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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送鹅毛—— by长弓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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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胡氏委屈得眼泪水直掉,“什么大脚不大脚的,我真不知道你们为何要这样……算了,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你不许走!”高阳忽地将她拽住,盯着张牧川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真的宁愿相信这狐媚子,也不肯信我?”
她这表现有些浮夸,眼睛瞪得大大的,两汪泪泉泛着小花儿,看得张牧川一愣一愣的,不知该如何接话。
殊不知,有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那膳七娘和白胡氏瞧见张牧川如此应对,心中暗喜,互相递了一个眼神,你装出含冤受辱,她扮作酸楚可怜,哭着闹着都要离开。
而高阳还在等张牧川的答话,一时间没人帮膳七娘、白胡氏二人递梯子,两人像是悬在半空表演戏法的乐童,上下皆很为难。
场面霎时变得尴尬莫名。
刚巧此时,缅伯高循声赶了过来,他扫了一眼房间内的状况,也不分青红宅白,当即呵斥起高阳来,“你怎的又犯了小肚鸡肠的毛病,闹别扭之前先拎清自己的身份……天天就知道吃醋,你以为你是房相公的夫人范阳卢氏吗?人家可是有过剜目明志的壮举,你又做过什么,也敢这般傲气,公主都没你这么多臭毛病!”

他这话里有两个典故。
其一为吃醋二字的由来,早先这吃醋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就和牛郎这词儿一样,因为某些人某些事而有了新的意义。
改变吃醋这俩字含义的,正是梁国夫人卢氏。
事情发生在贞观初,当时圣人听说房相公很是惧内,连出门跟好友喝个酒都得数着铜漏算计时间,心中非常恼火,他本就不爽这些所谓的五姓七望破落户,但考虑到卢氏是房玄龄的糟糠之妻,加之范阳卢氏在局部地区还是有些影响力的,于是也没让房相公写什么放妻书,只说要赏赐两名美妾给房玄龄。
长安有句俗谚,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圣人深以为然,所以他自打坐上龙椅以来,要么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那些功臣的儿子,要么给这些一起陪他打天下的老哥们儿赐下几名美姬。
古往今来,无数事例证明,枕头风是最容易让人耳根子发软的,温柔乡真是英雄冢。饱暖思淫欲,如果这些吃得很撑的老哥们儿每天都下不了床,那就没有时间生出什么不好的想法,纵然是有什么想法,届时也上不了马!
李家天下便可长治久安。
但这一次,圣人的计谋没有得逞,他习惯性地忽略了卢氏的想法,结果赐给房相公的那两名美妾很快被撵了回来。
他勃然大怒,立刻让人把房玄龄和卢氏带过来,一拍石桌,指着卢氏的鼻子,恶狠狠地说道,“太骄狂了!你这妒妇竟敢违逆朕的旨意,信不信朕立马叫人砍了你的脑袋!”
卢氏恭敬地向圣人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答了句,“妾身出自范阳卢氏,自小受到的教诲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陛下如果真想要杀了小妇人,直接说一声就可以了,不必大费苦心送出两名美姬。”
圣人最烦士族宣扬名声那一套,倘若他真的直接说要杀了卢氏,范阳卢氏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千辛万苦养出的名声指不定会臭成什么样子,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实在很不划算。
房玄龄注意到圣人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当即站出来打圆场,“胡说什么!陛下英明神武,是千古明君,怎会无缘无故要你一个小妇人的性命!”
卢氏轻轻哼了一声,“如此说来,那便是你吃腻了我做的饭菜,想换换口味咯?房乔,你忘记曾经对我发过的誓言了吗?还是说,你觉得你现在是大相公,我范阳卢氏高攀不起了?”
房玄龄忙说不是不是,一个劲儿地指天发誓表明心志,恨不得挖出自己的心肝让卢氏瞧个清楚。
圣人看他这般窝囊,气得吹胡子瞪眼,板着面孔说,别误会房相,他就是想杀了卢氏这小肚鸡肠的妒妇,但因为他是明君,所以打算再给这卢氏一个机会。
如果卢氏现在悬崖勒马,愿意接纳圣人送给房相公的两名美姬,那便喝下左边的和气酒,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圣人也不会计较这卢氏抗旨不尊的罪责。
可要是这卢氏冥顽不灵,依旧不愿让房玄龄纳妾,那便喝下右边的毒酒,竟敢违逆上意,简直不把圣人放在眼里,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
卢氏嗤了一声,想也不想,端起右边的毒酒,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房玄龄抽了抽鼻子,立马扑上去,担心与卢氏距离太近体现不出急切,还特意扮作摔倒,顺势在地上滚了几圈,抱着卢氏嚎啕大哭着,说什么应该一开始就不接受圣人的美意,便是抗旨不尊被连降数个品阶,也好过此时痛失贤妻!
