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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 by苏易桥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5-14

我急得拍了拍额头,“该死!竟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
“你一向不在这些事上留心,连自己的都不记得,更何况是我的?”婉儿也同我们一起坐下,对我嫣然一笑。
“从未见你如此装扮,今日一见觉得焕然一新,很是精神”,我笑说,又看向文慧,“倒多亏了你的巧手。”
“娘子着男装原本常见,可这一身却是我花费了许多功夫,团儿你细瞧瞧,这纹路、材质、配色,可都是洛阳独一份的。”文慧颇为得意地说。
“知道啦”,婉儿会心一笑,宠溺地回道,“整个洛阳城就数你对我最上心。”
正说笑间,宫婢们纷纷端上羊肉汤饼、醋芹、巨胜奴、酪浆等吃食,我举起盛满酪浆的杯盏笑道:“今日便借花献佛,用这盏酪浆祝你福寿双全。”
“借你吉言”,婉儿轻轻举杯,我们三人一同对饮。
“你今日过来定然是有事,说吧”,婉儿放下杯盏,对我笑道,“不必瞒着文慧。”
我想了想,这件事也算不得秘密,便开口问道:“朝中为何有人要邵王娶突厥公主为正妻?”
婉儿愣了一瞬,“陛下定然不会同意此事,你不必忧心。”
我摇了摇头,皱眉道:“这提议愚蠢又轻浮,我只是好奇,究竟谁能从此事中获益?”
婉儿低头思索片刻,正要开口,却被文慧的一声惊呼打断。
“平恩王?”
“李重福?”我极为困惑。
“邵王若娶突厥公主为正妻,日后即位便有困难,平恩王身为庶长子,夺嫡岂不是水到渠成?”文慧补充道。
婉儿听后与我对视一眼,不禁摇头,“就算此事能成,邵王是太子殿下唯一的嫡子,不会仅仅因为正妻的身份,这名正言顺入主东宫就受了波及。”
“这些道理我们三人清楚,可平恩王未必懂得啊。”文慧提醒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点头道:“文慧说得有理。平恩王无智无谋,与邵王素有罅隙,现在又有二张兄弟为靠山,未必不会做出这般荒唐事来。”
“如若真是平恩王,也掀不起什么水花,只要提防着别叫他和张氏兄弟联手对付邵王便是。”婉儿轻声说。
“如今看来,倒是应当提醒阿姊,对张氏示好,将邵王的婚事做诱饵,或许……”我犹豫着,终是说了出来,“邵王与张氏结亲,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婉儿露出震惊的容色,不禁问道:“你怎么……突然这么想?”
“有些事情一时看不清楚本相,等明白过来,才知当时愚痴。”
我叹了一口气,连自己也分辨不出,我说的究竟是裴露晞、李重润,还是我自己。
流光易逝,春去秋来。
仙蕙还有一月便要临产,可身子仍旧薄弱,这一次身孕,她足足难受了九个月。
朝中关于邵王李重润娶突厥公主的建言虽不成气候,可总屡禁不止。随着阿姊对张氏兄弟不断示好,他们又一次打起了与李重润联姻的主意。
从他们二人第一次提起此事,已过去了近两年,而他们口中那位才貌兼备的女侄,却始终没有与旁人提亲。
自神功元年二张入宫算起,四年来盛宠不衰,有了爵位、官位,又依靠奉宸府收拢了为数众多的文官,除了不懂收敛锋芒,收受贿赂明目张胆,其实算不上大奸大恶、愚昧蠢笨之人。
联姻向来是政坛中的大事,他们手中拿捏着族中女侄这样一个棋子,却只反复试探陛下对她与李重润婚事的意思,除去阿姊这半年的笼络,更大的可能,便是陛下也对此事举棋不定。
中秋刚过,张氏兄弟的说客便带着许多奇珍异宝,呼奴携婢,乌泱泱地踏进了东宫。
令我惊诧的是,张氏兄弟派来的说客是平恩王李重福。
半年前我将文慧的猜测说与阿姊,又加上阿姊一向不喜欢李重福,我总以为,阿姊挑拨二张与李重福的关系,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今日来看,张氏兄弟与李重福的交好未曾有变。
阿姊吩咐我与邵王于晚食作陪,恰逢武延基被阿姊召入东宫回禀仙蕙的情状,便也一同赴宴。
李重润来时,不过对我轻轻点头,连正眼都不曾看向李重福和武延基,就径自落座。
我已许久不曾同时见过他们二人在一处,不知何时、又是为何,李重润和武延基变成了陌路之人。

第九十三章 水火
李重福容貌不佳、性格古怪,自小便不得李显与阿姊的待见,又与家中的嫡出弟妹关系不和,身为庶长子,境况还不如一向受李重润庇护的李重俊。
回宫后屡次碰到他,皆不免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易怒又孤僻。今日有二张兄弟做底气,李重福更是难掩小人得志的嘴脸。
他搁下手中的杯盏,得意洋洋地说:“既受邺国公与张府监兄弟所托,我定不能有辱使命,不知父亲母亲何时能为二弟定下婚期,好叫我们东宫同张家亲上加亲啊?”
