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香—— by罗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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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燃起龙凤喜烛,烟丝袅袅升起,如梦似幻,所见?之处皆是精心布置过的?红。
王朝云一袭大红嫁衣坐在喜榻上,头顶凤冠随着她的?笑声止不住发晃。
她看着眼前,想象着文武百官在她面前行礼高呼皇后?千岁的?场面,沉下声音抬手道:“众卿平身。”
幻想过后?,笑声愈发难以自抑,简直要笑出泪来了。
过了这一夜,她就是尊贵的?皇后?娘娘,以后?还?会是太后?,皇太后?,五年的?忍辱负重算什么,她王朝云终究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王朝云卧倒在榻上,内心感受到了久违的?宁静,开?始计划明日一早都要处死谁。
忽然有钟声响起,足有二十七声,震耳欲聋。
待等声音平息,天地为之静寂。
王朝云逐渐松开?紧捂双耳的?手,还?未思索发生了什么,大殿门便被撞开?,进来一排太监几十个?侍卫,占满了坤宁宫内外。
“娘娘节哀顺变,”为首太监抹泪道,“陛下他……驾崩了。”
王朝云愣住了,旋即内心便涌上一阵狂喜,却强装悲痛道:“驾崩?好端端的?,陛下怎么说走就走了,这让本宫该如何活下去??难道要本宫独自抚育太子,辅佐他登基为帝吗,这可真是……”
真是太好了。
这夏侯瑞死得太是时候,她才做了一天皇后?,转眼便要做太后?,实在是天助她也。
“娘娘不必伤心。”
太监捧上一方小案,案上整齐放有毒酒匕首白绫。
“陛下担心留您一人孤苦,特地留有口谕,准您殉葬伴驾,在地下做一对佳偶天成,再?续夫妻情缘。”
王朝云站了起来,语气不由激烈,“你们是什么意思,本宫听不明白。”
太监道:“听不听得明白不重要,娘娘选一样吧,洒家也好送您上路,这走晚了,陛下他老人家可就要生气了。”
王朝云只?觉得眼前眩晕发昏,尚未发出质问张嘴便要喝骂:“我看谁敢动我!古往今来就没有皇后?殉葬的?道理,你们这是以下犯上!”
太监:“都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动手。”
王朝云瞪大眼睛道:“你们谁敢!本宫的?两个?哥哥都还?活着呢,他们不会允许你们这般对待本宫,你们现在就去?把他们给本宫叫来!”
几个?小内侍冲上前使蛮力摁住了她,为首太监阴笑道:“娘娘若不选,洒家便自己替您做主了。”
他伸手抓过酒杯,又抓住王朝云的?下巴高抬,作?势要将?毒酒灌入她的?口中。
王朝云如一条濒死的?鱼般挣扎不休,拼命晃动着头道:“本宫是皇后?,本宫纵然临死那也是皇后?,容不得你们这群阉人放肆!”
似是动了怒火,那太监的?力气陡然大了起来,尖声斥道:“来人!把她的?嘴给我掰开?!”
“放肆!本宫乃堂堂中宫皇后?,尊贵无双,你们怎敢,唔,唔唔——”
毒酒尽数灌入王朝云口中,王朝云不愿下咽,拼了命的?往外吐,但仍旧有少许进入喉咙,腹中的?烧灼疼痛几乎是转瞬即来,随着太监松手,她径直倒在地上,指着他们想要咒骂,张嘴却一口黑血吐出。
“你们……你们岂敢……”王朝云疼得动弹不得,浑身冒着冷汗,她脑海中开?始浮现自己这一生,从记事起日夜活在打骂中的?小女孩,到人人艳羡,众星捧月的?王氏千金,再?到这个?濒死挣扎的?皇后?。
无端的?,王朝云竟感到无比庆幸。
虽然快要死了,可还?好,她直到死都没有死在穷乡僻壤的?烂泥里,没有嫁给山野莽夫生几个?丑孩子整日吃糠咽菜草草结束这一生,她争过抢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把能做的?都做了,走到今日这步,她未有半点遗憾。
她死了也是皇后?薨逝,她的?名字仍将?青史留名,她的?梦从没有白做,她的?目标已?经实现了,她就是皇后?,名正言顺的?皇后?。
“走吧,药力还?长着,后?面还?有得忙,陛下临走追封李贵妃为德仁皇后?,咱们还?得接着往下颁旨呢。”
王朝云瞬间如梦初醒,哪怕疼得喘不过气不停吐血,也强撑着扬起声音:“你们说什么?你们刚刚说陛下,追封李贵妃为什么?”
