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送鹅毛—— by长弓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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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奸计将要得逞的时候,东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帮太子运送铠甲的尔朱焕、桥公山吃里爬外,跑去高祖避暑的仁智宫告发,污蔑杨文干谋反。
而且,有一名叫杜风举的宁州人也跑到仁智宫举发,直言太子与杨文干意欲谋反,想趁着高祖在外避暑的机会,把控长安,将高祖永远留在仁智宫。
三人成虎,高祖大怒,便召隐太子李建成前去仁智宫叙话。
隐太子心里害怕,叫来幕僚商讨,有人提议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据城举兵,但主簿赵宏智却劝他前去请罪,毕竟秦王势力强大,如果坐实了谋逆,那尉迟恭、秦琼、程咬金、张公谨、李孟尝、屈突通、侯君集等人必定杀来,无人能挡。
权衡良久,隐太子还是决定去仁智宫解释清楚,这事儿也不麻烦,只要把杨文干叫来对质,自然真相大白。
谁知高祖派遣司农卿宇文颖到庆州传召杨文干,这宇文颖与杨文干一商量,两人真的反了。
高祖李渊震怒,派遣左武卫将军钱九陇、灵州都督杨师道进击杨文干,但不太顺利,于是便让亲王李世民领兵平叛,并以太子之位许诺,结果秦王凯旋归来,高祖却不认账了。
这事儿在当时说法很多,有人以最终获益者便是元凶为理论根据,觉得整起事件都是秦王谋划的,有人觉得秦王即便再厉害,也不可能让隐太子给杨文干运送铠甲,要知道周亚夫就是这么没的,隐太子要是不想谋反,怎会犯蠢,估计就是谋反不成,遇上了坑人的呆头鹅队友罢了。
还有人觉得,既不是秦王阴谋设计,也不是隐太子犯蠢,这事儿的幕后黑手是齐王李元吉,要知道那宇文颖便是齐王的人。
众说纷纭,始终没有个答案。
只是这事儿之后,秦王与隐太子、齐王的争斗越发激烈,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早上,熬了一宿的傅奕顶着两个黑眼圈,噔噔噔跑到高祖面前,只说了一句,“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
高祖李渊当晚就把秦王李世民叫到宫里,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秦王李世民心里委屈,说我怎么会谋反呢,要谋反也是淫乱后宫的齐王和太子。
高祖听到自己的妃子竟与齐王私通,气得七窍生烟,当即传令,命齐王李元吉、太子李建成第二天早上入宫解释。
于是,在武德九年六月初四这天,就有了玄武门之变……
张牧川和尔朱杲你一言,我一句地讲述完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就像两个席地对坐的棋手,各自不停地摆下黑白棋子,直至终盘。
尔朱杲斜眼看着张牧川,疑惑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怎么还问为什么?”
张牧川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说着:“一开始我也以为是秦王府谋划的,但梁国公直接否定了,之后我又与郑国公喝了顿酒,魏征当年便是隐太子的幕僚,他说隐太子那会儿并无谋反之意……我刚才想了一路,忽地想起这件事里面的尔朱焕是你的亲戚,而你起家高祖挽郎,当初因为这事儿被贬的王珪、杜淹,后来都被圣人重用了……据说,玄武门之变那天,圣人与高祖在湖上呆了一整天,他们谈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没人清楚。只不过,这般前后联系起来,是谁在背后搞小动作,制衡各方势力一目了然。”
“但是啊,这些我都不关心……”他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张师政为什么要灭了杨府满门,那天我只是凑巧路过,被喜妹的母亲三娘请去算笔账目而已。还有,你为什么要与张师政勾结,在我护送公主殿下回京这一路上,不断设计,想要取走我的性命?我以为,我们该是朋友,即便当初你送我出城时,我抢了你的黑马,咱俩为此闹了点不愉快,也该是半个朋友!”
尔朱杲怔了怔,忽然笑了起来,“你觉得是我想阻拦你回京调查真相?张牧川啊,你真是让我好生失望……没想到,在你的心里,我竟是这般不堪!”
“难道不是吗?我刚刚查过你填报的造销,剑南道、江南道、淮南道、河南道、关内道……完全与使团的行程重合,你还给老孙送了坛僰道县的荔枝青!”
