难的就是独力在
庐陵支撑家业的柳朝姝,庐陵距离尧州太近,为防孟家借机生事,她将两个女儿托付于庐陵书院,自己则带人去了泯州。
泯州与剑州相邻,她也是想要有机会去见见自己的姨母。
“南远郡王万俟玠与你母亲有些旧交,若是有她出手相助,柳铉徵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孟月池吃完最后一颗葡萄,揉了揉肚子。
“山长,我不过是忘了吃一顿饭,您就逼着我吃两串葡萄,只怕我回去就得寻恭桶了。”
薛重岁笑了:
“以后你再为了读书忘了吃饭,我就罚你吃柿饼。”
笑完了,她问孟月池:
“你就不好奇你的母亲怎么会跟一个郡王相识?”
孟月池笑着说:
“我跟您学了这么多年,所见最多就是人生际遇之多变,我娘与一郡王相识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墨怀袖还年年想给我生辰礼,只是一直扭捏给不出来呢。”
“噗——!你可真是促狭!”
薛重岁起身,舒展了下筋骨:
“南远郡王与穆宗同枝,她有一舅舅姓百里,曾入赘柳家,就是你母亲的生父。”
刚刚还说什么“人生际遇多变”的小姑娘吓了一跳。
“那我母亲岂不是郡王的表姐?”
“表妹。”
“哦。”孟月池点点头。
“你母亲都去泯州想办法了,我看你倒是挺自在。”
“既然连翁徐林那样的隐士都觉得卢龙一带要生乱,柳家暂时退下未必是坏事,于我个人,现在上门求娶的人一下子没了,我也清静。”
之前每次旬休回家都能看见一堆莫名其妙的信和帖子,让孟月池很是难以招架。
“你能这么想……挺好。”薛重岁点点头,“好好读书,这世上唯有心中之道不会负你。”
“山长放心。”
孟月池笑了笑,她知道,她还有路可走。
过了一个多月,孟月池看着自己面前的书信,才知道自己的一颗心真的是放下的太早。
“姑娘你放心,人都被拦在鹤洲桥外面呢,他们进不来。”
柳朝姝临走前特意两个女儿的嬷嬷都送进了庐陵书院,不得不说,她防备的就是这个时候。
“阿姐!我带着人来护着你!”
孟月池抬头,看见自己的妹妹身后还带了七八个同窗。
她哑然片刻,笑了:
“那些人又不能进来将我掳走,你带着这么多同窗来,怕不是要从我这拿糖分点心?”
见自己姐姐不把那些人放在心上,刚刚还着急忙慌的孟月容也冷静了下来。
刚知道消息的时候她简直要气死了,她不喜欢孟家旧宅的祖父祖母,离开孟家的时候她才七岁,可她依然记得长长的没什么亮光的廊道,还有不点灯就黑漆漆的各处堂屋,她小时候在那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等她到了庐陵书院,能自由自在地读书、写字、
交游,再回忆小时候,就觉得那幽深老旧的院子格外可怕。
至于她父亲,她小时候一直很喜欢,可是她更喜欢姐姐,父亲竟然趁着娘不在的时候派人来庐陵要将阿姐接走嫁人,孟月容讨厌自己的父亲了。
孟月池真的取了点心来给自己妹妹的同窗们分了,对她们一一道谢。
都是些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一个个的脸上都是激愤模样,难怪能跟她家的小月容玩到一处。
将他们送走,孟月池拿着两封信,拉着自己的妹妹一起坐下。
“这封信是孟家来的,金州刺史的侄子,今年十七岁。”
孟家大老爷在金州司马这个位置上已经快要生根了,现在想着跟自己的上峰攀亲,大概也是绝了升官的指望。
孟月容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上面写了不少关心之言,孟月容却觉得每个字都臭臭的。
看她气哼哼的,孟月池又把另一封信给她看。
这封信是她们的父亲孟叔恒写的。
信上,孟叔恒写到说他无意中与一少年郎君相识,深觉此人人品贵重,后来才得知此人竟然是隆安侯府次子司徒容远,司徒容远至今未曾婚配,偶尔听孟叔恒说起自己的长女孟月池,对她心向往之,愿求娶进门。
“高门大户该成婚的时候不成婚,不是身短就是命短,要么就是族谱接不上了!”
听到孟月容振振有词,孟月池看向她。
“什么叫族谱接不上了?”
“就是不能生啊!之前李清月的阿姐就是,嫁给了一个伯爵府的高门子,也是二十多岁没成婚的,结果那个男的不能生,怕旁人知道,才特意隔了好几千里求到了李家门上。”
孟月池看着自己的妹妹的小脸,月容一向聪慧,课业也好,却不能把心思都放在课业上,今天她算是知道自己这妹妹天天脑子里都有些什么东西了。
“阿姐,你可千万别听这些昏话!不然阿娘回来一定哭死的!”
