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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送鹅毛—— by长弓难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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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知逊深深地看了张牧川一眼,叹道,“既如此,那我便祝你此去能顺心如意吧……原本你若是不想再翻查,那我便不再多言,但而今你已然决定蚍蜉撼树,作为朋友,我怎么也得助你一臂之力!其实,当年你出事以后,我曾问过我的父亲,他除了告诫我不要多管闲事以外,还特意提到了三个字。”
张牧川知道这三个字必然很关键,于是急声问道,“哪三个字?”
狄知逊深吸一口气,捡起张牧川刚才扔进火堆中的那两根细枝里还未燃尽的一支,在地砖上轻描出三个字,“玄武门”。

春眠深沉,不知觉间已至破晓。
石头大寨处处皆是鸟雀啼鸣,就连那红冠大公鸡也飞到了蘑菇屋顶上,喔喔喔地叫上三声,凑了个热闹。
原本计划只睡两个时辰的狄家父子还在鸟雀啼鸣中酣睡。
张牧川却是起了个大早,已经在收拾行囊。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是他要装作忙碌的样子。
一方面,只要忙碌起来,他便可以暂时不去想其他的事情,包括昨夜想了一宿也毫无头绪的三字谜。
另一方面,与上司一起出差,睁眼便是当值,他装作忙碌些,缅伯高便会觉得花的钱很值,心情一好说不定还能再赏他几两碎银。
可惜,现实与想象总有差别,他的算盘打的很好,就是没有打响。
高阳公主比缅伯高先醒了过来,本来因为昨晚宿醉头脑便不舒服,一睁开眼就看见张牧川收拾行囊,以为对方这般着急启程是想快些完成任务,从而甩掉她这个大包袱,顿时心情更差,于是故意刁难张牧川,一会儿要热水洗脸,一会儿又要热汤暖胃。
张牧川没有办法,只得竭力满足,便出了屋子,到旁侧的菜地摘了几片叶子,又在隔壁家的鸡窝里摸了两个蛋,这才返身回去。
而高阳在张牧川出门后,鼓着腮帮子,正要把张牧川收拾的东西全都拆散开来。
这个时候,缅伯高被大白鹅啄醒了,一转身,恰巧与抱着行囊的高阳四目相对。
还没等高阳编好说辞,缅伯高便满脸欣慰地抢先开口,“阳子兄弟真是勤奋啊,这么早起来帮着大家伙收拾行囊,很好!回头我给你涨一成工钱!努力干,我看好你哟!”
高阳眨了眨眼睛,表情尴尬地笑了笑,只得将那些行囊放了回去。
张牧川恰在此时端着一碗热汤走了回来,听见缅伯高的话,顿时呆在了原地,手中的热汤也洒了些许。
缅伯高看着张牧川,摇头叹息道,“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还真挺大,同样是特招,一个早起为大家收拾行囊,一个却只知道给自己熬汤,关键还没端稳当,洒得到处都是……作孽啊!”
张牧川面皮抽了抽,一时无语。
狄家父子适时地醒转过来,没有给张牧川任何辩解的机会,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指责张牧川为何不叫醒他们,啰里啰唆地说了些耽误好春光的废话。
收拾妥当之后,众人启程离开蘑菇屋,这才发现石头大寨内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的踪影,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缅伯高想起昨夜僰人气势汹汹的场景,颇有些后怕,一个劲儿地催促着快些出发。
张牧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站在蘑菇屋前的花树之下,立在满地的残红之上,拱手对狄家父子话别,“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只愿兄长与贤侄多加珍重!”
狄知逊抚了抚胡须,“牧川老弟,清者自清,你身上的冤屈总有昭雪之日,前路灿烂,尽可昂首而去!长安波云诡谲,如若遇到无法解决之事,便拿着我昨夜给你的东西,去找那人帮忙,万勿逞强!”
