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送鹅毛—— by长弓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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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自己的推断之后,狄仁杰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这一番推断已经把他累得够呛。
张牧川满脸激赏地摸了摸狄仁杰的脑袋,叹道,“虽然答案是错的,但你的过程也有许多贴合真相之处,如此年纪,如此智慧,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狄仁杰得此夸奖,脸上却没有半点欣喜的表情,断案就如科举明算科答题,即便过程再正确,结果错了,那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像是明经科,纵然完全不懂,也能胡诌几句,博取一点知贡举的同情。
沉思了片刻,他抬头看着张牧川的眼睛,正色道,“还请叔父不吝赐教!”
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显然狄仁杰并不服气,他此刻与那些走出科举考场的明算科生徒一样,只觉得自己的答案是正确的,别人都是错了还不自知的大笨鹅。
张牧川一眼看穿了狄仁杰的心思,捏了捏对方的大圆脸盘子,呵呵笑道,“怀英啊,过则勿惮改!适才我讲了因与果,接下来便与大家推导演练这因果之间关系。”
“首先,我要阐述一个事实,石头大寨的僰人并非世间唯一,我曾在朱提县遇见过一群口中缺了牙齿的僰人,他们生活在瘴雾迷漫之地,穿着语言与这里的僰人大同小异,但他们对于悬棺之说的解释却和此间的福泽子孙迥异。”
“他们告诉我,僰人之所以采用悬棺葬,一则是因为对于岩石的信仰,二则是希望逝去的亲人不受打扰,祝愿的对象是逝者,而非还在人世的子孙后代。”
“那么,为何石头大寨的悬棺葬起源会变成而今这样的功利之说呢?两个字,僰童。”
“僰童就像是牲畜,每日辰时开始劳作,直至亥时而止,全年无沐休。这是最为廉价的劳作工具,豪绅、官吏尽皆大肆买卖,尤其在而今这种人口数量不足的情况下,买卖僰童愈演愈烈,但这与圣人宽容策略不合,故而某些地方便转为暗中交易。其他州府不论,我只知益州的行价是一个僰童,可换三贯铜钱!”
张牧川说到此处,刻意停了下来,表情戏谑地竖起三根手指。
屋内的僰人除了阿各首领之外,全都双眼放光地望着张牧川的三根手指,仿佛那就是他们卖了自己的三贯钱。
三千文,按照如今大唐的物价,可换一千斗米,一千匹绢,又或是可在长安租下一座两进的宅院。
谁不眼馋?
如果不是僰童的生活实在太过艰苦,张牧川都想卖了自己,拿着三贯钱迎娶喜妹。
阿各首领瞧见周围僰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发生些微变化,面色一沉,突然道,“这些与阿惹的死有何关系,你不要在这里东拉西扯,浪费我等的时间……”
张牧川轻笑一声,打断阿各首领的话,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正要说道此二者之间的关系,阿惹与父亲的关系并非像大家所说的那么糟糕……”左手一抖,从衣袖中滑出一只枯草编织的蚂蚱,“这是篝火晚宴时,我趁着俯身与阿惹说话之际,从他身上摸来的,相信大家都认得此物,也知道这东西是用来逗玩孩童的,而阿惹并没有孩子……所以答案只有一个,这草编的蚂蚱是阿惹父亲做的,而阿惹一直带在身上,说明他很爱自己的父亲。试问,一个敬爱父亲的人,怎会为了三贯钱,把自己的父亲送进棺材?”
狄仁杰皱眉道,“可事实如此,把父亲送进棺材的正是阿惹自己,即便再难以置信,我们也只能相信……这世上总有些龌龊之辈,为了银钱,不要脸,不要命,甚至不要父母!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阿惹对于父亲的敬爱,也有可能忽而消失。”
张牧川摇了摇头,“怀英,人性复杂这一点确实没错,这世上也确实有那等不孝之人,但我且问你,若是换作你是阿惹,会为了一贯钱把你父亲送进棺材吗?”
