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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送鹅毛—— by长弓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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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甭给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想要进去很简单,受邀参加宴席的宾客都有简帖,你把帖子拿出来,我就让你们进去!”仆从见他态度强硬,也摆出了一张臭脸。
张牧川面露难色,“我是昨日才到洛阳的,他来不及给我发帖,只说让我直接过来便是……”
“你觉得我会信吗?噢,随便来个人都像你这般,那还要简帖做什么!”这仆从刚说完,便有一名白衣书生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也没交出简帖就想跨进府院,他急忙高声喊了句,“哎哎,这边交一下帖子!”
那白衣书生往地上啐了一口,瞪圆了眼睛骂道,“交你母亲!我乃中山靖王之后,与你家阿郎关系莫逆,过来吃顿饭要个狗驴卵蛋的帖子!滚一边去!”
他说完这句,不再搭理仆从,竟是鼻孔朝天地直接跨了进去,将要拐弯时,又从高门旁侧探出脑袋,对张牧川挑了挑眉毛,“兄台,我刘凯平生最讨厌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小人,他不愿帮你通报,我帮你去跟崔兄说道说道,你且在这安心等着!”
张牧川看着刘凯就这么走了进去,那仆从也不敢再阻拦,当即质问道,“哎……哎,为什么他没简帖可以进去,我却是不能?”
仆从翻了个白眼,“人家是什么王爷的后代,你岂能与别个相提并论?”
张牧川气极反笑,“那中山靖王是汉朝的王爷,而且单是儿子就有一百二十多个,须知咱大唐的高祖皇帝早早退位,专心繁衍子嗣也才生了四十一个,都没到中山靖王子女总数的零头,那货的后代有什么珍稀的!”
仆从愣了愣,瘪着嘴道,“汉朝的王爷也是王爷,至少比你这出身低微的不良人强!”
高阳实在看不下去了,板着面孔道,“若论出身,我家夫君可不比什么中山靖王之后差,他可是……”
张牧川急忙捂着高阳的嘴巴,“嗐,我已经把自己的名字从族谱上销掉了,现在就是个没有身世背景的小人物。”
仆从嘁了一声,“小人物就该有小人物的样子,边上站着去,别挡了宾客们的道儿!”
张牧川面色一沉,拉着高阳走到旁边,静静等候自己好友出来迎接。
高阳此刻已经没了赴宴的兴致,拉了拉张牧川的衣袖,“人家都不待见你,咱何必在这儿傻等,太丢人了!”
张牧川拍了拍高阳手背,“不急,再等等,崔抗不是那种势利眼,他昨日听说我身陷囹圄,特地让那准备提调文书的节级在我身上塞了张字条,所以我先前才会在院内井亭与你商议今晚赴宴的事宜……”
他们两人在旁边细细碎碎地交流着,那仆从也不闲着,挨个挨个询问前来的宾客各种古怪问题。
怎么过来的,是步行,还是骑马,又或是乘坐马车?
马车是什么样子,前面拉车的有几匹马?
府中有几口人,宅子门槛有多高,是洛阳本地的,还是其他地方的?
是行商的,还是做官的?
做官的祖上都有哪些显贵,到底是公侯世家,还是当今朝廷的股肱重臣?
娶没娶妻,妻子出自哪一家,是五姓七望,还是其他士族?
家里有没有昆仑奴、新罗婢、菩萨蛮……
问清所有枝节过后,这仆从便会给每位宾客发放一枚号牌,号牌总分三类:玉牌、铁牌、木牌。
每类牌子上都刻着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几个数字,对应着宴席的桌号。
张牧川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如若自己只以不良人的身份赴宴,大概只能坐在庭院边角落靠近更衣室的地方,届时吃醉了想要呕吐倒也方便。
他忽然想起孩童时与父亲一起参加杨家宴席的场景,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感叹这世道终究还是没有改变,依然以出身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
便在这时,一个身穿圆领锦袍的少年郎噔噔噔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在张牧川面前站定,“守墨叔父,你怎地在这儿傻站着,我阿耶到处找你呢!”