“平恩王慎言”,李重润满脸不悦,对着李重福瞪起双眼怒道,“我邵王的婚事,还轮不到你一个郡王做主。”
李重福的笑意停滞几分,又接着露出自得之态,“我们一家人不分彼此,二弟如此说可就生分了。等你与张小娘子喜结连理,你我既是兄弟,又是连襟,可再没有能越过这样的关系了。”
“你闭嘴!”李重润腾地站起,对着李重福毫不客气地吼道,“为了我与那两个男宠攀上亲,你自己沾上光,你费了多少心思,只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我今日便告诉你,我李重润就是一生不娶,也断然不会与男宠沆瀣一气!”
“二郎!你胡说些什么!”阿姊厉声喊道。
阿姊的声音绕在殿中,我的恐惧和疑惑无休止地翻涌。
恐惧,是因为李重润说出这样的话,一定会遭到二张兄弟的报复。疑惑,是因为李重福竟真的极力促成李重润与张氏的婚事。
那……朝中关于邵王联姻突厥的建言,背后究竟又是谁?
“母亲息怒,二郎不过一时失言……”
“母亲,我没有胡说”,李重润打断了武延基的劝说,走到阿姊座前,郑重地跪下,“我要娶裴炎的孙女裴露晞为为妻。母亲若一日不同意,我便一日不娶妻,母亲若一年不同意,我便一年不娶妻。”
“裴炎的孙女?你在说什么?”阿姊皱眉,面色惊诧。
“阿姊,此事说来……”
李重润又打断了我,对阿姊坦言:“裴炎的长子裴懿的女儿,自小在掖庭长大,回宫后我与她两情相悦。如今我已托人将她带出宫,也免去了贱籍,婚姻之事可以提上日程了。”
“太子妃,此事不可!”武延基急切地插嘴。
啪!一声利落的脆响,李重润的脸颊泛起红肿。
阿姊全身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跪在她面前的李重润,“裴炎?你知道你阿翁阿婆是如何惨死的吗?你知道害我们一家流落房州十五年的罪魁祸首是谁吗?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知道!当年的事我都知道!”李重润迎着阿姊的目光,毫无惧色,“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裴炎,当年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别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是坐在龙椅上改朝换代的那个人!”
“李重润!”我顾不上眼下的场合,连名带姓地喝道。
骇人的寂静,李重福、武延基,还有满脸呆楞的阿姊,没有人敢相信李重润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们不敢恨她,我敢。”
“二郎,你喝醉了”,过了许久,武延基颤抖着说,“劳烦太子妃命人将邵王带下去醒酒。”
“醉了?”李重润看向武延基,突然嗤笑一声,“我倒宁愿喝醉了,就不必再看到你,我心中视为唯一知己的人,竟一次又一次地劝我放弃露晞,留我一人面对所有!”
突然,李重润软下身子,以手撑地,开始嚎啕大哭。
劝他放弃裴露晞……难道这就是他们之间分道扬镳的原因?可是为什么,武延基突然会这么做?
“二郎”,武延基的声音仍在发抖,他一步一步走向李重润,跪在他的身旁,扶住他的双肩,“对不起。”
“为什么?”李重润含着眼泪,双眼紧紧盯着武延基,“你就那么害怕吗?”
