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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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三兄今日实在了得,要不是马场太小,行动受限,只怕要连进十球!”
“哪里哪里,都是大兄让着我,四弟你就别再夸了!”
是李成器和李隆基他们。
“我们先走吧。”我愣了片刻,对他轻声说道。
“有些事总要过去的,日日被心魔所缠,于事无补,还会害了你自己”,他叹道,“我方才说的,你应该懂。”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母亲的死,我毕竟是证人,见到我,只怕他们会回忆起那些事,今天是好日子,就让他们好好高兴一天吧。”我摇了摇头,却只说了一半的真话。
“好,走吧。”
“阿耶?”
未走几步,就被身后的少年音色打断,不知是李隆基还是李隆范。
我呆立在他身旁,抽手回来,却被他重新握住。
他慢慢转身,柔声说道:“出了好些汗,快歇息歇息,然后去梳洗吧,晚些再回宫。”
“阿耶去哪儿?”
“三郎,你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的声色迟缓下来,磕磕巴巴地说:“我不是……我只是担心阿耶。”
身边的人有些触动,先是捏了捏我的指尖,贴着我的耳畔说了一句“等等我”,而后松开我的手,向几个孩子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回头,快步远离了他们。
满心怅然,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一处偏僻的屋舍,我有心在此处等他,却被屋内的吵嚷声吸引。
一男一女,男子嗓音低沉,女子声色细软。
“我都说了,不是你想的那般!”
“我告诉你,安平简,若你只是择优而从之,我们就此恩断义绝!”
身后的脚步渐渐靠近,眼前的门扇忽地打开,芳媚一脸怒容,撞上了屋外的我和刚刚赶来的李旦。
“芳媚,出了什么事?”他喘着气,急忙问道。
“见过殿下,无事”,芳媚草草行过一礼,眼神里的恼怒与不忿积聚得满满的,“只是烦劳安乐工,日后都不必教习隆业和花妆了。”
说罢,她转向李旦身旁的我,神情难辨,欲言又止,然后转身离去。
“芳媚!”我急急喊道。
芳媚的脚步一顿,并未回头,直到娇娜的身影完全消失于我的眼前。
拄杖而立的安平简出现在我们眼前,他的身子斜着,仿佛所有的重量都压在那一根手杖上。
“平简……”我急忙上前扶住他,眼神中露出询问之色。
他摇了摇头,拨开我的双手,苦笑一声,“让我自己待一待吧。”
又转身朝向李旦说:“殿下,失礼了。”
心中实在担忧,我不愿离去,盯着平简吐息凝重的面庞,几度张口。
他在身旁拽着我的手,硬是拖着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芳媚和安平简都是偏执的性子,留给他们一些时间想想。”走出数丈之远,他才和缓地说。
“正是因为他们都太过固执,我才担心越想越困住了自己”,我轻声叹着,“你远远地跟着她,别出事才好。”
他低眉沉思片刻,随即说道:“我去寻她的贴身婢女跟着,你就在此处等着我。”
我点点头,原本也想远远看着平简,担心他的脾气又冲动行事。
还未等多久,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韦姨。”
我的心中滑过一缕酸痛,慌乱地回头,看到了一双漆黑无底的眼瞳。李隆基正在我几步之外,两手背后,挺拔而立,嘴角衔笑。
我被他的一声“韦姨”唤得心软,脚下虽未动分毫,嘴里已经不觉喊出了“鸦奴”。
曾经的少年意气仍然散落于他的周身,只是眼角眉梢再也抹不去宫廷深处的阴鸷溪刻。
他上前几步微微欠了欠身子,十一岁的年纪,却长得极高,像旁人十三四岁的样子。
“韦姨,没有人敢告诉我,但我很想知道,我阿娘是怎么死去的?是被赐毒酒、白绫,还是匕首?”他静静地说着,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整颗心被揪得喘不过气,我偏过头不再看他,平复几番才回道:“鸦……三郎,你非要知道么?”
“我一定要知道。”
李隆基的声音坚定无比,我被压迫着重新回想起那一天,四条白绫是如何一点一点扼住了她们的呼吸。
“她们……”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被扼住的是我自己的咽喉,“是被白绫勒死的。”
他没有站稳,向后退了半步,又重新迎了上来,接着问道:“她的尸首在何处,你知道么?”
