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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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娘,还不快见过贤首国师。”婉儿在我身旁道。
我忙躬身合十。
贤首国师法号法藏,父祖皆是康居国国相,永徽年间移居长安。法师少年师从智俨大师习《华严经》,未及弱冠便已声动朝野。天后武氏爱其才华、敬其学识,特命京城十大德为授具足戒,并赐以“贤首”之名。
“婢子自家中便常习《华严》,大师声名学识亦是敬仰多时,如今承天后之恩而得见,实乃大幸。”我恭敬地答道,话虽客套,却也是真话。
“十三娘言过其实,谬赞道人了。”贤首大师声音沉稳,“愚徒因与令兄投缘,几次在韦宅见过十三娘的经论注解,颇为称赞,称才学造诣不下令兄。”
我受宠若惊,那些经论注解不过是随着与五兄的家书一同往来,皆是无事时写来与五兄相论的,不曾想还能引得贤首大师留意。
“韦十三娘所注经论庞杂,师父想问十三娘这些经论是从何选择的?”那个年轻些的法师问道,又紧着说,“小僧慧苑。”
他一报法号我便想起来了,他曾常往来于韦宅同五兄谈论佛理。
我回道:“佛经论典浩如烟海,婢子不过从兄长那里随意择得,既无头绪,亦无次第。如今既有幸得见大师,还愿大师指点一二。”
“既如此,道人便请十三娘悉心攻读前隋智者大师的《法华玄义》吧,日后道人往来宫中,十三娘亦可闲坐一二。”
贤首大师顿了顿,又说:“窥基法师圆寂之后,慧沼辩师一则悲恸过甚,二则忙于承其师说,少与长安公侯郎君往来。法相之学,无师不可学,你定要万分注意。”
我内心有些疑惑,却看天后隐隐一笑,不敢多想,只称是。
窥基法师是曾求法天竺的玄奘法师高徒,出身高门尉迟家,多年秉承玄奘法师之志,诸论兼学,特重法相。而贤首大师多年崇奉《华严》《楞伽》,特重法性之学。
我从宫中回到豫王府,进到从敏屋里,见豫王正看着她喝药,她皱着眉头一点点舔着药匙,豫王在一旁不住叹气。
“这样喝便是一整天都喝不完,嘴里的苦还要留许久。”我和豫王都未点破,她是要等着豫王离开,好将汤药倒了。
我径直走到她榻前,捏住她的鼻子,豫王配合地生生给她灌了下去。
她被呛了一口,将我从榻前推走,瞪着我和豫王怒气冲冲地说:“一丘之貉!”
我同豫王相视一笑,忍不住逗趣她:“我们既是一丘之貉,你可从此要泾渭分明了?”
她扭头不理我,我走去给她递了杏脯,她犹豫片刻拿起来便含进嘴里了。豫王看着她无奈地笑笑,便说让我日日来管着她吃药。
从敏怀孕两月自己却丝毫不知,前月不慎坠马,便小产了。幸而她身体底子好些,医佐嘱咐吃药调理便不会伤及身体,也不会影响日后生育。
正好声哄闹着从敏,却听得一声奶声奶气的“窦姨”,李成器步履蹒跚地跑进来,见了我又轻巧地喊了一声“韦姨”。
自我进了豫王府,豫王便叫成器跟着我学横笛,他年纪虽小,却悟性极高。我既是他庶母,也有半师之谊,如今他也倒时常去我的住处玩闹。
豫王蹲下身将他抱起,正说这里药气太浓,要将他带走,却又听得屋外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豫王妃刘氏带着孺人王氏来探望从敏。
刘妃本就是个极柔顺话少的人,王孺人更是沉默寡言,平日深居内院,极少出府。可她那个十岁的妹妹倒是开朗得多,笑起来的眼睛弯成一条缝,直教人心都暖化了。
豫王领着成器出了房门,未走两步便回头看向我,“团儿,你也出来吧。”
我不知他有何事,便向王妃孺人行了礼跟着他。
“做侍妾本是委屈了你,母亲不予恩赐,我纵是想给你地位也是不能。”他弯身拉着成器走着,没有抬头看我,声音却极尽柔润。
他觉得有愧于我,不忍我在王府妻妾面前执婢礼,才特意带我出来。
心底的暖流淙淙渗出,我弯下腰逗弄着成器。成器的眼眸像极了他,盛满了一池春水,透着氤氲的湿意,我含笑说:“其实不必如此,我总要同她们相处的。”
“反正明里为你破了规矩的事也不止一件了,既然众人皆知你是宠妾,我便索性好人做到底,也让你离开之前过得舒坦些。”
心里升腾的暖意顿时坠入寒渊,堵着一口闷气,没有接话。
“前几日王孺人来找我,说她妹妹不曾学过骑马,怕日后游猎看着眼馋,烦我为小芳媚寻个师父,你看寻谁好些?”他轻轻拂去落在成器身上的蚊蝇,开口问我。
“那时我在英王府学骑马,是安平简教的,他很好。如今既然在府里,何不再去问问他?况且你开春为他买了那样好的宅子,又是同王府一样在长乐坊,往来极是方便。这般小事,他总不好拒绝吧?”