“我是去过僰道县,还去过石头大寨,但那是帮你擦屁股……我借着审查刑狱之名,处理了石头大寨的僰童案件,你以为猪肚之中的是阿惹吗?阿则曾在阳城县犯过案子,我得知你要途径石头大寨后,立马就与他联系,谁知派出的飞鸽一直没有回来。我猜测这里面有问题,立马南下调查,这才阻止了更大的惨祸发生,你可知在你走后,石头大寨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知道啊,没了老首领从中斡旋,他们整个村寨的人都将沦为僰童,不分老幼。”
“那你还……是了,当时已经被烤成脆皮猪的阿则在你耳边说了一句话。这般看来,他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也没有指明凶手,而是求你帮他向整个村寨复仇!那么,僰道县的店小二也是你刻意留下的尾巴?”
“党仁弘贪婪,势必会留他一命,当初突厥狼崽子在僰道县制作了许多武器,那些都是银钱,党仁弘不可能放过,而只要他转卖了那些东西,朝廷就能顺着账目纠察逆贼。”
“那洛阳城的旦县尉呢?”
“他不是已经因为夜间使用马子被惩治了吗?我在洛阳府衙大牢里交了个新朋友,名叫李淳风。这人很有意思,与我研讨了许多数字问题,为表感谢,他跟我说了一件事情,那日他曾帮某位殿下占卜吉凶,而旦县尉就站在那位殿下身边,仿佛家仆……我仔细想了想,太子殿下可以称为殿下,魏王殿下可以称为殿下,公主殿下也可以称为殿下,所以在洛阳搞出那么多事情的,该是长乐公主李丽质,也只有女子才会把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
听他分析得这般透彻,尔朱杲拊掌赞道,“不愧是小留侯,好深的算计啊!但你知不知道,恰是你这般自作聪明,险些害了你自己的性命!若不是我出面恳求张师政,你早就暴尸荒野了!”
张牧川眉间微微一皱,“什么意思?”
这时候,戴着青铜面具的张师政缓步走了进来,幽幽地说道,“若非尔朱郎中相求,暗中推波助澜,让张子胄阴差阳错上了楼船,你怎能逃出失落峡?若非我下了命令,白面书生与那贼匪头目怎会眼睁睁看你离开古船?还有五行山上,你真以为我连个半废的不良人都敌不过?我是讨厌你,也想夺回属于我的一切,但更加憎恨这些玩弄权力的士族!虽然张君政让我成为你的赝品,但也是他救了我一命,养育我成人,恩是恩,怨是怨,我不会混淆!”
张牧川闻言一愣,瞪大眼睛:“君政叔父?”
尔朱杲摇头叹道,“你连这个都没想明白吗,答案早就摆在石头大寨了,这儿子的名字承袭父亲姓名的一部分……张师政,人如其名,师从张君政,他是你叔父一手磨砺出来的刺客。”
张牧川震惊地看着张师政,许久之后,方才重新开口问道,“当年你为何要灭了杨府满门?”
“他们想要攀上高枝,不惜出卖自己的妻女,最终吊死在树上便是报应……”张师政冷笑道,“说来也是可笑,我本意只是帮忙清理些遗留的祸患,你却一头撞进去,卷入那样的大阴谋,而今又是一头闯进来,踏入另一个大阴谋,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便在这时,门外忽地响起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不知死字怎么写的是你吧!大胆贼子,竟敢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刑部,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话音一落,比部库房外面忽然亮起无数火把。
张师政扭头看向尔朱杲,紧握横刀,寒声道:“你出卖我?”
尔朱杲面色一白,急忙摇头辩解,“你是跟着我一起过来的,我哪有时间通知李道宗……是了,我就知道当初他的贪污案有问题,原来是自污手段,帮人平账罢了!”
