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送鹅毛—— by长弓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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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书生想帮张牧川辩解两句的时候,有一仆从躬身跑了进来,在瘸子旁侧停下,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而后低声说了几句。
瘸子听完之后,眉头微微皱起,让书生和老翁暂且等候片刻,自己跨步走了出去,跛着脚来到宅院后门口,盯着巷子里的马车,冷冷道,“有什么事?”
马车里传出一个男子的朗笑,“兄长,您这话说得真叫人心凉,没事弟弟我就不能来看您了吗?”
瘸子哼了一声,阴沉着脸道,“有事说事,没事滚你的狗驴卵蛋!”
马车帘子陡然被人掀开,一个身着淡蓝圆领长袍的小胖子探出了脑袋,对着瘸子笑了笑,“兄长,你现在是不是特想知道阿耶为什么会选那样的人陪同缅氏来长安?你问我啊,我刚从九成宫出来,跟阿耶聊了好多东西呢,其中就有你想知道的事情。”
瘸子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攥紧拳头道,“青雀儿,你猜错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小胖子捏着把扇子,呵呵笑道,“不!您想知道……您想知道阿耶为什么会挑选一个跟玄武门有关联的罪人,您想知道高阳怎么会跑到那种蛮荒之地去,您还想知道为什么阿耶没跟你透露半句!这些我都知道,只要您跟我说一声,我这就告诉您!”
瘸子面色铁青地看了小胖子一眼,愤愤地甩了甩衣袖,怒声喝道,“滚!立马给我浑圆地滚蛋!我想不想知道那些东西,关你鹅毛的事!你知不知道那些事情,也跟我没有半根鹅毛的关系,再敢跑到我院子门前显摆,便让人放鹅咬你!”
说着,瘸子转身回到院内,砰地一下关上了大门。
小胖子哈哈笑了几声,缩回马车里面,侧脸看向旁边的白发老者,“你看你看,他还急眼了!”
白发老者咳了两下,“殿下,你大老远跑来这里吃闭门羹,何苦来哉!”
小胖子一脸恶趣味地说了句,“我就喜欢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他越是愤怒,我越是高兴……阿耶说过,只有无能者才会愤怒,他越是这般表现,阿耶对他越是失望,我离那个位子就越近!”
白发老者微微叹了口气,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讨论太多,故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小胖子,轻声说道,“大鹅已经在失落峡了,这是那边传回的最后一条消息,山水绵延,估计再要联络,须得等上半月左右。”
小胖子瞥了眼纸条上“破釜沉舟”四个字,随意地将其扔出马车,淡淡道,“这等小事不必跟我说,我比较关心的还是贞观地记的编撰,今日阿耶询问我相关事宜,我只能尽量遮掩过去,不敢明言其中的曲折……这事儿办好了功在千秋,您老务必帮我!”
白发老者看着那随风飘飞的纸条,悠悠地又叹了一口气,“不急不急,好事多磨啊……”
与此同时,失落峡中,也有一张纸条从楼船厢房里飞了出来。
纸条上也是破釜沉舟四个字。
不同的是,此间扔掉纸条的是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年轻男子,他右手紧紧握在横刀把柄上,眼神冰寒地发出了与白发老者一样的感慨,“不急不急,好事多磨!”
随后,青铜面具故意碰倒了桌上的油灯,看着那条火蛇越蹿越长,嘴角微微一翘,飞身跃出舷窗,沿着柱子攀爬向上,躲在彩楼屋顶瓦片之间,注视着甲上一层廊道里的情景。
廊道里,刚刚走下木梯的张牧川与一楼船杂役撞了个满怀,只是那杂役手里突地亮出了一把铁刃,借着相撞的机会,猛地插向张牧川的腹部。
好在张牧川反应迅速,及时握住了那柄铁刃。
那杂役顿时一惊,想要抽刀而回,却忽地感到眼前闪过一道亮光,然后便倒了下去。
张牧川保持着弓步向前拔刀的姿势,警惕地扫视四周,小心提防着可能从任何角落冒出来的敌人。
这是一场刺杀,而刺杀绝不可能只派出杂役一人。
他在刚才握住铁刃的瞬间便想明白了这件事,所以并未急着返回使团居住的雅院。
自己孤身一人还能尽量周旋,若是还要分心照顾高阳等人,那就会非常被动,最终结果肯定是全都陷落敌手。而且雅院相对封闭,四周也有船家雇来的镖师巡守,无需太过忧虑。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摸清实际情况,之后才能做出最佳的选择。
铁刃上刻着辛午二字,那就代表敌人还有乙丑、甲申等等,这是依照天干地支排列组合,最糟糕的情况是还有五十九个敌人。
但这显然不可能,楼船上总共就两百余人,其中若有六十人都是来刺杀使团的,那得是多大的阵仗,那得花多少银钱!
