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婚清冷神君后—— by卿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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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侍连忙点头应下,却在转身之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犹豫着低头问道:“神君可知她何时恢复人形?若我回来不及,神君可命其他——”
“怎么?”云咎缓缓扬起眉,语气疏离,依稀带着几分压迫感。
神侍抿了抿唇,方纠结着轻声道:“这孩子毕竟是女身,病中照料多有不便,她如今又宿于神君寝殿中,我是担心神女知道了,会......”
云咎蹙起眉,眸中流过一丝不耐,却也不多做解释,只道:“无事,你去吧。”
神侍抬头对上他疏淡的眸子,心头一跳,连忙转身往山下去了。
西崇山神殿中,云咎望向榻上气息奄奄的蓝鸟,薄唇轻抿,想起与明曜在北冥中仓促相遇的几个瞬间,心中不由得又生出些不解。
明曜是世间唯一一个出生于混沌,却天生自带光明相的生灵。魔息与她本相之力相冲,从前的压制越强,现在爆发时的反噬也越重。
像如今这样的情形,已经是最糟糕的情况之一了。
本相之力本该是明曜的本源,会有如今这种程度的反噬,只能说明在北冥时,它不仅被魔族外来的魔息压制,还同样遭受了明曜自己的镇压。
云咎不明白的是,魔族究竟对她做了什么,竟能让明曜这般心甘情愿地抑制天性。
他深深注视着她,像是想穿透那身璀璨明亮的蓝羽,直接看透明曜的内心。
西崇山上的神明孑然一身,落落寡合地过惯了,他从未给予谁真心,也不曾获得过任何热烈真诚的情感,自然也很难理解明曜对北冥的感情。
分明应是仇敌,她却为何,在以为自己残杀了群魔之时......哭得那样伤心。
云咎不动声色地盯着她,不知不觉竟已过了许久,榻上的鸟儿逐渐从昏迷中醒转,又开始唧唧地哀鸣。
她那双明黄的瞳孔落到云咎身上,颤抖着像是在哀求,又有几分怯怯撒娇讨好的味道。
云咎走到她身边蹲下,伸手轻轻按住她羽毛下的灼伤,抬眼与蓝鸟对视:“疼么?”
明曜眼神本还有些茫然,却在他按上伤口的瞬间痛苦地闭起眼来,云咎在转瞬间注意到她的爪子都痛得蜷缩了一下,心中有些不忍:“你本相之力的反噬严重,皮肉又被神血所伤,如今状况确实不太好,须得忍耐片刻。”
云咎原本声线清润,只是平日不太多言,加上生性冷淡,故而显得凌厉。他此时或许是想要哄她,刻意放缓了语调,倒是格外温柔好听。
明曜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声,察觉到对方的善意,偏头轻轻蹭了蹭神明的掌心。短短的、柔软的绒毛在他指间拂过,云咎不易察觉地怔了一瞬,才攥起手收回了袖中。
能治愈神明血灼伤的草药不好找,神侍兜兜转转寻了两天才返回,云咎便在寝宫中几乎寸步不离地守了明曜两日。
第二日清晨,明曜退了热,总算化回了人形。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第一反应觉得自己仍在北冥,她正疑惑着深海何时变得如此亮堂,喉间却干烫难耐得刺痛起来。
明曜转眼瞧见了近处桌案上的茶水,忙起身想去取水杯。谁知足尖甫一点地,腰腹处一阵剧痛袭来,她几乎两眼一黑,小腿一软,直直栽倒在地上。
云咎被她那声动静惊醒,起身将她一把捞回榻上,声音懒散,尚带着几分倦意:“做什么?”
明曜顺着他的手腕一路望过去,对上云咎那张天人之姿的俊脸,张了张口,挤出一个音节:“......水。”
云咎松开她的手,探身倒了一杯茶,又用神力催至温热递到她唇边。
明曜实在难忍口干,就这他的手低头喝了两杯茶水,才后知后觉地被他那过于温和的态度震惊。
喉中的干痛平复,腰腹的灼伤反而愈演愈烈,她恍恍惚惚地瞅了云咎一眼,记忆中快速闪过几个模糊而令人胆战心惊的画面。
于是,她当着云咎的面,将头埋进了锦被。
云咎面无表情地望着被子中那团咕蛹咕蛹的东西:......?