狄知逊浑身一僵,嘴唇轻颤道,“牧川老弟,你这设想很不好……”
狄仁杰用眼神安抚了一下自己的父亲,满脸坚定道,“绝无可能!不要说一贯钱,就算是一千金,一万金,我也绝不会为了钱,将我阿耶关进棺材。”
狄知逊眨了眨眼睛,“怀英,若是万金也可以考虑考虑,一万金可以助你在官场再上一个台阶……你放心,如若真有人要用万金换我进棺材,我决不让你为难,我自己躺进去,要是再加些银钱,我还可以自己刨坑撒黄纸吹唢呐……”
狄仁杰嘴角抽了抽,一时无语。
张牧川哈哈笑道,“瞧见了吧,怀英……这就是爱啊!父母疼爱自己的孩子,是要为之谋划深远的未来,而子女敬爱父母,则是万金不换。所以阿惹不会为了钱把父亲送进棺材,反倒是他的父亲会为了让阿惹拥有更多财产,从而自愿躺进棺材里面。”
狄仁杰依旧紧锁眉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阿惹为何要自杀?”
张牧川余光瞟了一下阿各首领,冷哼一声,“因为他知道了悬棺葬福泽后辈的真相……年满六十被关进棺材里的僰人并不会死在棺材中,而是被人卖到其他地方,做着风险极高的事情,比如在高空之上修建木桥,比如替达官贵人饲养猛兽。总之,会发挥出远超三贯钱的价值。”
狄仁杰忽地像是明白了什么,瞪大眼睛道,“三贯钱?这么说石头大寨所谓的福泽回报,实际上应该是买卖僰童的三贯钱,而不是一千文。”
张牧川一点头,“没错,因为中间还有层层剥削,所以阿惹到手的只有一贯钱……这已经算是不错了,很多地方上头拨了一千两,到了最底下只剩下一文钱。但阿惹还是觉得自己被骗了,想起自己的父亲可能遭受的各种境况,他心如刀绞,思来想去,便与告知他一贯钱福报真相的阿则,以及同样因为这个福报失去了母亲的阿古,联合在一起,制定了这么一个颇为惨烈的计划,先是以岩画预言惨案的发生,吸引强大的外力,而后牺牲自我完成计划……目的只有一个,彻底消除村寨里年满六十便要被送进棺材的陋习!”
狄仁杰听完张牧川的推断,忽然有了醍醐灌顶的感觉,只是还有几处不明,始终无法想透,于是虚心问了出来,“叔父,那阿则家里的破洞是怎么来的?还有阿惹是如何剖开自己的肚子,把石头缝进去的?还有……他们凭什么确定我们愿意成为外力,或者说凭什么觉得用岩画就能把外力吸引过来,若是没有人愿意调查案件,那么阿惹岂不是白死了?”
一千个嘴把式,不如一个手把式。
张牧川微微一笑,知道狄仁杰细致观察过阿惹身上的伤口,左手一甩,将手中的唐刀掷向阿各首领身后的一面墙壁。
嘭地一声撞击闷响,刀柄插入墙壁石块的缝隙中。
狄仁杰看了看墙上的唐刀,恍然道,“剖开阿惹肚子的是墙壁,也是阿惹自己!难怪我看见那伤口是刀锋向下形成的,平直且均匀……”
张牧川点了点头,“阿惹或许就是担心别人通过伤口刀锋向上还是向下,判断出他是自杀还是被人谋害,所以才会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你在阿则家里墙壁上看见的不是猪血,而是人血,那面墙壁便是阿惹剖开自己肚子的证据,为了销毁证据,他让阿则把墙壁弄出一个破洞,又在上面粘上些许猪毛,以此引导大家作出错误的判断。”
狄仁杰满脸崇敬地望着张牧川,问道,“叔父,你是怎么识破的?”
“破洞的上侧,左侧、右侧有猪毛能说得通,但下侧也有猪毛,这就说不过去了,猪在穿墙而过时,受体型的影响,肚子上毛不可能留在破洞边缘。而且,那破洞边缘的猪毛颜色,柔软度都是一样的,显然是属于同一部位的猪毛,你觉得这可能吗?”张牧川耐心解释道,“另外,猪血与人血虽然非常相似,用眼睛几乎不可辨别,但两者的味道还是有些差别的。”
“至于阿惹他们凭什么确定我们会插手……其实,他们并不确定,只是在赌。与其饱受煎熬地活着,不如用自己的死赌一个可能,这是世上许多苦命人都会做出的选择。为了增大这个可能,阿惹在往来此间的必经之路上留了岩画,只要有人看出其中的含义,便会来到村里,即便阿惹已经死去了很久,但他的故事一定会被传下来,有心人想要调查,就绕不开僰童福报的秘密。”
“岩画是一道筛选,能够看出其中含义的人,必然不是蠢蛋,那么就很有可能猜出僰童的秘密,阿惹利用的是人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也利用人们对于坏人坏事总是印象更加深刻这一点……”张牧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道,“阿惹如果是个唐人,说不定能明算科及第,这里面的算计,对于人心的把握,都是绝妙。”
听了半晌的狄知逊砸吧一下嘴巴,忽然道,“我就纳闷了……这阿惹为何一心寻死,他父亲又没死,只是被卖了而已,他有这份心机,不如思考怎么离开这里,把他父亲找回来。”
张牧川听了这话,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但又说不出为何感到不舒服,只是摇了摇头,回应了狄知逊一句,“人海茫茫,如何去找,与其把一生浪费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面,不如拼死一搏,为他父亲讨个公道,摊开这石头大寨的腌臜!”