他抬头看我,神色略有惊诧,“你当真愿意让安平简去教小芳媚?”
“为何不可啊?”我倒被他问住了。
他低头未语,眼底流出一丝笑意,片刻之后才说:“那便去问他吧。”
一月之后,天皇诏令,因关中大旱,二圣将迁至洛阳宫,再行封禅嵩山,告慰神灵,乞求护佑。豫王李旦随驾东行,太子李显留居长安监国,门下侍中裴炎辅政。
我因只是豫王侍妾,若无诏便没有资格伴驾东行,就留在长安。从敏因身体未能痊愈,也留居豫王府。
永淳二年七月,二圣启程封禅嵩山前夕,天皇破格封皇太子李显的嫡长子李重润为皇太孙,封李显庶长子李重福为唐昌郡王,封豫王李旦嫡长子李成器为永平郡王。
我突然想起,那个侍妾唐氏,还未看到儿子受封便已尸骨无存了。
第二日,天后下旨将圈禁了三年的废太子李贤流放巴州,他的弟妹三人皆亲去送行。
我和从敏带着凝雨从园子正回住处,还未进院门就见一个小娘子一边频频回头一边焦急地向前跑,没有留意到我和从敏,竟一头撞进我的怀里。
被吓到的小芳媚慌张地抬头,露出一双小鹿般湿润敏捷的眸子,看到是我们,又轻喘了口气,“芳媚见过窦孺人,见过韦娘子。”
我和从敏相视一笑,便问她为何如此慌张。
她紧张地往后又看了看,拉着我们到墙角,方道:“我在躲安禁卫呢!”
我和从敏更是疑惑,安平简近日教她骑马,躲他做什么?
“他可凶了!我在马上害怕,想下来他偏不让。”芳媚努努嘴,那样子竟有几分像从敏撒娇赌气时的神态。
“你要学骑马,就得听安禁卫的话,不然可是学不会的。”从敏在芳媚面前倒是老成持重,全然不见平日的俏皮。
“又不是我要学的,都是阿姊让我学的。”芳媚一脸委屈。
又是一个为了妹妹的阿姊。我心里一软,低头对小芳媚柔声道:“你知道我的骑术是谁教的么?”
她摇摇头。我抬眼间却看到从远处走来的安平简。
我不动声色,继续对她说:“我那时十二岁,也就比你现在大一岁,师父也是安禁卫。”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真的么?那他对你凶么?”
我看着已经靠近的安平简,向他使了个眼色,又接着低头向背对着安平简的芳媚说道:“凶,他对我可凶啦!可是只有凶,才能学会骑马呀!否则,春秋游猎,旁的小娘子都要去的,你阿姊也要去,剩你一个在王府怎么办?”
芳媚撅着小嘴喃喃道:“我也不是不想学,就是他太凶了,我害怕嘛!那我……那我回头再去跟他道歉吧。”
她一说“道歉”我便猜定然是给了平简什么气受,还未问出口,她便行了礼转身要走,却一下子撞到了平简的怀里,果真是“回头”便能道歉了。
我和从敏看着平简似笑非笑的无奈表情和芳媚不可置信的惊慌模样,搂着笑成了一团,险些没栽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和从敏方止住了笑,芳媚一脸委屈。
平简在旁平和地说:“今日还未骑够,小娘子请吧。”说着便侧过了身子,为芳媚让路。
我又忍俊不禁,边笑边问道:“你可不着急回去了?”