明曜其实是在掀着衣角看自己腹部的伤口,她隐约记起自己抓伤了云咎的场景,却不敢肯定自己伤口的由来和情况。
记忆中最清晰的画面,除了她抓伤云咎之外,便只有神明蹲在她床头同她轻声低语的情景了。男人的声音温和低沉,跟比平时冷冰冰的语气比起来,几乎称得上柔和,哪怕只是回想,也实在叫人慌乱。
明曜越想越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快死了,才在伤了神明的前提下,还有幸得到他如此这般的关怀。这样想着,她只感觉自己腹中脏器都跟着绞痛起来。
云咎不明所以地在榻前等了许久,见被子里半点动静都没有,便直接伸手掀了锦被,目光轻轻地落到明曜身上。
少女银发披散,大半拢在胸前,半遮半掩地盖住了腰际细腻白皙的皮肉。她原本正低头系着扣子,根本没料到云咎会直接把锦被给掀了,顿时满脸慌张惊愕地抬眼看着他,连手头的动作都慢了几分。
于是,那纤细削薄的腰肢和肚脐边猩红的伤口,便措不及防地落入云咎的视线。
明曜张了张口,在云咎移开目光的同时眼疾手快地扯上了最后一粒盘扣,她脸色微红,倒不是因为羞怯,主要是害怕。
看过伤口,她已心知肚明——这就是被神明血烧出来的印记。
她......抓伤了云咎,甚至还伤得不轻。
明曜轻颤着对上云咎的侧脸,见他不发一言,心头便越发沉了下去,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衣袖,哆嗦着开口:“您......”
云咎低头望向她,却见明曜仓皇地躲开他的视线,满脸慌乱地致歉:“您能不能轻轻地罚我?”
云咎感觉自己太阳穴突地跳了一下,他想不透自己如今在这小鸟心中是何等恐怖的形象——他若是真要罚她,又何至于衣不解带地守在她榻前坐了两天?
明曜见他脸色微沉,心中便越发恐惧起来——北冥魔族甚至没犯什么错,便被云咎拿走了五百年的寿数,何况她亲手伤了神明,那不得被他千刀万剐吗?
明曜越想越难过,捂着小腹上的伤痕,眼中委委屈屈地蒙上了一层泪花,半晌才哽咽道:“算了……反正我已经很疼了,请您下手时麻利一些,给我一个痛快吧。”
她坐在榻上,脸色苍白,发髻散乱,那样子看着真是十分可怜,活像是被恶棍狠狠欺负了一遭。
云咎无语而无奈地垂头盯着她,又像是个纨绔面对着至死不从的贞洁烈女。
神侍带着药草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吊诡的场景。
神侍站在门口,手中握着个药瓶,微微怔愣,随后遮遮掩掩地垂眸站在了一旁。
等云咎闻声回首时,她已然恢复了波澜不兴的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地走到近旁递上了药膏。
云咎接过瓷瓶,甫一打开瓶盖,那清幽苦涩的药香便悠悠然飘至明曜鼻端。
少女双眼微睁,桃花眸定定地挪到那药瓶上,少顷才摊开手掌挪到云咎眼皮子底下,小声道:“我来......”
话语未落,那冰凉的药瓶便落入明曜手中。她下意识紧了紧手中的物什,红唇轻启,还没发出半个音节,却见云咎已经转身,准备朝殿门外走去了。
明曜心头一跳,连忙伸手勾住他的衣袖,她攥得极紧,衣料柔软,顿时勒出云咎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她,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解:“怎么?”
明曜讨好般朝他弯眼笑了笑,拉着他袖子的手轻轻松了些力道:“我无心伤了您,想替您上药。”
云咎脸上没什么反应,倒是神侍在一旁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云咎:......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越发困惑——她此刻的行为本该是对自己亲近的表现,可不久前的恐惧也分明是出于真心。所以,怎会有人在害怕另一个人的同时,还能向他露出这样的微笑呢?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明曜,见她像个温顺的小动物一样,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袖子。
云咎的手臂线条漂亮,肌肉匀称紧实,皮肉包裹之下,一条若隐若现的青筋隐入肌理,显出一种带有力量的美感。
明曜牵着他的手腕,将他的小臂翻了个面,脸上的神情疑惑又怔愣:“怎么没有伤口?”