几不可见的摇头,我想要尽快从这一天的回忆中挣脱。
“可惜了,不是匕首。”片刻之后,李隆基冷冷地说。
我猛然惊觉,转头却已碰上了一片冰凉。李隆基手持突厥短刀,抵在我的喉间。
我从来都清楚,宜孙的命运,不知哪一日也会落到我的头上。有朝一日,陛下若真要为她们四人的死因给个说法,我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我只是从未料到,从敏的孩子真的会对我动手。哪怕有狱中的那一幕,他凄厉的声音一直响在我的脑海,我也没有真的想过会死于他的刀下。
鸦奴,那个长着湿润黑瞳、最爱喝我调的樱桃酪浆、喜欢揪着我的袖角睡着的孩子,真的不见了。
面前的这个少年,是临淄王李隆基,只是临淄王李隆基。
“害怕得哭了?那你也能体会我阿娘当时的心情了。”他竟露出一抹难得的笑意,有些讥讽地说道。
“临淄王”,我闭上双眼,轻叹一声,“我落泪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我在祭奠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别再假惺惺的了!”脖颈的凉意重了几分,灼热和疼痛清晰地传递而来。
“你年纪小,有这样的冲动之举我不怪你。只是你阿耶若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像我一样原谅你?”
李隆基的脸色一怔,眯起双眼,眉间蹙成两道浅浅的纹路,嘴唇抖动着,神情激动地说:“我阿耶全是受你蛊惑!迟早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团儿!临淄王?你在做什么?”平简的嗓音终于传来,李隆基方才的大声引得他走向了屋舍之外。
他一瘸一拐地向我们急速走来,步子因仓促而打乱了节奏,摔倒在距我几丈之远的地方。
脖间的力道深浅波动,李隆基垂下眼眸,终于将手中的短刀扔在地上,冷笑一声道:“你的东西,就别留在东宫脏了我们。”
“安师父,得罪了。”他冲安平简弯腰致歉,便直接离开了我们。
没有恢复心绪的时间,我急忙跑向平简扶起他。
“临淄王这是怎么了?”他忍痛站起,不禁发出嘶嘶的低吟。
我摇了摇头,“他年纪太小,很多事还看不明白。窦德妃的事,他以为我是始作俑者。”
“怎么可能?他一向很关心你,我在东宫时,也总向我打探你的情形。”
一阵寒意和后怕掠过心头,我不愿去想最坏的可能,向平简掩饰道:“也许是这几日听宫人说了什么,孩童最容易轻信别人。”
“你流血了。”平简抬头看到我的脖颈,急忙喊道。
我摸了一把,虽仍是灼烧疼痛,血迹却不多,只摇摇头道:“无妨,回去包扎便是了。我遣人知会皇嗣,我们就先回安宅吧。”
“好。”他略略点头。
“还有……临淄王的事,不要告诉皇嗣。”
“皇嗣不该知道吗?”
“我会找合适的时机告诉他,现在……”我叹了口气,“东宫的平静来之不易,我不想这么早就搅乱了它。”
平简转身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急忙回身向后跑去几步,低头捡起李隆基方才握住的突厥短刀。
他说这是我的东西。
果然如此,这短刀上的纹路花样,的确少见。我却实在疑惑,我出宫时未带走,婉儿早该处置了,又是何时到了东宫,被李隆基拿到的呢?
这把短刀却也并不是我的,还是在长安大明宫时,从宜孙那并不高明的计谋中得来的。
长安……宜孙……长安……宜孙……
惊雷一现,被我忽略的可能浮在眼前。我拉着安平简,迫不及待地走出了县主府。
第六十九章 琼仙
因为武承嗣对宜孙下落的关切,我早早就联络了婉儿,她便在太初宫中一直详查,却一无所获。
可是宜孙的家在长安,若有什么拿捏武承嗣的把柄,将它置于远离宫廷的家中,并非没有可能。
我不愿叫人看到脖间的伤口,只能仓促回到安宅。提笔写下书信两封,再遣人递到公主府上,转交一封给婉儿。
交代完了这些,余下的便只有静静等待了。
转年之后,陛下又改年号为万岁登封。年节刚过,李、狄二人被召回京、再次官拜宰相的消息就传遍了洛阳。
凤阁侍郎李昭德、鸾台侍郎狄仁杰,皆兼同平章事,手握实权,再度深受陛下信赖。
我被武承嗣的仆役半是威胁地请进王府,见他形容病态,疲累不堪,满面神情似乎已经负担不起他的怒不可遏。
“如今都这个情形了,你倒是说说,你要怎么帮我?”
