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香—— by罗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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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瑞步入殿中,看到榻上脸色苍白?的李萼,浑身颤栗一下,此时?才算如梦初醒,怒斥跪了满地?的御医:“这是怎么回事!朕走时?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血崩了!”
御医战战兢兢道:“贵妃娘娘体质羸弱,产子?本比常人艰难,产后血崩事发突然,微臣已经尽全力救治娘娘了,求陛下留臣等?一条性命。”
夏侯瑞冷嗤,从唇齿间挤出狠话?,“留你们性命?都给我听好了,救不活贵妃,朕砍了你们所有人给她陪葬!”
这时?,榻上的李萼发出声音,细若游丝,虚弱呼唤着:“陛下……陛下……”
夏侯瑞飞身过去,“李姐姐,我在,我在。”
李萼冲他轻轻摇头,“不要牵连无辜,我命既如此,不可强求。”
夏侯瑞一直摇头流泪,不愿接受。
李萼余光看着夏侯瑞空荡的身后,没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她的眼神?更加灰暗下去,酸涩小声地?道:“他……还是不愿意来见我吗。”
夏侯瑞眼神?躲了一下,强颜欢笑道:“舅舅他很忙,暂时?抽不开?身过来,李姐姐你坚持住,等?你身体好起来,一切都来日方长。”
李萼无声发笑,微微摇头,“只可惜,我已没有来日了。”
忽然,她胸口大肆伏动一下,张口吐出一口气,两眼便?涣散开?。她死死盯着空荡的宫宇上空,用?尽全力笑说一句:“轻舟,你好狠的心呐。”
说完,彻底断气。
凉雨殿中哭声一片。
宫人的哭声,婴儿的哭声,迟来的李噙露的哭声,杂乱无章,绕在一起,搅乱脑浆。
夏侯瑞坐在榻边,握住李萼的手不言不语,,从天黑到天亮,坐了整整一夜。
清晨,旭日东升,第一缕金辉刺破云层,降落在凉雨殿的门前?,琉璃瓦熠熠生辉,万物如新。
夏侯瑞松开?掌中已经僵硬的纤手,仔细安放,柔声道:“好好睡吧李姐姐,这些年,辛苦你了。”
内侍小心翼翼围上前?,大气不敢出,“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夏侯瑞站起身,看向殿门的光亮,飞舞在光中的浮尘,雀跃欢快如若飞蛾,扑向命中注定的火。
“传朕旨意。”
夏侯瑞道:“护国公世子?谢光年幼稚嫩,正是需悉心教导之时?,子?不教而父之过,护国公已不在人世,朕命御史谢寒松将其抱到膝下教养直至成人袭爵,期间除却生辰节日,不可与生母会面。”
长明殿里死寂一片, 宫人屏声息气。夏侯瑞身上的龙袍不见,改为一身麻服,低头?正在提笔写祭文?, 绢布轻而笔锋重,不知写到哪个字, 墨渍浸透布料,晕染开, 像大团浓稠的血。
殿门哐当大开,阳光忽入, 夏侯瑞的眉眼被光芒蛰到, 眉心跳动了一下, 抬起眼眸, 看到来者,苍白的面上浮现一丝戏谑的笑,道:“长源如此匆忙而来, 可是有要事?着急见朕?”
谢折背对强光,周身气势冷沉,双眸直直盯着龙椅上的帝王, 咬字坚决, “世子?谢光尚幼, 不可离开生母,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夏侯瑞落下笔, 笑声依旧,笑后吐一口气,似是有些无奈地道:“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 不过是把孩子?交给他的叔公教养罢了,谢御史为人清正, 长源难道还担心你的侄儿会被他教坏吗?”