云咎抽回手,微微低下身,正对着她的眼睛:“为什么这样怕我?”
明曜眨了眨眼,飞快地摇摇头,强笑道:“怎么会?我怎么会害怕......”
“你害怕我惩处你,害怕我像对待北冥魔族那样对待你。”云咎打断她口是心非的话语,“这药是用来给你疗伤的,我并不需要。”
他顿了顿,轻声补充道:“我不会轻易处置任何人。”
明曜愕然地望着他,她见的人少,也很少遇到云咎这样能够直接看破她心事的人。这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在云咎眼中仿佛一|丝|不|挂,他看穿了她的腹诽,甚至知道她对他惩处魔族之事心有不服。
「我不会轻易处置任何人。」
云咎不仅仅是在告诉她,她不会因为误伤神明而被惩罚,更是在向她重申——北冥魔族罪有应得。
明曜长睫一颤,半晌才讷讷地点头:“我明白了。”
云咎默不作声地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他原本计划带她看日出,一是想借机重唤明曜禽鸟血脉的天性,二是想叫她意识到自由的贵重,同时绝了重回北冥的念头。
可如今看来,光是看一次日出,还远远不够。
这鸟在笼子里待久了,一朝放归天地,竟还会想着回到那狭小|逼仄的方寸之地。云咎光是这样想一想,便觉得任重道远。
他费尽心思将明曜带回神族,若她再跑回北冥,就是彻底前功尽弃。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她离开西崇山。
明曜垂头丧气地绞着衣带,她生得好看,性子又乖得不像话,这低眉顺眼的表情落到云咎眼中,反倒令他也有些无措——这样的脾气,哪里又能养得出什么兽|性来呢?
他看着她出神,直到明曜在他的凝视下变得有些不安,他才终于移开了目光,将视线落到她手中的瓷瓶上。
“你自己上药。”他淡淡道,“不方便的话,我就......”
“方便的!”明曜赶忙接话——开玩笑,她要是不自己上药 ,难道还等着云咎给她抹?
想到云咎刚刚的眼神,明曜便觉得脸上无端发烫,心中懊恼又慌乱。别说擦药,就是再和他多待一会儿,她可能都碍不下去。
云咎原本只是想叫神侍进来伺候,谁知明曜如此着急,噎得他那后半句话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他沉默片刻才直起身,多问了一句:“那神侍,你觉得她如何?”
明曜没跟上他的思路,顿了顿方点头道:“我很喜欢神侍姐姐。”
云咎闻言不答,径直离去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寝殿大门又一次开启,明曜迅速扯下衣摆,抬眼看见来人,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神侍步履轻快地朝她走来,展颜一笑,心情极好的样子。
她在明曜床边坐下,查看过她的伤口之后,笑嘻嘻地捏了捏明曜的脸颊:“姐姐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明曜盖上药瓶,语气中带了些疑惑,“应该是我谢谢姐姐费心为我配制药膏。”
神侍摇了摇头,凑上前轻声道:“你是不是在神君面前夸我了?”
明曜想了想,老实回答:“我说我喜欢神侍姐姐。”
“唉呀,我的小鸟怎么那么可爱,”神侍又戳了戳明曜软乎乎的脸颊,“多亏你这样说,神君给了我好多东西。”
明曜见她心情好,也替她高兴:“什么东西?”
“就是西崇山上的一些种子什么的。”神侍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在神君眼中可能不算什么,可在我那边......”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止住话头,又望向明曜:“对了,你这次化形后身上烫得厉害,神君说这是因为你幼时被魔息压制,才导致了如今本相之力的反噬。那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明曜摸了摸额头:“好多了。”
神侍偏过头,斟酌道:“那......你感觉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明曜按着太阳穴,少顷道,“就是昨晚做了场怪梦。”
神侍心头一凌,忙道:“你梦到什么了?”
明曜微蹙起眉,试着努力回想,脑海中那针扎般的痛处又猛地钻了出来,她脸色一白,倒吸了口冷气,颤声道:“想不起来了。”
神侍见状,脸色也有些难看,她伸手揉了揉明曜的头顶,半晌才轻声道:“没关系,那就不要再想了。”
明曜低低应了一声,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光彩溢目的蓝色羽毛递到神侍面前。神侍稍惊,表情都有些不淡定,半晌才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你这是......”