我低头一笑,“魏王豢养的门客就没有什么锦囊妙计吗?”
“我现在是在跟你说话!”武承嗣怒道,“我一直对陛下恭敬有加,为何陛下非要如此?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如今又要怎么办?你不是能懂陛下心思吗?你说啊!”
我心中叹息一声,这“恭敬”和“谄媚”的区别,武承嗣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懂得了。
我看了看病中颓怒的武承嗣,悠悠说道:“陛下如今召回亲李重臣,又对东宫有所厚待,的确对魏王不利。可东宫两年前是什么境地?妻妾惨死、全家下狱。两年的时间,东宫可有过什么动作,才得今日的转机的?”
武承嗣的眼神由怒转疑,边咳边问:“什么意思?你就不能直说吗?”
“陛下在武李两家的争夺中彼此平衡,谁得势些,就会扶持另一边。从长寿元年算起,魏王已经得意许久了,陛下自然要对李家施以恩惠。魏王如今只要按兵不动,时不时再为陛下上尊号的事用心一番,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按兵不动?”武承嗣颇不耐烦,“陛下年过七旬,现下姓李的还住在东宫,我要等到何时?”
“不等?那魏王有何妙策呢?”
眼下的局面已经向着李家转好,武承嗣还没有对我失去信任,我便尽我所能阻止他有所动作。
“李昭德和狄仁杰,都是受过来俊臣诬陷的。他们二人重新拜相,只怕来俊臣比我更急吧?”武承嗣挑眉道。
我心中大觉不好,虽说来俊臣向来不与李武两家结党,可若危机当前,谁也不能保证这个疯子会做什么。
“魏王的门客想出的就是这个主意?”我故意露出诧异神色,慢慢说道,“魏王吃了来俊臣多少次闭门羹?焉知这一次就能成?更何况,来俊臣即便再疯魔,也是揣测陛下心意办事的,如今陛下抑武扬李众目所视,来俊臣若要再造谋反冤案,针对的会是谁啊?”
武承嗣听我说完,怒气渐消,病容更甚,剧烈地咳了几声,才喘着粗气看向我,“照你的意思,就什么都不做?”
“最好如此。”
其实,我大可以再为他想出些看似有用、实则搬石砸脚的法子来。可经历了窈娘和乔知之的事,我只想在周全自身的同时尽量远离他,远离那些靠近就易跌入的深渊。
“也是”,武承嗣嗤笑一声,“李昭德得罪的同僚不计其数,只等他犯错被弹劾,也无需多久。”
我有些担忧,不禁问道:“李昭德经过这么一遭,还是同从前一样的脾性?”
“入朝没几天,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出言羞辱皇甫文备。”
皇甫文备……我在脑中盘算着,秋官侍郎皇甫文备,素来与司刑寺少卿徐有功往来密切。而徐有功在御史台为官时,就一直压制酷吏气焰,由他中断的冤案不下百数。李昭德在朝时,也一向与酷吏为敌,想来他得罪了皇甫文备并不算什么大事。
只是他年逾耳顺,又经过了宦海沉浮,好不容易回京,却依旧是跋扈暴躁的性子,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我微微叹气,起身便向武承嗣告辞。
“韦团儿,你不要忘了跟谁在一条船上。”踏出数步,就听武承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语气慌忙,颇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味了。
我立于屋外,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魏王放心,韦氏心中分明。”
一路骑马缓行,心绪少有波折,朝政夺嫡的事虽近在眼前,我却从未像今日一般淡然笃定,却并不是由于前路尘埃落定。
我缓缓下马,抬头望去,只见无忧观不同往常,山门半开着,一个小女道侍立于侧。
心中生疑,我加快了步子,忙问那个小女道出了何事。
“韦娘子快些进去吧,有贵人到访。”小女道盈盈答道。
见她神色轻快,我放下心来,抬手拢发,向观内厅堂而去。
一个清瘦高挑的娘子跪坐于桌案之旁,衣着素净,发髻简单,正执杯慢饮,举手投足间显出通身的清贵之气。
我轻手轻脚地走近,直到看清了那白皙胜雪的肌肤,以及回眸而来的长眉入鬓、朱唇一点。
我躬身行礼道:“见过豆卢贵妃。”
“这是在观中,又不是宫里,不必行这样的礼”,她抿嘴一笑,眼中神情仍是淡漠,缓缓说道,“见你这里茶具齐全,便忍不住自己动手了。”
我低头道:“贵妃本就是这里的主人,一切随心随意方好。”
“听她们说,你时常住在安乐工的宅子。我等在此处不过碰碰运气,没成想倒还真的遇上了。”
我赔笑道:“贵妃出宫来此也该通传一声,总不置于薄待了贵妃,叫我心生不安。”
豆卢贵妃只是缓缓抬手,示意我在她对面落座,才轻声说:“原本只是出宫探望伯父一家,想着离宫门下钥时辰尚早,便回来坐一坐。”
我这才想起,豆卢贵妃的伯父豆卢钦望因依附李昭德,在李昭德被贬南宾县尉时,也一同被贬为赵州刺史。如今,又蒙陛下恩诏,回到洛阳,升任秋官刑部尚书。
“还未恭贺豆卢尚书右迁之喜,豆卢尚书一切安好?”