听到“侄儿?”二字,谢折眼底的冷意更重了些?,启唇反驳:“陛下——”
夏侯瑞忽道:“丞相死了。”
殿中光影蓦然沉了下去,谢折顿了下,道:“臣已有所耳闻。”
“将谢光抱给谢寒松抚养,是他的遗言,”夏侯瑞的指尖不自觉已抚上祭文?中的墨痕,叹息道,“他是朕的亲舅舅,也是大周的丞相,他的话?,朕不能?不遵。”
谢折面不改色,道:“可臣若不愿意呢。”
夏侯瑞看着他的脸,唇上笑意不变,“长源有何身份不去愿意?”
“谢光是你的侄儿?,不是你的儿?子?。”
谢折眼底未有波澜,黑眸只是冷冷看着夏侯瑞,杀气油然而生,阴森骇人。
夏侯瑞张口咳嗽了一声,霎时?间,弓箭手堵满殿门,将阳光遮蔽完全,殿中便彻底阴暗下来。他浑然不觉,动手将祭文?拨到一边,摆上棋子?,云淡风轻道:“过来吧,天?色尚早,大将军先?陪朕下盘棋,不杀上一局,怎知后面鹿死谁手。”
谢折脚步未动,手已覆上腰间刀柄,直过去有半炷香,方强压下身上杀气,朝那尊位迈出步伐。
日头?西斜,黄昏笼罩。
贺兰香坐在美人榻,抱着怀中已睡熟的孩儿?,看到细辛忧心忡忡的脸,平静问道:“谢折还没回来吗。”
细辛安慰道:“主子?不必担心,将军一定能?帮您将小世子?留在身边,不让您忍受母子?分离之苦。”
贺兰香听后半晌未言,低头?看着怀中孩儿?熟睡中的小脸。
谢光随她,皮肤雪□□嫩,加上喂得太好,一身肉乎乎,活像一颗小糯米团子?,身上满是清甜的奶香。
她温柔摸了把孩子?的小脸,小家伙不知梦到了什么,甜甜地笑了一下,贺兰香也跟着笑了下,待等笑容敛去,她眼中的光芒亦跟着孤寂下来,沉默过后启唇吩咐:“备马套车。”
细辛狐疑:“主子?要去哪里?”
贺兰香顺手扯起一块毡毯裹在谢光身上,道:“谢家。”
细辛这下懂了贺兰香的意思?,着急道:“主子?不可啊!为何不再?等等呢?宫里还没有消息传出来,再?说有将军在,咱们就算抗旨不遵有有何不可,横竖有他护着……”
“你还没看出来吗?”
贺兰香道:“丞相已死,百官群龙无首,正是混乱之时?,谢折能?为了我和孩子?冲冠一怒,陛下却不见得便如往常一样对他的话?唯命是从。收回圣旨可大可小,可兔子?逼急了都能?咬人,何况帝王。”
此事?若有转圜余地,早在谢折入宫不久便该传出好消息,如今一天?下来毫无眉目,便已说明一切。
怕是夏侯瑞反将一军,故意困住谢折,逼她做出选择。
李萼和萧怀信都死了,宫里虽未传出什么大动静,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贺兰香其实挺害怕此时?的夏侯瑞。
“可是主子?……”细辛看着谢光玉雪可爱的睡颜,一脸的于心不忍。
贺兰香低头?,看着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眼底泛红,口吻却决然,“不必可是,去备马。”
王氏自谢姝离家出走后便未笑过,此刻端详着谢光的小脸,竟难得流露喜色,满脸慈爱道:“生得真好,像你,仔细看眉宇间,又有几分晖儿?幼时?的影子?。”
贺兰香呷了口茶,低头?只是微笑,余光落在细辛怀中的孩儿?身上,眼底满是苦涩。