“讲得好啊!我这山明水秀的石头大寨,在你的三言两语之间,竟成了污秽肮脏之地!”
一直沉默着的阿各首领冷笑两声,漠然地盯着张牧川,语气冰冷地说道,“我听人说,唐人律法讲究铁证如山几个字……敢问尔等可有什么证据证明方才的言论?如若没有的话,那便是恶意揣测,我石头大寨虽是一个山野小村寨,但也不会任人欺辱!”
张牧川面色如常,似乎早有预料一半,右手轻轻抖了抖,黑布立时展开,缓缓飘落,露出手上那个形如大肘子之物的真容。
缅伯高原本听他们讲得头昏脑胀,此时见到张牧川抖开了黑布,瞬间来了精神,凑上前去,欣喜道,“哎哎,你们聊,我正好拿你们的故事下菜了……终于可以往肚子里填点实在的了,不瞒诸位,我这人啊,最喜欢吃的就是……”
话刚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躺在张牧川手中的并非皮焦肉嫩的大肘子,而是一节森森的白骨。
从白骨酥化的程度来看,该是把陈年老骨。
立在张牧川身旁的狄知逊距离白骨最近,在黑布展开的那一刻便嗅到了腐烂刺鼻的气息,当即接着缅伯高的话,惊声叫了一句,“白骨!”
缅伯高顿时急了,“哎……哎,你可别胡说啊,谁喜欢吃这玩意啊!约!”
张牧川瞧见阿各首领作势就要发难,抢先道,“贡使大人,您不是让我帮你在这石头大寨附近找些令人难忘的纪念品吗,这便是了!”
缅伯高瞪大眼睛,“我几时这般说过?”
张牧川扭头看了看狄仁杰,眨了眨眼道,“怀英,贡使大人有没有说过让我在这附近寻些纪念品的话?”
狄仁杰面色一僵,正要摇头,却被张牧川的右手按住了脑袋,生硬地转而点了点头。
“您瞅瞅,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张牧川笑眯眯地说道,“若是您实在不信,可再问问狄长史,我大唐官吏向来以诚实享誉四海。”
缅伯高扭头看了看狄知逊,后者刚抬手抚须,才说了“我不”二字,他却摆出一副已经懂了的姿态,“狄兄,你不用多言了,我已经明白,你是不是想说你不愿意让我难堪,没关系的,人难免有记忆模糊之时,譬如我时常明明已经给大鹅喂了吃食,但总是忘记,又喂了一遍……嗐嗐,牧川兄弟,即便我让你取些纪念品,你也不该挖人祖坟啊!”
狄仁杰吸了吸鼻子,插了一句,“不是祖坟,是新打的棺材。”
缅伯高瘪着嘴,“新的也不行啊……哎哎,这不对吧!新棺材里面怎么会是烂骨头?”
张牧川呵呵一笑,面向屋中的僰人说道,“你们瞧见了吧,就连喝醉酒了的贡使大人都认出了这是陈年老骨,想必没人会觉得这属于刚下葬不久的尸体吧,但它确实是我从阿惹父亲的棺材里取出来的……你们仔细瞅瞅,这上面还有两滴干透了的血痂印记呢!我听阿则说过,为了验明阿惹和阿古谁是亲生子,阿各首领曾带着两人的血液到悬棺处滴骨验亲。”
张牧川说到此处,便住了嘴,往下的话,已经无需他再说出口。
果然,很快便有一名僰人抬手指着白骨,质问阿各首领,声音里藏着几分愠怒,“首领,你赶紧说两句啊,只要你对岩神起誓,跟我们说这些唐人的话都是假的,这节骨头不是你滴骨验亲所用之物,我们就相信你,立马将这些唐人当场打死!”