这话说得很巧妙,少年郎是崔抗之子崔漪,他不可能不知道张牧川为何还站在门外,明知故问只是为了给对方递个台阶,希望这位落魄叔父大度包容,别跟一个仆从较真儿。
寻常时候,张牧川自然是笑哈哈地跟着崔漪一起进去,权当什么都没发生,但今日他的旁边还跟着高阳公主,故而并未就坡下驴,长长地叹了口气,正色道,“崔漪,你家门槛太高了,我现在迈不进去,把你父亲叫过来吧,我问他几句话就走!”
崔漪顿时为难起来,他知道张牧川这话里的意思,只是如若当众教训仆从,他们崔家的脸面不好看,可若是真的回去把他父亲叫来,今日他抖机灵以富贵贵贱区分宾客的事情又包不住,按照他父亲的性子,少不得一顿训斥。
就在崔漪犹豫不决之际,身穿浅灰布衣的崔抗拎着一把斧头走了出来,二话不说,吭哧吭哧地劈砍自家的门槛,看得仆从和崔漪心惊肉跳。
不多时,原本高至膝盖的门槛便被砍斫得与地齐平。
崔抗看也不看崔漪和仆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攀着张牧川的肩膀大笑道,“川儿啊!现在这门槛总算够低了吧,走走走……酒菜都备好了,老焦正拉着人在照壁前结拜呢,还非要让阎玄邃帮他们画像留念!你不在场,可没人能管得住他,咱哥几个里面就你的酒量比他高出三五斗!”

第八十三章
真正的朋友便是如此,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贵,无论你身处逆境,还是身处顺境,都会拉着你一起喝酒吃肉,胡扯吹牛。
张牧川和高阳一起跟着崔抗踏进府宅,高阳抬起头来,入眼第一道风景便是门口的巨大照壁。
她想忽略也不行,这照壁极为高大,通体雪白,比府门还要宽阔,中间盘着一个以玉石拼接而成的倒立福字,左右两侧是一对描金小篆联子:
日子太辛苦,躺平梦里补。
高阳啧啧两声,总觉得这联子的味道有些熟悉,转头看了看张牧川,“这联子怎么怪怪的……”
“嗯,你的感觉很对,所有瞧见这幅联子的人都说它怪豁达的,尽皆赞不绝口……我写的,厉害吧!”张牧川得意地扬起下巴,嘿嘿笑着,“当年崔抗请阎家描画府宅布置图纸,其他地方都安排妥当了,唯独这照壁两侧的联子空着,他很纠结,于是让我帮忙写首诗……”
在前面走着的崔抗回过头来,辩解道,“哎哎,你误会了……我当时的意思是让你帮忙找个会作诗的朋友写一联子,毕竟大伙都知道你跟东皋子是忘年交嘛。我心想家里要是有幅他老人家的联子,一定很涨面子,还特意交代阎家的人拿到你寄来的联子后,不必跟我商量,直接弄上去!谁知道你会亲自下笔,牛皮都吹出去了,我总不好说这不是东皋子的佳作,就这么糊涂着吧!”
高阳捂嘴笑了笑,心里为东皋子难过了一小会儿。
崔抗这时才注意到高阳与张牧川是携手共进,呆了呆,“川儿,你什么时候骗了个美貌娘子为妻?”
张牧川白了他一眼,“什么叫骗……崔啊,我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文能写诗作赋,武能缉凶捉贼,哪家的小娘子不爱呢?”
高阳和崔抗登时齐齐作呕吐状。
崔抗又认真打量了高阳一番,吸了吸鼻子,“连呕吐的样子都这般娇俏……川儿啊,你实话跟我说,这小娘子是不是脑袋不好使,该是个傻子吧?对,肯定是傻子,否则人家怎会愿意嫁你!”