“多谢,一切都好”,豆卢贵妃简短答道,似乎不愿多言,她的神色愈来愈淡,搁下手中的杯盏,音色平静地说,“带我看看阿暖。”
突如其来的话语,撕扯着我的内心,我将呼吸拉得缓慢深长,平复了许久,才低头道:“贵妃请随我来。”
静室之中,豆卢贵妃卸去发簪钗环,净手过后,置水、燃香、符箓、祝祷,行云流水的动作,与她淡然自持的气质融合在一起,显得格外圣洁高崇。
“当日我听闻她随你出宫,就想到会有这一日。”她重新簪上发饰,仍是不痛不痒地说。
万千愁绪萦绕于心,忍着说道:“是我害了她。”
“踏入宫廷,连你我这样的人都难免成为替罪羔羊,刘窦崔唐四人更是无辜至极,她又如何能避免飞来横祸呢?”
她如此淡定平静地提起这件事,我连心痛苦闷都被压制。
“我回到观中,除了旧地重游,也是想劝诫你几句,许多事身不由己,心不由主,不要作茧自缚。”
这句话如此熟悉,恍惚间,一个荆钗布裙的绝色娘子现于眼前。
我不由得心生好奇,探身问道:“豆卢贵妃可是知道了什么?”
李旦与豆卢贵妃一直都不甚亲密,可他们却独有一种坦诚以待、相知相谅的默契。
“韦娘子,你是聪明人。三郎十二岁了,天资聪颖,又在宫里长大,早已通晓人事。许多事,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懂。”
心中大为震惊,她的话干净利落,掀开了我引而不发的怀疑。我不觉身子一颤,伸手抚上了脖间已经愈合的伤口。
我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苦笑一声:“看来豆卢贵妃很了解临淄王。”
她又是低头浅笑,“我抚养他三年,几乎日日都在他身边,他的心思瞒不过我。”
“贵妃已经看穿了临淄王,又如何能与他日日相处而面不改色?”
“既然都在宫外观中,便不要称我为贵妃了,叫我的道号琼仙吧”,她终于露出直达眼底的笑意,轻轻眨眼,缓缓说道,“我虽能看穿他,却也心疼他、赞叹他。更何况他的恶意并未朝着我,我又何必害怕?”
我没想到她竟又挑明了道出,只能以十二分的诚意回她,“临淄王只怕是贵……是琼仙娘子日后最大的依靠了,将此事告知我,却是为何?”
豆卢琼仙的目光穿过整个静室,落在外面飞扬自在的满院尘埃上,她神态松弛,含着笑意说道:“人命轻贱,不只阿暖,还有你我。你虽聪颖,可若心中始终绑着枷锁,不愿原谅自己、不愿堤防窦从敏的儿子,只怕性命堪忧。”
我一时哑然,听着她的肺腑之言,心中百感交集。原来在这宫门深处,也有并未深交过的故人愿意体谅我、保护我。
半刻的静默,我竟不觉落泪,蹲身向她行礼,“多谢琼仙娘子。”
她轻笑一声,弯身扶起我,向静室之外缓缓走去,“出来许久,总要回去的,不能一直待在观中了。”
她的背影清绝孤零,却高傲挺拔,我不由得追了上去,脱口问道:“听闻豆卢家素来向佛,琼仙娘子何故出家为道?”