“她是皇后?,本宫又算是什么?”
“本宫该怎么办!”
无人回?应她的?崩溃。
王朝云心中的?巨石轰然坍塌,□□的?疼痛不敌精神万分之一的?折磨。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的?名字被抹去?了,皇后?的?位置属于李萼那个?贱人,她王朝云,什么都得不到。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空欢喜。
王朝云心如死灰,可又不甘心至极,她努力抬头,看着温暖的?风榻,努力往榻上爬去?,她想证明没有输,她还?能撑住,她才不要死在冰凉的?地上。
临近凤榻半步之遥,王朝云再?吐出一大口血,浑身如脱线木偶,彻底昏死过去?,没了呼吸。
晚饭过后?,谢光在伏案习字,贺兰香坐在烛火旁,为他提前绣秋日衣物上的?图案。忽然细辛入内,对她耳语两句,她瞬间便喜极而泣,眼泪如断线珍珠。
谢光连忙顿笔,上前询问道:“母亲在哭什么。”
贺兰香笑着抹泪:“娘不是在哭,娘是在笑。”
谢光面露不解。
贺兰香吐出一口长气,似是释怀,似是无奈:“娘的?大仇终于得报了,为这一天,娘等得太久太久了。”
直接杀了王朝云与?其?说是报仇不如说是恩赐,只?有让她在临死之前看着自己费尽心思得到的?东西又幻灭粉碎,才堪堪足以抵过她所犯下的?罪孽。
谢光垂眸沉默,又蓦然抬眼道:“母亲也觉得,报仇很重要吗。”
贺兰香:“这是自然,血海深仇倘若不报,只?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快活,人活一世,该是何等麻木煎熬。”
“既是如此,”谢光沉吟着,眼中的?光倏然锐利,一双漆黑瞳仁冰冷无情,“母亲放心,等儿子长大,一定杀了谢折,为父亲报仇。”
162 章
贺兰香眸中泪珠顿时凝住, 惊愕许久方回过神,看着自己年幼的儿子,不可置信道:“你怎么能这样说, 为娘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谢折他可是你?的——”
“大伯”二字未来得及宣之于口, 谢光眸光倏然锐利,直直盯着贺兰香道:“是我的什么, 母亲您说,他谢折, 是儿子的什么。”
贺兰香被他眼中流露的狠意惊住了神, 一瞬间仿佛看到谢折的眼睛, 久久未能启唇回答。
“母亲以后不必再在儿子面前说他的好话, ”谢光道,“当年的侯府血案,京城谁人不知, 岂是三言两语能遮盖过去的。儿子生来位列三公,名正言顺,皆因乃是身?为昔日宣平侯谢晖之子。”
谢光语气发沉, 字正腔圆, 看着贺兰香的眼睛, 一字一顿道:“今生今世,儿子的父亲, 只能是已?逝护国公谢晖一人。”
贺兰香眼睫颤动不停,眼中原有的伤感逐渐转化为惊恐,她看着面前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至亲骨血, 突然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这真的是一个?五岁孩子能说出?的话吗?