他张牧川的人头肯定不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使团中唯一能让敌人这般厚待的便是高阳公主。
可如若派出这么多人刺杀高阳公主,必然瞒不过圣人的耳目,这便已经不是刺杀了,而是自杀。
故而张牧川猜测前来刺杀的应该也就是寥寥数人而已,自己大抵是能一口气解决的。
如此繁杂的思绪也只是过了区区一个呼吸的时间,张牧川扔了满是鲜血的铁刃,改为双手握刀。
也就在他改换姿势之后,一个拿着糖葫芦的孩童忽然从左侧的厢房里走了出来。
那孩童光着脚,浑身破烂,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生同情。
张牧川却是面无表情,他眼神冷厉地盯着赤脚孩童,默默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良好的呼吸节奏,有利于稳定发挥,呼吸圆满,气力也才能圆满。
呼吸之间,廊道里又出现三人。
一名身负铁剑的道士,一个拄着禅杖的和尚,剩下那位则是个湿淋淋的美艳妇人。
当这名美妇走出来的时候,藏在拐角阴影里的黑衣人立时瞪大了眼睛,怔怔道,“怎么可能……”
美艳妇人一边擦拭着秀发上的水渍,一边盯着张牧川,娇声说道,“可惜了,这般英俊的男人,竟然马上就要死了。”
和尚将禅杖插在地上,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句,“我佛慈悲!这世间李卫公只有一个,女施主你便是夜奔,也做不了那红拂……”
道士扯下腰间的葫芦,灌了一口酒水,洒然道,“兄弟,你有钱吗?如果你能给得起价钱,我可以反过来帮你杀了这三人!”
张牧川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苦笑道,“今日运气不错,四大忌都凑齐了……我这人是个穷抠,哪里舍得花钱买命,还是出点力气自己挣回来吧!”
说完这句,张牧川便不再废话,因为也由不得他再废话,那赤脚孩童不知何时已经蹦蹦跳跳来到面前,一根柳枝粗细的铁针从下方刺了过来,斜斜地扎向他的心口!
这是毫不遮掩的杀意!
张牧川眼中厉芒一闪,横刀反手往回一送,叮地一声,刀身正好挡住了铁针的进攻。
他没有停顿片刻,侧了侧身子,左手握拳直直地砸向赤脚小孩的脑门。
赤脚孩童登时大惊,没有想到张牧川反应这般迅速,只能用脑门硬接了一拳,他本以为对方看着并不壮硕,即便挨了一下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可没想到真挨下这一击,脑瓜子当即嗡嗡作响,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直挺挺朝后倒去,瞬时失了继续拼斗的气力。
张牧川一击得逞,毫不迟疑地抓起了赤脚孩童的右脚,将其扔向不远处的和尚。
赤脚孩童在飞行过程中忽然惊醒,但四肢悬空,无法借力停下,胡乱地挥臂踢腿一阵,猛然撞进了和尚的怀里。
趁着两人还没爬起来的空当,张牧川掷出了手中的横刀,扑哧一下穿透和尚的胸膛,将其钉在地板上,而后他极速冲了过去,拔起和尚的禅杖,使出全力在赤脚孩童的脑袋上敲了两下。
赤脚孩童的脑袋立时冒起两个红红的大包,半个字都没来得及吐出,便满脸悲愤地晕死了过去。
张牧川并没有因为一下子解决两个敌人而高兴,面色凝重地从和尚胸膛上抽回自己的横刀,呼呼地喘了两口粗气。
左传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一鼓作气解决所有敌人,结果却发现在杀掉和尚,敲晕赤脚孩童之后,已经没力气再和道士、美妇缠斗,只得停下来歇口气。
美妇见此情景,立刻敛去脸上的笑意,鬼魅地出现在张牧川的背后,双手成爪,猛地扣在张牧川的双肩上面,指甲深深地插进了皮肉之中。
张牧川痛得低吼一声,双手反握横刀,向后一刺。
美妇在张牧川的耳边吐气如兰地调笑两句,速即双腿一抬,在避开横刀的同时,夹住了张牧川的腰部,整个人像东海里的八带蛸般,紧紧地缠在张牧川的身上。
越州有句俗谚,好女怕缠郎,反之亦然。
张牧川左摇右晃,怎么也无法将其甩脱,反倒是对方的指甲却在自己身上划出了更多的口子,甚至右肩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皮肉都被剜了去。
他强忍着疼痛,双脚一并,接着一个后仰,沉沉栽倒在地,趁着美妇被摔得身子发软的机会,速即翻身爬起,拉开与美妇的距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瞧见道士举剑攻来。
张牧川惊了一下,慌忙抬刀应对。
铛!刀剑相交,立时擦出点点火花。
道士嘴角微微上翘,半眯起眼睛,看着气喘吁吁的张牧川说道,“你流血了,也流汗了,那你便要死了!”