“二郎,我别无选择。”武延基微微闭起双眼,不再说话。
两个落泪的少年相互搀着胳膊,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魏王”,沉默许久的阿姊突然说道,“你不愿重润与张氏结亲,也不愿重润娶裴氏为妻,你到底要做什么?”
阿姊的发问如同惊雷一般划过我的身体,一刹的颤栗,我突然明白了。
劝李重润与突厥联姻的朝中说辞,背后的人是魏王武延基。
默啜可汗曾承诺过,若突厥公主能嫁与皇太子或皇太孙为正妻,突厥会立刻释放武延秀。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竭尽全力,为此可以牺牲一段真挚的情谊。
难怪朝中此言难成气候。武承嗣死后,武家的势力尽数归于武三思,武延基徒有亲王之爵,却对朝政几乎没有影响。
我、李旦、婉儿、文慧,只一味分析其中利弊,没有人记得被扣押了五年的武延秀,也没有人想起至亲之情在政事中的分量。
“阿姊”,我平静地说,“魏王是为了淮阳王能够回来。”
清寒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身体,盛满了雾气的双眸看向我,孤独又悲凉。
我亦回看着他,“魏王,默啜可汗反复无常,不会白白送来一个人质,又把手中握着的现成人质送回的。况且,此事陛下绝不可能答应,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杯水车薪,毫无用处。”
“你说什么?”李重润终于明白过来,拽着武延基的胳膊质问道,“那些闲言碎语屡禁不止,原来都是你在搞鬼?我以为你只是丢弃了我,原来你竟在背后对我举刀?我以为你只是怕她,你不过怯懦罢了!原来你一身是胆,都是用来对付我!”
“二郎,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
啪!又是一声脆响,一个巴掌落在了武延基的脸上,他不过愣了一瞬,便敛去了满脸愧疚,平静无澜地盯着李重润。
“李重润,你父母双全、姊妹和乐,你不会懂的。”
“我也许不懂,可我至死也不会背叛挚友!”
李重润一声悲彻入骨的怒嚎,无所顾忌地扑向武延基,一拳、两拳……就这样重重地打在武延基的脸上、身上。
阿姊和我的叫喊声回荡在东宫,李重润不曾理会,李重福也丝毫没有上前制止的意思。
鲜血顺着武延基的唇角溢出,一滴、两滴……就这样在载绒地毯上生长蔓延,开出层层叠叠的花瓣来。
心口像被蝼蚁啃噬,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不管不顾地向前奔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挡在他们之间。
一阵剧痛透过后背传进胸前,我没有犹豫的时间,背上又负痛一番,却被死死地抱进一个绝望的身体中。
反应过来的李重润终于住了手,难以置信地开口问道:“阿姨,你在做什么?”
“武延基,你松手。”我忍着疼痛,喘着气说道。
禁锢着我身体的双臂更紧了几分,片刻之后如泄气般垂落,了无生气地搭在斑斑点点的血迹上。
阿姊早已命宫婢紧闭门扇,殿阁中无仆从内侍,若不是我一时慌乱拼命阻止,李重润急怒攻心,何时停手我们都心中无数。
“阿姊,须得召奉御医佐来照看魏王。”我看着已经微闭双眼的武延基,忧心地说道。
“重福,此事其中缘由,万不可让外人知道,否则我们全家都会遭殃。”阿姊对一直看戏的李重福严厉说道。
李重福站在原地,喜怒难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我……我知道的,太子妃。”
“重润,还不快去传医佐来?再把魏王扶进房中”,阿姊又道,“团儿,你也须等医佐来看看。”
我想了想,摇摇头道:“若只是两个少郎君行为失当,东宫应当不会有事。若再加上我,既是陛下身边女官,又是相王孺人,很难不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阿姊不必担心,我回相王府请人医治便好。”
阿姊蹙眉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我捂着胸口慢慢起身,对立在一旁的李重福说道:“平恩王可否赏脸,与我一同离开东宫?”