王氏对身后乳母使了个眼色,对方便款步上前,将谢光从细辛身上抱过。小谢光被动作所惊,迷迷糊糊便醒了来,醒来便哭,朝贺兰香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咿呀呀地口齿不清道:“娘,娘亲……”
贺兰香再?控制不住,两眼通红,手要抓住椅子?的扶手才不使自己站起来。
王氏道:“你只管放心,你以后随时?能?够上门看他,你叔父也定会好好教导他的,既是身为长辈的职责,也是对晖儿?的一个交代?。”
贺兰香点头?,强颜欢笑,眼睛自始至终都在孩子?身上。她并不担心谢光的安危,相反,除了在她身边,没有比把他养在康乐谢氏安全的的地方,加上有圣旨在,孩子?但凡有些?差错都是牵连整个家族的大罪,王氏和谢寒松也不是傻子?,只要有谢折一日在,谢光都是不可或缺的筹码。谢寒松性情孤高了些?,品性却无可挑剔之处,贺兰香并不担心他会把谢光教坏。
可……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啊,她怎能?割舍得下。
谢光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哭得越发厉害,脸颊红通通一团,拼命将手伸向贺兰香,咿呀叫娘。
贺兰香实在坚持不住,生怕不顾后果夺过孩子?,遂起身朝王氏告辞,“天?色不早,侄媳回去了,从此以后,光儿?便托付给婶母照料了。”
王氏点头?,“既如此,你路上当心。”
贺兰香迈出步伐,谢光的哭声传入她耳朵,她两眼通红,一路强忍眼泪头?也不敢回,直到出了谢府,方泪如雨下,无论细辛如何安慰都无法?平复。
夜晚,房中酒气弥漫,贺兰香摸着孩子?未带走的衣物,嗅着上面的奶香气,仰头?不停饮酒,泪珠一颗颗从眼角滑落。
一道高大的身影踏入房中,看到她的样子?,步伐凝滞一二,紧接着上前,夺过她手里的酒壶,略有些?愠怒道:“别?喝了。”
贺兰香抬眸,眼神坠入一双深不见底的幽深黑瞳中,不由得轻嗤一声,“兰姨死了,我娘死了,贵妃娘娘死了,现在连我自己的孩子?也要假手于他人抚养,谢折,我发现我留不住人,我什么人都留不住。”
谢折看着她的样子?,克制不住心疼似的,手落在她的肩上,手掌包住圆润肩头?,口吻郑重,“有我在你身边。”
贺兰香笑了一下,对他摇头?说:“我不要你,我要我的儿?子?。”
她昏睡过去,身体倒入谢折怀中,再?无力气。
三年后,腊月三十。
冰雪未融,毡帘阻隔了外界寒气,房内温暖如春,榻上小案摆满了各式糕点果脯,散发清甜诱人的香气。
贺兰香坐不住,望着毡帘来回走动着,时?不时?整理衣衽和袖口,焦急地问细辛:“我穿这身可显得温柔慈爱?发髻可有不对之处?我昨夜辗转难眠,眼下脸可显得憔悴难看?”
正说着,外面便传来窸窣的走动声,毡帘从外挑开,风雪涌入,雪花打着旋儿?飞落,融化在男孩白皙透红的鼻尖。
谢光身着宝蓝色鹿同春纹绸袄,外罩金桂色白兔毛斗篷,小小的一个,仙童似的粉雕玉琢,进门便双手拱起,小大人似的恭恭敬敬朝贺兰香行礼:“儿?子?见过母亲。”
贺兰香喜笑颜开,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扶起他,将他抱到怀中好一顿亲,亲完握住他的手,竟皱了下眉头?说:“手怎么冷成?这样,出门时?婆子?连个手炉都不知道给你备吗?”