张牧川躬身行礼,道了一声多谢,望了望远处僰人悬棺所在的山崖,忽地一展衣衫前摆,喟然道,“临别在即,此情此景,我深有感触,便作一首诗赠与兄长与贤侄吧!”
旁边的缅伯高闻言立即出言阻止,“时间不早,快些出发吧,诗文什么的,你大可改日写下来寄给狄大人嘛……”
但终究晚了一步,狄知逊几乎在同一时刻问了出来,“哦?许久不见,牧川老弟竟也会作诗了,那便念出来,让我等品鉴一番吧!”
张牧川哈哈一笑,截取了一支红花,指着石头大寨,摇头晃脑地吟诵道,“石头大寨黑乎乎,里面全是蘑菇屋,僰人悬棺陡峭处,谁满六十谁先哭!”
狄仁杰面色一僵,歪了歪头,“这玩意儿是诗?”
张牧川轻咳两声,“别着急,精彩的在后面呢!篝火晚宴吃烤猪,铁石心肠真酸楚……”
狄知逊双手捂着狄仁杰的耳朵,慌忙打断张牧川的吟诵,面色难看地笑了笑,“牧川老弟,我估计你这诗挺长的,还是回头写下来寄给我吧!山高水长,咱们就此别过!”
说着,他便拉着狄仁杰匆匆上路,嘴里嘀嘀咕咕着有辱斯文几个字。
张牧川望着狄家父子落荒而逃的背影,瘪了瘪嘴,高喊一声,“兄长,我忘了问你,接下来打算去向何处啊?是直接回夔州生儿子吗?”
狄知逊趔趄了一下,老脸羞得通红。
狄仁杰却是遥遥回应了一句,“听说远处那座高山后面有一片竹海,我与父亲打算去看一看,路途遥远,叔父不必相送……”
张牧川满脸遗憾地啧啧两声,侧脸看向缅伯高与高阳,眨了眨眼睛道,“他们父子俩没有福气仔细欣赏我这首诗,不如你们二位品鉴一番,如何?”
高阳和缅伯高互相对视一眼,逃也似地快步走向村寨门口,说说笑笑着,装作完全没有听见张牧川的话一般。
张牧川只得悻悻地住了口,跟上队伍,倒骑着黑马,目光始终钉在僰人悬棺的山崖,直到视线被另外一座山遮挡,这才收回目光,轻叹了一句,“大多数时候,山的后面不是什么海,依然还是山。”
就在张牧川遥望的僰人悬棺山崖处,屠夫阿古穿上了新装,眼神冷漠地看着村民将一口黑木棺材悬于崖壁之间,手里提着三贯铜钱。
棺材之中,嘴里含着一团麻布的阿各首领拼命地扭动身体,好不容易挣脱捆在手上的绳索,刚要拍击棺材板子,却瞧见一颗铁钉穿过木板钻了进来,立刻缩手而回,表情痛苦地捂着耳朵。
等到敲击声停止,他急忙取出口中的麻布,竭力呼喊起来。
但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喊,周围只有密密麻麻排布着的棺材。
在悬棺崖壁对面的山顶上,昨夜逃出村寨的阿则远远地观看了悬棺葬整个过程,转身来到一辆马车旁,躬身俯首道,“大人,阿古他们已经回村了!”
马车内传出一个男子冰寒的声音,同时还扔出来几两碎银,“嗯……你这次做得不错,阿惹!不仅帮助阿古坐上了首领的位子,还成功地骗过了张牧川。”
阿则接住银子,扯掉脸上的一层面皮,露出阿惹的相貌,嘿嘿笑道,“都是大人您的计策好!大家都觉得阿则以前犯过案子,肯定不是良善之辈,谁能知道那案子是冤案呢!那家伙被我三言两语就骗了,还真以为我会舍身取义呢,笑死人了!”
“你的话有些多了!”
马车内传来男子冷冷的呵斥。
阿惹立刻收敛笑意,低着头,诚惶诚恐道,“大人恕罪!小的有些得意忘形了……小的这就去石头大寨,协助阿古完成这一批僰童的份额。”
马车内沉默了一小会,忽然又扔出了三贯钱。
“阿惹,你好像也是僰人吧?”