明曜说:“这是送给姐姐的。之前不愿意给你看本相,我担心你会不开心。”
神侍闻言一怔,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接过那根羽毛,忽地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从未近距离看过明曜的本相,可单凭这一根羽毛,便已经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那羽毛约有一掌之长,中空轻盈,羽瓣华美,自翮部周围的深蓝一层层扩散开来,尾端呈现出一种水色的淡蓝,羽轴与寻常鸟儿也不同,是熠熠生辉的金色,若是黑夜里,也能看得十分清晰。
怪不得......怪不得北冥会那样费心地将她藏起来。
神侍托着羽毛的样子过于当心,倒让明曜看得失笑。许是药膏起了作用,腰腹处的疼痛也缓和了许多,她跟神侍闲聊了一会儿,便有些精力不济,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与往常不同,这一次,神侍在替她掖好被角后,并没有立刻离去。
她坐在明曜床头,静静看着她,直到又一个黑夜。
月亮高悬于西崇山上空的那个瞬间,银辉无声地落在窗棂,那身着白衣的神侍,却突然化为一道月光,消失于寂静无声的西崇山神殿。
这日深夜,分明还是梦魇,明曜却第一次没有在睡梦里感到恐惧。
第二日她起得很早,认真给自己上了药之后,天色才慢慢亮起来,她站在床边望着东岭的朝阳,忽然想起云咎带她看日出的那天。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风在耳畔如此清晰地吹过,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夺目绚丽的天光,彼时她心中震撼,但所思所想皆已不清晰了。
如今隔着窗外重山观日,她忽然就想再往峰顶走一走。
明曜按着记忆中的道路上山,山道上看到的朝阳与在山顶时见到的又不太一样,肆意生长的树木时不时遮住视线,一会儿却又豁然开朗起来。
明曜脚步轻快,可转念想到北冥,又觉得难过。
她如今可以见到这样美丽的景色,可那些出生深海混沌的魔族,却终其一生都看不见神界的太阳。
明曜垂下眼,望着脚下的土地,心情却越发复杂起来。
为什么......魔族就没有太阳呢?
如果她在北冥的朋友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色,一定会比她还要高兴的吧?
她一边出神一边爬山,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在山巅见到两个人。
那一抹白衣金带,身姿挺拔的侧影属于云咎,他依旧是那副清冷至极的样子,比西崇山四周的水雾还要冷淡几分。可或许就是因为这样遗世独立的姿容,当他凝神望向某人时,那专注认真的神态又会叫人无端生出绮念,好像他满心只有眼中那一个人。
而此刻,他正用那样的眼神,目不转睛地望向身旁的女子。
那女子身材高挑,丰神绰约,虽只有一个背影,却美好得叫人生出无数旖旎缱绻的想象。她身上的长裙多用星灰与槿紫而成,云鬓高绾,显得飘逸却又端庄,其肩头斜披着一段轻纱,那是一种近乎于无的浅黄,却画龙点睛般的,令她多了一抹月色般灵动的轻盈。
许是察觉到身后的目光,那女子微偏过头,温柔含笑的目光准确地落到明曜脸上。
明曜瞬间止住了呼吸。
这女子美得动人心魄,举手投足几乎能满足所有人心中美好的幻想。明曜怔忪的目光落在她的眉心,那里一枚银白色的月牙状神纹,正彰显出她的身份。
她是自空山月色中诞生的神女,名曰素晖,可随意穿梭于众生梦境,破除梦魇,消弭心魔。
而在西崇山神侍们的口中,她又是神族之中最受追捧爱慕的神女,风姿绝代,却唯独对云咎神君青睐有加,芳心暗许。
西崇山的生灵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明曜在见到二人的刹那也生出了同样的想法。
她回神后当即后退半步,慌乱得脚步都有些不稳:“抱歉,我不知道二位在此......并非有意打扰......”