谢光摇头?,胖嘟嘟的一张小脸,却学成?人一样扳住五官,认真道:“母亲休要气恼,是儿?子?自己不喜揣手炉,与他人无关。”
贺兰香知道这定是婆子?疏忽,可怜这小小的孩子?还要帮忙开拓,顿时?更加心疼,眼眶便要发红。
细辛见状忙提醒贺兰香将谢光抱到榻上暖和,贺兰香这才没有失态。
房中太过暖和,小谢光靠在母亲怀中,没多久便打起瞌睡,却还坚持着,不愿将眼合上。
贺兰香轻声道:“困了睡便是,离太阳落山还早着,年夜饭要等天?黑才能?备好。”
谢光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礼数”,“规矩”,贺兰香没听清,问他在说什么,他下意识往她怀抱里又缩了缩,有些?苦恼地道:“我想再?多看看母亲。”
贺兰香听到这话?,心都快化没了,忙笑着说:“娘抱着你睡,一步也不离开,等你醒了,想看多久,娘都在。”
谢光这才安心,窝在贺兰香怀里慢慢合眼。
待等他睡着,贺兰香轻轻地捏了捏儿?子?的脸颊,又摸着他的小手,叹息道:“我总觉得光儿?比他去年生辰时?瘦多了,可见身边伺候的人有多怠慢。”
细辛听出她的顾虑,道:“孩子?总要抽条的,主子?莫要多想了,这三年以来,世子?在谢府的吃穿用度您是知道的,谢夫人对待自己的亲孙儿?也不过如此了,下人的不周到说两嘴便是了,不要伤了表面和气才好。”
贺兰香想想也是,低头?看到谢光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将他送走的那日,三年时?光弹指挥间,她的孩子?忽然便这般大了,还是如此乖巧懂事?,既欣慰,又有些?怅然。
这时?,门外丫鬟传道:“夫人,将军来了。”
贺兰香有些意外, 看了眼孩子,正迟疑,谢折便已?进门。
想必是从军营而来, 他身?上?的冷甲未卸,寒冬泠冽之气充斥全身?, 威严不可逼视,与房中温暖柔软格格不入。
贺兰香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轻轻拍着谢光的后?背,周身?宛若柔光环绕, 恬静动人, 宛若画卷。
谢折便放慢脚步, 等走?到她身?边, 他顿住步伐,静静看着那熟睡中的小小孩童,五官轮廓分明极肖贺兰香, 细看下,唇角眉梢却又与他如出一辙。
不过这点细微的巧合,大抵从未有?人多?心过。
在意的, 只?有?他一人而已?。
谢折收回视线, 只?看了这一眼, 作?势便要转身?离开。
贺兰香叫住他,语气顿了顿, 略有?怅然道:“今夜早些回来,一起吃顿年夜饭吧,这么?多?年了, 还从没有?一起吃过饭,光儿都快不认识你是谁了。”
谢折未答, 离开。
夜晚,玲琅美味铺设满满一桌,贺兰香不停给谢光夹菜,温柔道:“光儿尝尝这道珍珠鱼丸,娘记得你先前最爱吃了。”
谢光乖巧道:“多?谢母亲。”
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丫鬟们的一声“见过将军”,紧接着房门便被打开,脚步声入内,谢光抬头,对上?谢折的脸,咀嚼的动作?顿时停下,睁着两?只?忽闪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谢折瞥了眼他,径直上?前落座,身?躯伟岸,幼小的孩童在他面?前如同参天巨树旁的柔嫩小草。
谢光鹌鹑似的,大气不敢出,直到贺兰香提醒,“光儿,叫大伯。”他才连忙跳下凳子端起手道:“侄儿见过大伯,未等大伯驾到便擅自开席,侄儿向大伯请罪。”
贺兰香将他扶起来,嗔道:“光儿说什么?呢,都是一家人,他是你亲大伯啊,怎会在意这些。”
谢折听着“大伯”二字,怎么?听怎么?不顺耳,一时分不清贺兰香是有?意还是无意膈应他,沉着神情,未置一词。
谢光便更不自在了,碗里的鱼丸都不再往嘴里送。
贺兰香白了谢折一眼,有?些不悦。
谢折便启唇,不冷不热道:“小小年纪如此?懂礼数,谢御史倒很会教你。”
谢光道:“叔公说过,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侄儿身?为晚辈,在家更该牢记教导。”
谢折点头,“吃饭吧。”
谢光嘴上?称是,却迟迟不敢动筷,身?体也下意识朝贺兰香倾斜,十分需要母亲保护的样子。
贺兰香只?当孩子小被保护太好,害怕谢折这样一身?杀气的人也是正常,小声安慰了几句,未将谢光的表现?太放心上?。
夜晚,贺兰香唱着童谣哄谢光入睡,谢光被母亲抱在怀中,很快便被困意席卷,却还强撑着不肯睡,嘴里喃喃背着“其为人也孝弟,而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
贺兰香忍俊不禁,问道:“头头是道的,背的什么??”
