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汉—— by春溪笛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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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丧父时才十四五岁,正是年少气盛的时期,心气高得很,不愿向人低头,以至于母亲每日都为一家三口的生计犯愁。如今他虽中了进士,家中却依然不宽裕,他与弟弟的婚事都还没着落。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纵使生活困顿至此,杜牧心里还是烧着团团烈火,只恨自己才刚中了进士,还没法在朝中一展拳脚。
杜牧亲自送霍善回医馆。
一路上,霍善和他闲聊:“听说你很喜欢《孙子兵法》,是真的吗?”
聊到自己最爱看的书,杜牧马上来了兴致:“对的,你也看过?”
霍善骄傲地说道:“当然看过,我识字的时候大人就拿这书教我。”
杜牧:“……”
怎么感觉你家大人做事很不靠谱。
谁家长辈会拿《孙子兵法》给小孩子启蒙啊!
即使是杜牧这么个《孙子兵法》狂热爱好者,还是觉得这事儿很离谱。
不靠谱的李时珍四人:正常启蒙孩子他就是不听,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两人你来我往地聊了一路,杜牧惊讶于霍善见识之广博、思维之敏捷,行至医馆门前时忍不住劝道:“你这般聪慧伶俐,与其当个医士,不如读书入仕。”
唐代读书人是有鄙视链的。
首先是内部的鄙视,进士科的看不起明经科的。
据说元稹少年时急于出仕,去考了明经科,后来他去拜访年纪轻轻就与李益齐名的李贺,李贺不客气地说:“你一明经的干嘛来拜访我?”
其次当然是不管进士还是明经都看不起考医科的。
总而言之,只有进士科这个独苗苗,才是读书人的心头宝!
大唐考公之路,以进士科为最优选!
霍善和杜牧分辨道:“人人都觉得当官好,往后大家都不学医了。倘若再有你弟弟以及你母亲这样的患者,便让他们一辈子忍受病痛折磨吗?”
杜牧想说若是你能身居高位,能救的就不是这么一个两个了。
可话到嘴边又想到今日格外欢喜的母亲与弟弟。
许多人费尽心思跻身仕途,结果一辈子只知蝇营狗苟、终生碌碌无为,怕是连只救“一个两个”的医家都不如。
面对这么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目光却分外澄澈坚定的半大少年,杜牧终是无言以对,只得敛容叹息:“某不如小友。”
霍善道:“没什么谁不如谁的,你要是想当官,以后得叫大唐河清海晏、百姓安乐才是正理。”
杜牧慨然应道:“若有机会一展抱负,某自不会辜负平生所学。”
霍善点点头,随意地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走向已经开始点灯的医馆。
这个时期的宵禁管制已经十分松弛,他们又住在同坊,杜牧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也并不显形单影只,很快便没入行人与车马之中。
事实上杜牧最近收到个来自前辈的工作邀请, 对方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江西。
这位前辈叫沈传师,前头正在当尚书右丞,现在被安排去南边当江西观察使。
杜牧想到韩愈当初考上进士后也曾给人当幕僚,便觉这工作机会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不过一般而言有人谋得了京官, 都不会再想离开, 许多人考完试后十年八年都等不到缺!
到了别人幕府中,提不提拔你就全看别人心意了。去了地方上哪里像天子脚下有这么多机会?
不知多少人挤破头想待在长安。
杜牧却觉自己有些厌烦长安的风气, 尤其是牛李两党之间的暗流涌动。
与其待在时刻需要看各方脸色、各方立场来行事的长安, 还不如到地方上凭借自己所学一展拳脚。
杜牧在夜色中踟蹰良久才归家, 见母亲已经歇下了,他才与自家弟弟秉烛夜谈。
如今天寒, 路不好走, 所以他想留弟弟和母亲待在长安养病, 这边不少杜氏族人都在, 可以相互照应。等弟弟养好了身体也正好应试,不必跟着他来回折腾。
杜牧弟弟听兄长终于支持自己去应试, 心里高兴得很。他说道:“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娘的。”
兄弟这边谈得差不多了, 霍善那边却正在看苏轼跳脚。
“怎么会这么快?你怎么一下子就见到了元稹和杜牧!”