阿惹瞳孔一缩,立刻跪伏下去,瑟瑟发抖道,“大人……我身虽是僰人,但心却是唐人!求大人饶小的一命!小的今年才三十啊!”
“三十……已经不小了,以后石头大寨的僰童规矩要改一下,六十年太久,三十年一批比较合适!而且,我与阿古之间,也不需要再多一个传话的,很费时间。”马车内的男子似乎有些疲惫,懒懒地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言。
阿惹面色铁青地还想争辩几句,忽地感到身后多出一道人影,正要扭头去看,脑袋却掉了下来,咕噜噜滚了几圈。
那人影用衣袖擦了擦唐刀上的血渍,轻声问道,“大人,要我现在就去杀了张牧川和高阳吗?”
马车内的男子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许久才平复下去,然后淡淡地说道,“不急,先陪他耍耍!石头大寨的僰人便宜又好用,对我们要做的事情很有助益,你先去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干净再说吧!”
那人影躬身领命,默默退去。
马车内的男子在那人影离开后,卷了一张小纸条放于细管内,而后把细管绑在一只白鸽的腿上,撩开帘子,将白鸽放飞。
白鸽越过山川,到三十里外新建的驿站而止,很快又有另一只白鸽冲天飞起,如此往复,昼夜不停。
三日后,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内,一只白鸽掠过天空,歇在西市一间作坊庭院草地上。
一名女婢扭步走了过去,抱起白鸽,取出细管里的纸条,随即匆匆走到厅堂门口,将手中的纸条交与一名身材魁梧的黑衣青年。
那青年瞄了一眼纸条上的字,转身踏进屋内,半躬着身子,双手捧着纸条,高呼一声,“鹅已过石头大寨,往戎州府!”
屋内沉寂了片刻,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一个碧眼美婢的搀扶下走了出来,接过纸条,粗粗扫了一眼,收进衣袖内,转过身子,来到左侧山河图屏风之后。
那里摆放着一方庞大的沙盘,唐十道沙盘。
老者从沙盘旁边的桌案上捏起一根鹅毛,慢吞吞地插在戎州的位置上,眯着眼睛道,“日子就定在四月十五吧!”

碧空如洗,清风徐来,今天是个让人心情舒畅的好日子。
张牧川领着缅氏使团队伍走过最后一段五尺小道,终于来到了戎州府,俯瞰下方被一水分为两半的僰道县,他不禁叹道,“好大一口鸳鸯釜啊!”
缅伯高是第一次走出六诏,对什么事物都觉得新奇,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问道,“何为鸳鸯釜?”
张牧川抿了抿嘴唇,笑着解释两句,“在益州,大家喜欢吃古董羹,但因为每人口味不同,有的喜好辛辣,有的偏爱清淡,于是便将五熟釜简化了一番,一半放置茱萸等辛辣之物煮沸熬汤,一半放入蕈菌枸杞等物,滋补养颜……”
听着张牧川的讲述,高阳公主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她咽了咽口水,望着人声鼎沸的僰道县,一改之前的萎靡,双眼亮了起来,“总算到了一个有坊市的地方了!别说废话了,先祭五脏庙,再狠狠地逛一下这里的坊市。”
张牧川摇头叹息一声,“便是穿了男装,女子天性犹难改也……”
缅伯高左右横扫一眼,好奇道,“什么女子?”
高阳悄然在张牧川腰间掐了一下。
张牧川登时吃痛,倒吸一口凉气,强颜笑道,“大人,您误会了,我说的不是女子,而是驴子。阳子兄弟这一路行走奇慢,与驴子性子相似,故而稍微调侃了两句。”
缅伯高轻轻哦了一声,长叹道,“路途艰险,走得慢些也实属正常,再者阳子兄弟不仅要照料祥瑞,还帮我绘制了不少风景画卷,之后莫要再取笑了……牧川兄弟啊,咱们这一路风餐露宿,如今到了州府,吃住安排不妨大胆一些。”
张牧川闻弦而知雅意,咧了咧嘴,眉毛一挑,“必定让大人吃得开心,住得满意,造销方面也滴水不漏!”