高阳小嘴一撅,羞恼道,“你才是傻子呢!在自家照壁上挂了一幅那样的联子,无异于在门口摆了两坨米田共,仙人来了都得捏着鼻子!”
崔抗双目瞬时变得比兔子眼睛还红,“哎哎,思路清晰,伶牙俐齿,这讥笑嘲讽的模样也很惹人喜欢……川儿啊,你到底给这小娘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我本以为今日可以扬眉吐气,没想到却被你压了一头!你成心不让我痛快是吧?”
张牧川摆摆手,“我怎会故意抢你风头……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向来低调,一直都是财不露白。今日携妻赴宴也是被你们逼的,每次喝酒你们都扯什么要为我安排亲事,还说什么你儿子都快成亲,而我还是个单身黄奴!”
崔抗又吸了吸鼻子,“我是让你别被过去绑死,不要因为愧疚牺牲一生的幸福,该找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好好生活……谁让你找了这么一个美娇妻!”
高阳双颊立即飞上了两团红霞。
张牧川瘪了瘪嘴,“肤浅,拙荆并不算美貌,只能说比尊嫂稍微温柔一些,稍微体贴一些……小声告诉你,现在每晚都是她亲手给我洗脚!”
他说到小声二字时,刻意附在崔抗的耳边,但声量却一点儿也没降低,震得崔抗陡然面目狰狞。
高阳见他这般,只觉得臊得慌,咬了咬嘴唇,轻轻在张牧川腰窝掐了一下,急急转了话题,“欸……这院子的布置很精妙啊,占地不大,但该有的都有,山子叠翠,曲水弯弯,楼阁耸立,松竹掩映,颇有小天地的意味!”
崔抗听了这话,哈哈一笑,语气谦和中透着些许傲然,“弟妹好眼光,我这宅子参照的是海上八仙洞府,由将作少监阎立本精心打造,院中各类草木乃五湖四海的朋友馈赠,比如这一盆苍松,便是临颖县丞卢仁朂友情赠送的。前年他儿子卢照邻五岁诞辰,有自称打东海来的道人送了九棵仙山苍松,但他只有八个儿子,所有就把最小的这一棵给了我……”
他这边刚捧起苍松,那焦遂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匆匆跟张牧川打了个招呼,一把将仙山苍松夺了过去,然后拉着某位面色尴尬的宾客站到照壁之前,双手捧着苍松,朝着原本是想在洛阳画几幅牡丹的阎立邃努了努嘴,“哎哎!我就说前面那十几幅怎么不对劲,原来是少了点衬景,这番有了仙山苍松,画面肯定丰满……来,来,我们多摆几个姿势,你抓紧点画,后面还排着队呢!”
阎玄邃转头向崔抗投来一个求救的眼神。
崔抗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没法子,而后加快步伐带着张牧川和高阳进了前堂。
崔府前堂极为宽敞,左右约二百余步,四面轩窗半开半闭,两侧吹拉弹唱的伶人相对而奏,中间摆着十几张番龙眼木桌,桌上堆满糕点瓜果。
前来赴宴的宾客或坐或立,各自跟相熟的热烈交谈着,一见崔抗走了进来,全都收了嘈杂,齐齐对崔抗行了一礼。
崔抗抱手还礼,谦恭温和地让宾客们自在随意些,讲了几句宴席马上便会开始之类的套话,而后便带着张牧川和高阳来到较为清净内院。
张牧川见此处也已有宾客列座,轻声说道,“崔啊,咱先找个没人的角落说几句话,稍后我与拙荆敬你几爵就离开……”
崔抗斜瞥他一眼,“几爵怎么够,你得此美娇妻,今儿不喝个十坛八坛,甭想走出我这院门!”
“别闹,你知道我现在不方便,咱还是说说正事吧!”
张牧川拽着崔抗走到一棵石榴树下,面色肃然道,“我被胡姬诬告那案子……你应该都摸清楚了吧?”