素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纤眉星眸,笑时若夜昙绽放,她饶有兴致地望着明曜,道:“无妨,我这便离去了。”
她回首朝云咎微微欠身,目光意有所指地与其相对片刻,方垂眸浅笑着离开。
素晖星灰色的裙摆自明曜身旁逶迤而过,走动间一阵好闻的清香扑面。明曜下意识回头追随着她离去的背影,却在回眸而视时被神女捕捉到了目光。
素晖扬起眉,脸上的笑容越发柔和,她用一种很轻巧惑人的声音道:“明曜,你很可爱呢。”
明曜虽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却在须臾之后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脸颊不争气地爆红起来。她紧张地捂着脸,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名字竟然能被念得如此婉转好听。
“谢谢您,”明曜小声道,“您可真好看呀。”
素晖还想说些什么,眸光一转,却见云咎已行至明曜身后,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脸上略显不悦的神色,嘴唇一勾,语调更柔了几分:“等你的身体恢复一些,可以来姐姐的神府小住几日。”
明曜刚想点头,后颈微凉,竟是被云咎擒在掌中,一时挣脱不了。旋即,他冷淡的声音自她背后响起:“自西崇山拐人,神女所为可真是令人赞叹。”
素晖脸上的笑意更深,甚至染上了几分戏谑之色,而明曜却被云咎那别扭到显得阴阳怪气的语气震慑,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云咎神君......竟还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的吗?
素晖神女离去后,云咎周身的氛围显得越发沉闷。明曜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山下走,胆战心惊地忧虑那怒气是否会波及到自己身上。
她性子乖顺,遇事总爱先往自己身上找原因,因此一心认为是她误打误撞扰乱了云咎与素晖的相会,才导致他心情不佳。
二人一路无言地走了许久,“咔嚓”一声脆响,明曜停下脚步,吃痛地望着脚下那被踩住的树枝,低声道:“抱歉......”
云咎回头望向她,眸色深沉地落到她裙下赤|裸蜷缩的双足上,缓缓蹙起眉来:“你......”
“我不是想逃出神殿,也不是故意乱走,”明曜观察着他的神情,轻声解释道,“更不是故意打断您与素晖神女相会。”
云咎蹲下身,将她脚边的树枝丢到一旁,语气有些冷硬:“怎么不穿鞋?”
“啊?”明曜愣住了,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云咎便伸手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强硬地将她刚刚踩住树枝的足放在自己膝盖上。
云咎眉眼深邃英挺,长相清冷得带着几分高不可攀的威仪,额间神印简洁端正,越发衬得他相貌庄严。
......若是忽略,他现在的动作的话。
许是在山巅待得久,云咎手心带了些许寒意,他面无表情地握着她的脚踝,修长的手指按在她踝骨侧边,扣紧,像是沉重的镣铐。
明曜耳廓通红,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讪笑道:“习、习惯了。”
她试图挣扎着将脚踝挪开,却引得云咎越发施力攥在掌心,他眸中掠过一丝不虞之色,沉默半晌才道:“北冥魔族,是如何驯养你的?”
明曜瞬间滞住,瞳孔微微颤抖。
云咎又道:“它们是如何叫你心悦诚服地自陷囹圄?心甘情愿,日复一日地困于混沌?”
明曜被他一句句诘问逼得心惊,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第一反应只觉得害怕:“北冥......是我家呀。”
云咎抬起头,漆黑的瞳孔凌厉地刺向那双水雾氤氲的琥珀色双眸,平淡地,确凿地告知:“你属于神族,天道将你交给了我。”
“所以......”明曜喃喃。
“所以,你以后的家人、朋友、主人,该是我。”他仰头望着她,分明是由下至上的谦卑的姿态,他却依旧那个掌控所有,至高无上的存在,“你与北冥,早已没有任何关系。”
明曜觉得他像是在向自己下咒,或是在为她量身打造什么铁律,她感到迷惑,然后是紧张,最后是喘不上气来的窒息。
这天,明曜是忍着眼泪跑回神殿的。
云咎被自己寝宫的大门重重关在了外边。
玉兰树下,一群西崇山上修成人形的神侍背过身挠着树干自闭,恨不得在下一瞬化回原形,闪躲这极其尴尬又颇具谈资的场面。
云咎在门口站了没多久,寝殿大门又一次被打开,白衣青带的神侍自殿内闪身而出,朝他垂首行礼,低声道:“神君。”
神侍见他不发一言,顿了顿,又道:“在神君眼中,明曜只是只顽固不化的禽鸟而已么?”
云咎攥了攥手:“北冥魔族只将她当禽鸟驯化了五百年,便使得她如此乖顺臣服。如今天道既将她交于西崇山,我又为何不能......”