缅伯高哈哈一笑,甚是欣慰地拍了拍张牧川的肩膀,昂首朝着僰道县坊市走去。
戎州僰道县地处剑南道东部,毗邻山南道与江南道,又是马湖江与汶江交汇处,是大江东流的第一城,所有西南夷獠都在此交易货物。
使团到达僰道县坊市已至午正,市集喧腾,往来的行人摩肩接踵,交易货物的马队站在路边,或是高声吆喝,或是热情与采买的客人低声议价,各地方言此起彼伏,混杂在一起,倒也十分和谐。
张牧川快速在署吏那边验了通关文牒和货物,而后便领着众人来到一家黄氏酒肆,选了个清净的边角落位置坐下。
店小二是个眼尖的,扫了一眼缅氏的打扮,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高阳公主,虽不知高阳是谁,但瞧见对方样貌清秀,皮肤白皙,也知道是个非凡人物,满脸堆笑地端了一小碟干果点心,摆放在高阳面前,躬身问道,“几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高阳看着那碟干果点心,顿生好感,一边吃着,一边问道,“你们这儿都有些什么出名的吃食?”
不等店小二回答,张牧川抢先开口道,“那可多了,但我们来这家酒肆,自然是要吃一盘放凉了的爆炒兔肉。”
缅伯高疑惑道,“为何要将爆炒兔肉放凉了吃,趁热吃不香吗?”
张牧川呵呵笑着解释,“这里面有一个典故,话说三国时期,那燕人张翼德奉命领兵前去牂牁郡,途径这戎州富义县的时候,酒瘾犯了,就去了一家黄氏酒肆,打了些酒水,见到邻桌刚端上一盘热气腾腾的茱萸爆炒兔肉,匆匆抓了一些放入行囊随军出发,途中他偷偷饮酒,想起那爆炒兔肉,便取出吃了起来,结果意外地非常好吃,茱萸辛辣,吃得张翼德微微出汗,正好此时叛军突袭,想要毁掉大军的粮草,张翼德借着这股火辣,带着几名卫士顶住了叛军的攻击,从而保住了粮草。”
高阳捧着脸看向张牧川,眨了眨眼睛,“故事讲得真好听……这家也叫黄氏酒肆,莫非是那富义县的凉凉兔搬了家?”
店小二忽然道,“倒不是搬了家,富义县现在也有黄氏酒肆,那边的是总肆,我们这边是分肆,我们家掌柜的也姓黄,爆炒兔肉的味道都是一样的,绝对正宗。”
张牧川捏起一双筷子,点了点桌面,轻咳一声,开始点菜。
“这么着吧,先给我们来两盘放凉了的爆炒兔肉,我这几位朋友吃不惯辛辣,所以吃个微辣就好……再来几碗面条,切两斤白肉,一笼竹叶粑……”
店小二见张牧川是主导之人,立刻挪步凑了过去,谄媚地笑道,“客官,本酒肆刚推出了全竹宴,味道清雅,吃过的客官都赞不绝口,您要不要也试一试?”
张牧川摆摆手,“不必了,我们前几日在山间已经吃够了竹笋,别啰嗦……照我说的去准备便是!对了,你们这儿可有一种由五谷酿造的杂粮酒?”
店小二点点头,“客官真是个食肆行家……我们这儿最好的酒便是五谷杂粮酒,因其出自姚氏酒坊,所以来往的雅士都称其为姚子雪曲。我家掌柜的与姚氏酒坊主人是好友,这儿卖得最多的便是姚子雪曲,您要多少,我这就给您取来?”