崔抗一点头,“摸得差不多,那胡姬姓安名娜,本是突厥人,隋大业十一年便跟随其母安宁来了洛阳,根底清白,是洛阳有名的乐户,按道理讲,她应该与你没有半点瓜葛才是……”
旁边的高阳心思玲珑,忽然插了一句,“突厥人?会不会是跟僰道县那什么麻里衮、霍尔多之流有关?夫君破坏了他们的谋反大计,而今这些人的亲友伺机报复,想要借大唐律法之刀砍了夫君的脑袋!”
崔抗摇了摇头,“我当初也是这般想的,所以特意找朋友去跟关内道的突厥人问了一圈……这母女二人并非属于阿史那家族,而是丁零人阿史德氏。”
张牧川听到此处,想起那个在南市大肆采买乳香的胡姬也是阿史德氏,感觉自己隐隐约约之间将要抓住什么关键点了,他立马在脑中搜出关于阿史德氏的各类记录。
突厥人最初便是塞种人和丁零人混血,父系的塞种人是阿史那部落,母系的丁零人为阿史德氏,他们本都生活在北海以西,后来流转迁徙,定居于金山一带,称号突厥。
随着突厥的扩张,许多铁勒部落加入了进来,阿史那家族便从起初的白种人变为了黄种人。
贞观四年,圣人举兵灭东突厥,仇视阿史那家族的铁勒部落趁机建立了薛延陀,而原本就没什么存在感的阿史德氏则四处迁徙,有的投奔大唐,有的则前往西突厥或者周边的波斯、天竺、吐火罗、龟兹、高昌等地。
失落峡里那个为他牺牲的娑陀便是在贞观四年离开草原,来到了大唐境内。只是娑陀的运气不太好,本想宣传波斯祆教,却被人骗上楼船,当作昆仑奴关了起来。
想到那个奋不顾身帮他闯出一条生路的可怜人,想到那匹倒在岸边的老马,张牧川心里就难过得紧,他轻轻叹了口气,“恩怨这种事不好讲,有些时候可能就因为一个擦肩而过,也可能因为一个眼神,你莫名其妙就会得罪一个人……同样的,也会因为一句话,一个无意识的举动,就能获得一个人的友谊。崔啊,你应该不急着上任吧,能不能再帮我查点东西?”
崔抗洒然笑道,“不急不急,祁阳又不远,那儿也算是个富庶之地,平日没什么大事,我这祁阳令只是买来……捐来玩玩的,早去晚去都无所谓。你要我帮你查什么,趁着今夜宴会人多,我正好帮你问问!”
张牧川将那大肆采买乳香的胡姬名字说了一遍,想了想,补充道,“顺带查一查这安祺、安娜、安宁三人的关系,还有这安祺在长安时跟什么人交往密切,住在什么地方。”
崔抗认真记下,拍着胸脯保证今夜就打听清楚,而后拉着张牧川和高阳走到内院头前那一桌落座,畅快地共饮了几爵。
就在三人有些醺醺然之际,一个洪亮的笑声在内院炸响:
“崔兄,恭喜恭喜啊!我家里有点小事要处理,因而来迟,万莫怪罪!来,来,来,我先自罚三爵!”
张牧川和高阳闻声转头,只见一个仪表不俗、额头宽阔的青年书生乘坐花椅而来,此人头戴青玉冠,肩批雪白鹅氅,四周围着几名妆扮清凉的美姬,一手握着盏金边夜光杯,一手拎着瓶白玉酒壶。
那几名美姬一边跟着花椅前行,一边从竹篮里抓出些许牡丹花瓣,只要瞧见青年书生仰头痛饮,便立马将手中牡丹花瓣奋力一扬。
霎时,花雨纷纷而下,蔚为壮观。

第八十四章
崔抗看着那些纷飞的牡丹花瓣,微微皱了皱眉,冷哼一声,命人取来八个扫帚,分别交给那八名撒花的美姬,面无表情说了一句,“撒完了自己扫干净!”