阿各首领面色难看地瞟了那名僰人一眼,就算他此刻想抵死不认也不行了,一则他怕以神灵起誓说谎,会遭到报应,二则如若他说张牧川等人所言尽皆是谎话,那么身旁这些激愤的同胞就要将张牧川等人当场打死。
杀了给圣人进贡的使者,以及狄知逊这样的朝廷命官,他就是有一百颗脑袋都不够砍!
或许圣人原本不知道缅伯高这人,但若是狄知逊死在此处,那圣人必然会知晓,届时圣人心里便会想,啊呀呀,你连给我进献礼物的人都敢杀,这是要造反啊!
而造反的下场都不太好,从贞观元年开始,已经有太多人头滚滚的例子。
阿各首领在那人头滚滚的景象里,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脑袋,当即打了个哆嗦,重重咳嗽了几声,“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这骨头确实是我前日滴骨验亲所用,而阿惹的父亲也确实没有死,被我卖去了戎州……只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咱们村寨的人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想要得到,总得付出代价。”
周围原本愤怒的僰人忽而沉默了。
阿各首领接着说道,“僰人生来就是做牛马的命,你们以为没了我把六十岁以上的僰人卖出去,就不会有人强买强卖你们了吗?不!没有我从中斡旋,只会有更多的僰人被拉去做牛马!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现在我们弱,唐人强,那我们就是牛马,有朝一日,若是有比唐人更强的存在,那么唐人也会沦为两只脚的牲畜!”
“你们跟着我,至少可以安然活到六十岁,就算最后被卖了,也能给子孙留下一贯钱,这还不够好吗?”
“不管你们此刻怎么想的,我只有一个请求,我们僰人的事情,我们自己关起门来解决,那些不属于这里的人应该尽快驱逐出去!而破坏我们村寨和谐之人,应当狠辣铲除,以免往后还有人来对我们僰人的事情指指点点!”
深吸一口气,阿各首领目光冰寒地盯着张牧川,“那对父子和缅氏可以离开,你这搬弄是非的小人必须留下来!”
话音一落,那些方才目光闪烁的僰人突地抬起头,像是被阿各首领的话打动,暂且搁下悬棺福报之事,表情狠厉地看向张牧川,决心先除掉这个外敌。
张牧川轻轻一叹,“看来不论是在什么地方,转移内部矛盾的最佳办法,都是发起与外敌之间的战斗……说不过,就要打,你们很没品啊!”
在僰人威势的压迫之下,缅伯高抱着大鹅缩到了墙角。
狄知逊则是捂着狄仁杰的眼睛,拉着儿子退到旁边,嘀嘀咕咕着,“不要看,不要听……等一下会很暴力,很血腥!”
阿各首领见不相干的人已经退开,于是挥了挥手,用土话喊了句,“杀了他!”
十几名僰人登时一拥而上,表情变得比山林间凶恶的猛兽还要狰狞!
张牧川看着那些僰人扑向自己,脸上却没有泛起一点波澜,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扭动几下脖子,满脸漠然道,“杀我?真是给你们脸了啊!”
话音一落,张牧川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冷酷而肃杀,仿佛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一般。
第十七章
屋中的柴堆在燃烧,火焰飘舞,形状变幻不定,但乍一看,又与任何时刻的火焰并无不同,时间在这变与未变之中悄然溜走。
僰人的拳头挥了过来。
张牧川还没有行动。
他的眼里也有一团火,也有一个拳头。
却不是此时此刻此处的火焰与拳头。
在他的眼前,没有僰人,只有一道高高的城门。
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道。
耳畔是一片嘈杂,马蹄声,刀枪相接声,铁甲上的甲片碰撞的声音。
还有哭声。
看不见人哭,却能听得见哭声。
城门外,无数黑骑缓缓压了过来。
城门中,滚滚黑烟笔直地刺向天空。
他不知道被谁打了一拳,可能打他的那人在前一刻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他艰难地重新爬起来,吐掉口中的血沫,仰头高呼着,“关城门!”