“你放心。”
孟月池摸摸自己妹妹的头发。
“我已经让人传信回去,阿娘在宅子里留下的人够多,不会让他们生事的。”
刚说完,孟月池就见一人快步走了进来。
“孟科首,鹤洲桥外寻你的孟家人挑衅墨同窗,被墨同窗派人打了……”
说话的少年神色有些古怪,他总觉得墨同窗是故意派人去碰瓷,然后寻机打人的。
虽然这话说出去没人信。
可这少年那是亲耳听过墨同窗为了孟科首打别人耳光的。
孟月池苦笑:
“罢了,孟家的下人在这得罪了人,我怎么也得去寻墨同窗赔礼。”
孟月容连忙说:
“阿姐,我和你一起。”
“不必了。”
看见阿姐走了,孟月容看向刘嬷嬷。
“嬷嬷,我阿姐笑得好古怪。”
刘嬷嬷看向自家姑娘的背影:
“姑娘挺高兴的呀,二姑娘是不是看错了。”
孟月容有些怀疑。
墨怀袖所住之处距离孟月池的住处并不远,孟月池走进来的时候她正穿着一身簇新衣裙凭案端坐。
“墨同窗。”
“哼,怎么,孟科首可是要为你家那几个下人来跟我问罪,我可告诉你,与我墨家相比,你孟家不过是……”
“墨怀袖。”
高傲的少女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孟月池的嘴里说出来,突然脑子一空,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孟月池略一歪头,看着她转向了旁处的眼眸。
“多谢。”
“你、你为何平白无故谢我?我!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这般就能放过了那些人。”
“我是多谢你几番回护。”
说完,孟月池双手一拢,对她行了一礼。
刚刚还姿态做足的少女猛地从座上起来,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她看着孟月池,习惯性地想说些什么,可她什么都没说出来。
“孟月池,你别以为这样……”
“我此谢,并非是谢墨家高门里的墨娘子,是谢庐陵书院里一身正气的墨怀袖,我的三年同窗。”
晚秋风重。
桂花香浓。
仿佛被什么哽在了喉头,墨怀袖看向站在风里的少女,她仍是一身短衣绣裤。
因为她,庐陵书院有半数女学子也不再穿外面的旋裙。
墨怀袖其实自己也让人做了许多绣裤,私下里,她只穿着那些裤子,只是不敢让旁人看见。
“你……”
孟月池直起身,笑着看她,她的目光澄澈得像是晨间的露。
墨怀袖看着,便觉得有热意从心中流淌而出,又不知该去何处。
“孟月池,今冬之后,我便不会再来庐陵书院了,明年秋闱,我必胜过你。”
出身墨家的女儿想要科举,千难万难,可墨怀袖愿意去走那条千难万难的路,如果是与孟月池同路为伴。
“好,明年秋闱,墨怀袖,你我场上见。”
院落之外的竹林里,原本在与几个少年谈论朝政的陆寒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刚刚与他说话的少年们也不在意。
听闻墨怀袖说自己要去科举,他们都震惊不已。
陆寒城微微低着头,他的胸口又有一阵阵的热意。
只是此时他有些分不清,那些热意到底是因为他胸口那颗红珠,还是因为少女那一句句带着笑意的话语。
孟家人给孟月池带来的麻烦不止这一次,只不过在庐陵书院,这些事都被拦在了外面。
薛重岁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见孟月池每日平心静气地读书练字准备秋闱,她心中很是快慰。
“等你考上了举人,很多事都可迎刃而解。”
“山长放心。”
那是玉衡十五年五月。
六月,鹿州武安县令孟叔恒以一女许嫁多家哄骗婚事,被告上大理寺。
七月,大理寺定案,武安县令孟叔恒被罚俸三年,退还全数聘礼。
同月,尧州所属江南道学政陈正伦驳回了孟氏女孟月池的士子身份。
“以一女之身许嫁多人,如此贪财无耻之人,怎配为士子?莫要脏了秋闱考场才是。”
七月末,庐陵书院参加此次秋闱的学子结伴离去。
唯独曾以一人之力让他们数年无法探问科首之位的孟月池,只能在藏书阁的三楼眺望甘江水去。
“孟娘子,此事并非没有回旋余地。”
从池州昼夜兼程多日赶来的陆寒城看着当窗而坐的女子。
大半年未见,她又长大了许多。
“你一篇《安民均田论》才惊九州,连繁京一带亦有传颂,江南道诸多士子愿为你上书,陈学政虽然古板迂腐,也是爱才之人。”
“多谢陆郎君。”
孟月池转身,笑着对陆寒城致谢。
“只是,不必了。”
孟月池轻声叹息:
“我是薛重岁的关门弟子,女旧臣之后,事已至此,江南豪族怎会容我再科举入仕?”