谢光垂眸不去看贺兰香的脸, 后退两步行礼道:“儿子已?经长大,早该避母,今后便在东间独寝,天色不早,儿子告退,母亲早些歇息。”
伴随谢光离开,关门声落下,贺兰香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细辛连忙扶住她,关切道:“主子。”
贺兰香抓住细辛的手,着急问道:“你?说,光儿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知道谢折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细辛惊诧道:“这怎么可能,世子还这么小,想?不了那么多的。再说了,这件事情只有极少数人知情,他若知道,总得有人告诉他才对,可那个?人又会是谁?”
贺兰香闭眼,痛苦摇头?,“话虽如此?,可我就是感觉他已?经知道了,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分明就是在试探我,甚至在对我予以警告。”
细辛回忆谢光方才的表现,也觉得奇怪,但不好说出?口,只能劝慰贺兰香,“主子想?太多了,世子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心思不会深沉到那般地步的。”
贺兰香缓慢睁开眼,眼中疲惫一览无余,叹息道:“但愿吧。”
宣政殿,文武百官整齐肃立。年幼的夏侯宁身?着龙袍,头?戴沉重不已?的九旒冕,垂挂的珠玉流苏后,是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夏侯宁不知该怎么办,上朝前宫人交代的话此?刻已?忘个?干净,只好看向离最近的左尊位上之人。
谢折点了下头?,示意不要害怕。
夏侯宁的心安下不少,回过脸俯瞰文武百官,把他们想?象成小猫小狗,紧张的心情果然便放松许多。便清了清嗓子,尽力?用最高?的音量,脆声道:“朕今日登基,秉承先帝遗诏,追封生母李贵妃为德仁皇后,大将?军谢折为摄政王,设内阁辅政,封御史大夫谢寒松兼任首辅,钦此?。”
百官叩首:“吾皇万岁!”
下了朝,谢折出?宫一路备受恭维,待到朱雀门外,遇到了同样备受恭维的谢寒松。谢寒松生来便是一副古板面孔,见了谢折便更加黑沉下去。
崔懿不识趣凑上前,堆起一副笑脸道:“下官恭贺谢大人升任首辅一职,谢大人身?居要职,日理万机,今后定要保重贵体,避免操劳。”
谢寒松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路过谢折,他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风光一时易,风光一世难,苍天未必无眼,谢某等?着看摄政王能得几时好。”
夜晚,谢折回到后罩房,躺下阖眼不久便觉得身?上似有一条冰冷滑腻之物在游走,他反手抓住,却?觉虎口一痛,扔出?去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条通体斑斓的小蛇。
谢折含住伤口吸出?毒血,低喝一声:“来人!”
霜月满天,倦鸟归巢,夜色沉凉如水,露珠自屋檐滚落,正中贺兰香乌黑的发髻当中。
她面色发白,步伐匆忙,推开门便道:“我问你?,你?大伯房中的五步蛇,是不是你?放进去的。”
谢光正在伏案温习白日功课,闻言头?也不抬道:“儿子不懂母亲在说什么,什么五步蛇,儿子并?不知情。”
贺兰香:“我都盘问过府中上下了,他们都说今日只有你?在后罩房附近走动过,你?说我在说什么?”
谢光仍旧只盯眼下圣贤书,目不斜视道:“天热潮湿,蛇虫鼠蚁横行实?属正常之事,母亲难道要将?这莫须有的罪名安到儿子头?上吗。”
贺兰香无法理解他是怎么到此?刻还能面不改色,震惊万分,悲愤不已?地道:“你?,你?小小年纪,怎能如此?恶毒。”
谢光抬眸,看着贺兰香,面无波澜道:“儿子是母亲生的,母亲觉得儿子恶毒,可曾想?过儿子身?上流的是谁的血。”
贺兰香如遭雷击,双足钉死在原地,嘴里再说不出?半个?字。
是啊,她怎么就忘了,谢光可是她和谢折的儿子。他们俩,一个?屠戮手足,一个?无视伦常,又能生出?什么良善之辈。
贺兰香忽然感到筋疲力?尽,踉跄转身?,欲要离开。临走,她又忽然道:“那条蛇毒性骇人,我不知你?究竟从何处弄来,但我此?刻只觉得庆幸,庆幸被伤到的不是你?,否则我该如何活下去。”
谢光未说话,一直到贺兰香出?了门,才缓缓抬头?看去,面上是一个?孩子才有的迷茫失落,小声喃喃道:“母亲……”
烛火昏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道,贺兰香望着谢折沉睡中虚弱的脸,心不由得揪成了一团。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焦灼,谢折的眉心跳了跳,缓缓睁开了眼。
贺兰香连忙道:“你?可还好?”