安平简看了看我,也笑着回道:“我已搬进了豫王赐的宅子里,与王府同在长乐坊,回去晚些不碍事的。再者豫王也嘱咐我要为小娘子尽心,必要时晚些离府无妨。”
我点点头,拉着从敏准备回房,平简却在身后叫了一声:“十三娘。”声音里有几分焦灼。
我回头挑眉看他,他却一语不发,只嘴唇微微动了动,半晌方道:“无事,窦孺人和韦娘子安心歇息便是,芳媚小娘子交给我便好。”
二圣启程不过几日,从敏便耐不住性子,央着我要一起去西市。
眼看能管住她的豫王和豆卢孺人都去了洛阳,府里除了我俩也没有旁人了,便这般闹腾起来。我以她身体为由拒绝,她只说不在马上颠簸便可了。
我因抵不过她的千般请求万般撒娇,又想着医佐已经嘱咐只要不舟车劳顿便无妨,于是促狭一笑,用肩膀碰了碰她的,“那……去平康坊怎么样?”
“团儿!”从敏一脸震惊,“平日都夸你做事有分寸,没想到你竟是最出格的了!”她又想了想,接着道,“也对,你要是处处有分寸,当年便不会夜闯东宫,在骊山也不会和豫王夜泡汤泉了。”
我笑着去打她,“你再说我便不去了!”
我和从敏看到彼此穿好窄袖胡服的样子,都笑得直不起腰来,过了好久我才喘匀了气,向她作了一揖,“小娘子生得娇若桃李,可否告知名讳?”
她巧笑着歪头,眼睛一转,“郎君这般轻薄,教人怎敢如实相告?”
“莫不是已嫁为人妇?哀哉叹哉!”我装作痛心地摇头。
她自得地昂起了头,“郎君若有意,便来豫王府抢人吧。”
“小娘子吩咐,自当赴汤蹈火。”说着便拉着她跑出了房门。
从敏终是胆子小些,不敢去平康坊,只拉了我去西市。
她极爱西市的樱桃毕罗,走时还不忘带着,我却不喜甜食,因此只尝了些新烤的胡饼。
正吃得满嘴油腥,却见不知是谁领着一众仆役,一边开路一边嬉笑。我心生厌恶,也不知是哪家郎君在天子脚下这般招摇过市。
“赏你了!”熟悉的笑声飘来,我忙站起身探着脑袋往那边看,果然是太子殿下俊秀的脸,挂着灿烂的笑,将阿姊拥在怀里,毫不避讳。
我一边叹这太子真是没个礼仪分寸,一边想着可别让阿姊看到我。可身旁的从敏却忙着招了一声,“三兄!三嫂!”
我急忙去拽她,拉着她想往暗处躲,却被阿姊一声喝住。我扶了扶额头,这个从敏怕是要连累死我了!
果然,身姿曼丽的阿姊停在我们面前,语气里透着责备,“父亲母亲让窦妹妹留下是为了养病的,你带她来这儿做什么?”
“是我央求团儿,她拗不过我才来的。”从敏倒是利落。
阿姊看了从敏一眼,没再言语。我心想,天后倒是留着从敏养病,可是也留着太子监国了呀,如今这个太子李显在西市青天白日的便这般猖獗了,东宫且不知闹成什么样呢。
“你们可逛够了?派人送你们回府吧。”
“她们也不过是贪玩些,有什么要紧的?不如跟着我们一起,你也放心些。”太子拉着阿姊说道,又回头问我们,“你们可要再去哪里?”
我一看太子帮我们说话,便忙眨着眼睛点头,“胡玉楼可好?”
我听到从敏在身后吸了一口气,不过我倒是不担心什么,这些小错阿姊一向是埋怨过便算了,况且又有太子帮腔。平康坊既然去不得,胡玉楼有太子这个郎君带着,我们才方便些。
往胡玉楼去的路上我见阿姊身旁没了隽娘,忙问她。
太子神色一慌,低头不语。阿姊轻哼一声,“如今也是有孕的人了,那么金贵的身子要待在东宫养胎,哪里能劳烦她伺候我?”
我心想阿姊一向是跋扈惯了的,从英王府到东宫,除了低等的侍妾,李显再没有旁的有品级的侧妃良娣。如今隽娘有孕,又是她身边的人,想必每日要尽受冷言冷语了。
胡玉楼是长安城最好的伎院,那里的歌伎个个歌喉动人、舞姿精湛,诗书琴笛更是不在话下。新来的胡姬名唤玉莲,跳起胡旋舞竟能半个时辰毫不停歇,我们在席间饮酒观舞,只觉得眼花缭乱,叫人流连忘返。
一曲结束,便是联诗了。从敏极喜对诗,便兴高采烈地看着,我因不擅诗文便起身倚在窗前,过往的车水人流映入眼帘。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钻进眼里。一身浊青色圆领袍的五兄正和一个带着帷帽的娘子并肩走着,五兄偶有低头侧目,想必是和那个娘子低声交谈。
我忍不住捂嘴笑了,一向被人赞风流蕴藉的韦家五郎韦令裕,终也有了属意的娘子。明年他便要参加科举了,想必那时,雁塔题名处,洞房花烛明,阿兄很快就要好事成双了。
我将这事告知了阿姊,想着阿姊如今是太子妃的身份,倘若为五兄说个亲事,韦家便再有面子不过了。阿姊听了也眼怀笑意,说若是家世不错倒不妨先定了亲,等到五兄明年中了进士再完婚。
从胡玉楼出来已过了正午,阿姊正要派内侍送我和从敏回豫王府,却又被太子拦住,“今日东宫可是有击鞠的,团儿不想看看么?”