张牧川瞥见美妇又爬了起来,皱眉道,“这不公平,有本事与我一对一比拼,如何?”
“没本事!”道士很干脆地回了一句,奋力用铁剑压着张牧川的横刀,“等你死了,我一样可以跟人说咱们是单打独斗分出的生死胜负,反正那时你又开不了口。”
张牧川刚想说点什么,突地感觉一阵晕眩,扭头瞟了一下肩膀上乌黑的伤口,咬牙吐出两个字,“卑鄙!”
美妇咯咯地笑了笑,一面捋着垂落耳边的秀发,一面扭着腰肢走向张牧川,轻声说道,“我是女子,气力上面本就不如你们这些臭男人,自然只能使用点小技巧、小手段啦!”
道士接着说道,“我们看过你的脚色,还去问过以前跟你打过交道的山匪,知道你很会用刀,也知道你气力不足的缺陷,方才接下这单买卖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张牧川听了这话,皱眉道,“你们是来杀我的?”
道士瘪了瘪嘴,“不然呢,难道是来请你吃酒的吗?”
美妇捂着嘴娇笑道,“是不是我太温柔,杀心表现得不太明显,让你误会了?”
张牧川心中稍稍安定些许,他刚才以为这些人是为了刺杀高阳而来,凭这四人展现的武艺判断,若真是为了刺杀高阳公主,那么巡守的镖师绝对拦不住,使团很可能会遭遇危险,故而一直在思考应该如何快速结束战斗,尽量保存力量,赶去雅院救援。
现在知道了对方的目标就是自己,那么他便可以改换策略了。
道士瞧见张牧川脸上的表情,拧着眉毛道,“喂!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怎么一副终于可以放心了的样子,你不应该困惑、无助、愤怒,然后大声质问我们为什么吗!”
张牧川长舒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以为你们有更复杂的目标,既然只是来杀我的,那就简单多了……我现在这状态的确是打不过你们,但我可以喊人啊!”
美妇愣了一下,接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喊吧,看看有没有人会跑来帮你……实话告诉你,这会儿所有人都帮忙救火呢,包括你那个白衣朋友。”
张牧川抽动几下鼻子,果然闻到一股焦臭自彩楼某处飘来,啧啧叹道,“心思缜密啊!我能不能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道士淡淡地说道,“问吧,我对待死人向来宽容。”
张牧川抿了抿嘴唇,歪着脑袋问道,“是谁要买我的命?”
“抱歉,每一个行当都有规矩,出卖雇主是大忌……”道士一脸严肃地说道,“但如果你给我更多的钱,我可以不讲规矩……我要的不多,只要你能拿得出五百贯,我立马就帮你杀了这贱人,然后把雇主的名字写给你。我当初只是答应他不能跟别人说出他的名字,没有答应他不能写出来。”
“好啊!你先帮我杀了这女人,我回头就把钱交给你!”张牧川微微笑着回应了一句,手上却忽地加大力道,用横刀推开道士的铁剑,往后撤了两步。
道士伸出左手,冷笑道,“哪有先干活后给钱的道理,想要我帮你杀了这女人,你须得先给我两百贯买回你自己的命,然后再给我两百贯买这女人的命,如果还想知道幕后雇主的名字,那就再给一百贯,总计五百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张牧川听得不是很清楚,总感觉道士的声音越来越远,视线也开始有些模糊,他强撑着身子不倒下去,面不改色地说道,“先赊着吧,你不必担心我不给钱,反正我现在中了毒也无法逃走……实在不行,长安商户还有一种平账的方法,名曰破釜沉舟,意思是如果实在欠债太多,那便干脆毁掉整桩买卖,釜已破,舟已沉,无可对账,天下太平。”
“换作你我之间的买卖,若你杀了这女人,而我无法还债,那咱们就拼斗一场,我杀了你,自然不用还债,而你要是侥幸杀了我,你便一个人拿走全部赏金,同样不亏!”