数年来她的恩师努力撬动了各家,连墨家的女儿都决心科举,那些人必然会反扑。
她姓孟,那些人拿捏不了庐陵书院,也能拿捏孟家,她连让自己的母亲向孟家低头都不肯,又怎愿自己的恩师为了自己而让庐陵书院让步于旁人?
“读书,科举,这条路我从九岁就盼着,如今也已经六年了,念及初心,我当年不过是希望自己能有一条路可走,不至于被关在四方院子里。”
“孟娘子……”
“循规蹈矩,科举入朝,于勋贵清流之间逼仄求存,为陛下所用、所弃的女臣们不过是穿在陛下的锦绣衣袍,这样的袍服,陛下不缺我这一件。”
“那孟娘子你是决心不再入仕?如薛山长一般?”
孟月池摇头:
“我要去朔北,读尽了此间书,我想去看看天下之大。”
这天下到底有没有一条路,能让她真正抓住自己的命运呢?
孟月池想去看看,找找。
如果找不到,她便自己闯一条出来。
“他日再逢,我必重谢陆郎君今日的奔波之恩。”
藏书阁外,薛重岁抬头,看着自己的小徒儿。
明光西照来。
新雁北归去。
老人淡淡一笑,她的徒儿,是一枚在“十问碑”前长大的,新的种子。

孟月池离开的那天,庐陵书院里许多夫子和同窗自发送她。
时近九月,岁序初霜,道旁的桂花谢了,只留了些似有似无的残香,不知是哪一片的花被揉进了泥里,虽然自枝头而下,仍在用香气浸着这凉秋。
“我不要!我不要阿姐走!分明是司徒家仗势欺人!是父亲攀附权贵!为什么最后是让我阿姐不能科举?为什么!呜呜呜呜呜!”
孟月容哭得可怜,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孟月池给她擦眼泪都擦不完。
同窗们看着,心里也觉得难受。
孟月容虽然哭得聒噪,可道理是没错的,孟科首勤谨治学、待人亲厚,同窗但有求教,无论认得不认得,她总是愿意教的。
藏书阁上,藤萝道下,江边桥畔,学堂内外,他们都见过孟科首驻足聆听之后温言给人解惑的样子。
从前几年,人们总诟病她的出身,其中有几分羡妒,大家心里都明白,可无论是当面也好,背后也罢,孟科首又何曾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位卑而不困,才高而不狂,这般古时君子一样的明月玉树,却以这样的方式被人折落尘埃。
“孟科首才比青云,德若明月,愿您此去纵横长天、俯瞰江海,无可拘束。”
孟月池直起身,看见同窗们都对自己行礼,她怔了下,也躬身回礼。
“我当日于‘十问碑’前得开蒙受教,数年来入猎书山,自以为也有了几分学问,此时回头,方知十年来我之所想,也不过都在十问碑上,列位同窗,大道在前,幸得同行,今日暂别,来日江水为伴,我们再叙旧缘。”
一辆马车,两匹马,载着孟月池远去,又似乎带走了许多人一段清静无忧的岁月。
庐陵书院里安稳读书的日子固然逍遥,可这方寸之地,也逃不脱这世间对女子的苛刻和豪强的倾轧。
看着几乎要哭晕过去的孟月容,有人心里渐渐生出了些少年的意气。
孟科首这件事决不能这般算了。
他们这些人无权无势,可他们还有他们的笔。
被两个嬷嬷扶着,孟月容哭哭啼啼悲悲切切地回了自己的住处,眼睛肿得像个桃儿。
“姑娘……您也别太难过了,不然大姑娘走的也不安心。”
孟月容抽噎了一下,哭声竟然渐渐止住了。
她起身,打开一个箱笼,从里面翻出了一把金瓜子:
“我阿姐留下的那些文章,找人抄上几百份,在书院里到处送送,若是有版排的快的,直接刊印成册也好。”
“姑娘?这……”
孟月容看看自己的嬷嬷,她是嫡女,被阿娘养得傻傻的,她的嬷嬷也一样傻傻的,不像刘嬷嬷、琴嬷嬷那么机敏。
罢了,这份傻其实是福分,要是真的跟她姐姐一般境遇,也傻不起来。
擦去脸上的眼泪,孟月容说:
“我戏都演到这儿了,自然得让旁人都有发力之处。”
嬷嬷还是不懂。
小月容只能叹气。
她刚刚那场哭,三分真,七分假,她的阿姐要走往天地间,自然可以走得清风明月无挂碍,可她得用自己这张才十二岁的嘴让旁人都记得。
是江南文人排除异己,让她身为庐陵书院科首的阿姐不能科举。
是江南学政迂腐老朽,让她才华横溢的阿姐连省试都入不得。
是这暗地里争斗不休的各方势力,让她阿姐这么一个德才兼备之人只能避走他乡。
同窗也好,夫子也罢,她要借他们的笔和唇齿,把这一切记下来,告诉旁人。
才十二的小姑娘离开了阿姐之后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嬷嬷退出去之后,她站起来,走到了墙边,看着上面张贴的舆图。
阿姐把这张舆图留给了她。
山川江河,这么大一片天下,一定能有阿姐想走的路。
心里这般想着,她一巴掌拍在了淅川府,也就是江南道学政所在之地。
“啪啪啪!”