他硬挤出两滴眼泪,装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实则内心淡定,因为他鼻子很灵,早就闻到那杯子里装的不是毒酒。
果然,下一刻卢氏砸吧着嘴巴说道,“陛下……您这毒酒是不是放坏了,怎么吃起来酸酸的?”
圣人实在受不了房玄龄那夸张的表现,翻着白眼说道,“当然是酸的,这是比香茅檬还酸的阆州米醋……房相,别哭了,你哭起来比笑还难看,再这般作态,我就真赐这卢氏一杯毒酒,让你哭个够!”
房玄龄立时止住了哭泣。
圣人轻轻叹了口气,赏赐卢氏几大缸子阆州米醋,便让他们夫妻回家去了。
自此,卢氏爱吃醋的八卦就传开了,但实际上这卢氏并不是什么妒妇,人家不过是接受不了跟其他女子分享自己的夫君罢了。
而吃醋二字也是从此以后有了更加丰富的含义。
另一则典故就比较简单了,是说房玄龄还未发迹之时,有次生了重病,他感觉自己快不行了,便把卢氏叫来,拉着人家的小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悲号着,“我要死了,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独独放心不下你啊……你还这么年轻,却成了寡妇……我想过了,待我死后,你还是别为我守寡,赶紧改嫁,好好地过日子去吧!”
卢氏见他哭得这么中气十足,感动得很,于是立马走了出去,强忍剧痛剜了一只眼睛,啪嗒扔在房玄龄床上,表明自己此生绝不再嫁。
房玄龄吓了一跳,急出了一身汗,病立马就好了,他见妻子这般坚贞,十分感动,所以自此以后很守男德,卢氏指东,他绝不往西,惧内美名传遍天下。
缅伯高不搬出这两个典故还好,他一提梁国夫人,这高阳不服输的性子上来了,当即捡起地上的一瓣瓷碗碎片,作势便要割断自己的脖子,表明心志。
张牧川眼皮一跳,急忙跨步过去,一手捏住瓷碗碎片锋利的那端,面色严肃道,“闹什么!别人只说了两句,你就要割颈,傻不傻……人家卢氏也只是剜目,又不会原地逝世,你学不像就不要瞎学,会显得你很蠢!”
高阳瞧见几缕鲜血自张牧川掌心流出,顺着瓷碗碎片淌下,慌忙松手,心疼得眼泪水直冒。
张牧川佯装没看见她眼泪花花的可怜模样,把心一横,扔了染血的瓷碗碎片,喝道,“出去!都给我出去!谁想走就走,谁爱留就留,别在我房里闹,我只想睡个好觉……什么要端汤送饭的也不必了,一两顿不吃,我还饿不死,反倒是吃了不明不白的东西,搞不好立马就要驾鹤西去!”
高阳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缅伯高拉住了,她咬着嘴唇看了张牧川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掌片刻,转头含泪离开。
缅伯高啧啧两声,他刚才也是被吓了一跳,着实没想到高阳性子这般激烈,担心对方再做出什么傻事,忙追了出去。
膳七娘和白胡氏偷偷交换一个眼神,白胡氏唉声叹气地退出房间,膳七娘却是抓住这个四下无人的空当,凑到张牧川旁边,摸出自己的手绢,眼神关切地将张牧川受伤的手掌包扎妥当,梨花带雨地说道,“张郎,都是七娘不好,害得你与使团的人起了争执,还无辜伤了手……”
张牧川摆摆手,“这与你无关,不必自咎,真正需要跟我道歉的该是割伤我手掌的那个,她做了错事,居然连句体贴话都没有,真真伤透了我的心……罢了罢了,弃我去者,不做朋友!”