我和从敏对视一眼,皆是喜上眉梢,忙急急点头。豫王府里虽时常也有马球看,可是长安城里人人皆知,论斗鸡、蹴鞠、马球、双陆棋这些好玩的,谁也比不过东宫去。
东宫的马场比从前英王府的还要大上许多,黄土的颜色却有些浊。
问了身边的内侍才知道,太子命人用油将马场浇了整整半月,现下那些油已全浸到了黄土里,不仅不会打滑,马儿飞驰起来也无星点尘土。
我不禁暗叹太子也太衣轻乘肥了些,却也实在佩服他能想到这个好主意。
“五骑对阵!”更衣完毕的太子从老远就急着叫喊起来,我沿着声音望去,见五兄在他身边,步履轻快,笑得温软。
我忍不住向他奔去,脸上遮不住露齿的笑,匆匆行礼便高兴地问道:“阿兄可好?”
“团儿”,五兄笑得开朗了些,抬手搭在我的肩上,又轻轻地摸了摸我的额顶,“你又长高了些。”
“我同三兄一队!”着一身朱红骑装的太平公主也迎了上去,又冲着身边的驸马娇艳一笑,“薛郎便去另一队吧。”
“胡闹!”太子笑看着太平公主,虽是斥责,语气里却满是宠溺,“郎君们击鞠,你来凑什么热闹,下一局娘子们再来。”
太平公主扭过头不屑地说道:“凭什么娘子就不能与郎君一同击鞠?阿兄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嫂嫂呀?”
我见阿姊拉着公主也是一笑,“我有孕在身可是不能上场的,公主要玩就去罢,男女同上场又不是什么大事。”而后转头将我叫了过去,“叫团儿替我罢,同驸马一队。”
公主冲太子轻轻一笑,一副志在必得的骄傲样子。我却有些紧张,从前虽在英王府和豫王府里同娘子们玩过击鞠,可从未上过这样大场面的马球场。
“你便是四兄的那个宠妾吧,”公主宽额广目,神采飞扬,像极了天后。她站在我面前志得意满地笑着,“有三兄同我一队,你们输定了。”
我还未回她,五兄便接着笑道:“公主别忘了,除了太子,还有我呢!驸马有我做助,定然赢过你们去。”
公主不服气地努努嘴,便又向着驸马道:“薛郎这次莫要再让着我了,否则回府重罚你!”
我见众人一听皆是心领神会,都低头偷笑着。可公主竟全不在意,脸上满是光彩和按捺不住的喜悦。
我本是看客,却被公主拉进了这场高手云集的马球里。待双方十人皆牵马站定,我方留意起都为何人。
太子那一队除了他自己和太平公主,尚有两个我不相熟的东宫一等左右卫,还有天后的亲侄、右卫将军武三思。我这一队由驸马薛绍领着,旁边还有五兄和门下侍中裴炎之子裴懿,裴懿旁边站着一个身姿英朗的郎君。
等到他转过头来,我才大吃一惊,竟是安平简。
我呆呆地看着他,穿过满目金黄,他的笑容肆意明朗。女眷的看席上,小芳媚正扭扭捏捏地倚在从敏身边,我这才明白应当是太子派人接了他们来。
翻身上马,五骑依次排开,我在马上向对面的太平公主点头致意,看到她身旁的太子,起了戏弄之心,便笑着冲他歪头眨眼几番,掩不去挑衅的神色。
五兄在我身旁轻笑着道:“可别轻敌,太子的击鞠技绝两京。”
我正要回,平简用拽着缰绳的手肘碰了碰我的,目光笃定,神色飞扬。我知他心意,便昂头冲五兄道:“他们有太子,我们有安郎君,高下难分呢!”
“开球!”