李重福愣了刹那,点点头道:“孺人请。”
我站在李重福的左侧,与他并肩迈出东宫的宫门,他左脸上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见,仿佛十五年的岁月不曾改变过去分毫。
“平恩王,东宫与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万不可被人挑拨,做出自掘坟墓的事来。”
“我知道了。”李重福只是随口答应,便匆匆离去。
他的背影瘦高却佝偻,在宫墙中间显得格外孤冷阴寒。
我的心中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以李重福的心智见地,和他对阿姊、李重润的感情,真的会对此事缄默不言吗?

大足元年九月,我在相王府卧榻休养已有十余天。
阿姊给平恩王府送去了许多歌伎珍宝,那一天在东宫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事,似乎就这样轻飘飘地过去了。
“这么多年的心结,恐怕不是这些就能弥补的。”李旦知道后,似乎担忧地对我说。
“太子与阿姊对李重福忽视太过,他从小对他们都是又恨又怕。若是有你这样的阿耶,李重福也不会长成今天的性子。”
他不禁摇头一笑,“你倒是很会比较。”
“寿春王他们兄弟五人,虽谈不上真正的推心置腹,可这真假参半的兄友弟恭已是很难得了。”
“真假参半的兄友弟恭?”他颇有兴致地玩味道,“你似乎另有所指。”
“我说的是实话”,我没有理会他的试探,只是轻轻叹气,“父义母慈、兄友弟恭,连平常人家都难求,更何况宫门之内?他们自小在武周的东宫长大,如果没有你的全力庇护和悉心教导,大抵也不是如今的模样。”
只是……你的孩子们的幸运,都是以妻妾的惨烈为代价的。
“怎么了?表情如此悲戚?”他探身问道。
“没有”,我摇摇头,“平恩王府若有异动,还望你尽早知会我,我也好叫婉儿在宫中相助。”
“东宫和相王府的左右卫都远远守着,有什么自然瞒不过的。再说了,今非昔比,此事就算平恩王兴风作浪,母亲也不会像昔日对待李守礼那般对待邵王了。”
心中的不安被他抚平几分,我恍恍惚惚地点头附和。
九月初四的凌晨,齐郎步履凌乱地闯进我的内室,对李旦急称东宫有要事发生。
我们两人对视一眼,抓起披衣便往前厅跑去。
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粗糙而宽大,掌心微微湿润,却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
“相王,安郎君遣人拼力相告,太子殿下下令邵王和魏王自尽,天亮前就要看到尸首。”来者着黑衣抱拳跪地,开门见山地说。
“什么?”我和李旦异口同声地叫道,面面相觑。
自尽?太子下令?太过离奇,太过荒谬,我甚至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他们二人已经自尽了吗?”
“出宫时还未,因太子妃拼命阻拦。”
“你可清楚原委?太子今日可有见过陛下?”
“太子今日在瑶光殿有两个时辰,回来后大约一个时辰便下了教令。”
“好,你今日办得很好,找准时机再回去。齐郎!备两匹快马!”
“慢着!”听着他们的一问一答,我猛然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急忙问道,“永泰郡主可有事?”
正要转身离去的小郎君愣愣地看着我,而后轻轻摇头。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抓着身边的人,祈求般问道:“还来得及的,是不是?”
他扶着我的身子,语气中充满了坚定和不忍,“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快些进宫。”
“好”,我匆匆点头,胡乱地系好衣带,在走向备好的马匹时突然顿住了脚步,“我不去东宫了,你自己去。”
“什么意思?”
黑夜的星辰拼命散发着薄弱的亮斑,我就着微光看向他湖光山色一般的眼眸,坚决地说:“你去东宫,我去魏王府。”
他愿意尽力护住李家的子孙,可他不会管武延基的死活。
武延基唯一能活下来的希望,在我身上。
没有犹豫,没有谋算,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攥着宫中的龟符驾马而去。
九月的洛阳城,凌晨已有凉意,我的衣袖灌满了呼啸而过的秋风,脸颊被吹得有些发麻,却只盼着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快一点,武延基也许就能活下来。快一点,李仙蕙就不必在临盆之际经历丧夫之痛。快一点,这一切都还回得去。
李显下令自尽的消息封锁在东宫,此事定然是陛下授意李显去做的,为的自然是离间东宫牢不可破的亲情。
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只要李显自愿断了亲情,彻底削了李重润和武延基的爵位和皇族身份,他们两人也总能活下来。
李重润不再是皇太孙又如何,他不能再即位又如何?他可以活着,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心里恨着陛下,可以自由地决定嫁娶之事。
武延基也不必占着武承嗣的爵位,承担原本不属于他的旁人对武家的恨意。他可以活着,作为武延基活着,而不是武家的长房长孙。
李显太过惧怕陛下,他不懂得如何斡旋、如何求情,只知道唯唯诺诺地答应所有。
我、李旦、婉儿、文慧,或许还有公主,有我们站在一处,这件事就一定有转圜的余地。
一声嘶鸣,我翻身下马,用力拍开了魏王府的大门。
“魏王在府里吗?还是在郡主府?”