谢光:“回母亲,是论语。明日回到叔公身?边,他要抽查我的。”
贺兰香讶异道:“你才四岁他便教你论语了,如此?深刻的学问,你能懂么??”
谢光道:“母亲放心,儿子能背便是能懂的。何况叔公说过,当下所学虽现?在不懂,长大便懂了,可若现?在不记,长大便也记不住了。”
贺兰香笑了,点头附和,又逗他,“似乎是这个?道理。那你跟娘说说,你刚刚背的那些都是什么?意思?”
谢光便端正神情,小大人似的娓娓道来,“一个?人若孝顺父母敬爱兄长,便很难去以下犯上?,人不喜欢以下犯上?,便永远也不会造反。君子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便是所谓的道。所以孝顺双亲,爱护兄弟,便是仁道的意义和根本。”
贺兰香由?衷赞叹:“我光儿真是厉害,这些道理娘都不知道,你现?在便知晓了,日后?长大了定会前途无量,大有?出息。”
谢光害羞起来,埋脸躲入贺兰香怀里。
贺兰香轻轻拍着他的背,“好了,怎么?被夸两?句就成这样了,接着背你的,娘爱听你说话。”
谢光便继续背道:“……五常者,父子之慈孝也,君臣之敬忠也,夫妇之爱亲也,兄弟之悌怀也,朋友之诚信也,父慈于子,子孝于父,君敬于臣,臣忠于君,夫爱于妇,妇亲于夫,兄悌于弟,弟怀手兄……”
许是困了,谢光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安静下来。
贺兰香只?当他是睡着了,怀抱便放松了些,想将被子再掖一掖。
这时,这四岁孩童用稚嫩的声音发出突兀一句,“母亲,大伯日后?会杀了我么??”
贺兰香惊了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反问:“你在说什么?,你大伯他为何要杀你?”
小谢光垂了眼眸,纤长的眼睫覆盖住瞳光,沉默一二道:“大伯杀了我父亲,自然也会杀了我。”
一瞬间,贺兰香几乎魂飞魄散。
“这些……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贺兰香克制住发抖的声音,极力维持平静。
谢光不说话了,眼睛垂得更往下了,不足四岁的孩子,表情里竟有?怀揣心事的沉重。
贺兰香抱紧他郑重道:“我不管这些浑话都是谁告诉你的,但?是光儿你要相信,在这个?世?上?,除了娘以外,任何人都有?可能会害你,只?有?你大伯不会,因为你可是他的——”
谢光抬起小脸,狐疑地看着贺兰香,“母亲想要说什么??”
贺兰香咬了咬牙,将呼之欲出的真相强压下去,佯装镇定道:“你可是他的亲侄儿,血浓于水,他怎会对你起伤害之心?”