说话间,门外突地传来一片拉动弓弦的声响。
尔朱杲仓皇跑到门口,打开房门,对着李道宗说道,“王爷,别冲动,我与侍御史张牧川还在这里……”
李道宗瞥了里面的张牧川和张师政一眼,挥挥手,命人将尔朱杲拉了出来护在一旁,而后毫不犹豫地下令放箭:“这番很好辨认,穿官袍的是张御史,穿黑衣的是张师政……射杀贼子者赏百金,怠慢迟疑者罚八十棍棒!”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无数前端燃着火团的羽箭陡然射出,如火雨般透进比部库房。
尔朱杲想要阻拦,却是被人硬生生拉了回去。
比部库房内都是书册,沾点火星就着,火势渐大,却无人提水预备,显然李道宗此番除了杀人,还有放火的任务。
隔了好一会儿,张牧川才抱着两捆卷宗,满脸焦黑地冲了出来,但刚踏出火海没走出多远,便晕倒在地。
尔朱杲慌忙上前查看,确认只是吸了太多黑烟,并无性命之虞,这才松了口气。
大火烧了很长时间,临近子时方才熄灭。
刑部官吏们悲痛欲绝地看着那些被烧成灰烬的账目书册,一转头,毫不意外地又在墙角发现了一具焦尸,依据尸体身上的青铜面具和横刀,推断应该就是贼子张师政。
李道宗俯身闻了闻焦尸的双脚,没嗅出什么臭味,转头询问身边的小吏。
那小吏满脸黑灰,低垂着脑袋,支支吾吾半天,说这尸体都烧成焦炭了,肯定闻不到臭味,而且这贼子又不是张御史,本来也没壅疾,闻不到才是正常的。
李道宗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便没深究,只是让人将这焦尸扔到城外乱葬岗,任由野狗啃食……
几日过后,仲秋佳节。
长安,长安县,西市。
身穿布衣的张牧川领着阿蛮在坊市中心摆了个摊子,表演一种砍头戏法。
他趴在柳木长凳上,偷偷对站在人群里的缅伯高和某个戴着斗笠的侠士飞了飞眉毛,轻声说着,“阿蛮,可以开始了!”
阿蛮闻言往掌心啐了两下,说各位看官老爷瞧好了,今日我冯大宝与阿耶初到贵宝地,没其他的本事,便与大家表演个戏法,有钱的捧个钱场,囊中羞涩的多吆喝两声,添个热闹。
讲完之后,阿蛮手起刀落,竟是直接砍下了张牧川的脑袋。
陡然看到这人头滚滚的景象,围观者吓了一跳,但细细一瞧,发现这脑袋和尸体的脖子都没有鲜血喷出,知道这是戏法,纷纷鼓掌叫好。
阿蛮挨个收了打赏,又把张牧川的脑袋接回去,后者在有了脑袋之后,复归生龙活虎。
围观者又拍手叫好,摸出银钱抛了过去,喊着再来一个。
阿蛮捡了银钱,假装与张牧川商议一番,而后再次施展戏法,只是这一次他却无法把张牧川的脑袋接回去,他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嘴里直说着:“哪位路过的法师开开恩,不要为难我们父子,只要您收了神通,放过阿耶,我愿将今日所得银钱双手奉上……”
他这般乞求良久,四周也没回应,张牧川的脑袋还是无法复原。
围观者的一颗心也悬了起来。
阿蛮一咬牙,说这都是你逼我的,今日便与你分个生死胜负,随后便拿出一个白色瓷瓶,割下张牧川的一缕头发放入瓶中,叽叽咕咕地念起了咒语。
片刻之后,瓷瓶内快速长出一棵果树,枝条上只结着一个婴孩形状的果子。
阿蛮抓起张牧川的横刀,斜斜一斩,将这果子砍落,接着抱起张牧川的脑袋,重新施展妙法,这一次果然成功了,又让张牧川活了过来。
戏法结束的时候,围观者遽然发现,不知何时人群中那个秃头和尚倒在了地上,脑袋滚落街边,宛如那颗被斩落的果子。
官府闻讯赶来,一番调查之后,这才得知此人乃是当初与太史令傅奕打赌的西域和尚,因为无法咒死太史令,被驱出皇宫,故而怀恨在心,伺机在傅奕的吃喝上面动了手脚,致使傅奕染上重病,一命呜呼。眼下这西域和尚突发暴毙,必是遭了报应,不用细究。
却说这张牧川变完戏法回到客舍,换了官袍,抱着那一捆从火海里救出的账册,准备进宫面圣。
缅伯高却是满脸愁苦扯了扯他袖子,低头看着手里那一卷诗文,“这法子真的能行吗?”
张牧川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没问题的,圣人喜爱诗文,你只要献上一首千古佳作,便不会责怪于你!”
缅伯高眼角抽搐几下,表情难看道,“千古佳作?”
“我写的自是千古佳作!”张牧川扬起下巴,得意地说了一句,忽然想到什么,伸手从官袍下面的短袍上扯了几根鹅毛,交到缅伯高手里,“哎哎,别忘了带上这个,还是有个证据比较好,毛都没有,确实不太妥当。”
缅伯高木然地接过鹅毛,事已至此,他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死鹅当作活鹅医。
他俩这边刚刚出发前去皇宫,那边高阳却是已经进了武德殿。
圣人李世民身穿大红色圆领长袍端坐在上,满脸愠怒。
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跪在殿外,显然又是这二位惹恼了圣人。
高阳深吸一口气,端了一盘月饼放在圣人面前,轻声说着,“阿耶,您真的不同意吗?”