“我舍不得这头发。”
满院的尘土与日光交杂纷乱,我们对视一笑,彻底的释怀和喜悦升腾弥漫。
第七十章 收网
万岁登封元年四月,陛下再次改元万岁通天,以庆贺太初宫中新天堂和新明堂建成。同时大赦天下,本年田赋税捐全部免除。
随着这些好消息之后传来的,还有来自边关的坏事。
年初之时,归降大周的契丹诸部遇上饥荒,而管辖此地的营东夷都护府大都护、营州都督赵文翙不予赈灾,且对契丹各部首领吆五喝六、视为奴仆。
五月,早已归降大周的契丹首领、松漠都督李尽忠起兵反周,攻陷营州,杀营州都督赵文翙。李尽忠一路招兵买马,以“还我庐陵豫王来”为帜,控诉武周政权,扬言助李唐复辟。
数月之后,吐蕃亦出兵西南,响应“匡复李唐”之令,屡屡侵扰边境。
此事一出,我才惊觉陛下今年优待东宫、打压魏王的心思,只怕不单单是平衡二者势力。
陛下深谋远虑,定能料到边境摩擦不断,以“扶李灭武”为名的叛乱事有必然,正如文明元年徐敬业诸人的扬州之乱。
原来夺嫡之事,不光牵扯朝堂,更关涉国土边陲,从前是我的眼光太窄了。
再次见到婉儿,已是万岁通天元年的年尾。她遣了马车来接我去她宫外的府邸,下车时,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公主的车架。
这座府宅为她的母亲郑氏所居,院落不大,却极为精致,步行数十步,经过正厅,抬头便看到了书斋中并排跌坐着的婉儿和公主,自在洒脱,笑语连连。
“见过公主”,我轻轻上前挪步,行了一礼,而后起身转向婉儿,与她对视一笑。
与她们跌坐在一处,拉着婉儿的手,方才细细打量起来。
婉儿眼角添了几丝细微的纹路,发髻并未高挽,只斜斜垂向一边,饰以大小相等的蔷薇花钗,柔丽似水,风韵十足。
“怎么一直盯着我看?像是没见过似的。”婉儿笑着推搡我道。
我低头不好意思起来,也回以一笑,“可不就是许久未见了。”
“这大半年来实在是不得闲,几个月才能出宫一次,匆匆见了母亲又被陛下叫了回去,否则早该去看你了。”
“可不?”公主在旁昂着头,耸肩假嗔道,“上官婕妤百忙之中,还想得起来邀我们坐坐,本公主可真是荣幸之至啊!”
婉儿被她逗得咯咯发笑,又伸手去推她,捏着她的脸呵道:“再这么淘气,我便告诉陛下,叫你的崇胤和崇简去和亲!”
“和亲?”我有些意外,薛崇胤和薛崇简都是太平公主的儿子,中原王朝何时有过男子和亲的?
她们二人见我满面疑惑,都收了手。公主撇了撇嘴,有些戏谑地看着我说:“你的皇嗣殿下,怕是要被突厥公主抢走喽!”
李旦?突厥公主?这又是怎么回事?我越发疑惑起来。
“阿月你就别逗她了”,婉儿无奈地摇摇头,对我解释道,“突厥可汗默啜前几月派兵协助平定营州叛乱,陛下封他为‘立功报国可汗’,又认他做了干儿子。如今蹬鼻子上脸了,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陛下的儿子呢,说皇嗣也可,庐陵王也可。”
我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讶得呆楞了好一会儿,才扶额问道:“陛下是怎么答复的?”
“陛下只说皇嗣和庐陵王年纪都大了突厥公主许多,怕是委屈了公主,想着为公主挑一个年纪相当的宗室,才是两全其美的。”
“依你看,陛下会选谁?成器已经成婚,又是皇嗣嫡长子,恐怕不会与突厥结亲。那就是……李成义?还是李隆基?”脑中闪过无数年轻一辈的李姓名字,突然警觉起来,“陛下应当不会选东宫的人,难道选了庐陵王的孩子?是李重福还是李重润?又或者是……”
我抬头看向婉儿,将绕在唇边的“李守礼”又吞了下去。
婉儿与公主都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满面含笑。
“我看你要把这一辈李家的子孙念叨完了,要不要再加上襁褓中的李重茂啊?”公主在旁揶揄着。
李重茂是去年才出生的李显幼子,因为不是阿姊所生,我知道消息后也并未上心。
“公主又取笑我。默啜可汗反复无常,这几年反叛又归降已经数次,我还不是担心这些孩子。”
“陛下没打算让李家的人去。”没等公主开口,婉儿就抢着对我说,换来了公主斜睨一眼的嗔怪。
我沉思片刻,明白了陛下的考量。不是李家的人……那就是武家的人了。
脑中急速思考,尽力去想武家下一辈的名字,却只脱口而出道:“淮阳王?”