苏轼对此很是不愤。
李昂本想说自己可以给他们组个局, 结果苏轼很快开始新一轮的戳心作品大派送——
艾特嬴政给他发杜牧的《阿房宫赋》、李贺的《苦昼短》。
艾特杜甫给他发杜牧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李商隐的《龙池》《马嵬》和元稹的《连昌宫词》。
艾特所有当官的当皇帝的给他们发白居易的《卖炭翁》《轻肥》和韩愈的《马说》。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这就是中晚唐的文坛风貌!
苏轼这一轮疯狂发送, 把所有帝王将相都干沉默了。
诗都是好诗, 文章也都是好文章, 就是你这家伙怎么老指着咱鼻子骂人呢?
你就是仗着袁枚不在群里,没法给你现发几篇《王安石三难苏学士》《苏小妹三难新郎》之类的明清小说对吧?
看看你妹是怎么嘲讽你脸长的:“去年一点相思泪, 至今流不到腮边!”
苏轼:“……”
苏轼震怒!
我苏东坡根本没有妹妹!
等发现自己一鼓作气得罪了所有人,苏轼觉得死道友不如死贫道,当即把话题拉回到杜牧身上:“杜牧在军事上很有见地,上书言兵事连李德裕这个长打胜仗的都夸好,但是千万不能让他管财政。”
李昂顿时竖起耳朵听。
苏轼就给李昂介绍了一番,说当年杜佑出镇扬州,富得流油,回来又把祖宅扩大了一番,还在樊川置办了连片的别业。不过杜佑有几个儿子,孙辈更是不少,所以均分下来也不多。
杜牧的父亲是幼子,分下来也就只得到了……安仁里区区三十间屋子。
别看这看起来挺多,但是他们家当初奴仆成群,三四十号人住在里头其实还挺挤的。
杜牧父亲自幼体弱,杜佑去世后第二年他也没了,所以杜牧父亲继承的家产直接到了十五岁的杜牧手里。
结果杜牧一家妇孺不懂持家,没几年就靠举债度日。
这些人给你借钱的时候说得好好的,催债时可就是另一副嘴脸了。
这不,他爹是元和十三年去世的,他到元和末年(这个年号一共二十年)就被人赶了出去,说是把屋子拿去抵债。
是以杜牧当家数年,底下的仆从老死的老死,离开的离开,房子也抵出去让旁人住了。等到对他们照顾有加的伯父也撒手人寰,他们这几个孤儿寡母就只能去延福坊的杜氏家庙凑合着活!
知道安仁里三十间屋子是什么概念吗?
在长安买套房可是韩愈和白居易他们工作三十年才买得起的!
地段可能还没有安仁里好。
这些分家事宜外人无从得知,都是杜牧后来想出去当刺史关照弟弟一家自己说的。
这个时期的情况就是当京官很穷,当地方官很容易捞钱,至于怎么个捞法,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反正杜牧上书宰相哀求说自己要是能去湖州当个九年刺史,可以攒个三百万钱给失明的弟弟、守寡的妹妹勉强度日!
震惊!杜牧居然宣称自己能攒钱了!
想来当时四十七八岁的杜牧已经懂得怎么持家了吧!
但是年轻时的杜牧肯定不行!
这家伙短短几年就把他宰相祖父留下的家业给败光了!
李昂:“……”
不知道为什么,听你们这么一介绍,总感觉天下读书人没一个能用的。
包括你苏轼也是:)
苏轼哪里知道自己又凭自己的嘴巴在众皇帝的黑名单上更近了一步。
苏轼还和杜甫聊起这位“小李杜”另一个绝妙操作,他感觉自己病得没多久好活了,居然自己给自己写了墓志铭。
自己写墓志铭可比求别人写靠谱多了,毕竟杜牧自己给朋友写墓志铭的时候就借朋友的名义骂了元白诗风,至于这些话是不是真的出自他朋友之口就没人知道了!
杜牧估摸着是以己度人,觉得不能把这玩意交付给别人写,于是就自己动笔了!
打开《樊川集》一看,你会发现杜牧除了写写自己的家世和生平以外,还往里头塞上一句他的偶像老曹(曹操),说曹操最喜欢孙武写的兵书,所以他也特意去研读了,并且写了十三篇注。
要是换了别人来写墓志铭,能知道老曹和《孙子兵法》他的心头好吗?!