谢折声音沙哑,冷冰冰道:“死不了。”
贺兰香听出?他嗓子焦渴,连忙斟了杯水喂他喝下。谢折瞧着她为自己操劳的样子,脸色缓和许多,道:“你?怎么来了。”
贺兰香看着他包在手上的纱布,“我不放心你?,所以来看看。”
谢折哼了声,“我当你?心里只有你?那个?好儿子。”
贺兰香开口想?替谢光解释,却?如何都说不出?话,僵持半晌,只好道:“我看看你?的伤。”
谢折未置可否,贺兰香轻轻掀开纱布一角,发现一片血肉淋漓,虎口上的肉被剜下来一大块,即便如此?,新凝住的血仍有些微微发黑。
这还是右手。
贺兰香不由屏住呼吸,道:“手还能用吗。”
谢折口吻平淡,“御医说无妨,未曾伤及筋脉,”
贺兰香将?纱布包好,忍住心中莫大担忧,“那就好,你?好生歇息,我回去了。”
谢折猛地用那只伤手抓住她的手,沉声道:“既已?来到,为何要走。”
贺兰香下意识挣扎,“你?松开。”
“你?别动,”谢折皱了眉头?,声音也虚弱下去,“我疼。”
贺兰香低头?一看,果然有血渗出?纱布,顿时犹豫了,挣扎的幅度也小了下去。
感受到她的动摇,谢折改为环住她的腰,直接将?她拖上了榻,欺身?压住。
贺兰香恼怒不已?,也顾不得他伤势多重,推搡着他道:“你?不要命了?”
谢折认真道:“御医说,运作丹田,可排毒。”
贺兰香张口想?问是哪个?御医说的,唇便被谢折狠狠封住,再动弹不得。
次月,酷暑将?至,房中花果香气馥郁浓厚,皆是贺兰香素日爱闻的几样,清晨更换不久,便惹得贺兰香恶心呕吐。
细辛伺候贺兰香漱口,关切道:“主子怎么了。”
贺兰香卧榻难以起身?,满面疲乏,摇头?道:“无妨,许是天热了,身?子不痛快。”
细辛听着,并?未言语,过了片刻道:“主子这个?月的月信,已?推迟整十日了。”
贺兰香皱眉,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细辛见她脸色不好,连忙说:“奴婢这去请大夫。”
贺兰香却?道一声等?等?,交代道:“切莫声张,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细辛迟疑,“可那是谢将?军的人啊,也不能去请吗。”
贺兰香:“就是因为是谢折的人,所以才不能去请。”
面对细辛不解的神情,贺兰香已?经疲于?解释,只是道:“就按我说的做,不要节外生枝。”
入夜,贺兰香乔装打扮了一番,从后门秘密出?府。
自从谢光回到她身?边,她已?鲜少出?门,闲暇时光不是在陪伴孩子,便是在等?待孩子回家,如此?简单出?行,还是头?一回。
她坐在马车里,看闹市人来人往,经过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孩子骑坐在当爹的脖颈上,对一旁的娘亲吵着要买拨浪鼓,妇人嘴里嫌弃着,仍是掏出?钱袋走向小贩。
平凡至极的场面,却?看得贺兰香眼中酸涩。她想?起谢折与谢光,想?到整个?谢氏一支,心中叹息道:父杀子,子弑父,这样的日子,究竟何时是个?头?。
须臾,马车停在一所偏僻的医馆门口。
老迈的郎中并?不知所来妇人是何等?贵客,只作寻常接待。
他取来脉枕垫在贺兰香腕下,手指搭上脉搏,只稍为沉吟,便收回手道:“恭喜夫人,您这是喜脉。”
话音落下, 穿堂而过的晚风似乎都随之凝固。
贺兰香虽心中早有准备,听到?有喜二字,心仍不由得加速一跳。
她沉默许久, 忽道:“那就劳烦您老为我调制一副堕胎的汤药。”
郎中惊愕。