“武延基是武承嗣的嫡长子,定然不会派他去突厥的,武三思家中也只有武崇训这一个儿子。别的人嘛……与母亲血缘太远,若是和亲显得诚意不足。团儿你看看,还剩下谁?”公主今日的心情似乎极好,总是忍不住逗我。
“南阳王武延秀。”我轻轻叹息,脑中浮现出了他张扬柔媚的模样。
“不错”,公主洋洋得意,那神情竟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魏王府可有的忙了,忙完了武延秀的和亲,还要折腾下一件事。”
我询问地看向公主,婉儿在身侧一脸了然。
“宜孙的事,有结果了。”她气息平稳地说。
我心中一惊,不由得屏住呼吸,双肩都不觉耸了起来,想要听清楚公主所说的每一个字。
“过程很是波折,不过只说结果”,公主的手扫起桌案上的一张纸,缓缓递给我,另有一张仍留在案上,“看看这个。”
有些年头、微微发软的冷金纸,上面字迹缭乱,折痕繁杂,似被人揉皱过一般。
“他日登基为帝,必许伍氏宜孙后位。垂拱三年七月初七。”
我捏着冷金纸,不觉低声念出。这字迹虽凌乱,可盖在冷金纸上的“周国公印”却清晰可见。
我虽有震惊,可更多被不解包裹,忍不住笑来反问:“宜孙怎么会以为凭着这个东西就能牵制武承嗣?我们拿着这张纸又能有何用处?”
“宜孙以为有了字迹和印章,便算得上铁证”,婉儿低头一叹,露出一丝苦笑,“她本就不算聪明人,否则何至于在当年接二连三地害了自己。”
“有夺嫡野心,和白纸黑字地写下来还是大为不同的”,公主没有理会我们对宜孙的评价,直接抬首对我们道,“垂拱三年,就连阿娘都还未登基,他就敢有这个心思,这是有谋反之心。”
我仍是不太放心,总觉得凭此一物难以撼动武承嗣的根基,蹙眉问道:“公主可找到了人证?”
“自然,否则也无需耗费这般时日。”公主意气扬扬地说。
“还有一物,更为惊心动魄。”婉儿看了公主一眼,示意公主将案上的另一张纸递给我。
与方才几乎一模一样的冷金纸,只是颜色更深,我低头看去,却被纸上的字迹惊穿了心神。
“先考之丧,来日必报。”
仅仅八个字,却比刚才的那一句重上千倍。
武承嗣的父亲武元爽为陛下的异母兄长,幼年时曾苛待陛下母女姊妹几人。陛下为皇后时,对他先升官京中、再流放南海振州,他便死在了流放的路途中。
武承嗣要为父报仇,这样的心思写了出来、成了证据,他便再没有翻身之日了。
可是……我极为困惑,不禁开口问道:“武承嗣怎么会这么蠢?”
“你也被骗过了,是么?”公主颇为得意地笑道。
见我仍是不解,婉儿接过话道:“你再仔细看看,这两张纸可有什么不同?”
我的心跳得极快,这才低头细细查去,发觉除了色泽有些差别,也就只有折痕更少一些。
“这第二张纸,是今年才写的。”公主见我半晌无话,径直告诉我。
同样的“周国公印”,却是今年写的……我恍然大悟,惊呼道:“这是假的?”
“足以乱真。”婉儿笑道。
我实在被太平公主的胆量所惊吓,心跳得比方才更甚,硬是平缓了许久才支支吾吾道:“公主……就不怕陛下……交予御史台详查?”
“这八个字,母亲会想让人看到么?”公主歪着头,与婉儿相视一笑,两人皆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况且”,婉儿接道,“有了宜孙的那一张,这一份还用不用得到,都未可知。”
“什么时候动手?”我终于接受了这件事,镇定下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