圣人本就在气头上,听了这话,更加恼火,一拍桌子,“你嫁进房家有什么不好?”
“我不嫁!我不喜欢房遗爱!”
“不嫁?你真是出去了一趟,翅膀都硬了!寻常人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谈什么喜欢!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朕让你嫁,你就得嫁,这是连平民百姓都懂的道理!”
“若是要讲道理,我已经心有所属,又怎可三心二意,嫁给其他人!”
“那就死了这条心!谁让你生在皇家,生在这么一个世家大族掌控权力的时代,人人都想着娶个五姓女光耀门楣,人人都这么虚伪……活在这么一个即便是朕修了氏族志,也无法改变的势利社会,你只能认命!”
高阳咬了咬嘴唇,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儿,“阿耶,但你可以不让女儿嫁给不喜欢的人,你不一样啊……”
“够了!滚到一边去,这是武德殿,不是你撒娇的地方!”圣人将手里的月饼重重扔在地上,别过脸去。
高阳抽了抽鼻子,不再言语,默默退了出去。
她前脚刚走,缅伯高和张牧川便踏进了武德殿,齐齐拜倒在地,口称皇帝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微微抬了抬手,让他俩起身说话。
缅伯高讲了一通客套话,接着述说了从六诏到长安这一路的辛苦,最后躬身献上鹅毛和诗文,清了清嗓子,大着胆子念诵起来:
“天鹅贡唐朝,山高路远遥。”
“沔阳湖失宝,倒地哭号啕。”
“上复唐天子,请饶缅伯高。”
“礼轻情意重,千里送鹅毛!”
李世民听了这首诗文,嘴巴都别扭得歪斜了,抠了抠脑门,心道这狗屁不通的诗文味道怎么这般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类似风格的,但他还是展现了一如既往的宽容,笑着勉励几句,赏赐缅氏上百箱金银布帛,让其先行退下。
缅伯高欣喜若狂,连连磕头谢恩,而后对张牧川眨了眨眼睛,擦着冷汗离去。
张牧川见圣人面色和缓,于是上前一步,将怀中的账册放在地上,一脸肃容地禀报着自己的调查结果。
他讲的全是数字漏洞,李世民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忽地出声打断张牧川的讲述,“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你以为李道宗是傻子吗,你以为张蕴古没查到这些吗……差不多就行了,再往下挖,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朕现在可以给你两个选择,若这事就此结束,你可以继续做这侍御史,朕还会重重嘉奖,但你真想讨个公道,朕也可以给你公道,但你得承接这一意孤行的后果!”
“这嘉奖……可以换高阳公主自主婚姻吗?”
“放肆!你敢与朕谈条件?”
“臣并非与陛下谈判,只是恳求……高阳公主并不喜欢房遗爱,便是嫁了,也不会开心。”
“不喜欢,不喜欢……朕今天已经听够这个词了,你以为你们不喜欢就能改变这世道?你以为你们不喜欢草原部族就会俯首称臣,永不来犯?你以为你们不喜欢这士族就会不讲究利益,不谈门当户对?你们真是太天真了,天真到以为你们不喜欢,就可以改变命运!生在皇室,不管小十七喜不喜欢,都必须嫁进房家,这是她的命!”
圣人李世民冷冷地瞟了张牧川一眼,双手负立身后,“朕给你一天时间慢慢考虑,过了仲秋佳节,可就是秋后了……”
张牧川攥了攥拳头,叹了口气,“只要陛下能让高阳公主殿下自主婚姻,臣……臣不求公道,今生愿不再踏足长安!”
“出去!”圣人冷哼一声,“朕说了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日你再来回复!”
张牧川无奈应诺一声,躬身走出武德殿,瞧见魏王和太子还跪在一旁,趁着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问了一句,“魏王殿下,公孙小娘可还活着?”
魏王李泰抬头看他一眼,皱眉道,“什么大娘小娘的,你要找娘子,就去平康坊,别来烦我!”
张牧川又转头望向太子李承乾,后者干脆闭上眼睛,完全不搭理他。
事情有些不对劲!