膳七娘假意又宽慰了张牧川几句,然后悄悄顺走了桌上那本册子,借口灶上还烧着热汤,匆匆而去。
张牧川随即关了房门,身心俱疲地躺回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不一会儿,院门忽而打开,白胡氏与一名年轻貌美的漂妇错身而过。
两者只是短暂地眼神交流了片刻,便各自分开。白胡氏背着包袱,伤心落魄地离开;新来的漂妇踌躇满志,满脸喜色地挎着包袱踏了进来。
她进了院子,第一件事便是去了缅伯高那里,交代自己是白胡氏的侄女,自家姨娘因为先前的事情不好继续留在使团,但考虑到已经答应了差事,故而派她这小侄女前来顶替。
缅伯高心里想着高阳去了哪里,嗯嗯啊啊应付几句,挥了挥手,让其先行退下休息。
这白胡氏的侄女也不是个善茬儿,把包袱随意往偏房床板上一扔,而后快步来到东厨外面,正巧看见膳七娘慌张推门进去,遂贴着墙边摸到窗下,偷偷观瞧对方的一举一动。
那膳七娘一进东厨,径直走到灶台边,看都不看小册子里的内容,便将其扔进灶口内。
白胡氏的侄女见此情景,立刻大喝一声,叫嚷着捉细作,一脸兴奋地冲了进去。
使团的人都闻声赶了过来,瞧见了灶台里烧毁了一半的册子,虽不知那册子里写的是什么,但料定该是属于使团的重要文碟,纷纷怒斥膳七娘蛇蝎心肠,齐举棍棒要将其撵出去。
白胡氏的侄女看着膳七娘狼狈逃走,嘴角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扭头去了东厨,趁着所有人都聚集在院门处的间隙,鬼祟地往一壶茶水里撒了三包药粉,然后躲在一旁,看着使团仆从将那壶茶水端进张牧川的厢房,时时留意着房内的动静……
可她不知,张牧川已然不在房中,此刻正守在温柔坊南侧的小巷子里面,焦灼地等待着。
约莫又过了半刻钟,巷口骤然响起一串轻柔的脚步声。
张牧川转头望去,登时愣住了,他从未想过高阳换上女装会是如何景象,此刻亲眼瞧见,不由地看痴了。
高阳身着一袭海棠红长襦裙,小脸红扑扑,肩颈肤白如羊脂,宛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
她蹦跳着来到张牧川面前,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娇笑着问道,“你这么早就过来了,不怕被人发现房间是空的?”
张牧川回过神来,轻咳两声,摸出一本小册子扇了扇风,淡淡道,“谁说房间里没人了?既然她们想玩连环计,我自是要将计就计,给她们回敬一个小小的惊喜啊!”
高阳听不太懂,也懒得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小事,她看了看张牧川那去除了膳七娘丝帕的手掌,抿着嘴问了句,“痛不痛?”
张牧川轻笑一声,“嗐,这点小伤口哪里谈得上什么痛不痛……殿下,时间并不宽裕,咱得收拾一下心情,赶紧去南市查案!今日咱要去的地方有点特殊,你一定记着,不论谁开口询问,你都得说是我的妻子,明白了吗?”
高阳俏脸一红,羞答答地应了声,“嗯嗯!我都听你的!”

贞观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酉正。
此时已然上灯放夜,洛阳城的居民携着一家老小,在酉时之前便拥上了街头,此刻和那些蒙着彩缎的牛车马车混杂一处,瞧着很是和谐。
牡丹花开之后,最近几日则是洛阳每年最热闹的时期,尤其今夜还会燃放火树银花,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绚烂美景,没人愿意错过。
温柔坊距离南市很近,只隔了一个思顺坊。因为路程很短,跟在张牧川身旁的高阳根本没寻到机会开口询问。
她心里有太多的问题,像洛阳城的牡丹花海一样多。
现在要去南市什么地方?
为什么还要查案子,五姐和十六姐不是已经答应了她帮忙解决张牧川的麻烦吗?
张牧川在厢房里安排的小惊喜是什么?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到底是谁在针对张牧川?
她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但知道张牧川应该心里有数,只是这街道嘈杂,加之经常有人从他们身旁经过,实在难以叙话。
张牧川似乎洞穿了高阳的心思,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殿下,我知道您心里有很多问题,但先放一放……咱们今夜先在南市逛几个胭脂铺,查清牡丹仙子案里较为关键的一点,然后前往洛河另一边的思恭坊,参加我某个朋友举办的酒宴。他是个眼尖儿的人物,你若是继续男扮女装,反而会引得他瞎猜,不如坦率些,只是为难殿下扮作我的妻子……”
高阳捂嘴笑道,“无妨,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嘛!既然是要扮作夫妻,你怎能还叫我殿下呢?”
张牧川怔了怔,立刻停下脚步,转身面向高阳,微微躬身,作揖行了一礼,“娘子有礼了!”
高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对着张牧川作揖行礼,“夫君有礼了!”