须臾,出了医馆, 贺兰香抬头望天,见夜色如墨, 冷月如钩,不由得便生出无限悲怆之感, 头脑也昏沉混沌, 她抬腿想要迈出脚去, 一瞬间却只觉得天旋地转, 眼前如蒙黑纱,逐渐黑了下去。
醒来便已是在卧房床榻之上,谢折守在窗前, 双眉紧皱,一脸焦急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谢折道,语气里的紧张丝毫不掩。
贺兰香别过脸去, 刻意不去看他, 气若游丝道:“没怎么?, 天?气炎热,食欲不振, 吃的少了,人便也不扛事,只是多走两步身子便受不住了。”
谢折沉默一二, 道:“不是因为我?”
贺兰香开始没懂他是什么?意思,明白以后便止不住羞愤道:“你?想太?多了。”
她贺兰香又不是初经人事的羸弱少女, 还?能?被那点?房中之事累垮了身子。
谢折点?头,似是安下心去,道:“既如此,养好了身子便差人告知我一声?。”
贺兰香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无奈至极,刻意试探道:“你?就一点?都不害怕我怀孕?”
谢折不假思索,“怀孕就成亲。”
贺兰香下意识转回头看向?他。谢折面色平稳,双目认真,全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贺兰香想到?二人的身份,想到?谢光,内心苦笑,面上不露声?色道:“我不想听这些话,你?走吧。”
谢折未曾多言,起身便离开。走到?外间时又顿住脚步,转头看向?贺兰香,眼神探究,顺着她的脸,一点?点?下移到?她的小腹上。
贺兰香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笑一下没好气道:“别想太?多,你?清楚我的身子,不是那么?容易生养的。”
谢折端详着她说话的神情,渐渐收回眼神,沉下声?音道:“方才忘记告诉你?,半月前蛮人再?犯边陲,我已自请出征,三日后启程。”
贺兰香落在被面上的手渐渐收紧,未置一词。
谢折走后,细辛端上熬好的堕胎药,犹豫道:“主子,要不……还?是留下吧。”
贺兰香眼睛盯着药碗,一眨不眨道:“别说了,既在我的肚子里面,是去是留,都由我自己说了算。”
细辛只有将药递向?她。
贺兰香接过药,看着碗中漆黑浓郁,泛着苦气的药汤,深吸上了一口气,闭眼将碗沿贴到?唇边。
可等她带着有种?决绝之气仰面准备将碗中药汤一饮而尽时,她的动作赫然停住了。
细辛连忙将碗捧回,心疼道:“主子既不忍心,何必强逼自己,况且奴婢刚才都听到?了,将军分明说了怀孕便成亲,您为何还?要执意如此。”
贺兰香阖眼,想到?谢折放出的那句话,话里带着无尽苦意,“说得轻巧,真等做起来,哪里容易。他如今是摄政王,全天?下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过去也就罢了,今后若再?行出惊世骇俗之事,他谢折就真的要背负千古骂名?了。”
有历代文人添油加醋,后人不会在乎他到?底有多少军功,只会知他娶了兄弟的女人,还?和?对方生了孩子。
更何况,谢光又该如此自处。
贺兰香想到?儿子那张看似乖巧的脸,感到?头疼无比,叹息道:“父子相残不够,怕是日后还?要兄弟相残。”
细辛欲言又止片刻,终道:“那这个孩子,主子到?底要是不要。”
贺兰香凝住了神,怔愣许久,闭上眼缓缓道:“再?说吧,我今日太?累了。”