谢光低下了脸,没说话,将信将疑的样子。
贺兰香摸着他的头,柔声道:“好了,不要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快些睡吧,你不是说明日你叔公要考你论语吗,睡不好觉脑子可是会变迟钝的。”
谢光总算闭上?眼睛,过了没有?多?久,呼吸便变得绵长均匀。
贺兰香见儿子睡熟,自己?也躺好酝酿睡意,可两?炷香过去,无论她如何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觉,睁眼看见儿子雪白可爱的小脸,更是五味杂陈。
她干脆坐起身?,吩咐细辛看好孩子,问出谢折此?时在军营,便毅然决然道:“备马,我要去找谢折。”
篝火连天,众多?无家可归的将士留营庆祝除夕,谢折陪同庆贺,神情却在欢声笑语中有?些寂寥,仿佛在思念什么?人。
有?部下留意到,遂道:“将军在想什么??竟这般走?神。”
谢折未语,举起酒坛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喝完道:“你们继续,我回帐。”众人挽留无果,只?好遵命。
他回到军帐中,本想清空思绪不再去想贺兰香,结果一只?脚迈入,抬眼便是那张熟悉的容颜。
贺兰香身?穿黑色披衣,脖颈处露出寝衣的雪白薄纱,乌发垂腰,未施粉黛,眉眼间带有?焦虑,显然是在床榻上?着急赶来。
还未等谢折开口,她便慌张道:“你必须想办法让光儿回到我身?边!你知道他今日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你把他的父亲杀了,所以你以后?也会杀了他!这种话是谁教给他的?谢寒松还是王氏?还是那些碎嘴的下人婆子?谢折你听着,我不能再容忍我的孩子不在我身?边长大了,我要他回来!”
贺兰香说到后?面?已?泣不成声,眼泪布满脸颊,打红肌肤,带雨梨花般不胜柔弱。
鬼使神差的,谢折回忆起第一次在这帐中见到贺兰香的场面?。
也是这么?一身?披衣,却浓妆艳抹,笑眼盈盈,借着量体的由?头逼近他的身?边,香气抵得过天罗地网,笼罩了他一身?。面?对他的杀意,她也只?是扯唇讥讽一笑,轻飘飘地说:“因为我只?是需要生下一个?孩子,而非一定是我夫君的孩子,不是吗。”
而此?刻在他眼前的她,满面?泪容,双肩颤栗。
谢折走?过去,伸手抚上?她的脸颊,道:“好,我答应你。”
未料到他如此?干脆,倒让贺兰香愣了一愣,后?知后?觉地蹙起眉道:“不会困难么??”
谢折看着她的眼道:“只?要你开口。”
贺兰香哑然,不禁与他对视。
他抹去贺兰香脸上?的泪痕,指腹上?还有?残余的酒香,融在粉腻的肌肤上?,擦完脸,指腹向下,落在她的脖子上?,轻轻拭去滑落至锁骨的泪珠。
烛火摇晃,两?个?人的呼吸逐渐都有?些烫。
这时,帐外响起声音:“将军可否歇下,弟兄们正在举行角抵,想请将军过去评判公正。”
二人间短暂的旖旎被打破,贺兰香低下头,谢折亦自觉收手,朝帐外道:“知道了,你先退下。”
“是。”
贺兰香自己?将眼角细微泪珠拭尽,“你答应了我,便要做到,不可出尔反尔。夜已?深,光儿醒来看不见我会哭闹,我回去了。”
谢折嗯了声,未留她。
贺兰香走?到毡门前,步伐犹豫一二,转脸看向谢折道:“虽说是过节,你也少饮些酒,伤身?。”
谢折点了下头, 在贺兰香走后?,他垂眸看着指尖,仿佛上面沾染的潮湿香气还未消散, 沿着指间缝隙缠绕,漫至心梢。
“我教给你的话, 都记住了吗?”
寒风凛冽,拍打在厚重的毡帘上, 本该通往谢府的马车此刻却前往皇宫,车厢内, 小谢光坐姿端正, 却连脸都不敢抬一下, 小声回应道:“记住了。”
谢折看着眼前这大气不敢出?的小不点, 语气里威严不减,沉声道?:“到了陛下面前,该怎么说?。”
谢光有板有眼, “小臣年幼离母,自记事起便日夜思念母亲,不敢声张, 只能强压于心, 今年除夕, 小臣回?到母亲身边,发现母亲同样思念小臣, 而且郁结于心,已伤及身体。孔圣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之?恩, 当来世结草衔环。小臣年幼,能力不足, 万事身不由己,一心只想回?母身旁尽孝,看到母亲身体恢复康健,求陛下成全小臣一片孝心。”
谢折满意?点头,“其?实也根本不用你说?如此多,我会给你将?路铺好,到时候陛下问你什么,你答便是了。”
谢光乖巧点头,不敢多言。
车厢内安静无比,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坐姿端正如出?一辙,也如出?一辙的沉默寡言,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过?了片刻,谢光似是鼓足勇气,轻轻转过?头道?:“只要按大伯说?的做,我就?能日日与母亲在一起了么?”