张牧川快步离开皇宫,正巧在宫门处碰见接受禁卫检验的尔朱杲,当即凑了过去,“公孙小娘不在魏王府,也不在东宫。”
尔朱杲笑着对递回腰带的禁卫点了点头,余光看向张牧川,压低声音道:“你别瞎打听,我已经查到了……那日我带着大唐十道风土人情前去魏王府赴宴,席间找记室参军蒋亚卿询问过,那珍奇药引早就被李肃用搜集的山川图解换去了。还有,当初在洛阳贿赂洛阳县令、主簿的也是这李肃,他打着皇亲的名号,别个不懂内情的,只以为真是长安来的贵人。”
说到此处,尔朱杲从怀里摸出一条面巾递给张牧川,“这是我费尽心机帮你拿回来的,公孙姑娘已经走了……”
张牧川眼眶一红,只觉得气血涌上头顶,再也按捺不住,他夺了那名禁卫的佩刀,跃上驴背,朝着安业坊疾驰奔行。
那禁卫愣了愣,待回过神来,发觉这一人一驴已经跑远,忙呼唤同伴,击鼓示警。
只是今日乃仲秋佳节,朱雀大街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这咚咚鼓响与不响并无区别。
尔朱杲见此情景,也慌了神,匆匆抢来一匹骏马,追了过去,大喊着,“你着急个甚鸟,我说她走了,又不是她死了!”
无奈何,人声嘈杂,他这一声呼喊好似石沉大海,也是无用。
张牧川满心复仇,来了安业坊,径直闯进李肃府中。
看门老仆上前阻拦,趾高气扬地指了指门口木牌:“我家大郎乃皇亲贵胄,五品以上方可走正门,五品以下走侧门……看你这身官袍,也就是六品官员,只能从侧门入府。不过,你若出生世家,也可走正门……你家是五姓七望?”
张牧川冷漠摇头。
看门老仆想了一想,又问:“那你家可有在三省任职的大相公?”
张牧川还是摇了摇头。
看门老仆瘪了一下嘴巴,“那你家有人在军中担当要职……我是说将军、大总管之类,校尉那种就别提了!”
张牧川忽地笑了笑,然后拔刀。
看门老仆大惊,急声喝止:“你要干什么?别胡来,你穿着官袍,就该知道规矩,不要在此行凶逞能,否则你这辛苦讨来的官职必定不保!”
张牧川冷笑两声,脱了官袍,扔在地上,踩了两脚,眼神冰寒道,“今日我便不做这狗屁御史,不穿这官袍,也要闹它一回,去他狗驴卵蛋的世家大族,去他狗驴卵蛋的皇亲贵胄,我只要一个血债血偿!”
说罢,他抬手一刀,直接砍了这看门老仆的脑袋,在府内找了一圈,却不曾发现李肃的身影,拉来一名婢女问了两句,这才知道李肃刚刚出去,说是要到赵国公长孙无忌府上送礼。
张牧川想起李肃与赵国公儿媳长乐公主在洛阳的勾连,顿时恍然,心道难怪自己这一路风雨飘摇,坎坷奇多!
他拎着血刀,转身来到朱雀大街,忽地仰天嘶吼一句:“李肃!我喊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那李肃正在街边调戏妇女,听了这话,哈哈笑道,“哪个蠢货,耶耶我怎么不敢答应,你便是喊上一夜,耶耶我都……”
这话刚说到一半,他立马呆住了,瞧清张牧川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哆嗦,速即爬上马车,磕磕巴巴地说着:“张牧川!你不要胡闹,我表阿翁是李纲……”
张牧川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马车边上,飞身一跃,举刀狠狠劈了下去,骂了句,“去你阿娘狗驴卵蛋的李纲!”
鲜血溅了一地。
朱雀大街上立时响起一片惊呼,也有不少人暗中拍手称快。
街道另一端,远远观望的赵国公长孙无忌慌张放下帘子,催促马夫赶紧前往皇宫,到了宫中,他狼狈地踏入武德殿,没心思与早一步进殿的房玄龄等人打招呼,正了正衣冠,声音颤抖对圣人躬身拜道:“陛下,不好了,侍御史张牧川杀人了……”
圣人李世民一听这话,登时坐直了身子,冷然问道,“他杀了谁?”
“李肃……”长孙无忌咽了咽口水,“他当街行凶,一刀就砍死了李肃,实在太过残暴!”
这时候,尔朱杲上前禀告:“陛下,刚刚收到大理寺那边传来的消息,张牧川已经投案自首了。”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尔朱杲一眼,没有理他,只是侧脸看向长孙无忌,皱眉问道,“他真的砍了李肃?”