万千灯火下,光彩明耀中,他们两人这番寻常夫妻的行礼格外显眼,勾来无数孤寡才子佳人的艳羡目光,但很快还是淹没于涌动的人潮。
此番行礼之后,高阳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当真有了新婚小妇人陪同夫君出游的模样,她乖巧地跟在张牧川身后,听着对方细细讲解洛阳南市的繁华,竟完全没了往日的跳脱放肆。
若不是男女在街道上牵手有伤风化,她其实很想上前一步挽着张牧川的手臂,可惜大唐文化再怎么开放,也容不下一对把臂同游的有情人。
换作是男子与男子把臂同游,反倒可以接受,这是很奇怪的道理。
不过隔了一会儿,高阳还是想到个法子,偷偷牵上了张牧川的手。她微微抬起右手,地上的影子便被拉长了一些,刚刚够到张牧川的左手影子,看上去就像是他俩手牵手游街一样。
张牧川在前面讲得口水乱溅,忽而引经据典,忽而摇头叹息,从夏商周一直讲到隋末,又说大唐武德年间当今圣人一战擒二王,而他那时还是个少年,奔行八百多里,就为了跑到洛阳来瞧瞧真正的战场,结果等他进了城才发现一切都结束了,只得站在某个石墩后面,远远地瞧了眼那些从瓦岗寨走出的盖世英豪。
说到激动处,他顺手买了两爵路边的桂花酒,一爵敬高阳,一爵敬过往,正当诗兴大发,想要吟诵几句追忆少年游的诗文,却被高阳往嘴里塞了一块透花糍,黏得他张不开嘴。
高阳咯咯笑个不停,一抬头,突地也被张牧川塞了块透花糍,差点当场噎死。
他们两人打打闹闹把南市逛了个遍,手里的东西也渐渐多了起来,几乎每一家胭脂铺的名品都买了几件。
张牧川的脸色从一开始的云淡风轻,慢慢发黑发绿,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那小小一盒胭脂,居然敢卖到几十贯的天价,更想不通居然有那么多女子争抢这种东西。
这天杀的狡诈商人!一定是他们用妖法蛊惑了那些可怜的女子!
他恶狠狠地想着,扭头看向高阳的眼神也多了一丝怜悯……瞧,这傻妞竟还在偷乐,必须是中了妖法!
但此行张牧川也有收获,买了好几样香料,终于打听到昨夜乘坐马车途径南市闻到的那股香味是什么了,那种香味他也曾在以死铭贞的胡姬闻到过。
名曰乳香。
这种香料产自海外,又叫陆香,寻常都是用作焚香,但有些商铺会将其添在女子的香囊之中,因其价格高昂,所以采买的人很少。
张牧川趁着高阳与东家讨价还价的工夫,悄摸翻看了胭脂铺最近的账册,快速记下了采买过乳香的所有人名。
他敏锐地从几家胭脂铺的账册里发现了同一个人名,乐和坊阿史德安祺。
这人也是个胡姬,且非洛阳本地人,而是三日前从长安来的。
有了这条线索,张牧川侦破案件的把握又大了几分,遂领着高阳远离喧嚣的南市,来到了洛河边上,沿着堤岸缓缓而行。
高阳知道这是要去参加张牧川朋友的酒宴,内心有些忐忑,“哎哎,你瞧我这发簪歪了没?”
张牧川斜瞟了一眼,摇着头干脆地答了两个字,“没有。”
高阳又问,“我这身衣裙是不是太艳了?是吧……你先前又不说要去参加朋友的酒宴,我以为只是在街上随便逛逛,也没认真装扮……”
张牧川回头仔细打量一番,眨了眨眼睛道,“不会啊,这襦裙虽然颜色亮丽,但穿在你身上却很合适,艳而不俗,就像这洛阳城中的牡丹。”
高阳娇嗔道,“哎呀,我现在不是想听你的恭维,只想听句实话,你放心大胆地说,这襦裙当真不俗艳吗?还有我这脸上的脂粉,该是涂匀了的吧?这唇脂厚薄适宜吗?”
“我的公主夫人呐!”
