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香—— by罗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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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午夜时分,谢折半梦半醒中被哭声吵到,才缓慢睁开眼?眸醒了?过来?。他叫了?两声“来?人”,没等到动静,又不想吵到贺兰香安睡,便下榻走向那小小一方摇篮,想亲自将这难缠的婴儿哄睡。
他走到摇篮前?,看到那小小的,比他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孩子。
他的孩子。
谢折蓦然愣住了?,耳边再度响起王延臣狠厉决绝的声音——“你会成为你爹那样?的父亲,生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
鬼使神?差的,谢折将手伸向下榻时左手习惯握住的佩刀,虎口对上刀柄,攥住,上拔。
似乎察觉到危险,婴儿哭声更加嘹亮,说是撕心裂肺都不为过。
谢折的指尖痉挛发颤,握刀的手破天荒有些不稳,双目却空洞发直,透着冰冷的杀意。
“嗯哼……”突然,贺兰香在睡眠中发出一声柔软闷哼。
声音像一只手,瞬间将谢折的理智拉了?回来?。
他松手,任由刀滑回刀鞘,最后深深看了?婴儿一眼?,回去上榻搂住贺兰香,温柔安抚着她,不让她惊醒。眼?底却阴翳重叠,是看不穿的漆黑沉重。
嘎吱一声门响,皎白的月光投入房中,在地上起伏一片飘忽的清影。李萼身穿嫁衣坐在榻上,正在绣一块比翼连理的红盖头,闻声抬起头,看向帘后走来?的人影,道:“你来?了?。”
骨节分明的手拨开珠链,萧怀信狰狞丑陋的脸上已?出现不了?任何活人所有的表情?,只从嘶哑的声音中听出丝丝诧异,“你怎么?”
李萼:“我怎么没病是吗?”
她看着他,寡淡憔悴的容颜因涂抹了?脂粉,在烛火下看,竟有三分艳色,“我不假意称病,你怎么会来?看我。”
她咬断针线,起身走向他,低头打量着,“轻舟,你看,我这身衣裳好看吗?”
“这还是当年备下的嫁衣,我原本想着,等你我二人成亲的时候穿,不想便等到了?今日,你看,这上面的针脚都有些老了?,花纹也不鲜艳了?。”
萧怀信收手,珠链摇晃,脆响丁零,他转身想走。
李萼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萧怀信被迫顿住步伐,声音却冰冷,“松开。”
李萼摇头,哽咽道:“不要。”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脊背,柔软唇梢抵在坚硬的骨骼,呼吸打湿了?一小片衣料。
“我马上就要回宫,”李萼的手越发收紧,“日后再无机会如此触碰你,轻舟,我死也不会松手的。”
萧怀信抓住她的手,将收紧的纤指一根根掰开,力度是毅然决然的狠重。
“轻舟!”