道士认真地想了想,扭头看了看满脸紧张的美妇,轻笑道,“险些着了你的道,这是二桃杀三士的手法,你们读书人的心眼真多……不必再巧舌如簧地挑拨了,让我一剑砍了你,万事皆休!”
说着,道士提剑上前,准备了结这一场拖得太久的拼杀。
张牧川深吸一口气,默默地蓄着力气,准备采用以伤换命的打法,先解决了道士,再想办法干掉美妇。
可就在道士的铁剑距离张牧川的胸膛还剩半步的时候,一道黑影忽然闪了过来,拔刀劈开了道士的铁剑。
那黑影正是一直藏在暗处的黑衣人,他横刀身前,冷冷地看着美妇和道士,吐出几个字,“他是我的。”
这话说的暧昧,张牧川面色古怪地看着黑衣人,有些虚弱地问道,“兄台,你谁啊……”
黑衣人挺直腰背,寒声道,“杀你的人。”
张牧川又问,“既然是杀我的人,为何又要救我?”
黑衣人摇头答道,“我不是在救你,只是不想你死在他们手里而已……你必须死在我的手里!”
道士闻言气得发笑,“你这人是不是太霸道了些,刀口舔血的买卖也要抢?”
黑衣人指了指美妇,冷哼一声,“是她先搅扰了我的买卖,现在我也拦阻你们一回,这才算公平!”
他侧脸瞟了一下张牧川,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了句,“你还愣着干嘛,赶紧跑啊!就算我一个人能打得过他们两个,你就不怕被毒死?赶紧回去用烧酒清洗一下伤口,然后多灌点热汤,静静躺上一天,便可祛除你身上的毒……”
张牧川怔了怔,好奇道,“你是个药师?”
黑衣人举刀竖立面前,以刀身印照自己的半张脸颊,故作冷酷道,“不!我是个刺客!”
张牧川面皮一抖,不再矫情,抱拳道了声珍重,随即转身,偏偏倒倒地朝着人声鼎沸处跑去。
可刚跑出十数步,他又不得不停了下来,艰难地举起了横刀。
因为在他的前方,有一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立在廊道中央,手中也握着把横刀。
青铜面具眼神复杂地看向你张牧川,似笑非笑地说道,“张守墨,最终你还是要死在我的手里啊!”
张牧川听着来人说话的声音有些熟悉,沉思片刻,忽地想起了什么,他眼中的景象陡然一变,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十三年前长安的那座宅院里……
草地边缘,老树苍苍,枝头挂着府中一十一口人的尸体。
不远处,厢房里红色烛光穿透门窗映在那一树尸体上面,衬出几分邪异。
忽地,女子的尖叫声在房中响起。
张牧川瞬时惊醒,他眼中的景象又陡然转换为楼船廊道,速即循着尖叫声扭头望去,只见美妇披头散发地跪坐着,双手捂着脸上的几道伤痕,眼神怨毒地盯着黑衣人和道士。
原来在张牧川愣神的这片刻,这美妇想要绕过二人,从背后偷袭张牧川,结果被道士和黑衣人一刀一剑挑了手筋脚筋,还划伤了脸蛋。
女子的脸面比性命还要重要,美妇尖叫着想要报复两人,却无奈自己已然被废,竟是连站也站不起来。
张牧川来不及感叹,因为青铜面具的横刀距离他只剩下一尺三分。
一尺三分刚好是他身上那把障刀的长度,所以他拔出了障刀,抵住了青铜面具的横刀。
后方的道士见此良机,立刻举剑刺了过来,想给张牧川扎一个透心凉。
黑衣人本想上前阻拦,但不知从何处射来了三支细短弩箭,他慌忙躲闪,却终究晚了些许,右肩中了一箭,头上的黑巾也被另外两支弩箭射落。
一瀑乌黑的秀发顿时泻了下来。
张牧川扭身一转,脱离与青铜面具的拼斗,同时闪过道士的攻击,侧脸看着中箭了的黑衣人,表情古怪道,“你竟是个女子?”
黑衣人咬着嘴唇,面色发白道,“错了!额是个刺客!”