谢折回?答简短:“是。”
谢光不再说?话,过?了会儿,又问:“那我以后?,还能见到叔公吗?”
谢折瞥他一眼,语气平淡,分不清喜怒,“你若想见,随时能见。”
谢光长舒一口气,似乎悬着的心终于安放下去。
长明殿内,夏侯瑞问了谢光许多问题,谢光按照谢折先?前交代的,一一回?答过?去,随后?便被命令退下,由宫人带去玩耍。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圣,以往谢寒松也时常带他入宫请安,但从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令他不自在。
小小的谢光尚且不知何为直觉,可他总觉得,他大伯自从见了陛下以后?,身上的气势不知为何便冷下去许多。哪怕他大伯肯来就?不苟言笑。
谢光伏地叩首,规规矩矩地朝龙椅上的天子道?:“小臣告退。”
“去吧。”
夏侯瑞的目光定格在小小的孩子身上,从内殿到外殿,再到响起的殿门声,才?终于收回?视线。
夏侯瑞唇上噙笑,眼神落到谢折的身上,道?:“长源,其?实你已看出?,朕命不久矣,是吗。”
否则怎会如此直白行事,带着孩子就?敢进宫请命,谢折这是吃准了他夏侯瑞接下来会拿他没有办法。
谢折眉目冷沉,启唇:“陛下贵为真龙天子,该当千秋万岁,谈何命不久矣。”
夏侯瑞笑,“这话朕听听也就?罢了,偷来的三年寿命,上天对朕已算不薄,朕已不敢奢求更多,只有一桩——”
夏侯瑞眼中光彩倏然柔和许多,眼底亦涌出?许多落寞,“朕时日无多,而太子年幼,需要陪伴,朕要谢光入宫作为太子伴读,同吃同住,与太子朝夕相伴。”
谢折陡然抬眸,直直盯着夏侯瑞。
面对谢折阴沉的神情,夏侯瑞却是释怀叹气,云淡风轻道?:“长源,你别怨朕,朕终究是要防着你些?的。”
“朕需要一个能够掣肘你力量的人,不是谢光,也会是别人,与其?是别人,还不如是谢光。”
夏侯瑞唇上浮起一丝笑,眼眸意?味深长地盯着谢折的脸,“起码,若真到了那一日,朕敢保证,你对他下不去手。”
“你是谁。”
长明殿偏殿内,谢光看着躲在阴影处哭泣的幼小身影,语气狐疑。
男孩比他还要矮一个个头,身穿明黄锦袍,脸颊哭得红彤彤的,衬得两只湿漉漉的眼睛越发明亮漆黑。
小孩有些?被吓到,紧张之?下,说?话便结巴,“我……我是夏侯宁。”
谢光听到名字,神色变了一变,连忙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夏侯宁见惯了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大人,难得见到个差不多个头的,紧张过?去,便询问:“你又是谁。”
谢光:“小臣谢光,乃为护国公世子。”他又打量了一眼这小小的太子殿下,眼神定格在他脸颊的泪痕上,迟疑一二道?,“殿下为何在此哭泣?”
不说?还好,一说?,夏侯宁的眼中立刻又涌出?两行泪,连忙举手捂住眼睛,瘪着嘴巴抽噎道?:“他们都说?,我父皇要死了。”
谢光:“他们?”
夏侯宁:“宫人们……都是这样说?的。”
谢光道?:“宫人们有失规矩,殿下大可以问罪他们。”
夏侯宁吸了下鼻子,眼睫低垂,落寞地道?:“可我若将?他们赶跑了,便没有人陪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