张牧川见他这般不客气,忙问来人是谁。
崔抗轻声解释几句,说这人叫王文诺,住在他家隔壁,是五姓七望之中太原王氏的分支,与王通、王绩沾点亲戚,祖上是司马昭之婿王济,因为王济与王绩同音,所以这人时常诋毁东皋子,非常讨厌。
高阳听着这名字耳熟,细细一想,立马伸手挡住自己的脸,低声对张牧川说道,“这家伙是有名的烟柳巷花花公子,与那耶宝男房遗爱关系很好,不知道认不认得我……安全起见,咱还是尽早离开吧!”
张牧川正要回应,却被崔抗拉了起来,懵懂地转头看去。
崔抗对他眨了眨眼睛,而后一指王文诺:“这是隔壁老王,虽然我们都不是洛阳本地人,但每年也会在这边做几天邻居……你与东皋子是朋友,他是王绩的亲戚,按辈分来算,他该叫你一声叔父,可你俩都与我相熟,咱就各论各的,还是平辈相交吧!”
张牧川面皮一僵,知道崔抗说这话就是想拱火,估摸着王文诺平日干了许多类似在他宅邸乱撒花瓣的讨嫌事情,所以才会让崔抗这等八面玲珑的人物都懒得维护表面和谐。
果然,王文诺在得知张牧川是王绩好友之后,脸色陡地一变,轻轻哼了哼,“这王无功还真是个没品的,竟与不良人此类不入流的腌臜为伍,简直可笑!”
张牧川还没什么反应,高阳首先不乐意了:“不良人怎么了?不良人缉凶捉贼,保卫城中百姓免于歹人残害,维持街道治安,比你一个只会吃花酒的纨绔强太多了!”
王文诺眉毛一横,他并未认出高阳是谁,只想着今夜要让张牧川出丑,斜瞥着高阳问道,“你又是哪儿冒出的野狗?身为女子,居然敢与大丈夫同桌会食,你阿耶阿娘没教过你规矩吗?”
高阳因为自己身世的缘故,向来讨厌野狗、野种这类字眼,再加上这王文诺又是房遗爱的朋友,恨屋及乌,她当即将酒爵重重放在桌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冷冷道,“你这臭王八说谁是野狗?”
张牧川见状急忙上前劝道,“哎……哎,夫人不必气恼,这恶犬咬你一口,你总不能再咬回去,看在崔兄的面儿上,咱不与他计较!”
高阳一脸冰霜地拍开张牧川的手,寒声道,“怎么就不能咬回去了?凭什么要自认倒霉,就因为都知道他讨厌,就因为都知道他是疯狗,所以便要格外宽容?抱歉,我不认同!别管他是人是狗,谁要惹了我,就别想轻飘飘地揭过,我这人就是如此,别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别人不讲礼貌,我也就蛮不讲理!”
说着,她端起酒爵,突地泼向王文诺,浇得对方一身狼狈。
王文诺勃然大怒,抬手就要回敬高阳一巴掌。
崔抗速即挡了下来,微微笑着说道,“老王,这儿可是我家里,别乱动手,她是受我邀请坐在这里会食的,你刚才那话莫非是在说我不懂规矩?歇歇火,都是朋友嘛!我这弟妹啊,平时被我兄弟宠上天了,就没做过什么重活儿,刚才是想敬你一爵酒,只是没端稳当而已。来,来,大家都坐下说话,总这么站着不好看呐!”