“拍死你!”
长大了的小姑娘至少不会真的打人,而是开始隔空做法,实在可喜可贺。
数月后,一本半旧的册子被呈到了当朝礼部尚书姜咏焕面前,看得他拍案大喊一声“痛快”。
“都说江南道这些年人才辈出,那陆寒城的文章我看了,有些才学,可少年意气里透着些酸腐,这孟月池的文章真可谓才华横溢,观之仲夏夜如沐月辉,这孟月池既然刊印文章出来,是今年也考了省试?”
捏着薄薄的册子,姜咏焕在堂中走来走去,满心都是朝中人才有继的欢喜。
“这孟家小娘子年纪轻轻,却有怀百家之言的大才,又能见微知著……这等人才必须早些召进繁京,年轻些也不怕,就算不急着入仕,在国子监学几年,来日何尝不是又一个治世良才?”
见他爱才之心大炽,其子姜蕴道连忙写信给了江南道学政陈正伦。
信送到的时候已经是年前,陈正伦一见信封上的落款,小心翼翼将信打开。
只看了两眼,他的眼前便是一黑。
孟月池!
又是孟月池!
再看一眼落款是姜尚书之子,陈正伦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自秋闱以来,这样的信就未曾断过,更有江南世子联名为那孟月池抱不平,闹得整个江南道都为此事议论纷纷。
他不过是看那庐陵书院不顺眼,借机发作罢了。
区区一个县令家的庶出女儿,嫡母出身高些,却也没了往日的风光,跟着薛重岁那老妇不过学了几年,本该就是个被他捏圆搓扁的小士子,打压几年磋磨去了骨头,再让她侥幸得了功名,不过是他们用老了的招数罢了。
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那孟月池看着不声不响,偏偏与江南几家高门有些来往,那墨家女考了省试第一却敢当着他的面讥讽他是嫉妒贤才的
顾家、许家、陆家……他们早些为那孟月池说句话,他又怎会这般枉做小人?
让庐陵书院不要坐大难道不是这些高门所想?怎么他真正做了,这些人却又站在了士子那边?
现在孟月池的事已经传到了繁京……陈正伦深吸一口气。
“此事我必要找人替我周旋,决不能让孟月池之事在繁京闹大。”
抬头看着屋檐下的莲花悬鱼,陈正伦突然想到了一人。
“梅舸,她与那些女旧臣们颇有旧怨,定不想见薛重岁的徒弟在繁京扬名。”
主意打定,他立刻提笔写信,又让人备上了一份重礼,不顾年关将至,他让家仆立刻启程,将东西和书信送去繁京的吏部侍郎府上。
看着家仆离开,陈正伦摸了一把自己的胡须,突然看见一个白点儿落在了地上。
南方的雪和北方是不同的。
朔州城里,一片雪花有半个巴掌大,落在屋檐上轻飘飘的,却瞬间就染白了一大块儿。
不过是低头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再抬起头,天地间就已经是一片素白。
隔着窗子看了一会儿,妇人叹了口气,搓了搓自己的手。
“幸好没在剑州久留,不然被这样的大雪阻在墨山上,姑娘的身子未必撑得住啊。”
说完,她在心里默算了下时辰,又在炉中加了几块炭。
隐隐听到门响,妇人连忙披上一件斗篷跑了出去,打开门,进门的两人身上都被雪给盖满了,仿佛一壮一瘦两个会动的雪人似的。
“琴嬷嬷,我自己背回来了一条羊腿!”
瘦雪人儿提着东西径直往耳房去了。
朔北天冷风干,将吃的放在一个不见阳的空房里,也坏不了。
琴嬷嬷要从她手里把东西争过来,“瘦雪人儿”却很敏捷,避过她,扛着一条羊腿得意洋洋地进了耳房。
高壮些的雪人跟在后面,身上一下扛了四颗菘菜,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堆的东西。
“这雪下得大,人跟人面对面都看不清楚,偏偏姑娘逛得兴起,怎么都不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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