张牧川看了看高阳,又看了看缅伯高,回想起石头大寨的情形,砸吧两下嘴巴道,“先给我来一坛吧,待会儿菜上来了之后,再给他们二人打两爵。”
店小二仔细记下,随后又介绍了几道招牌菜,见张牧川不为所动,便瘪着嘴退了下去。
酒菜上来得很快,该是酒肆提前便备了一些。
白如雪的糯米粑缀在一片青翠的竹叶上摆在桌子正中间,热气腾腾。两盘红彤彤的茱萸炒兔肉分放左右,看的人口舌生津。几碗没有汤水的面条落在每个人的手边,一盘凉拌白肉则是放在偏向高阳的位置。
缅伯高看着张牧川手边的那坛酒,满脸不悦地说道,“牧川兄弟,你有些不地道啊,为何你自己喝一坛,却只给我和高阳要了两爵?”
张牧川心里腹诽着,脸上却是笑嘻嘻,“这五谷杂粮酒太烈,大人你与阳子兄弟以前不曾喝过这种酒,初次接触浅尝比较好,若是喝得太多,到时免不了要头痛许久。而我这些年在益州常喝剑南烧春,早已习惯了这种烈性,只喝三两爵没有滋味,喝下一坛才有微醺之意,恰到好处。”
高阳哼了一声,满脸的不服气,端起酒爵,痛饮一口,脸色顿时大变,吐着舌头道,“好辣!”
缅伯高见状立马将爆炒兔肉推了过去,“吃点菜!吃点菜不辣了!”
高阳摇了摇头,“兔子那么可爱,我才不要吃……”
张牧川夹了一筷子爆炒兔肉,冷不防地喂进高阳嘴里,“什么东西都要自己尝试过后,再下结论比较好。”
高阳本想发怒,嚼了两下,拉长音调嗯了一声,“你别说,还真挺好吃的……就是好辣啊!感觉比刚才更辣了!”
缅伯高抠了抠,见那白肉没有什么浓烈的颜色,又夹起几片长约六寸,宽三寸的的白肉,放进高阳的碗中,“这个肯定不辣……对吧,牧川兄弟?”
高阳没有急于动筷,扭头看向张牧川。
张牧川夹了一大筷子凉拌白肉放入口中,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高阳这才捏着筷子夹了两片,细细咬了一下,迅速将筷子扔下,用手扇着舌头,呼吸急促地看着张牧川,质问道,“你不是说不辣吗?”
张牧川耸耸肩膀,“这个我真的觉得不辣……哎哎,这些我觉得都不辣!你别那么娇弱!你要真吃不了这两样,那就吃竹叶粑算了,那个是糯米做的,很甜!”
高阳将信将疑地拿起一个白乎乎、圆团团的竹叶粑,小心地嗅了几下,没闻到什么辛辣味,这才咬了起来,吃了几个竹叶粑,她见缅伯高居然也能吃得下爆炒兔肉和凉拌白肉,倔强地又尝了几筷子,很快就被辣得上蹿下跳。
就在几人愉快地进餐时,一个面色阴郁的男子走了进来。这男子身穿着皮袄,有着一张满是裂纹的狭长马脸,以及两条浓密的白眉。
黄氏酒肆内的气氛在男子跨进来那一刻陡然变得诡异。
不论是僰道县本地人,还是外地的商旅,尽皆一脸警惕。
张牧川见到那人的瞬间,下意识地摸向悬在腰间的唐刀,双眼一眯,冷冷吐出几个字,“突厥狼崽子?”
高阳难得安分地坐了下来,轻声说道,“你别乱来,自贞观四年之后,朝堂对待突厥人的态度是安抚为主,如今我大唐境内很多地方都有突厥人,你若无来由在此生事,恐有些媚外者大作文章,届时谁都保不住你!”