可城门处是层层叠叠的尸山,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回应他的呼喊。
咚咚咚!响鼓三通,一望无尽的龙旗加速飘了过来,漫天的羽箭遮蔽了朗空之上的血阳。
环顾四周,只有他一人挺立直面……
张牧川瞳孔一缩,猛然惊醒,低头一看,脚下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名僰人,他看了看自己染血的拳头,皱了皱眉,抬眼直视着前方的阿各首领,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屈膝,俯身,侧转,横肘,在避开阿各首领手中木棍的同时,给对方腹部来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肘击。
阿各首领连退数步,刚好退至张牧川先前钉在墙上的唐刀之前,后背距离刀尖只差一根头发丝的缝隙。
张牧川闪身来到阿各首领面前,双手按在对方的肩膀上,冷冷地笑了笑,“辰时,我就会带着使团离开,有意见吗?”
阿各首领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骇人力道,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艰难地左右摇晃两下脑袋,“没意见……”
张牧川满意地嗯了一声,拍了拍阿各首领的肩膀,扭步一转,将阿各首领挤到一旁,拔出墙上的唐刀,收回刀鞘,而后走回火堆边上坐下,闭着眼睛说道,“时辰已晚,阿惹的案子也真相大白,我就不送你们回家了,请便吧!”
阿各首领有些意外地看了张牧川一眼,皱眉道,“你就这么让我走了?”
张牧川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有句话你说得对,僰人的事情,应该由僰人自己解决……我想,你应该很快就会得到报应的!”
阿各首领想不明白张牧川话里报应二字所指的是什么,冷哼一声,不再多言,叫起那些被张牧川爆锤了一顿的村民,转身便走了出去。
从狄知逊指缝间观看了全部过程的狄仁杰甩脱父亲的控制,急匆匆来到张牧川身边,看了看屋门外漆黑的夜色,疑惑道,“叔父,你怎么就这么让他走了?”
狄仁杰的问题几乎和阿各首领刚才的提问一模一样,所以得到的答案也是几乎相同。
“今晚他会为之前的所作所为付出相应的代价,不用我多做什么。”
张牧川依旧闭着双眼,淡淡地答了一句。
狄仁杰眼珠子一转,歪着脑袋道,“阿则?谋杀案一般都是单个人所为,不会寻求什么帮手,除非极为信任对方,阿惹既然寻求了阿则的帮助,那么就说明阿惹非常信任阿则,相对应的,阿则肯定也非常看重阿惹,士为知己者死,阿则势必会帮阿惹报仇!”
张牧川摇了摇头,“他与阿惹之间,也就是相互利用罢了,阿惹利用阿则完成了这一场对自己的谋杀,而阿则利用阿惹的死制造混乱,趁机逃离石头大寨。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阿则此时应该已经离开了这里……真正会让阿各首领付出代价的人是阿古,你难道没有发现阿古眉宇间其实与阿各首领有些相像吗?”
狄仁杰讶然地啊了一声,“我看非我族类者都是一个面貌,就如同缅氏使团这些人,我看谁都长一个样儿……听您这话的意思,阿古是阿各首领的儿子?”
张牧川微微颔首道,“各字与古字皆有一个口……这就像是我唐人取名时依照辈分定下的中间那个字,比如你们狄家的孝知仁光。而僰人取名为了简便,所以只修改某个部分,寓意着子孙是父辈的延续。”
狄仁杰长长地噢了一声,连忙摸出一个小册子记下来,“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道理!”
张牧川摸了摸鼻子,又说了一句,“哎哎,不用记,不用记,也不一定对,这都是我瞎编的。”
狄仁杰表情一僵,心底对张牧川的崇拜顿时减了几分,故作老成地咳了两声,转而问道,“如果阿古是阿各的儿子,那他为什么要对付自己的父亲?”
“很简单,因为他想自己做首领……”张牧川幽幽地答道。
狄知逊忽然凑了过来,“我知道,我知道!这就跟圣人家里的情况一样,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儿子有主见,老子就得先下去!”
张牧川吓得立刻睁开了眼睛,用力地瞪着狄知逊,“狄兄,慎言!你这般口无遮拦,这辈子都别想调回长安,被圣人重用!”
狄仁杰吸了吸鼻子道,“也不是……那魏征不就是说话难听吗,眼下不也坐到了尚书左丞的位置!”
狄知逊白了狄仁杰一眼,“你是要愁死我,好的不学,你尽捡些缺点学,那魏征能走到今天,那只是说话难听这一点吗?比他说话难听的官吏很多,你见着有谁能得到圣人的赏识,更多的是因为以下犯上直接被拖出去砍了……你首先得想明白魏征的根脚,再想想圣人为何要把这样一个曾经追随过隐太子,说话还很难听的人留在身边,这里面都是帝王权术,你要是整不明白,这辈子的仕途恐怕是走不远的。”
狄仁杰知道狄知逊这是趁机敲打自己,哼了一声,转移话题道,“阿古的母亲早就不在了,那么谁来证明他是阿各首领的儿子呢?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是阿各首领的亲生子,如何能取而代之?”