她因为惊慌,说话的声音也露了馅,与之前粗狂的男子声调完全不同,清脆如黄鹂,还带着几分京兆华原的地方口音。
再加上,她说话时气呼呼的,蒙在脸上的面巾陡然被吹落,当即露出了一张五官精巧的女子容貌。
青铜面具瞧见黑衣人的真实面目之后,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孙小娘?”
“孙小娘!”道士闻言大惊,瞪着黑衣人问道,“你是药王的孙女孙小娘?”
孙小娘哼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扭头瞥了呆愣着的张牧川一下,心想这呆头鹅怎么还傻杵着,看不清局势吗,自己已经受伤,四周不知还有多少明枪暗箭,这蠢蛋却只顾着看她的脸蛋,真不知死字如何写!
其实这也怪不得张牧川,毕竟药王的名头在大唐太过响亮。
在大唐,药王爷只有一人,那便是传说中坐虎针龙的孙思邈。
张牧川当然不相信传说,他曾深入东海,并未见到什么龙王,但他却相信药王的医术,一针救二命可是有很多人亲眼见到的。
他呆愣的原因也不是孙小娘的容貌,而是想起了之前与高阳谈论过的坊间传闻。
药王是个名人,是名人就难免有绯闻八卦。
由于药王是隐世高人,寻常很少露面,绯闻八卦相对少一些,但也有两个流传较广的,都是与药王子孙后代有关。
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人一旦出名了,莫名其妙就会钻出很多子孙后代。
有人说,药王生育了三子,嫡子孙行,次子与三子姓名不详。
又有人说,药王的夫人林月诞下一儿一女,儿子叫孙正权,女儿叫孙正琴。
高阳偏信前者,因为她在长安的户籍总簿上翻查过,确有其事,那孙行眼下正在洛州渑池担任县尉,而且她还听说药王小儿子的女儿就住在长安,名唤孙小娘。
而张牧川则更相信后一种说法,主要是后者讲得非常详细,许多细节是编不出来的。
他还曾与高阳打赌,若是到了长安,便去见一见那孙小娘,当面论证一下哪种才是真实,谁要是输了,就得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如今看来,还真是自己输了,这孙小娘眉宇之间确实与药王有几分相似。
张牧川轻轻叹了口气,盘算着高阳可能提出的苛刻要求,但转念一想,只要高阳不与这孙小娘当面,那自己便算不得输,到了长安他大可立马就将高阳送进宫去,不给对方半点闲玩的时间,高阳说不定根本就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他想到此处,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了一抹奸诈的笑容。
孙小娘瞧见张牧川不仅没有醒悟过来,居然还盯着她猥琐地发笑,顿时气得眼睫毛颤动不已,一抬手,甩出几根银针射向青铜面具和道士,而后飞快地撤退,撅着嘴道,“这买卖我不做了,出来一趟不容易,定金不退……这瓜怂留给你们自己处理了,你们喜欢砍也好,剁也罢,都与我无关!青山不改,绿水常流,后会无期!”
青铜面具挥刀挡下银针,冷笑着任由孙小娘离去。
道士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他本打算趁着张牧川分神的间隙出手偷袭,却冷不丁挨了孙小娘一根银针,身子顿时僵了片刻。
张牧川抓住了这片刻的机会,果断反转身子,刀随身转,在道士的脖子上绕了一圈,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线。
道士摸了摸脖子,表情狰狞地说了句“好快的刀”,随即扑通一下倒在地上。
张牧川了结道士性命之后,深深地看了青铜面具一眼,毫不恋战,拔腿便走,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孙小娘,眼见对方突然往下倒去,急忙伸手将其抱住,扫了一眼孙小娘肩膀上的那支弩箭,眉间皱出一个好看的褶子,“有毒?”
他不敢停留,也不敢在廊道待太长的时间,遂将孙小娘背在身上,直接破开一间厢房的窗户,然后又从另一侧的舷窗翻出,几个腾跃,快步来到楼船失火处。
正在帮忙救火的薛礼余光瞥见张牧川背着一个女子走了过来,慌忙上前接应,轻声问道,“牧川兄弟,出什么事情了?”