最后杜牧还表示自己某月某日终于安仁里。
可见杜牧对于安仁里这处开元年间就属于杜氏的祖宅还是很有感情的,哪怕一度把它抵给别人还债,墓志铭上仍旧要强调自己死在里头。
杜甫听后很有些不平:“他还喜欢曹操?”
苏轼道:“他不是还写过‘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吗?都想老曹赢了,难道不是喜欢他!”
杜牧和曹操注的《孙子》,那可都是后人很爱读的注本,可见人杜牧也是正能量追星,硬生生和在两个人都喜爱的领域并肩长存了!
杜甫表示这个小杜不行,他眼光不好。
苏轼问道:“你知道你的墓志铭谁写的吗?”
杜甫:“……”
我年纪轻轻的为什么要知道自己的墓志铭由谁来写!
杜甫道:“总不能是杜牧吧?”
他和杜牧可不算同宗。
苏轼热心地给他介绍起来:“那倒不是,是你孙子找元稹写的。”
杜甫:。
元稹特别喜欢杜甫的诗,觉得杜甫和别人都不一样,经常当众夸杜甫的诗写得精妙绝伦。
当杜甫的孙子找上门来求他写墓志铭的时候,元稹大笔一挥,开始猛猛分析杜甫的诗才,并表示在杜甫面前李白简直不值一提。
在写诗方面,杜甫可是全才!
李白算什么大佬?要是用孔子的评判标准来衡量,李白在很多体裁上连最外头的篱笆墙都没夸过去,更别提达到登堂入室的水平!
白居易读了这篇墓志铭觉得酣畅淋漓,也跟着元稹对李白的诗文指指点点。
这两人可是元和年间的文坛风向标,他们的观点一出来,不少人都开始尊杜抑李,你一句我一句地疯狂贬低李白。
弄得韩愈都忍不住出来开腔:“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李白固然有不少缺点,但也不是你们能随意谤毁的!
可惜这个经典挑掐命题一直到后头一千多年都没有消停。
杜甫:“……”
这一刻忽然觉得好熟悉。
当初他听人嘲讽初唐四杰也忍不住写了首诗骂人,且骂得很脏:“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可见读书人为心爱的诗人冲锋陷阵是很正常的事。
霍善听着满脑子的历代文人八卦,很快睡得格外香甜。
翌日天才刚蒙蒙亮,霍善就把李世民和早已迫不及待的苏轼放了过来。
李世民早早就带着李昂给的信物出去了解情况,而霍善则很负责任地给苏轼做了个检查,看看他适不适合去找白居易他们欢畅宴饮。
苏轼振振有词:“你看人家白居易天天喝酒,还活到了七十好几,可见喝酒不影响身体健康。”
霍善道:“你怎么不说人李益还活到了八十好几?”
苏轼道:“那不一样,做人还是得像白居易这样才有意思。知交满天下,碰上谁都能喝上几杯,难道不是最快活的事吗?”
若说苏轼过来这边最想见谁,那肯定是白居易无疑了。毕竟他常常自诩自己和白居易很像,只是名气不如白居易大而已。
霍善不是很懂他们这些读书人。
他们这些家伙怎么一个两个都有自己心心念念的前辈!
来都来了,苏轼也不急着去洛阳,而是趁着霍善继续义诊在周边到处帮他探店,说是替他尝尝那家店味道最好,到时候霍善直接去吃就好了。
要是霍善太忙没空出去吃,他还可以帮忙打包回来。
看吧,他这个朋友多贴心啊!
霍善见他身体没啥大毛病,也就由着他去了。
苏轼浪到下午,还真给霍善拎了不少好吃的。
他说怕霍善自己吃太孤单,所以又坐下陪霍善继续吃。
霍善时常疑心苏轼是不是自带【吃了又吃】技能,要不怎么每次见面苏轼都是在吃吃喝喝。
三人(算上赖着不走的李凑)正围坐在一起大快朵颐,就听人说外头有客人来了。
苏轼跟着霍善出去一看,一眼瞧见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联系到霍善昨天的见闻,确定了,这是活的杜牧!