张牧川弹出一寸唐刀,手指轻轻在刀锋上划了一下,而后挤出一颗血珠滴在之前那节白骨上,待到血液渗进白骨内之后,扭头对狄仁杰笑道,“瞧见了没,只要白骨酥化到一定程度,任何人的血都能渗透……阿各首领曾用滴骨验亲证明阿惹和阿古都是亲生子,现在阿古也可以采用同样的方法证明自己是阿各首领的儿子。阿古这人和滴骨验亲在某个方面对阿各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阿各首领在过去射出的一支利箭,结果却在未来击中了他自己的眉心。”
狄知逊适时地总结了一句,“这就是迎风吐唾沫,自作自受……”瞟了一眼狄仁杰手中密密麻麻记录着案件经过的小本子,砸吧一下嘴巴,“怀英啊,你先到边上去跟那缅贡使和大鹅玩会儿,我跟牧川老弟说两句私密话。”
狄仁杰扭头看了看屋内墙角不知何时熟睡的一人一鹅,嘟着嘴道,“人家都睡着了,不好玩。”
狄知逊又指了指门外使团的其他缅氏族人,“那你出去跟那些人玩一会儿,他们刚才居然都不知道进来护卫自家贡使,你去跟他们说道说道,别在其位,不谋其职!”
狄仁杰撅了撅嘴,“我跟人家又不熟,交浅言深不好吧……再说了,外面哪有这里暖和,我不去!”
狄知逊气急,抬脚狠狠在狄仁杰屁股上踢了一下,“懂不懂察言观色?我都说了要跟你叔父讲些私密,你赖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滚出去!没有一刻钟不准进来!”
狄仁杰揉了揉屁股,悻悻而去。
待到狄仁杰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口之后,狄知逊轻咳一声,侧脸看向张牧川,正色道,“牧川老弟,我打算歇息两个时辰后,便先一步离开。”
张牧川皱眉道,“这么急……莫不是夔州又要与山獠作战,你赶着回去早做准备?”
狄知逊摇了摇头,面色有些不好看地说道,“我怕怀英跟你待得太久,真要去做什么断案如神的九品芝麻官,那便是家门不幸啊!”
张牧川眨了眨眼睛,“哎哎,狄兄,这种事非我这种旁人能影响,而且你也不能管得太紧,该走什么路应由怀英自己决定,毕竟是他自己的人生呐!”
狄知逊闻言大受触发,深思片刻,问道,“那么……牧川老弟,你觉得我该如何让怀英自己选择走上我安排的道路呢?”
张牧川怔了怔,长叹一声,低垂着脑袋,什么话也没说。
狄知逊循着张牧川的目光向下,恍然道,“我懂了!牧川老弟不愧有小留侯之名,确实聪慧至极,只要我多生几个儿子,怀英有了竞争之心,势必会按照我说的去做!妙,妙,妙!我回到夔州,必定立马就去办这事!”
张牧川抬头震惊地看着狄知逊,“狄兄,你这思考问题的路径实在清奇!”
狄知逊呵呵一笑,抚了抚胡须,“多谢夸赞!牧川老弟啊,其实从咱们刚见面的时候,我就有一句话想问你……此去长安,你有何打算?”
张牧川捡起两根细枝扔进火堆中,淡淡道,“自然是完成任务,让缅氏使团平安地完成进贡……”
“别蒙我。”
“那便是平平安安把那女人送回她该待的地方。”
“我不是傻子。”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重新调查一下当年的案子……”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查明案子真相之后,打算怎么做?翻案吗?”
张牧川轻叹道,“时隔十三年,物是人非,恐怕很难翻案了。”
狄知逊盯着张牧川的眼睛,“那你为何还要查……无论你查的结果是什么,都已经改变不了你现在的身份,也无法再拿回自己的表字,让人称你一声小留侯张守墨,既如此,何苦再去翻查,到头来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张牧川面色一肃,认真地说道,“我知命运已定,无法更改,却也想拼死一试,博他一个不可能的可能,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若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敢,岂非白来这世上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