张牧川捏着眉心叹了一句,“咱这趟前去赴宴,主要还是为了打听那几个胡姬的根脚,又不是奔着交游显摆去的……宴会上那么多人,你只要不犯公主病,没谁会关注你的妆容。”
高阳听了张牧川头前那一句感叹,顿时羞红了脸,只觉得晕晕乎乎的,就好像她现在真是张夫人一般。
她见此处人烟稀少,于是往前追了半步,与张牧川并肩踏上通往北面郭城的石桥,大着胆子伸出右手,柔柔地挽住了张牧川的左臂。
张牧川身形一僵,停顿了片刻,却也没有甩开高阳的手,装作浑然不知的模样,继续往前行进。
待到他们行至石桥中段,连绵的巨响忽然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
下一刻,一朵朵璀璨的银花在张牧川和高阳二人的头顶遽然绽放,一簇簇火树映照在洛河水面,勾描出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高阳欢快地跑到石桥中段最高处,倚着雕栏,痴痴地望着天上绚烂多彩的烟火,赞叹道,“真美啊!”
张牧川看着火树银花下的高阳,呆呆地点头应了句,“嗯……确实很美!”
此刻,他不禁生出了想要永久留在这一瞬的念头。
只不过,美丽的事物总是短暂,不论是名动天下的牡丹,还是这满天的五色烟火,一转眼便会凋零。
凋零之后,只剩下漆黑的寂寞。
高阳恋恋不舍地又望了一会儿洛河两岸,总希望从哪儿忽然冒出一两束银花,可她等了很久也没半点响动。
一旁的张牧川却是动了,他抬步向前,轻声说着,“夫人,该走了,否则酒菜凉了可就不好吃咯。”
高阳收回目光,速即跟了上去,撅着小嘴道,“等到我将来成亲那天,定要在长安燃放一整晚的烟火,让所有人都能看个尽兴!”
张牧川脚步一滞,低头嗯了一声,“殿下的这个愿望不难,我有一个朋友……”
“别跟我说你朋友了……”高阳突地伸手拉住张牧川,直视着张牧川的眼睛,问道,“我只想知道你是什么心意!”
张牧川眼神躲闪道,“我的心意自然是希望殿下一生欢喜……”
“别跟扯这些套话,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心意!”
“殿下,你我皆有婚约,身不由心,心意如何并不重要。”
“我的婚约不用你管……张牧川,在咱离开僰道县之前,我已经让孙小娘帮我去益州打听过了,你说的那个喜妹根本就不想嫁你,人家一直拿你当兄长而已……你以为王二狗为何突然要关掉古董羹铺子,你以为喜妹为何会将信纸交给益州不良帅?真是被胁迫的?谁还能把一个瞎子怎么样!人家其实是不想你再回益州,所以乞求益州不良帅设计把你支得远远的……”
高阳哼哼两声,冷笑着补了一句,“张牧川,实话告诉你,六月一日就是喜妹与王二狗的婚期,你现在即便插上一对小翅膀也飞不回去了!”
张牧川如遭雷击,登时愣在原处,喜妹与王二狗过往那些看似平常的交集此刻在他脑海中飞速回溯。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明白当初离开益州时,喜妹与王二狗为何会一起出现在城门,满脸关切地与他挥手作别。
高阳见他这般黯然,轻笑道,“别假装伤心了,其实你也根本不爱喜妹,更多的是愧疚与怜悯……人家喜妹眼瞎心不瞎,早就看出了你的虚情假意,也看出了王二狗的真心实意,自然不会选你!”
张牧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不嫁我也挺好,此去长安,祸福难料,她跟着王二狗过些平淡日子起码一生平安……”
高阳又往前进了半步,踮起脚尖,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问道,“那些现在你可以说出你的真心了吗?”
张牧川咳了两声,急忙转身,说着宴会将要开始,再不加快步伐,怕是去了只能喝汤!
高阳见他仓皇逃走,气得直跺脚,咬着小虎牙骂了句胆小如鼠,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地高声喊了句,“夫君啊,你慢着点,妾身已有身孕,可不敢跑得太快呀……”
她这一嗓子犹如狮吼,震彻九霄,惊得洛河两岸行人纷纷侧目。
惊得张牧川一脚踏空,当即摔了个狗驴打滚,感受到周遭投来的异样目光,慌忙狼狈爬起,面色铁青地看向蹦跳着来到他身侧的高阳,表情僵硬道,“夫人呐!您这戏演过头了吧!”