他将王文诺按了下去,又偷偷对张牧川使了个眼色。
张牧川也拉着高阳坐下,轻声劝了几句,又是夹菜,又是捏肩,这才使得高阳的脸色稍稍和缓。
那王文诺草草收拾了一番,装出一副似乎不会继续为难张牧川的样子,淡淡地说道,“崔兄,听说你不日将去祁阳之官,我特意准备了几份薄礼,待你收下之后,我也要回去收拾明日前往长安所需物资……”
崔抗依旧是不喜不怒的模样,“哎哎,来就来嘛,送礼做什么,以咱俩的交情,送不送礼都不重要的。”
王文诺没听出这话的深层含义,只以为崔抗是说以他们的交情不用送礼,随即呵呵一笑,“哎……即便是亲兄弟,到了对方府宅作客,不也得带点东西遮手,这是该有的礼数!”
说完这句,王文诺还斜瞟了张牧川和高阳一眼,言外之意非常明显。
崔抗清了清嗓子,把手一摆,“不必不必,我家里什么都不缺,因此之前跟赴宴的朋友们都说过,空手前来赴宴便可,千万别带什么东西,太生分!”
王文诺瘪了瘪嘴,“崔兄你为人宽厚,自然不计较这些,但我不能不懂事嘛……哎哎,你先别急着拒绝,看看我送来的礼物是什么再说!”
崔抗皱了皱眉,见对方这般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
王文诺轻笑一声,拍了拍手,指着忽然上前一步围在桌边的八名美姬,“崔兄,我今日总共准备了两份贺礼……这第一份比较简单,便是这八名精挑细选出来的美姬,我知崔兄平时吃饭没有固定的地方,中午喜欢在池塘边,晚上又换到山子后面,挪动桌椅实在麻烦,故而送你几个肉臺柈……正所谓,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啊!”
听到肉臺柈这三个字,崔抗脸上的表情瞬时变得有些僵硬,偷偷瞄向内院后方某处厢房,擦着额头的冷汗道,“老王你还真是有先祖之风啊……可崔某并不好这口,我府中婢女已经够用了,而且我那夫人出自裴氏,心灵手巧,已经为我制作了一种便于携带的小桌,不需要再添什么肉臺柈了!”
旁边的张牧川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暗叹这个王文诺真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河东裴氏女子何其强势,如果崔抗敢收下这八名美姬,恐怕明早就会被扫帚打出府门。
高阳却是不在意什么裴氏崔氏,只用手肘撞了撞张牧川的臂膀,好奇道,“哎哎!什么叫肉臺柈?”
张牧川低笑一声,解释道,“话说这西晋时期,司马昭的女婿王济……也就是这王文诺的先祖,每次府中设宴时,都舍弃了寻常的木桌,而是让身着绫罗的美貌婢女端起食物托盘,在宾客之间游走,既饱了口腹,也饱了眼福。若是宾客里有人看中某个肉臺柈,也可带回自己家里慢慢享用……咳咳,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我是很反对这种荒淫行径的,简直把女子当作货物一般!”
高阳轻哼了两声,小嘴一歪,那表情的意思是,你敢不反对试试?
张牧川忙拿起酒爵挡在面前,浅浅地饮了一口,瞧着王文诺不顾崔抗的再三推辞,固执地在那边热情规劝,遂砸吧两下嘴巴,忽然道,“牛不饮水莫强按头……崔啊,我这次过来得急,没带什么礼物,好在前些日子跋山涉水偶得一味药材,或许可以缓解小侄女心痛之苦。”
崔抗闻言大喜,激动地抓着张牧川的手,说道,“川儿啊,你若能解了小女的心痛之苦,这比送我金山银山还要贵重!”