苏轼一点都没有自己是陌生人的自觉,硬是杵在旁边听霍善和杜牧说话。
杜牧觉得这可能是霍善家中长辈,也没太在意。
他这次过来一是因为母亲与弟弟身体有所好转,所以带着礼物登门道谢;二则是询问霍善是否还会留在长安,往后母亲和弟弟能不能过来瞧病。
江西距此何止千里之遥,他得把家里人都安顿好才想。
霍善道:“有什么问题可以过来说一声,我过来时自会去看看。”
杜牧闻言自是又道了次谢。
眼看旁边的苏轼都快憋不住要蹦出插话了,霍善便给他们相互介绍了几句,瞧瞧他们自己对不对脾气。
杜牧对苏轼很客气,看起来并没有与苏轼深交的打算。
苏轼也不失望,与年轻的杜牧聊了会《阿房宫赋》便觉尽了兴。
杜牧告辞离开后没多久,又有客人登门了。
来人不是旁人, 正是苏轼惦记着的白居易……的好友元稹。
白居易和元稹,那可是年纪轻轻就约好一起退休的好朋友。
只不过中唐文人相约退休当邻居,大抵都是成不了的。
譬如柳宗元给刘禹锡写诗说“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结果贬谪没几年, 柳宗元就病故在任地柳州了,到死都没有再见到刘禹锡。
至于约好“岁晚青山路, 白首期同归”的白居易和元稹, 那也是年纪比白居易小许多岁的元稹早一步病逝。
倒是刘禹锡和白居易两个乐天派晚年偶尔还能凑到了喝个小酒, 写诗说“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更待菊黄家酝熟, 共君一醉一陶然”。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他们快七十岁了都还能喝个一斗酒, 并且还说好秋天来了再约一回、不醉不归!
虽说苏轼也曾辛辣点评过中唐几个著名诗人, 说他们“元轻白俗, 郊寒岛瘦”,但他本人很爱读白居易他们的诗文, 对元稹的到来他也是颇为期待的。
霍善昨天已经替苏轼“行卷”过了,别看苏轼写的诗常被袁枚他们这些家伙吐槽, 实际上他也有一些佳作佳句, 要哲理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要趣味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至于苏轼写的许多词, 白居易他们应当也是会喜欢的, 毕竟宋代的很多词牌名都源自于唐代教坊曲。
要是搁在唐初可能很多人欣赏不来, 搁在唐代后期爱喝酒爱听曲的白居易身上,那壁障相对来说就要小一些。
要知道白居易自己就和刘禹锡一起唱和过《忆江南》。
这曲子又叫《谢秋娘》或者《望江南》, 白居易写出那首“日出江花红胜火”后一度更名为《江南好》。
苏轼那首有名的“诗酒趁年华”就是用的这个调,也叫《望江南》。
所以说白居易他们欣赏起苏轼的词作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元稹也是跟着白居易积极搞新乐府创作的人,苏轼来到这里可真是来对了!
元稹读过霍善赠予的《东坡集》后确实很欣赏苏轼的诗文,感觉这人过去籍籍无名着实不应当,今日一下衙便亲自来了一趟,准备好好与苏轼聊聊天儿。
苏轼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麻溜让两个学徒帮忙跑个腿,去买些酒回来给他和元稹畅饮一番。
元稹在同坊住着,便也不讲究什么夜禁不夜禁,与苏轼坐下开始聊起了《东坡集》,从里头的作品聊到整本《东坡集》的装帧。
事实上苏轼这《东坡集》用的也不是宋代流行的蝴蝶版,而是明清时期最为流行的线装版。
书籍装帧手法这东西一般都是往简易方便的方向不断发展的,唐代的人用惯了书卷,用着也不觉得费劲,可要是有更为好用的装帧办法,他们显然也会心动。
能靠诗文成名的人哪有不爱读书的?是以元稹看到《东坡集》便也想学上一手,不管是给自己整理文集还是给前人整理文集都可以用上。
霍善坐在旁边听他们你来我往地聊着天,顺便观察观察元稹的气色。
元稹今年才五十岁,对于劳苦百姓而言可能算是高寿了,但对于养尊处优的高官而言却算不了什么。他要是没遇到什么急病,应当也是能活个七老八十的。
只不过史书记载中的元稹应当是仕途再次受阻,心灰意冷地去了贬谪地,以至于在当地暴病而亡。
霍善就是想瞧瞧元稹那次暴病是因为当地气候问题,还是因为他此前就有那么一点毛病。
要知道他们行医治病往往不止要看眼前,还要看他前头有没有埋下病根。
比如《内经》有“夏伤于暑,秋必痎疟”之说,意思是夏天没有注意避免暑气入体,秋天可能很容易犯痎疟。
只有追根溯源到位了,才能保证自己的治疗方案能够把人治好!