长孙无忌一点头,“臣亲眼所见!”
李世民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而后立马恢复严肃模样,拿起桌上高阳送来的月饼咬了一口,愤愤道:“那李肃乃赵郡望族,与陇西李氏本是同源,也算皇亲,这张牧川竟敢砍了他,真是胆大妄为,还在仲秋佳节当街行凶!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
魏征冷不丁说了句,“陛下乃是天子,高高在上,当然放不进眼里,只能放进心里……那李肃本就是纨绔,骄横霸道,死有余辜,这张牧川在仲秋节为民除害,才是真正地尊敬君主,该当奖赏!”
李世民气极反笑,“他杀了朕的亲戚,朕还要奖赏他?”
魏征淡淡地说道,“陛下若是以亲疏远近判刑论赏,那与隋炀帝杨广何异?只有昏君,才会包庇宗亲,滥杀忠臣!”
李世民这下真的生气了,他一怒之下,又怒了一下,盯着魏征说道,“你个目无君主的田舍翁,信不信朕立马叫人把你拖出去砍了,竟敢说朕是昏君!”
魏征伸长脖子,闭着眼睛道,“来,来……臣这颗头颅早就准备好了,陛下大可拿去,后代史书自有评说!”
李世民一脚踢倒桌案,又有些生气,又有些委屈,“魏征,今日可是仲秋佳节,你真要在这时候与朕作对?”
他们这么一闹,话题忽然变了,其他大臣们都立马上前劝谏,让李世民消消气,不要与魏征计较,说什么只有忠臣才会在仲秋佳节犯颜直谏。
赵国公长孙无忌此刻就有些尴尬了,不知该不该出声把话题拉回来。
房玄龄似乎看穿了他的尴尬,很体贴地说了句,“陛下,张御史当街行凶这事儿影响太大,今日乃是仲秋佳节,许多部族都在此时进贡,大唐素有礼仪之邦的美名,张御史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砍杀恶霸,确实不妥,该罚!”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心道到底还是秦王府旧人通情达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这李肃怎的就成了恶霸?
李世民自然知道房玄龄这话里的玄机,轻轻嗯了一声,“那梁国公以为该当如何?”
房玄龄捋了捋胡须,“听说张御史曾经为了护卫公主殿下,在楼船上杀过一个和尚,名曰辩机。佛门讲究因果,也经常把普渡世人挂在嘴边,张御史这般凶厉,不如就让他成为辩机,做个和尚,修身养性吧!”
马周也适时地插了一句,“臣附议!而且,坊间传闻,张御史与高阳公主殿下这一路暗生情愫,有许多香艳的故事,但公主殿下已经有了婚约,自然不可轻易更改,陛下又不好做那棒打鸳鸯的恶棍……如果将张御史贬为和尚,两难自解!”
李世民咧咧嘴,总觉得那恶棍两字有些刺耳,细细一想,这马周的建议不无道理,只要张牧川成了和尚,高阳自当死心,自己这女儿再怎么任性,也不会跟一个和尚有什么,遂点头应诺,命人颁下旨令,贬张牧川为僧人,法号辩机,前往金城坊会昌寺修习,每日礼佛诵经,不得妄动杀念……
大唐贞观十五年。
高阳还是嫁入了房家,她怀揣着那一卷君子协定与匕首,坐进了花轿,不时地透过帘子缝隙瞄向远方。
而在她的视线尽头,有一俊朗僧人,目送那顶花轿进入房家,扭头对抱着酒坛的焦遂说道,“日落了……开始吧!我答应了她,要在她出嫁这天,送她满城烟火。虽然她嫁的不是我,但我不能让她失望啊!”
焦遂嘿嘿一笑,说你小子真会搞浪漫,摸出火折子,与这僧人挨个挨个点燃那些新制的火药竹筒,在天上绽出一朵又一朵五彩烟花,惊得满城武侯乱蹿。
也就在这一年,由魏王李泰主编的《括地志》完稿,圣人非常高兴,大肆封赏,还想让李泰搬进武德殿,只不过群臣反对,这才作罢。
此事彻底激怒了太子李承乾,再加上圣人赐死了他最爱的乐童称心,双重打击之下,太子终于彻底疯狂,于是在贞观十六年秘密招来纥干承基和死而复生的张师政,命这二人前去刺杀李泰,只是此事最后以失败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