张牧川心神一松,面色苍白地抱着孙小娘瘫坐了下去,低声答道,“有歹人突然袭杀,就在我身后五十步之外尚有几名追击者……仁贵,帮个忙,把他们留下来,方便我之后询问幕后主使。”
薛礼点点头,当即扔了水桶,摘下腰间大弓,拈了五根羽箭,拉圆射出。
他的站姿,是标准的军中挽弓之法。弓弦骤响,羽箭划破长空,如流星般朝着追击张牧川的五名弩手飞去。
下一刻,五名弩手从楼船各处高地栽落下来,前胸或者大腿都插着一根羽箭。
藏在暗处的青铜面具见此情景,当即扔出了五枚柳叶镖,分别贯穿五名弩手的咽喉,接着隐了身形,迅疾遁走。
薛礼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五名弩手跟前,蹲下身子,细细查看一番,回首对张牧川摇了摇头。
张牧川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薛礼的箭法已然非常了得,没想到那青铜面具的手艺也不弱,眼下没了活口,恐怕只能等孙小娘醒转过来,才能知道幕后主使是谁。
这五名弩手皆是约莫二十岁的男子,一身青布衫裤,脚上穿的是乌皮靴,与寻常旅客并无不同。
其中一人,还与张牧川在上船时发生过推攘。
显然幕后主使是从戎州就开始布局袭杀,直到失落峡才显露出来。
能派出这么多的好手,幕后主使的身份一定不简单,也一定不是与他结有私仇。
没有什么私仇,需要找这么多人一轮轮袭杀,从那名撞向自己的杂役,再到四大忌围杀,还布置了补刀之人,只不过对方没想到接下任务的是孙小娘,也没想到孙小娘的脾性这么古怪,竟会反过来帮张牧川,这才致使行动出了意外。
为了防止意外,幕后主使竟还安排了青铜面具这一着补棋,以及布下那些负责清理相关人等的弩手,可以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这幕后主使的布局,缜密如斯,恐怖如斯,蕴含着无比坚决的杀心!
谁会这么想让自己死呢?换一种说法,自己死了,谁获得的利益最大呢?
他不过是一个穷困的不良人,过往那些与自己结下仇怨者,也没这么大的能力,对方多半就是为了高阳而来,但却不去刺杀高阳。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幕后主使者目前仅仅是不想高阳公主回到长安,还没到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那一步。
谁不想高阳公主回长安呢?
高阳此次回去是要与房遗爱成亲的,如果顺利的话,圣人又用一个女儿成功地将一个世家绑上了李家的大船,这是天大的好事,其他的皇子公主应该不会拦阻才对。
另外,高阳从小由长孙皇后抚养,与太子李承乾交好,也不会有人敢动她。
但真的没人敢动她吗?魏王李泰非常得宠,这些年坊间不时传出圣人可能改换太子的言论,若那魏王小胖子真想扳倒太子,势必不会坐视高阳嫁给房遗爱,为太子再添一股助力。
莫非是魏王……张牧川想到此处,登时激灵了一下,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这皇位之争自古就是腥风血雨,岂是自己这等小人物能胡乱揣测的!
那除了皇子争斗,还能有谁不想高阳回长安?
有没有可能是高阳的未来夫君呢,没成亲可以光明正大地喝花酒,成亲了就只能做个贤德的驸马,那房遗爱不愿放弃烟花柳巷的快活日子,所以心一狠,想要把高阳送得远远的?
不对,从各方面打听来的消息来看,房遗爱是个耶宝男,什么都听他父亲的,不可能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
倒是房遗爱的父亲,有着房谋杜断之称的房玄龄城府极深,善于布局,如若他不想促成这桩婚事,不想让房家与李家捆绑太紧,确实可能会兵行险着,在高阳身上动歪脑筋……
想着,张牧川额头渗出了冷汗,抬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梁国公是什么样的人物,岂会这般设计一个小辈,又怎会不愿意促成这门婚事!
但万一呢,那样的人物想杀他不比碾死一只蚂蚁轻松……他眼前忽然又浮现起自己人头滚滚的景象,瞬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被他抱在怀里的孙小娘虚睁着眼睛,隐约瞧见了这一幕,大为震撼,心里想着,这呆头鹅倒也是有情义的,居然为了她哭成这个样子,实在令人感动……那不如自己就再装晕一会儿吧?
有些明明很清醒的人总喜欢装睡,而有些明明醉了的人却又说自己很清醒。
当张牧川背着孙小娘回到甲上一层雅院,将其安顿在自己房中,竭力施救的时候,高阳和缅伯高正坐在中堂里喝着江南西道特有的枸酱酒,桌上摆着一口铜釜,釜中十几只鱼虾在热汤中吐着气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