许是因为霍善的目光太过认真严肃,正和苏轼饮酒畅谈的元稹都忍不住停下来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霍善想到苏轼给自己讲的那些文人关系,不由问元稹是不是约好将来和白居易退休后住一起。
元稹闻言笑了笑,没想到霍善一个半大小子都知晓他与白居易这一约定。他说道:“当时说是等我嫁了女儿再相携归隐,如今看来怕是还得再等等,我们家道护才出生没多久,还得等他娶了妻我才算了了这些俗事。”
他此前只得四个女儿,临老才得这么一子,自是想为他打算打算。
霍善听得咋舌,这等老来子成婚得等到什么时候,至少得十四五年吧!
果然,诗人说要一起养老都是骗人的!
文化人的嘴巴信不得!
不过霍善好奇地算了算史书上白居易活了多少岁,赫然发现……白居易居然还能等得到那时候!
不愧是老白,当真能活得很!
现在问题来了,元稹自己到底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元稹他们几个有闲工夫些那么多诗文的,早年大多都曾贬谪地方多年、辗转多地,要是心态一个不好,估计直接就回不来了。
而且就古代这交通水平,千里远行也是很折腾人的事,有时候连书信往来都难,何况是自己到处跑。
霍善见元稹注意到自己在盯着他看了,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还问元稹要不要给他诊诊脉。
光是靠望诊,他也有些不确定!
要是能接触到元稹本人,正式建立个医疗档案,以后说不准白居易组织的香山九老退休团就变香山十老了。
只是也不知道李昂这个有老祖宗点拨的皇帝能不能平息党争,要是不能平息的话元稹这个本来就身陷党争的人恐怕舒心不了啊!
对陷入党争漩涡最中央的患者该如何进行心理疏导?
患者心态这东西是霍善最难把握的,人心难测!
算啦,他只管治身上的病痛就好,心里的病痛他实在无能为力!
经过两天的传播与发酵,元稹这个尚书左丞也听说了这边出了个小神医的事,听到霍善说要给自己诊脉也没拒绝。
霍善给元稹看诊过后,给他开了个对症的方子,争取能把这些年东奔西走埋下的问题给解决了。
不过光是喝药还不够,还得注意养生,霍善拿苏轼当例子叮嘱元稹要好好养生,看书批公文都不要久坐,看到这个苏轼没有,有的人看起来健健康康,实际上前些年刚割完陈年老痔!
苏轼:?????
你小子怎么还揭人短处?!
哦,我自己也到处说啊,那没事了。
苏轼立刻热情地给元稹讲述自己疼到喊弟弟、喊得五十好几岁的弟弟也彻夜难眠的痛苦。
元稹:。
听起来好像你弟更痛苦,都五十好几了还要照顾你个不靠谱的哥哥。
不过吧,这话题怎么听着听着就有种起来走动走动的冲动?
得知苏轼很想去拜访白居易,元稹便说自己正好顺道写封信托苏轼帮忙捎给白居易。
苏轼听得大喜过望。
白居易到底是当世文坛风云人物,贸然找过去人家不一定见你,有元稹的书信在手就不一样了。
等到了洛阳,他就去敲白居易的门,叫门房入内通传:老白啊,元稹的信在我手里,你是放我进去还是不放我进去?
这样一来岂有见不着人的道理!
苏轼一点都没藏着掖着,把自己的想法给元稹讲了。
元稹:“……”
霍善见元稹震惊于苏轼的不要脸,还跟元稹说起苏轼流传千古的夜半寻友操作——怀民亦未寝。
看看人家魏晋人士突发奇想去找朋友,到了朋友门口觉得自己已经尽兴了,又原路返回。苏轼不一样,苏轼非要把人从屋里喊出来,硬说人家张怀民亦未寝!