李萼无力至极,连哭声都发不出,强撑着冲那朝门而去的背影道:“你今夜要走便走,只一件,望你念在往日旧情?的份上,满足我最后一桩心愿,这也是我要你来?的缘由。”
李萼捡起早已?掉落在地的红盖头,抚摸着上面的花纹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泪中带笑,“嫁给你,是我年少时的心愿,至今已?成心结。今夜,便由你将我的盖头掀起来?,了?结我最后的念想。从此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干系。”
李萼回到榻前?坐下,将盖头蒙在头上,静静等待盖头被掀开。
半晌过去,面前?毫无动静。
直到李萼心死之际,熟悉的脚步声终于响起。
萧怀信走到她面前?,伸手把?盖头掀开。
二人四目相对,恍惚间,竟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彼此年少时的样?子。
有滴泪顺着李萼的眼?角滑落,碎星一般,滑落至脸颊。
萧怀信伸手,去擦拭那滴泪,李萼闭上眼?,感?受他掌心温柔的温热,贪恋不愿睁开双目。
不知不觉,唇上便传来?柔软的触感?。
坐完月子回到京城,贺兰香将孩子的出生日期往前?提了?近二十日,其余见过孩子的贵妇虽觉得孩子过于瘦小,但也只以为是天生羸弱所致,并未多想。康乐谢氏得知护国公后继有人,乐的大摆酒席,谢寒松还请旨亲自为孩子取名为谢光,意为令闻弥崇,晖光日新。
夜晚,宴席散去,房中灯火氤氲。
贺兰香看着儿子粉嫩的睡颜,嘴里?咀嚼着“谢光”两个字,越回味,眉头皱的便越深。
直到细辛忍不住问了?,她才道:“令闻弥崇,晖光日新。谢寒松这老匹夫是想让我儿永远记得他亲爹是谁,是怎么死的,又是被谁杀死的。”
灯影微皱,贺兰香眉间惆怅不减,可等她低头看见孩子熟睡中的小脸,神?情?里?便无端多了?股力量,舒口气?道:“但是不妨事,只要他还在我身边,我就能够亲自教导他,永远不让他知道那些血腥之事。”
细辛欲言又止,想说谈何容易,可看着自家主?子脸上的担忧与?憔悴,冷水到底没有泼出。
次月,暑气?高升,草木繁茂。
贺兰香在家避暑,成日里?逗弄孩子解闷,鲜少留意外界的消息。
午后艳阳灼热,细辛一身热气?进门,对贺兰香道:“主?子,宫里?来?消息,太妃娘娘有孕,近来?食欲不振,陛下传旨要您入宫陪伴。”
“知道了?。”贺兰香随口应下,只顾拿着拨浪鼓逗孩子玩儿,直等过了?好一会儿,她方跟才听到细辛说什么一样?,匪夷所思地道,“你刚刚说什么,太妃娘娘有什么了??”
凉雨殿。
贺兰香呷下一口清茶,抬眸时眼?睛对上李萼,视线顺势便移到她的肚子上。
月份太小,还看不出什么,不过贺兰香直至此刻也不敢相信,明明她才生完孩子,李萼怎么突然又有孕了?。
李萼迎上她的目光,似乎能猜到她内心疑窦,但并不言语,浅浅与?她对望,唇上噙了?抹淡笑——称不上欢愉的笑意,只能说是温和,冲淡了?身上原本的苦涩气?,让枯木般的人有了?三分活人气?息。
贺兰香放下茶,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李萼启唇,像在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便是刚回宫那两日。”
贺兰香点着头,内心仍觉得诧异,毕竟就夏侯瑞那个病入膏肓的样?子,让人很?难想象他竟还有生育能力。
说是回宫后那两日,但若是在寺中就有的,也未曾可知。
贺兰香脑海中闪过萧怀信那张脸,压下心中疑云,对李萼笑道:“如此说来?,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是陛下的独子独女,娘娘日后荣华难以计量,妾身提前?道喜,娘娘也要早做打算才是。”
如何能不早做打算,荣华不过嘴上说说,真正难以计量的是危险才对。若她李萼当真平安生下孩子,公主?还好,横竖大人之间的恩怨,波及不到年幼婴孩。可但凡是皇子,还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母子一殒俱殒。
李萼听着贺兰香的话,垂眸望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又看向贺兰香,打量了?她一遍,忽然称赞道:“你到底年轻,才出月子精气?神?便恢复与?过往无异,只不过我记得,你以往尤其喜爱着艳色?身体好不容易恢复,怎么还是这一身寡淡素色?”
贺兰香眼?眸中闪过丝黯然,轻嗤道:“我生母孝期未过又添生父新丧,如何能着艳色。”
李萼惭愧道:“是我说错话了?。”她眸光一转,佯装无意地提起,“不过既然说到此处,王朝云……还活着吗?”
贺兰香笑了?声,神?情?不自觉便带有冰冷狠意,微微咬牙道:“活着,不光活着,还被她两个哥哥看得跟眼?珠子一样?,连府门都不出一步,我想对她下手,都难以找到机会。”
李萼犹豫一二,继续道:“这样?你就善罢甘休了?,你就不恨?”