细辛道了声?是,不再?多言,将帐幔松开垂下,侍候贺兰香入睡。
月影荡漾,满室清辉。
贺兰香睡的并不好。
梦中她又回到?了宣平侯府的祠堂外,一切都很熟悉,只不过主角从谢折谢晖变成了谢折与谢光。
梦中的少年清瘦冷峻,没有半分童年时的模样?,但只是站在那里,贺兰香便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儿子。她张口想要叫一声?光儿,却?见对方突然拔剑,一剑捅入了对面人的胸膛。
站在他对面的人,是谢折。
贺兰香被生生惊醒,冷汗浸透后背,气喘吁吁。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在短瞬之中似乎下了一个无比坚决的决定。
她要留下这个孩子。
不仅要留下,还?要把这个孩子,真的养成自己的孩子。
贺兰香混沌半日,如今主意已定,头脑空前的清明,她扬声?叫来细辛,待细辛走到?跟前,又压低声?音道:“把皇后生前赠与我的秘匣拿来。”
细辛怔了下子,道了声?是,转身便取了来。
贺兰香打开秘匣,取出里面一支荷花形状,银质镂空,花瓣重叠含苞的鸣镝,脑海中轰然响起李萼对她说的话——“你?我相识一场,虽各取所需,我却?自觉情非泛泛,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这个鸣镝,乃是萧丞相所赠,鸣镝一响,可号召千里之内的江湖人士前来相助,你?拿去吧,算是给自己多一条后路。”
贺兰香掌心被冰冷的鸣镝所贴,微微发白,正如她此刻的脸色。
可她的心,却?从未在此刻般感到?解脱。
谢折出征那日,贺兰香特地起了大早去演武场外送他,算是多年来的头一次。
风颇大,贺兰香帷帽上的薄纱经风吹皱,谢折按捺住替她抚平的手,抬眼望她道:“等我回来,你?我便成亲。”
贺兰香笑了声?,笑容在纱后模糊,声?音动人冷清,“谢大将军,人言可畏啊。”
谢折:“你?只管在我身后,我不会让你?听到?任何只言片语。”
贺兰香心头忽然涌上许多肺腑之言,她想告诉谢折自己受够了当前的生活,她不想站在他身后或与她站在一起,她想去看看别处的风景,再?也不去担忧梦中的画面重现。
可她知道,很多事情她阻止不了,她能?做的,唯有远离。
贺兰香启唇,温柔道:“好。”
谢折以为是错觉。
他面上头次流露出唯有年轻毛头小子才有的彷徨不确信,急切道:“你?说的什么?,再?跟我说一遍。”
贺兰香便将那个“好”字又重复了一遍。
当着将士们的面,谢折不能?将贺兰香拥入怀中,他的眼角被风蛰到?泛红,目不转睛地看着贺兰香,开口只有简短二字,“等我。”
贺兰香点?头。
大风起,天?际翻起一缕晨曦,明晃晃的刺眼至极,照在贺兰香的身上。
贺兰香看着谢折转身上马,身影伴随大军远去而消逝成乌黑玄甲中的一员,眼角径直滑落出一颗泪珠。
她抬手轻拭干净这颗泪珠,转身对细辛道:“走吧。”
晨光如墨,天?色阴沉厚重,里外充斥满大雨前的寂静。
贺兰香到?放光房中时,乳母正在给他梳头,察觉到?贺兰香的到?来,谢光欲要起身行礼,“儿子见过母亲。”
贺兰香过去将他按了回去,道:“娘何时要你?与我这般客气了。”
谢光便没了声?音,眼观鼻鼻观心,等乳母为自己将头梳好。
贺兰香端详片刻,示意乳母将梳子给自己。乳母照做,贺兰香接过梳子,耐心为谢光梳发。
谢光抬起头,看向?镜中。
贺兰香笑:“看什么?呢。”
谢光:“这是母亲第一次为儿子梳头,儿子想记住。”