半个时辰后。
嬉笑玩闹了一路的张牧川、高阳二人终于收敛,姿态端庄地踏进了洛河北侧的思恭坊。
这思恭坊距离洛阳宫城很近,旁边又是北市,坊内酒肆乐坊繁多,世家贵族都喜欢在此置办宅院,地价从隋末的每三尺见方百贯,涨至而今的每三尺见方近万贯。哪怕是在这里买间小小的更衣室,也可以对外宣称自己有万贯家财。
与南市平民的欢乐喧嚣不同,北市今夜的庆典热而不闹,游玩的居民举止文雅,无人高声交谈,摊贩们也不吆喝,在每样货物上都挂着价牌,任由客人随意挑选,就连街头卖大力丸的都刻意压低了喘气的声量。
入坊随俗,张牧川和高阳也不好再像孩童般追赶嬉闹。
高阳紧张地正了正头饰,轻声说道,“我以为你们张家已经破落了,没想到你居然还有思恭坊的贵族朋友……”
张牧川清了清嗓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他出身博陵崔氏第三房,也是个破落户,但他家眼光好,隋末的时候趁着所有人都低价售卖洛阳田产,一口气买了许多宅子,因此发达。不像我那愚钝的父亲,只以为房屋永远都不值钱,便把祖上在洛阳、许州、扬州等地置办的房屋全都变卖了,换来的银钱拿去买了佛门经典与各种礼佛器具,他觉着李家跟前隋杨家是亲戚,必定也会在国内推崇佛教,届时这些东西的价值怎么着也得翻个三五十倍……”
高阳抬手在唇前一挡,咯咯地笑了起来,“你阿耶怎么想的,下赌注之前都不去打听打听庄家是什么人。我阿翁当年花了许多银钱,才让中原士族编了个李氏当为救世主的谣……谶言!后来我阿耶又花钱拔高了一下我们李家门第,跟道家始祖老子李耳攀上了亲戚,反正大家都姓李嘛!总之,我们家费了老鼻子劲儿才跟道家扯上关系,怎么可能在大唐境内推崇佛教!”
张牧川听着新奇,啧了一声,“看来什么血脉门第都是假的,只有银钱才是亘古不变的贵族。”
高阳摇摇头,“这话不对……银钱其实只是奴役万民的工具,真正的权贵是可以改换货币的,今天用的是金银铜,明天或许也可以用纸张替代,这世上亘古不变的只有权力二字,只要握住了权力,什么规则都可以随心修改。”
张牧川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他忽然想到坊间那些圣人尊崇佛教的传闻,觉得这里面肯定藏着什么陷阱,现在那些推了道观改修寺庙的,指不定将来要遭受什么劫难。
倘若道佛相争的浩劫降临,恐怕便是这洛阳城里的天下寺庙之首白马寺,也会出现人头滚滚的景象。
一想到成百上千个光头滚滚向前,张牧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急忙打消那些奇怪的念头,抬眼看了看前方宽大的宅院,定了定心神,低声对高阳吐出一句,“夫人,咱到地方了!”
高阳看着朱门上方用金漆刷出的崔府二字,莫名紧张了起来。她见过比这更高更大的门匾,也见过比这更深更神秘的宅院,但从未像今日这般局促不安。
好在这时候张牧川忽然拉起了她的手,感受着那掌心传来的温热,高阳心里一暖,便觉得纵然前方是龙潭虎穴也不足为惧了。
张牧川将高阳这小表情看在眼里,陡然生出一种豪迈,昂首阔步来到府门之前,正要抬腿跨入,却被一名仆从拦了下来。
那仆从见他一身不良人打扮,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张牧川简短地说明了一下自己的身份,依旧保持着昂扬的姿势,“我与你家阿郎是好友,听说他得了官职,今日在府中大摆宴席,特意携妻前来恭贺!”
那仆从嗤了一声,“原来是蹭吃蹭喝的啊……居然还扯谎说是阿郎的好友,我在府中做事也有数载,根本就没见你登门拜访过,吹牛也不看看牛腚在哪儿,就你这寒碜模样也敢说是阿郎的好友,你怎么不再吹大一些,干脆说你的夫人是大唐公主得了!”
高阳听了这话,凤目一亮,拉长声调嗯了一声,立马就要摆出公主的架势,却被张牧川又拽了回去。
张牧川瞪了高阳一眼,轻咳两声,侧脸看向那名仆从,“我真和你家阿郎是朋友,不信的话,你进去问问就知道了……”
仆从把手一摆,哼哼着说道,“你这奸诈小人真会算计,明知我家阿郎是个爱面子的善心人,他怎会当众揭穿让你出丑?”
张牧川眉尖微微一皱,“那你想怎么着,我可告诉你,今天这宴会我肯定是要参加的,便是曾经的天策上将、太尉、尚书令、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雍州牧、蒲州都督、领十二卫大将军、中书令、上柱国、秦王,而今的天可汗、大唐圣人挡在这里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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