张牧川皱了皱眉,放下按在唐刀上的右手,重新捏起筷子,一面大口嚼着爆炒兔肉,一面大口饮酒,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突厥男子。
那突厥男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张牧川,扭头朝使团队伍这边瞟了一眼,重重地哼了两声,突然转了方向,跨步来到张牧川面前,仰着下巴,用蹩脚的官话问道,“你瞅啥?”

一时间,酒肆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张牧川身上。
张牧川缓缓地站了起来,看了看突厥男子裤脚上一团的洇润,回了句,“我瞅你印堂发黑,不日将有大灾降临,如若不早些想办法补救,届时便是腾格里都无法救赎你!”
突厥男子愣了愣,皱眉道,“胡说八道!唐人,你相貌端正,却也是个江湖骗子!”
张牧川眉毛一挑,“你不信?”
突厥男子摇摇头,准备转身回去。
张牧川伸手将其拦下,面色严肃道,“你是一个狼卫,来自遥远的草原,到僰道县是为了一件大事……”
突厥男子停了脚步,右手下意识摸向腰后,但那里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弯刀在入关时已被大唐官吏没收。
张牧川注意到了突厥男子的这个动作,双眼微微一眯,而后展颜笑道,“你是不是想在这儿弄一批好酒,献给你的可汗?听我一句劝,这里的酒不适合,如果你真的采买了五谷杂粮酒献给可汗,到时候可汗不满意,不仅会砍了你的脑袋,还会让你的名字耻辱地在草原上流传下去!”
突厥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推开张牧川,冷冷道,“唐人,你猜错了,不要再拦着我,也不要用你的眼睛窥探我,否则我真会对你不客气……”
张牧川佯装没站稳,在身子后仰的同时,伸手抓了一下突厥男子胸口位置,借着拽扯对方皮袄的力稳住身形,讪讪笑道,“哎哎!不信就算了,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突厥男子哼了一声,拍开张牧川的手,转身走到柜台处,板着脸和店小二叽里咕噜交谈了几句,然后便离开了酒肆。
张牧川回到桌边坐下,默默地饮了一爵酒,找了个借口支开缅伯高,忽然侧脸看向高阳,“戎州都督党仁弘……你可认识?”
高阳撇了撇嘴,“主人何须识得所有家奴……我阿耶生我的时候,这人早就不在长安了,便是我想认识也没办法。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莫不是想打着党仁弘的旗号做些什么?”
张牧川摇了摇头,摊开手心,将一块只有巴掌大小的羊皮扔在桌上,面色凝重道,“我怀疑刚才那突厥狼崽子意图不轨。”
高阳拿起那块羊皮翻来覆去地查看了一番,却只看见一个半人半狼的图案和四月十五几个字,蹙着蛾眉道,“这上面也没说人家准备做什么坏事啊,你是不是太过紧张了……”
张牧川指着半人半狼图案,“传说,很久以前有个小男孩,他的村子被人屠灭了,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但身受重伤,随时可能死去。好在一只母狼找到了他,悉心照顾他健康恢复。后来这个男孩和这头母狼相爱,并生下了十个半人半狼的孩子,其中之一便是阿史那。”
高阳歪了歪头,疑惑道,“你想说什么?”
张牧川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一个只效忠阿史那的狼卫突然出现在戎州,肯定不是单纯为了买酒,毕竟这一来一回所需开销远远超过几坛酒的价值,很不划算。这狼卫口中无酒气,但他的裤子上面却被酒水浸湿了一大片,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高阳和她怀里抱着的大白鹅一起摇了摇头。
张牧川刻意压低了嗓门,“这说明他去过酒坊,却不是为了酒……”
话刚说到一半,邻桌忽然飘来一个沧桑的声音,“去酒坊不为了酒,还能为了什么,喂猪吗?”
张牧川惊了一下,当即循声望去。
只见有一身穿圆领窄袖白袍的老者坐在邻近他的位置上,一面饮着酒,一面调着琴,不时地还在一本册子上写写画画。
高阳喝了点酒,刁蛮劲儿上了头,放了大白鹅,腾地站起身来,走到老者旁边,双手叉腰,撅着嘴,“你这老头儿怎么回事,偷听别人说话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插嘴!”