张牧川奋力抽出自己的手,白了崔抗一眼,从怀中取出一根宛如手指,通体土黄的药物,缓缓放到崔抗手中,“此物名曰地黄,乃神农本草经中四大怀药之一……前些日子,我偶遇药王后人,闲聊之时询问过小侄女心痛的药方,她向我推举了这一味药材,因此我在徒步山林过程中顺带四处挖掘,好几次一脚踩空滚落高坡,幸而终于寻得了少许……你命人将这地黄的汁液混在白面里,做成冷淘,让小侄女吃下,该是有些效用的。”
崔抗不等张牧川说完,急声唤来仆从,令其依照张牧川所说做一碗冷淘送去女儿的闺房。
隔了一小会儿,仆从回来禀报,说是小娘子服用地黄冷淘之后,突然呕吐,污秽之中有一形如蛤蟆的怪物,看似有口无足,十分恶心。不过,这小娘子吐完了怪物以后,心痛缓解了许多,没有之前那么难受,面色也红润了些。
崔抗听完高兴极了,抱着张牧川嚎啕起来,鼻涕眼泪蹭得到处都是,连忙追问:“川儿啊,我粗粗算计了一下,小女想要痊愈还得再吃几天地黄冷淘,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说的少许到底是多少……我买!价钱再高都买!”
高阳被这父女情深的画面感动了,抢先说了半句,“肯定足够治好你女儿的,他那儿还有一箩……”
“一箩筐自然没有,这东西又不是喂驴子的萝菔,挖掘极为不易,但两三斤还是能凑出来的!”张牧川立刻出声打断高阳的话,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你我之间谈钱就伤感情了……所谓朋友,不就是今天你帮我,明天我拉你一把吗?我用地黄治好小侄女的顽疾,你帮我在这两日查些东西……”
“帮你打听那点消息根本不叫事儿,你赶紧再说一个,不然我这心里不踏实!”
“哎哎,没必要!都是朋友嘛!”
“不行,你必须让我回报一下……这样吧,我帮你办一件小事,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哎……好吧,那待会儿咱吃完了酒再聊聊呗,我正好还有个小忙需要你帮一把!”
他们两人一边推杯换盏,一边叽叽咕咕地说着,三两句便讲清了各自的需求。
坐在对面的王文诺看得火大,攥了攥拳头,“崔兄,既然你不喜欢肉臺柈这等平常玩物,那我就不勉强了……但我这第二件贺礼,你务必要收下,这玩意儿非常罕见,以往只存于传说之中,我花了很大的代价才搞来的!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你还是亲眼瞧瞧吧!”
话音一落,随他而来的几名轿夫突地行动起来,三两下便将花椅拆了个七零八落,只剩下中间一个四四方方如同箱子的部件。
片刻之后,一朵血红牡丹从那箱子的顶盖中心缓缓升起。
与众不同的是,这血红牡丹的下方还有一颗脑袋。
在这颗脑袋冒出来的同时,箱子四面木板齐齐掉落,现出一圆形瓷盆。
瓷盆里栽着名俏丽女子,女子的头部、肩部、背部都种着一片牡丹。
微风徐来,牡丹轻轻摇摆。
女子也就在此时忽而睁开双目,眼神凄怆地望向张牧川等人,满脸惊恐。
高阳看着那些扎根于女子皮肉的牡丹,气得浑身轻颤,双手死死抠着桌边,愤然而起。
张牧川也站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伸手把高阳按下去,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那名女子,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女子,竟是昨日在洛河边上离奇死亡的牡丹仙子!

第八十五章
王文诺没有在意张牧川和高阳的过激反应,他只当这两人是没见过世面的田舍翁,依旧滔滔不绝地向众宾客介绍着。
昨日观看庆典的人很多,此刻认出牡丹仙子的自然也不止张牧川和高阳,但在王文诺的解说中,昨日洛河边上发生的并非什么玄之又玄的命案事故,而是神话衍生出来的新故事。
新故事特别简单,因为这胡姬的演出非常精彩,整得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牡丹仙子瞧了之后很是生气,觉得是在抹黑自己,遂施展神通将这胡姬收走,拿着小皮鞭狠狠抽了这胆大妄为的凡人一顿,又将其变为那故事里的花妖,以示惩戒。
本来这沦为花妖的女子活不了多久,最多也就一日的光景,便会凋谢死掉,但好在被王文诺的朋友寻到了,他们费尽心血找来西周之前的造神妙法,延长了花妖的寿命,大约还能再活十日,基本与这花妖身上的牡丹花期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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