仆从一脸惊慌地看着我,支支吾吾着。
我极不耐烦地拿出龟符喝道:“我是陛下身边的韦娘子,看清楚了吗?”
“魏王在府中,只是太子殿下……”
“闭嘴!魏王在哪个房中,快些带我过去!”
仆从不敢再耽误,赶忙转身向内宅跑去。
武延基没有住在从前武承嗣的卧房中,仆从带着我七弯八拐,来到了魏王府中一个僻静雅致的院落。
如今魏王府的主人,住在自家府邸的偏院,但我明白他的心思。
昏黄的灯光一闪一烁,我隔着窗纸望见一个孤绝的剪影,随着烛火荡出摇摇晃晃的痕迹来。
“武延基!”我迫不及待地踢开门扇,冲进屋内吼道。
缓慢而悠长的转身,武延基的脸上凝起一个平静至极的微笑,“竟然是你。”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朝向我,神情坦率而真实,仿佛拉长了环绕在我周身疯狂跃动的时间。
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我的胸口如锥刺般疼痛。
一个透亮光滑的白瓷盏,当中留下几滴喝完余下的赭色汤药。
“武延基!”我奔到他的身边,不停地摇晃着他的身子,“你喝了吗?你喝了吗?不要喝!不要喝!我有办法的。”
“韦团儿”,他轻轻一笑,清寒的眼神中盈聚着少见的温暖,“没有用了。”
“不!”我不敢相信地喊道,“我去把郡主府里的医佐找来,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的双手被紧紧握住,武延基脸色苍白,却仍用尽了全力拉住我。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陪我说说话好吗?”
我拼力挣开了右手,几乎没有思考,将手指伸向他的喉间,“你吐出来,你吐出来,你快点吐出来啊!”
当下颌变得湿湿痒痒,我才意识到自己已哭得不成样子。
他本能地干呕一声,却没有吐出任何东西。
“我的小腹疼痛难耐,已经吐不出来了,你别再费力了。”他的身子晃了晃,跌坐下来,额头上沁满了汗珠。
“武延基,你不能死,你不要死。”
“韦团儿”,他轻轻一笑,扶着凭几落下两行眼泪,“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求你什么,但仙蕙……你能不能……能不能……”
“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我咬着下唇哭道,“还有武延秀,我很早就答应过你的。”
武延基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柔软,他裂开双唇,笑得明媚肆意,“还好……还好有你。”
他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成一团,我用力按着他的腹部问道:“武延基,你喝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了”,他挣扎着说,“太子殿下如此狠心,连二郎的性命也……不顾,我不敢想……”
“相王去东宫了,也许能救下重润。”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安慰他,也安慰我自己。
“没有用的,太子殿下执意如此……连陛下那里都瞒着消息,就是想快刀斩乱麻,好让陛下安心。”
“你说什么?”我被他的话搞得不明就里,“陛下还不知道?这不是陛下的意思吗?”