贺兰香:“恨,当然恨。”
但她旋即瞧向李萼,压下面上的恨意,变得意味深长道:“不过太妃娘娘与?妾身相识至今,不会不知我贺兰香是何性情?。”
“即便痛彻心扉,即便生不如死,关键时刻也不可意气?用事,行莽撞自伤之举,万事皆以自保为上。何况我现在还有了?孩子,自然一切以我母子二人的安危为重,不可轻举妄动。”
贺兰香目光中的深意更重了?些,瞧着面前?知根知底又至疏至离的女子,“你担心日后王朝云入宫为后对你的孩子不利,想借我的手了?结她,可娘娘,你我到底是互帮互助,这种借刀杀人的活计,不是我该替你做的。”
李萼看着贺兰香,舒出一口长气?,似是彻底死了?心中念头,淡淡道:“既被你看穿,也罢,王朝云暂且不提,我要你帮我另一个忙。”
虫鸣暑重, 星辉点点,砖石上青苔半干,生出淡淡的腥涩气息, 萦绕在门前。
贺兰香提灯而?来,步伐迈入门中, 恰与?谢折抬起的黑眸对上。
自?从生产完,她便一颗心扑在稚嫩的孩儿身上, 这还是许久以?来头一回迈入后罩房。她眼里噙笑,款步过去将灯放下, 手中罗衫轻摇, 柔声问:“严崖年纪也不小?了, 不知京城中可有女子入他的眼?”
谢折周身气?势沉了不少, 本就黑的眼眸更加幽深下去,阴沉沉地盯住贺兰香,虽然没说话, 但显然开始怀疑起贺兰香时至今日还在打严崖的主意。
贺兰香无视了他的反应,慢悠悠继续道:“太妃娘娘想为自?己?妹妹择一门好亲事,自?己?拿不准主意, 便想让我帮她物色, 严崖虽然出?身微寒, 但此战也算立了大功,不失为朝中新贵。”
谢折低头察看公务, 声音平稳,“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你?觉得李氏一族能同意吗。”
世家之间?历代通婚, 没见过何时与?外姓联姻,何况是个毫无根基的平民出?身的子?弟。
贺兰香雪腻的手腕一转, 罗扇便对上了谢折,轻轻扇着风道:“所以?我才来找你?了啊。你?先去问过严崖,他若愿意,便由你?出?面为他到李氏提亲,料那帮人也不敢不同意。”
香风拂面,沁人心脾,谢折道:“我不会去的。”
贺兰香皱眉,“这是为何?他二人年纪相仿,相貌也登对,严崖刚立下大功,噙露难道还配不上他么?”
谢折声音忽沉,透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严崖家世简单,不应该淌这趟浑水。”
贺兰香有些急了,“你?都还没问过他的意思。”
谢折:“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贺兰香沉了沉气?,扇风的手停了下来,冷下动静道:“没有改口的余地了?”