贺兰香:“来日方长,光儿若喜欢为娘为你?梳头,娘便天?天?给你?梳。”
谢光神情缓和?许多,却?还?是试探道:“母亲来找儿子,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吗。”
贺兰香:“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到?底年幼不懂事,以后的路还?长着,能?够及时改正便是了,一家人最忌讳的就是互相残杀,在一起平安和?睦,比什么?都强。”
谢光听懂了贺兰香话中意思,眼底一暗道:“母亲若还?是为说服儿子而来,那您还?是回去吧。”
贺兰香手上动作一顿,低声?道:“可他毕竟是你?的亲爹。”
她以为说出这句话会很难很难,可没想道,真等说出来,竟会感到?如此轻松。
谢光猛然起身,转头定定盯着贺兰香,一字一咬牙道:“儿子不需要一个屠戮手足兄弟的父亲,亦不需要一个伤风败俗的母亲。”
“母亲若今生执意与他为伍,休怪儿子日后会对您不客气。”
门外凭空一声?轰雷,贺兰香瞬间心如死灰,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消失殆尽。
出了门,细辛安慰她,“主子莫要伤心,无论怎么?说,世子再?是大逆不道,都断不会做出有损您的事情,您毕竟是他的亲娘,”
贺兰香轻嗤,“娘?你?何时听他叫过我娘?”
贺兰香眼中含泪,苦涩难以言喻,“他叫的,一直都是母亲。”
细辛哑然失语,不知如何再?说。
贺兰香呼出一口长气,强撑精神道:“春燕已被我送回临安妥善安顿,从临安到?京城,这一路你?二人与我相伴并不容易,说吧,你?想要我如何安顿你?。”
细辛决然道:“奴婢身无所长,又早与家中断了联系,无牵无挂。今生今世,奴婢只想陪伴主子所有。”
贺兰香转头最后望了眼谢光的房门,道:“好。”
傍晚,大雨倾盆。谢光冒雨回到?府中,先去跟贺兰香请安,却?不见人,便问留守的丫鬟,“母亲去了何处。”
丫鬟道:“夫人去金光寺礼佛去了,眼下雨大,只怕要留宿在那了。”
谢光眼中飞闪过一丝失落,嗯了声?,回到?自己房中歇息。
翌日,天?色熹微。谢光自梦中醒来,心跳极快,满身是汗,却?无论如何都记不得梦中见到?了什么?。
正试图回忆,他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许多嘈杂的声?音,有喊有叫,群龙无首。他下榻,开门走到?外面,随便拦住个面色惶恐的婆子问:“如此混乱,发生何事了?”
婆子欲言又止不想回答,偏被谢光死死拦着也脱不开身,便丢下含糊一句:“昨夜雨大,夫人礼佛归来遇到?滑山,连人带马车都坠入山崖了。”
164 章
春末夏初, 早上墨蓝色的天刚翻起一丝鱼肚白,牛背山下的稻香村便已开?始热闹,勤劳的村民已起床开?始忙碌, 家家户户冒起早饭的炊烟,摊贩陆续出?街叫卖, 吆喝声悠扬绵长,与炊烟一同飘在村落上空。
热闹里, 一名年轻女子带着小小女童自村西步行至村东,女童约只有三岁上下的年纪, 白白胖胖, 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 眼睛大而圆, 因没睡醒,走着的同时总伸手去揉,头上乌黑头发分成两股扎成双丫小?髻, 各彩丝线绑紧垂挂,走动时摇摇晃晃,灵动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