一声高喝,场上十骑散开来,我跟着五兄驰至外场,转眼便见球已在太子的球杖之下,他的身前身后分别是公主和武三思。
安平简冲上前去,俯身夺球却被武三思横在身前,平简的马儿在空中嘶鸣一声,急急停住,太子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球在他的杖下极稳,一路飞驰至球门前,轻松一击便得一球。
我们还未来得及反应,太子又俯身掠起球来,疾驰到另一球门旁。我的眼睛都抓不住他的身影,而又一次前去夺球的平简又被东宫的左右卫拦下。
一声欢呼在马场上腾起,公主兴奋地叫喊“阿兄”,穿过人声鼎沸,与其他几人纷纷轻击球杆来庆祝。
我心想他们恐怕已定好了策略,以太子为中心,其余四人只需在四方护持。
“团儿!”五兄轻唤一声,我打马到他身边,听他压着声音道,“他们只靠太子一人,其余皆保驾护航,极易击破。驸马和安郎君球技不凡,我们余下三人去分散注意便可。”
我点头示意,调转马头疾驰至平简身旁,同他低语几句便在他身边站定。不远处的五兄和裴懿也在驸马薛绍身后,成三个角分散开来。
一声刺透天际的马鸣,平简压低了身子,风驰电掣,我的双腿夹紧了马匹,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他一路疾驰,绛红的身影迎着风穿过大半马场,太子一队的东宫左右卫拦在身前,他也并未减慢半分,只用球杖扣住对方的,几个旋手,那个左右卫的球杖便脱手而飞。
众人一片惊呼,而五兄不过一瞬便又旋开了另一个左右卫的球杖。
我压低身子,策马从平简的球杖下钻过,直冲着公主的方向而去,护在太子身侧的公主看到我,愣了一瞬便迎了上来,平简也因着这个片刻疾驰到太子马前。
太子身旁的武三思已与薛绍频频过招,而裴懿紧随其后拦住了公主调转马头,我便趁此机会飞奔至平简身旁,一伸球杆插入纠葛的两根球杖,将球轻拨至平简马下,然后轻轻转手,用球杖缠上了太子的球杖。
平简一路摧枯拉朽,太子分身乏术,不消片刻已是两球。
日光满溢,衣袂飞扬。平简灼热的目光在他雕刻般深邃的面庞里尤为明亮,五兄和裴懿在身旁笑得朗俊开阔。
不远处,驸马薛绍正喘着粗气拽住公主,阿姊亲自端着酪浆行至太子身旁。
“愿赌服输!安郎君果然厉害,今日之后三兄怕不能再居两京第一了”,公主轻笑着,轻轻冲驸马噘了噘嘴,又冲着我道,“没想到你竟能同安郎君配合得这样妙,长安城的娘子若都像你一般,三兄可不会再瞧不起娘子们与郎君同场击鞠了。”
“月娘,你也先饮一饮吧”,太子正饮着阿姊递上的酪浆,驸马接过阿姊身后侍女的杯盏,便对公主开口道,“击鞠过后还说这样多的话,这嗓子还要不要了?”
公主利落地接过杯盏,一饮而尽,而后转头,“安郎君,日后公主府若有击鞠,还望不吝赐教!”
从敏拉着芳媚也迎了上来,我站在五兄和裴懿身旁,只看到平简一眼见底的卓彩光华,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豫王偶有书信寄来,我与从敏皆一同回信,在从敏没留意的时候我偷偷又写了一封,将我和从敏去胡玉楼的事告诉了他,心中想象着他回来可会责骂我们。
这几年我从未见他动怒,不知他若生气又是怎样的模样?又把芳媚躲着平简的事讲给他听,不知他会不会也笑出声来?