他喘着粗气,自嘲一声,“这是……太子的意思,陛下只是令太子想出责罚我……和二郎的法子。”
“不”,我不停地摇头,“不可能,太子怎么会杀死重润?”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用清寒的目光看着我,嘴角微微含笑。
“哇”地一声,他的口中吐出褐色的液体,混杂了血腥和草药的气味,我急忙将他揽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胸口。
我不知所措地说着:“武延基,你别怕。”
“我不怕。”他半躺在我的腿上,苍白的脸上露出灿烂一笑,而后将手伸进他的衣袖,掏出半卷弓弦来。
“这是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
心中的情绪被击穿,我也哭着向他微笑,从腰间取出另半卷弓弦,放在他的手心。
“谢谢你。”他的睫毛轻轻抖动,终于落于眼睑。
“武延基。”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呼喊着他的名字。
“我想……睡一会儿。”
“好,武延基,天亮了我会叫你。”
他环着我的腰,躺在我的怀里,一点一点昏睡过去。
呼吸的力道慢慢变得薄弱,吞吐的热度逐渐失去生机。我还是紧紧抱着他的身子,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
大足元年的九月初四,武延基死在了洛阳的魏王府。
等到天已大亮,怀中的人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我轻轻俯下身子,对着他的耳畔说道:“天亮了,武延基,你醒醒。”

离开魏王府的时候,秋日的高阳已悬于头顶之上。
我转身深深地回望一眼,与武延基相识后七年的时光一幕幕划过,所有的悲喜已被眼前的死亡稀释得难以分辨。
我再次翻身上马,却不再心急如焚。
到了现在这个时辰,东宫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有变化了。
策马回宫之前,我特意到与魏王府一墙之隔的永泰郡主府,严令府中诸人不许将武延基与李重润的事透露给李仙蕙。
可这么大的事能瞒多久,即便生产无虞,之后无数个日日夜夜,李仙蕙抱着孩子又要如何度过?
瑶光殿前的光线浓稠而灼热,将长跪殿前的身影压得沉重漆黑。
微胖的身材、略微佝偻的体态,我不用走近就知道这是谁。
李显,只有李显。
我不禁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中明明白白,李重润已经死了。
无法直视李显的模样,我绕过他的身子,推门而入,却见陛下正闭目斜倚在张易之的身上,张昌宗依偎在她腿边,听到声响,猛地抬头看过来。
“陛下”,我径直走上前去,跪在她的身前,一字一句地说,“魏王薨逝了。”
“我已经知道了”,陛下并未睁眼,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太子做事竟这般狠戾,我不过是叫他想办法惩处他们两个。”
“永泰郡主临盆在即,一日内痛失兄长和丈夫,还望陛下体恤。”
“她的身子本就不好,我已将尚药局中医术最好的奉御都派进郡主府了。若是母子平安,我即刻封她的孩子为魏王,若是个女儿,我就破格封为县主。”
“团儿替郡主叩谢陛下。”我将身子伏在地上,颤抖着说道。
“说到底,这都是太子的选择,你也不必到我这儿兴师问罪,回到东宫好好劝慰你阿姊是正事。”
原本平静的我听到此话,再也不能假装下去。抬起头时,泪水涟涟地看向陛下,却被她身边的张昌宗阻隔了视线。
他一脸戒备,不知盯着我多久,与我的目光相撞,急忙低头掩饰。
其实他犯不着这样。
当日只有我与阿姊、李重福在场,能将邵王、魏王的争执说给外人的,只能是李重福。
东宫和相王府的左右卫守住了平恩王府,守住了平恩王李重福,却遗漏了平恩王妃张氏。
二张兄弟为何吹这一场枕头风,非要令陛下惩处李重润,其实也很好猜。
他们屡次攀附李重润不成,反被李重润厌恶记恨,自然不愿意眼看着李重润成为日后的太子。
圣历元年,他们听从吉顼的建议,劝谏陛下召庐陵王李显回宫、废掉皇嗣李旦,为的就是给未来的皇帝送一个人情。
今时今日,吉顼已死,他们不过是如法炮制。同样的人情,送给他们认定的未来皇帝李重福。
李显唯一的嫡子李重润若是被废,继承李显帝位的自然是庶长子李重福。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理得清其中关窍,也明白最应该去恨谁。
二张想要李重润失去皇太孙的身份,未必要取他的性命,连陛下也不曾动过这个念头。
是李显。
十四年的房州生涯,带给他的是对皇权无边的畏惧,以至于他非要亲手挥刀,杀死曾经唯一温暖过他的东西——亲情,向龙椅上的人示以忠心和顺从,来换取自己的安全和以后的权力。
他怕,死的人若不是李重润,便是他自己。
对待李重润尚且如此,他又怎会爱惜一个武延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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