谢折未语,房中寂静下去。
贺兰香死了心,便也不愿多说恳求的话,脸转开,抛出?冷冷一句:“既如此,谢将军早些歇息,妾身不多叨扰。”
谢折:“慢着。”
贺兰香站在原地,回过头看他,以?为他要回心转意。
谢折却只往她胸前瞥了一眼,道:“擦完再走。”
贺兰香低头一看,才发现说话的功夫胸前衣料已濡湿一片,夏日衣衫薄,阴影便显得格外明显,甜香肆虐蔓延。她连忙找出?帕子?去擦,心中懊悔自?己?不该初为人母一时兴起非得通奶给孩子?吃才好,现在好了,回奶汤喝了那么多碗都效果微毫,放着那么多乳母可以?用?,真是自?找麻烦。
擦上半晌,贺兰香渐渐觉得头顶发刺,抬头望去,才发现谢折一直在瞧她。
烛火投下的阴影忽高忽低,让他的眼神也变得晦暗不明,又仿佛在里面藏了两簇火点,隐隐跳着炽热的光。
贺兰香很会做一个利用?自?己?任何样?子?摆出?香艳摸样?的女人,但却是第?一次做母亲,所以?即便谢折连她生子?时的落魄样?子?都见过了,但此情此景,她不自?禁便滚烫了脸颊,朝谢折生气?嗔道:“看什么看,不准看。”
烛火下,谢折对上贺兰香一双含嗔带怨的剪水眸,不低头,反而?看的更加明目张胆,眼底像长了两把钩子?,将二人间?的距离一点点在无形中拉进,烛台上灯芯被火舌缠绕,滋滋发响,安静的露骨。
贺兰香脸颊热气?不断升高,感觉再待下去烛火都要晦暗,便扬手将帕子?砸到谢折脸上,哼了声转身离开,徒留满室香风旖旎。
“战事虽告休,演武场制度却不变,每日必须勤加操练,不得耽误。”军帐中,谢折坐在案后吩咐道。
半晌未等来回应,他抬脸,看向严崖。
严崖双目发直,此刻才连忙拱手,“属下遵命。”
谢折垂眸看向军中文书,道:“在想什么。”
严崖:“属下只是在想,天气?酷暑难耐,军中男子?尚且难捱,妇孺便更加不适,不知……”
严崖顿了一下,似乎一瞬中鼓足破釜沉舟的勇气?一般,斩钉截铁道:“不知夫人身体是否安好。”
帐中顿时寂下,折入门里的日头仿佛都跟着毒辣了几分。
谢折启唇道:“她自?然一切安好,不劳你?挂心。”
严崖松口气?,面上担忧显然减退三分,俯首道:“尚有公务在身,不打搅将军,属下告退。”
“等等。”谢折叫住他,“太妃之妹你?可曾留意过?”
严崖怔了下,虽不懂谢折是何用?意,但老?实摇头,“回将军,未曾。”
谢折道:“我得知李氏有意将女儿许配于你?,你?是何打算。”
严崖眉心一跳,面上并未有喜色,只狐疑地问:“哪个女儿?”
谢折:“太妃之妹。”
严崖似是下意识张口回绝,但又不知想到什么,思忖一二,抬头迎着谢折试探的眼神,道:“李姑娘不嫌我出?身卑微,她若愿意嫁,我便娶。”
谢折观察着严崖的表情,点了下头。
夜晚,雷电交加,大雨滂泼。长明殿内,内侍战战兢兢将圣旨递去,“陛下,册封李氏为贵妃的圣旨已拟好。”
“朕……知道了。”夏侯瑞坐在龙椅上咳嗽不休,边咳边用?尽最?大力气?抓起御玺,想要盖到圣旨上面。
这时殿中响起匆忙急促的脚步声,萧怀信一身雨水,衣发皆湿,不顾内侍阻拦冲到御前,一抓摁住夏侯瑞覆在御玺上的手,用?嘶哑的嗓子?喝道:“陛下荒唐!”
夏侯瑞怒瞪萧怀信,眼中讥讽无比,冷笑道:“荒唐?李妃虽是先皇妃嫔,却已身怀朕的子?嗣,朕理所应当把她册立为朕的妃子?,哪里荒唐?何来荒唐!”
萧怀信双目猩红,手纹丝不动。
夏侯瑞气?急攻心咳嗽一通,血丝都从嘴角蜿蜒而?出?,声音却虚弱固执,直直盯着萧怀信的眼睛质问:“朕迟早是要死的,这个位子?舅舅不要,难道还不让朕把它留给朕自?己?的孩子?吗?”
萧怀信身形僵住,狰狞不辨五官的脸上竟有三分茫然浮现。
直到此刻他才彻底明白,原来他的外甥,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皇位给他,军权给谢折,皇权与?军权制衡,同样?觊觎军权的王家,便无论如何都留不得。
“玉玺……”夏侯瑞努力想要挣脱萧怀信的控制,濒死的困兽一般,全身发抖朝他咆哮,“御玺给我!”