老者斜眼看了高阳一眼,“酒品不好,人品也不行。”
高阳气急,卷起袖子,准备好好教训老者一顿。
张牧川立马上前挡了下来,仔细上下打量老者一番,忽然笑了起来,“神仙童子王无功?您老怎么跑这来儿了,难道是为了尝尝僰道县的五谷杂粮酒?”
高阳听闻之后呆了呆,“东皋子王绩?不可能吧,王绩不是隐居绛州吗,距离僰道县好几千里呢,怎会那么无聊为了喝口酒长途跋涉来到这儿……”
张牧川呵呵一笑,“别人不可能,但三仕三隐的神仙童子嗜酒如命,还真可能为了一口酒奔赴千里。”
老者收起素琴,端起酒爵,抿了一小口,砸吧两下嘴巴,“知我者,小留侯也……守墨小友,长安一别,已有十数载,别来无恙啊!”
张牧川哈哈大笑几声,抱了自己的酒坛,大大方方地坐到王绩对面,“而今我已不是长安的张守墨,只是不良人张牧川,往事如烟亦如云,且随它散去,你我难得相逢,定要痛饮一斗,方不愧您老斗酒学士之名!”
王绩摇了摇头,苦着脸,“这五谷杂粮酒太烈,若要真喝了一斗,明天怕是翻不起来了,我这年纪已近知命,鸳鸯釜都只能吃菌汤的那一边,如何敢肆意饮酒……浅尝即可,不必真要喝得钻桌。”
说是浅尝,王绩却端起酒爵,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空的酒爵往张牧川这边推了推。
张牧川唇角微微上翘,很识趣地替对方又满上一爵。
王绩看了看桌上仅剩一点残渣的爆炒兔肉,又用余光瞄了一下张牧川之前那桌上的吃食,咳了两声,“有酒没有菜,喝得不痛快。”
张牧川立即对高阳使了个眼色,后者不情不愿地端了一盘还未动过的爆炒兔肉放在王绩面前。
王绩又咳了一声,“听说僰道县的面颇有特色,若放在火焰之上,很容易被点燃,故而又有燃面之称。可惜老夫路上遇了山匪,囊中实在羞涩……”
张牧川摇着头笑了笑,又对高阳指了指使团桌子上的那几碗干巴巴的面条。
高阳满脸不悦地鼓起腮帮子,捡了两碗面条,重重地放在王绩手边,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撑死你个老不羞!”
王绩捏着筷子,点指高阳几下,瞪圆了眼睛说道,“牧川,你这仆从脾气也太大了些,我知你向来与人和善,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立起来的!”
张牧川见高阳又卷起了袖子,干咳两声,慌忙解释,“王老,他不是我的仆从……”
王绩偏了偏脑袋,又扫了高阳一眼,顿时恍然,拍着自己额头道,“果然老眼昏花了,竟是雌雄也不辨……这是你新娶的妻子吧?出门远行,让娇妻扮作男子可少些事端,还是你聪慧!小声跟你说一句不太恰当的话,你这娇妻模样倒也清秀,就是有点抠搜,回去之后关起门来要好好教导一下!”
高阳双颊绯红,气呼呼道,“我还在这儿站着呢!”
张牧川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一边推着高阳在使团那桌坐下,一边温言细语地安抚着,好不容易哄好高阳,这才回到王绩这桌,举起酒爵,“东皋子,将进酒,千言万语尽在这五谷杂粮酒中!”
王绩饮了一爵,摇着头叹道,“牧川,你这样是不行的,会把妻子娇惯得不成体统……”
张牧川偷偷抬头看了高阳一眼,急忙又给王绩斟满一爵,快速岔开话题,询问了对方的近况,也粗粗讲了讲自己这一行的表面任务。
东皋子已挂官隐去,张牧川自是不想让老朋友再沾染太多长安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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