信还未送出,便传来了洛阳的消息。天皇已病入膏肓,目不能视、足不能移,天后命太子及门下侍中裴炎等奔赴洛阳,我们女眷也随后东行。
隽娘在几日前早产生下了太子的第三个儿子李重俊,身体极度虚弱,却因阿姊以孝道为由规劝,不得不跟随我们一同东行洛阳。
她自己缩在马车的一角,身上盖着厚实的褥子,却仍是冷得发抖,冻得嘴唇发白。
如今本就是寒冬腊月,一路多有颠簸,我实在不知她这样能撑多久,只能不断喂水给她。
李重俊被抱在阿姊的车里,她从生下他,就再没能看一眼。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涌出来,她的鬓发变得冷冰冰潮乎乎的,我怕她再冷,只说着让她别再哭了。
她惨白的脸上映出一个笑,微弱的声音飘至我的耳畔,“小娘子,阿隽从前做了错事,但我还是想求小娘子,护重俊周全。”
我根本来不及细想,只狠狠地抱住她,“别再说了。”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睛里的乞求那么恳切,仿佛溺者逢舟,“太子妃待你那么好,她会听你的。”
我顾不得其他,在她眼前不停地点头,“我会帮着照顾重俊的,一定让他好好长大,给你抱个孙儿来。”
她眼睛闭了一瞬,随即看着我,“小娘子,对不起。”
我不知她此话何意,这样的情境下我也无心再问,忙将隽娘塞给玉娘,自己跳下马车,向阿姊的马车奔去。
阿姊听到我的呼喊声探出头来,忙令马车停了。
我跪在寒冬的冰面上,哭着对她说:“求阿姊让隽娘看看孩子吧,她就要不行了!”
阿姊神色一怔,低头沉思了片刻,命宫婢将重俊裹好跟着,怀着身孕的她披上披衣便下车了。
既然连尚药局的医佐都留不住她的性命了,在她死前能看儿子一眼,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不过片刻,隽娘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惊慌失措,害怕又痛心。眼前的隽娘被玉娘用被褥裹着,双鬓还像刚才一样湿着,却没有更多的眼泪流出来了。
阿姊盯着她的身子,嘴角抖了抖,半晌未能说出一句话,很久之后,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命人将重俊又带回了她的车里。
天皇的病危在旦夕,隽娘被草草埋在寒冬的官道边,没有留下任何标记。
我抱膝靠在从敏的车里,大颗的眼泪一滴一滴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是第一次有人死在我的面前,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该怪谁呢?怪太子么?他任性凉薄,临幸了隽娘却毫不怜惜,随手丢弃。可他是太子,如此做本就司空见惯。
怪阿姊么?她跋扈善妒,容不下太子身边有其他女人。可她既是太子的正妃,有权处置隽娘,又是我至亲之人,也从未想真的置隽娘于死地。
怪我么?我明知她的境况却从未施以援手。可我仅仅是豫王的侍妾,怎么能插手太子的后宫。
或许她身为宫婢,这一生本就由不得自己。身份像一道枷锁,套在了我们每个人的身上。
拼命生产,奔赴洛阳,死在这寒冬里的路上,有谁会怜惜这样一个宫婢?又有谁会去细数太子和太子妃的过错?
从敏见我这样,把我揽在怀里,就像方才玉娘揽着隽娘。我没能忍住,趴在她怀里痛哭了一场。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我在从敏身后亦步亦趋。
拜见过天皇天后,便坐在自己的屋子一动不动,任玉娘为我梳洗摆弄。
天色渐渐转暗,玉娘要为我掌灯,我拦住了她,“不必了,你先去歇息吧,我想一个人在暗处坐坐。”
玉娘的脚步犹豫了片刻,便退下了。
生下李重福的唐氏死了,生下李重俊的隽娘也死了。阿姊,你做这一切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
是我太执拗,即使从小就知道阿姊性情要强,即使到了英王府就见识了阿姊的泼辣手段,也不愿去想阿姊的意图。
调露二年我夜闯东宫,是自认为想明白了天后要如何害她。三年了,我要面对的变成了阿姊要害旁人。
哭得久了,双目肿得似有些睁不开,我揉了揉眼睛正要起身,一阵冷风呼啸,窗子被吹开了半扇。
我起身去,谁知夜里的风越来越大,我竟费了些力气,刚要关上却又被吹开了。
一只纤长的手扶住窗扇,就着我的手一起,将那扇不听话的窗子按了回去。
打在脸上的寒风骤然消失,一阵夹着苦味和清甜的熏香幽幽袭来,我未回头就知道是他来了。
屋内虽未掌灯,我却仍是担心,不想让他看到我哭肿了双眼的模样。
没有回头,任他站在我的身后,我问道:“豫王是几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本想看着你歇下就走,不想你就这么不中用。”他语气里有几分调侃,呼出的热气在耳边痒痒的,搅得我心绪缱绻。
他抬头放在我的肩上,想将我转过身来,我却侧身一躲。
感到肩上的双手僵了僵,我又怕他多想,心里没了底,只得实话实说,“我哭肿了眼睛。”
他轻轻一笑,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将我扳过来,直视着我的眼睛。就着月光,那一双盛满了湖光山色的眸子透着温润的亮,每一次我都贪恋他的眼睛,每一次我都移不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