萧怀信甩开夏侯瑞的手,彻底夺起御玺,转身欲往殿门走去,冷声道:“陛下还是死了这条心为妙,李太妃只能是李太妃,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陛下的,自?然也不能生下来。”
夏侯瑞此刻全无帝王该有的样?子?,竟像个小?孩子?一样?扑上去与?萧怀信争夺耍起无赖,两只眼睛通红,吁吁喘着急气?道:“给我!御玺给我!给我!”
萧怀信下意识一推,夏侯瑞径直倒地,呕出?一大口血。萧怀信目光一颤,步伐迈出?,似乎是想要上前将人扶起。
在他手悬出?的瞬间?,夏侯瑞艰难撑起头颅,看着萧怀信,咧嘴笑道:“舅舅,其实你?从来都不曾在乎过我吧。”
“当年你?假死脱身,中间?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去辽北看我,可是你?没有。”
“你?知道吗,辽北真的很冷,若没有谢折在,我熬不过第?一个冬天。”
“舅舅,”夏侯瑞笑容更深了些,鲜红的血珠顺着嘴角流下,苦水般蜿蜒入颈项,“我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啊。”
“一个复仇的工具,还是一个……不得不扶持的累赘?”
萧怀信掌心颤然,握在手中的御玺有摇摇欲坠之势。他猛地收紧手,决然转身,不再去看夏侯瑞一眼。
“萧怀信!”夏侯瑞哽咽大吼一声,“如果我母妃还在世,看你?这么欺负我,她一定会难过的!”
萧怀信步伐顿住,彻底走不动了。
殿门外雨势滂泼,乌云强压,雷闪轰隆而?过,飞掠过的强光打在那道瘦削的背影上,显出?寒刃出?鞘的冷峻,与?寂寥。
萧怀信松了手,御玺落地,迈出?步伐,走入了犹如深渊巨口的漆黑雨色中。
夏侯瑞连忙叱骂内侍将御玺捡回,经内侍搀扶回龙椅坐好,用?尽全身力气?拿起御玺,用?力盖在了圣旨上。
朱砂灼目,犹似鲜血。夏侯瑞看着方正墨痕,眼中直直滑泪,哈哈大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后妃李氏贤良淑德,知书达理,甚慰朕心,着即册封贵妃,赐封号娴,钦此——”
天色熹微,凉雨殿外雨声滴答,朦胧晨雾弥漫廊庑,遮掩住了夏末草木该有的鲜活生气?,徒留轮廓模糊。
李萼叩首,“臣妾谢陛下隆恩。”
内侍连忙叫起,满脸谄媚笑意,要她保重好身子?,好为皇家开枝散叶。
李萼笑不达眼底,在内侍走后,垂眸望向平坦小?腹,眼底笑意彻底消失殆尽,只剩浓密愁云。
次年,春三月。
凉雨殿外跪满僧人,经声震耳,紧闭的殿门中,时不时传出?女子?凄厉的叫声。
年轻的帝王在殿外来回踱步,急火攻心之下,行将就木的身体竟也有了几分活人神采,原本苍白发青的脸色也隐隐透出?血色。
“陛下,到时辰了,该吃药了。”内侍上前小?心翼翼道。
夏侯瑞皱眉,“贵妃难产,朕心急如焚,哪有心情服药。”
内侍:“可太医说过的,这药要一日一服不可中断,一个多月都喝过来了,这是最?后一服,陛下龙体为重,还是服下为妙。”
夏侯瑞内心厌烦,可听着殿里面嘈乱的动静,已没心情为这点小?事发火,端起药碗便一饮而?尽。
药汁溢出?嘴角,漆黑浓稠的颜色,竟有些像红到发黑的人血。
夏侯瑞喝完药将碗顺手一扔,取帕擦嘴道:“对了,丞相现在何处,朕感觉已有好久未曾见过他了。”
内侍面色闪烁, 低着头道:“丞相大人常有要事在身,不能时?常陪伴圣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陛下息怒,想?来若丞相得空, 必会赶来面圣。”
夏侯瑞冷哼一声,“什么事能比贵妃产子?更为重要, 他也算朕的亲舅舅,他难道就不想?亲眼看到朕的孩子出世吗。”
这时?, 只听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夏侯瑞的双眸顷刻亮了起来, 都没等?到产婆道喜, 便?直奔殿门而去。
推开?殿门,扑鼻的血腥气弥漫。夏侯瑞便跟闻不到一样,急匆匆瞥了眼那?小小一团的婴儿, 便?跑到榻前紧张道:“李姐姐,你可还好?”