元稹:。
总感觉苏轼这性情确实和白居易很合得来。
说不定刘禹锡也会喜欢跟他玩耍。
等元稹在苏轼期盼的目光中写完给白居易的信,霍善才和他元稹聊起他一个叫元德秀的同宗。
元稹和元德秀不仅都姓元,还都是北魏昭成帝的后裔,带着点儿鲜卑血脉,所以往上数个十几代的话他们确实是同宗同源的亲戚!
听说这个元德秀活跃于开元天宝年间,为人可孝顺了,去考进士时不忍离开家中的老母亲,所以出门就用个木板车把老母捎带上,每次赴考都把他家老母亲不辞辛苦地从洛阳拖到长安。
经过元德秀的不懈努力,他的老母亲终于在他考上进士时一命呜呼。
元稹:“……”
怎么感觉你这说法怪怪的。
人家好好的孝行都被你说成什么样了!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故意让他娘来回颠簸,硬生生把他娘给折磨死的呢!
霍善关心地倒不是元德秀孝顺不孝顺,而是想验证李时珍给他讲的一则生理学奇闻。
据说元德秀兄长的孩子失去父母后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元德秀看着孩子心痛不已,居然自己给哥哥的儿子喂奶,直至哥哥的儿子能自己吃饭了,他的乳汁才停止分泌!
霍善好奇地看向元稹……胸前。
他相当好奇地问出心中的疑问——
你们大唐人都能自己产乳的吗!
这是真的吗?
简直是生物学奇迹!
大唐真是太厉害了!
元稹:?????
你说元德秀就说元德秀,眼睛看着我干嘛!!!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所以他这同宗前辈到底怎么回事?
他难道真的可以……自乳兄子?!
霍善实话实说:“听说是你们一同僚讲的, 说不准你还认识!”
《唐国史补》的作者李肇,《唐书》里没有传,有人考证他元和年间出仕,一直干到三十年后还在当官, 可见他很可能跟元稹见过。
这书开头第一段写的就是元鲁山自乳兄子的故事。
可见唐代人写书, 也知道把最让人感兴趣的内容放在最前面!
只不过对于唐代人而言,私修国史是犯忌讳的, 所以李肇若是人在长安的话应当不会把自己的书稿拿出来给人看才是。
所以霍善只提了李肇, 没有提别的东西。
元稹一听, 李肇,这人他好像还真有点印象, 似乎今年才被贬去当将作少监。
被贬的理由是他举荐过一个叫柏耆的将领, 而今年这位将领因为争功杀害了别人麾下大将, 事情闹到了御前来, 李昂见朝中群情汹涌,只能把他给赐死了。
李肇因为曾经当过柏耆的举荐人也受了这事儿的牵连, 不再有机会在御前当值。
这恰好是元稹回京前两三个月发生的事,是以他虽听闻过此事, 却还没与李肇见过面。
没想到有的人平时看起来不太起眼, 私底下却在背后偷偷传播这些东西!
翌日雪都化完了,天气也开始放晴,李昂积极召集群臣上朝,想找点事情锻炼锻炼自己识人用人能力。
将作监虽然管的是工匠, 时常被人瞧不起, 但也算是正经朝廷衙署, 早朝这日李肇这个将作少监还是要来的。
李肇过去和元稹没什么交情,他在自己写的《国史补》里头还暗搓搓点评元稹等人, 说元和体指的就是他们几个抱团的,在写诗方面天下读书人“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
可见文化人哪有不爱对别人指指点点的,元稹他们议论李杜,其他人自然也议论元白。
李肇自认为自己平时非常低调,从来没有在其他同僚面前表露什么不该表露的情绪,可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他才刚入列没多久,就发现尚书左丞元稹特意绕到他们这一班。
甚至还往他身上多看了几眼。
上早朝时每个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全按照自己所在衙署以及官职来排列,元稹虽不认识李肇,却可以凭借将作监这边的位次猜出哪个是他!
没错,就是他,李肇!
私底下写书八卦官场同僚和官场同僚的家伙!
元稹觉得自己将来得空了,也得把自己记得的趣闻逸事给记一记,若是都叫旁人来写的话岂不是很容易为旁人左右?
正好有从苏轼那边学来的新式装帧,到时候正好可以把写好的新文章装订成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