神侍怔了怔,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神君,您或许该亲自前往月隐峰,向素晖神女请教一下——”
沉怒的气压陡然攀升,神侍猛地止住话头,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云咎的脸色,喉头一紧,将后半句近乎指责的话尴尬地噎了回去:“素晖神女她......养过挺多小动物的。”
云咎冷眼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脑海中浮现出今晨与素晖的相见。
神女对他说话十分直白,见面第一句便道:“明曜梦中,总是反复忆起你前往北冥的那一日。”
她毫不避讳地迎上云咎略带谴责的目光,坦然道:“她身边那神侍确实是我的一段神力所化,因此偶尔向月隐峰透露一些讯息也不奇怪……你知道我一向对你好奇,从未想过瞒天过海,如今来找你,也只是觉得你身边的那只小鸟十分可爱,有些怜惜罢了。”
“北冥之战时,魔渊中魔息狂乱,冲击她神智的同时,也令她暂时丢失了一些记忆,”素晖望着天边逐渐隐去的月亮,轻声道,“可如今她的本相之力不再受魔息压制,总有一日,她会通过蛛丝马迹猜到你的所作所为。”
“那时若她知道你隐瞒了至关重要的真相,又会如何呢?”素晖温柔平淡的目光落在云咎身上,嘴角的笑意带了几分戏谑。
“大概会......转身就跑吧。”
云咎虽与素晖相识已久,且西崇山上还有个她用神力催化而生的神侍,但他最后依旧没有听从那个神侍愚蠢的建议,踏足月隐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神侍毕竟算不上素晖本尊,哪怕是性格也十分不同,因此云咎纵然膈应,但看在明曜喜欢的份上,也随她在西崇山上晃悠。
他最终去了馥予的神府,馥予实则是两位神祇,一名“馥”,一名“予”。他们是天地初开后最早一批诞生的神明,受大地滋养,农耕灌溉、狩猎畜牧,无所不通。
馥予没有神域,足迹却囊括九州四海所有农田,第一批凡人诞生后,也是由他们传授基本的生存之道,世代相传。
客观讲,这两位神祇确实比素晖靠谱不知道多少倍,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俩很忙,非常、极其忙碌。
云咎找到二神之时,正值人间金秋十月,身着布衣麻裤的神明站在大片一望无际的金黄色麦田中央清点收成,观察谷物的长势。
见到云咎时,这二位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只十分随意地抬了抬手,请他往旁边站站。
等云咎从天亮等到黄昏,馥终于有空理睬他了:“小云,你来做什么?”
云咎道:“西崇山来了只鸟儿,我不知该如何照料,方能令她忠心顺服。”
予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将云咎带到一处鸡圈,伸手一指,道:“这还不简单?养鸟同养花养草、养鸡鸭又有何区别?你只需清楚两点,一是那鸟儿需要什么,二是你想让那鸟儿如何。清楚了前者,你便能养好它,明白了后者,你便能驯服她。”
云咎望着那鸡圈中咯咯哒乱作一团的母鸡,沉了一口气:“她不需要什么,只一心想着逃跑。”
......逃回北冥。
馥将手中的小米撒入鸡圈,笑道:“这还不简单?关起来就好了。”
云咎微微一愣,神情刹那间变得有几分复杂。鸡圈内,两只母鸡扑棱着翅膀试图逾墙而出,却被竹栏结结实实地挡住。
多简单,明曜若想逃回北冥,那他也只要将其关起来便好了。
而他在此之前,竟然......从未想到过。
云咎若有所思、一言不发地返回了西崇山,留下馥予二神在鸡圈前面面相觑,予奇怪道:“云咎那样的性子,竟也开始养小动物了?我从前去他神域,看他对山中生灵都置之不理,还骂他孤僻呢。”
馥思忖片刻:“我听说前些日子,小云刚从魔渊回来。那鸟......莫非是他从魔渊里带回来的?”
“魔渊......”予微微一愣,低声道,“若真是魔渊里出来的东西,应当......算不得普通的禽鸟了吧?”
话语间,鸡圈中又是一阵鸡飞蛋打,乱羽狂舞,两人转头望着那混乱不堪的场面,不知为何,竟莫名泛起了一阵隐隐的不安。
明曜回到寝殿后反复回忆起云咎的那番话,可越是深思,她心中便越发害怕起来。神明强硬的态度令她逐渐明白,自己或许......是真的回不了北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