李萼面色苍白?,乌发被汗水浸透, 憔悴难以?言说。她轻轻摇了摇头, 嘴角勾出一抹极浅的笑, 气息微弱地?道:“臣妾无碍,陛下真龙天子?, 怎可擅入血腥之地?,还是快快出去为好。”
夏侯瑞:“朕实在担心你的安危,在外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朕会更着急的。”
李萼湿润的长睫颤动一下,眼眸顷刻暗淡无光, “丞相,没有过来么?”
夏侯瑞颇有怨气道:“丞相日理万机,自无暇抽身。”
李萼点了下头,神?态中的落寞无处遁形,笑意也变得苦涩无比。
夏侯瑞沉默一二,看着李萼,终究道:“李姐姐你等?着,朕一定将他传唤过来,他若不来,朕就是绑,也一定将他绑来。”
说完未等?李萼表态,夏侯瑞起身便?朝殿外走去,不顾宫人阻拦追问?。
丞相府。
草木杂生缺少打理,春日的韶光未能照入幽深府邸,白?亮的日头下,仍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阴暗。
夏侯瑞亲自登门,身上的龙袍未曾更换,入门便?命护卫将萧怀信找到带到自己面前?,不管他在做什么。可整整半晌过去,偌大个丞相府,除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管家和杂役若干,再没有多余身影。
夏侯瑞知道萧怀信若在外走动必有眼线将他的消息传入宫中,而这一月来音讯全无,便?料定他没有离开?过这座府邸,只是不知藏身何处。
他环绕了眼周遭,命人将那?管家押到面前?,仅是威胁了两句,管家便?将萧怀信的下落全盘托出。
夏侯瑞一脚踹开?密室的门,里面烛光闪烁,幽深不见天日,扑面便?是浓郁的腥腻之气。密室尽头的暗处,一抹瘦削的身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睡着。
夏侯瑞被污浊的空气呛到,咳嗽着走去,皱紧眉头道:“还真是找了个好地?方躲着,这一天让朕好找,今日是什么日子?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现在即刻进宫,不得有——”
后面的字未来得及说出,夏侯瑞的双瞳骤然一紧。
阴暗起伏的光影下,萧怀信的心口鲜红一片,手旁边有一把?尖刀,刀旁放着碗,碗底有干涸发暗的血迹,触目惊心的红。
夏侯瑞钉死在原地?一般,就这么怔怔看了许久,魂魄仿佛抽离。突然,他回过神?来,大步上前?扑到萧怀信身前?,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刺杀了你?舅舅?舅舅你跟我说句话?!太医!快传太医!”
待等?太医赶到,当着夏侯瑞的面将萧怀信心口的衣料揭开?,夏侯瑞方知方才所受刺激不过万分之一。
萧怀信的心口皮开?肉绽,刀痕重叠,已经没有一寸好肉。
夏侯瑞的目光从伤到刀,再看到碗,碗中的血迹,脑海中轰然闪过这一个月以?来被自己忽略过的诸多细节,喉咙里蓦然便?涌起一股血腥味道,他支撑不住,扶腰干呕起来,眼中血丝密布,眼泪流了满脸,胸口喘不过气一样地?大起大伏着。
内侍前?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他踉跄走到萧怀信跟前?,看着那?张狰狞丑陋的脸,好像再也睁不起来的双目,极力压制住声音中的崩溃,咬牙切齿道:“谁准你这么做的。”
“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心头血给我当药引子?!你以?为这样朕就能长命百岁吗!”
“你岂能信那?些神?棍的鬼话?!你个蠢货!”
夏侯瑞满面泪痕,再想?启唇痛骂,嗓子?已发不出丝毫声音,他再也支撑不住,颓然瘫倒在地?,哭着对萧怀信道:“朕需要你这样吗!朕都没有发话?,谁准允你如此行为!”
“舅舅,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你睁开?眼,我求求你了!”
哭声中,萧怀信的指尖颤动一二,眼睫抖了两下,有缓慢睁眼之势。
夏侯瑞两眼放光,连忙握住萧怀信的手,“舅舅!舅舅!”
萧怀信睁眼看到夏侯瑞,声音嘶哑道:“贵妃如何了。”
夏侯瑞着急说道:“母子?平安,一切顺遂。”
萧怀信空洞无光的眼眸中闪现三分柔意,旋即便?又恢复一如往常的孤寂。
他道:“萧氏大仇得报,我夙愿已清,已无留恋。只一件,为了大周江山着想?,望陛下务必要答应。”
夏侯瑞意识到他这是在交代遗言,分明一点不想?答应,又怕日后追悔莫及,便?道:“你说。”
萧怀信气息陡然强硬,斩钉截铁道:“我死以?后,护国公世子?谢光交由康乐谢氏抚养,除却生辰节日,不可与生母会面。”
夏侯瑞皱了眉头,“舅舅这是在担心,以?后谢光长大,会和谢折联手,威胁我的皇位吗?”
萧怀信不置可否,显然默认。
夏侯瑞:“谢折不会的,以?他的性情,只要我不逼他,他就算是死,也不会将手伸到龙椅上。”
萧怀信反抓住夏侯瑞的手,逐渐失去焦点的双目盯紧了他,一字一顿道:“陛下,人都是会变的。”
天下至亲不过父子?,父子?相残的戏码却从来没有少过,何况君臣。
夏侯瑞仍在犹豫,“谢光尚幼,如何远离生母而活,而且舅舅你有所不知,谢折与他本就是……”
萧怀信手上猛然用?力,最后一口气涌上喉头,大喘一口气低吼着说:“陛下,答应我。”
夏侯瑞愣住,来不及反应,心一横,咬牙答应。
萧怀信笑了,最后一丝力气也在此时?用?尽,双眸渐渐闭合,手上力度跟着散去。
夏侯瑞不敢眨眼,眼睁睁看着萧怀信的气息一点点消失殆尽,即便?极力压抑,浑身也在不自觉的发着抖,满口血腥。他艰难启唇,小心翼翼地?呼唤:“舅舅……”
“舅舅……”
“舅舅!”
夏侯瑞语无伦次,一遍遍叫着舅舅,除此之外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有的只是绝望至极的呜咽。他趴在萧怀信身上,如同幼时?跌倒受伤趴在母妃怀中哭诉委屈。
可惜,没有人可以?给他回应了。
夕阳如血,夏侯瑞失魂落魄回到宫里,龙辇未行至几?步,便?有内侍急匆匆赶来,面色仓皇惊恐,面朝龙辇跪下道:“不,不好了陛下,贵妃娘娘在您走后突发血崩,太医院全力救治半日未果,如今束手无策,人已,已……”
夏侯瑞头脑眩晕无比,刚经历完萧怀信之死,他人都是木的,已经连下意识的震惊都没有了,只怔怔道::“人已如何了?”
“已经……快要不行了。”
昏黄落日下,一行飞鸟掠过,惊动了默然无声的影子?。
有风过,地?面的影子?动了一下,僵硬微小的弧度。夏侯瑞声音艰涩:“改驾凉雨殿。”
殿门被从里面拉开?,一身是血的产婆从中跑了出来,跪在夏侯瑞面前?,瑟瑟发抖道:“贵妃娘娘血崩不止,已回天乏术了,陛下快进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