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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 by苏易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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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善衡忙屈身轻蹲,白皙的脸上露出清朗一笑,“多谢侧妃。”
“那奴奴出降的时候,侧妃也会送我吗?”
我心里一颤,强笑着说:“奴奴,今日就给你带来了。”
跟着她们一路走进房中,拿过阿鸾手中的宝奁,将一对金镯一同拿出,递给她们二人。
奴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说道:“造型很是别致呢!”
我对她一笑,又从善衡手中拿过金镯,取出了其中的茧纸。
“两卷茧纸,分别写有你们二人生辰八字的《陀罗尼经咒》,是一位高僧刺血写就。”
奴奴发出一声惊呼,善衡却眼含探究地看着我,复又皱眉低下头去。
“善衡,这位高僧是你阿姑的故人,他不愿让人知道,才托我来转赠的。你们二人当寻常金镯戴着就是,若有人发现其中奥秘,只说是我抄的,明白吗?”
“为什么?”
善衡扯了扯奴奴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多问,对我微微颔首称是。
“那他……送我干什么?”奴奴撅着嘴,还是倔强地问了另一个问题。
“公主”,我正坐下来,对她微笑着说,“公主以一己之身,暂保唐蕃和平,多少将士、边境百姓受益于此。这个金镯,不过一个大唐子民对公主聊表心意,公主若不嫌弃,就戴着它一起去吐蕃吧。”
奴奴大方地将金镯套在腕上,随口笑道:“有些大了,得过几年才能戴呢!侧妃方才言重了,身为大唐公主,享两千食封,当然就有这样的责任。文成公主不也如此?”
我心中有愧,同时又满是怜悯。
这样大义凛然的说辞,她不知听多少人讲过多少遍,于是就这样相信了。
她又不是真的公主,就连食封两千户,也不过是定下了和亲之后才有的。
“奴奴”,我向前倾身,柔声问道,“你自己舍得离开长安吗?”
“我……”她咬着嘴唇,沮丧地看着身边的善衡,“我舍不得衡娘和阿兄。”
善衡捏了捏她的鼻尖,笑着哄道:“还有一年呢,我好好陪你。”
“你都要成婚了,要住进阿兄的王府了。”奴奴撅着嘴。
“怎么又说起这个,让侧妃见笑了。”善衡向我抱歉一笑。
奴奴倒在善衡肩头,又委屈巴巴地哼哼唧唧。
我既觉可爱,又觉心疼,想起从前的种种,胸口憋着喘不过气来。
门外侍立的婢女徐徐进来,低头说上官昭容和张娘子一同来了。
我心里一惊,急忙起身告退。
奴奴不解地问道:“侧妃不是和上官昭容很要好么?”
我支吾着,最终还是好奇战胜了愧疚,问她道:“那位张娘子常来吗?”
奴奴摇头,“一年几次,都是和上官昭容一起的。”
“那公主……见过雍王吗?”
“侧妃”,善衡急忙拉起奴奴,对我低头道,“我们该去拜见上官昭容了。”
我亦点头告退,在拐角处回头看了一眼,十二岁的奴奴挽着十四岁的善衡,一起出了房门。
一个青涩懵懂,一个早慧多思,却是谁也离不开谁。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阿鸾牵着的马上,慢悠悠地往永宁坊去。
路过平康坊时,被里头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轻叹了一声:“才几时啊,就这样喧闹了。”
“侧妃不知,今日好几个花魁娘子比诗又比舞,去的人自然是往常的好几倍。”
我点点头,“难怪这么多郎君趋之若鹜,我们走快些吧。”
阿鸾答应着加快了步子,我却在抬眼间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人头攒动中,他拄着拐杖逆着人流,格外显眼。
他的身旁,一个高大英武的少郎君与他并肩而行,身段样貌都有几分熟悉,我却想不起到底是谁。
嘱咐阿鸾牵马在此等我,我径自向那个方向走去,隔着几个人,默默地跟着他。
不消片刻,那个少郎君就快步离开,他一个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远离了平康坊的坊门。
“安平简。”我沉声叫道。
他的身子绷得直直,一动不动地站了半晌,才回头看我。
黄昏的光线下,他雕刻般的面容明暗分明,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走近几步,站在他的身前,开口问道:“你不是眠花宿柳之人,今日来平康坊做什么?”
他微微摇头,“随便逛逛。”
“方才与你并肩的少郎君是谁?”
他喉间轻轻滚动,不觉做出吞咽的动作,“你看到了?”
“是。”
“我不能说。”
我又向前迈了半步,额角抵着他的下颌,被浓密蜷曲的络腮胡扎得痒痒的,带着几分笑意说道:“我不会告诉圣人和皇后,但我要知道他是谁。”
他又吞下口水,低头看着我道:“我说了,我不能说。”
我拉起他的左手,他的眼神里满是不解。
轻轻一笑,我快速抽出他腰间的弯刀,抵在他的喉间,“安平简,无论你现在为谁做事,是相王还是临淄王,你都别想加害皇后和安乐公主。”
他瞳孔震动,右手刚要使力,就被我抢先一步,冰冷的刀锋从他的喉间移到了我的喉间。
“我杀不了你,还杀不了我自己么?安平简,我若死在你的面前,你会不会自责一辈子?”
心中早已充盈着不齿和自嘲,这样低劣的威胁,我终究是用上了。
“团儿!放下!”他压低着声音怒喝。
“告诉我,是谁?”
“他们不会加害皇后和公主的!”
“那你为何不敢告诉我?”
安平简嘴角隐隐抽搐,几番张口才说:“是圣人身边的年轻内侍。”
“是圣人?不是皇后?”
他紧紧盯着我的脖颈,摇摇头,“只是许多内侍中的一个,并不是最得宠的。”
我思索片刻,看着他说:“我若去查圣人身边的人,今日都有谁出宫,不会查不出来。你非要我费这么多周折吗?”
“他叫……高力士。”
我记得这个名字,则天皇后还在位时,他就曾在御前伺候过,年纪和李隆基差不多大。
“不会只有他一个,还有谁?”
安平简皱眉叹气,“团儿,你别逼我。”
我松下一口气,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也不能把什么都问出来。但是你记着,若我阿姊和两位公主,因为你的缘故出了任何事,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说罢,甩开双手,将弯刀插回进他腰间的刀鞘里,转身就走。
“团儿!”
我略略侧头,压着心里翻腾的复杂情绪,对他说:“平简,你我早已殊途。”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太子汤
大半年的时间很快过去,十一月的时候,吐蕃的迎亲使者尚赞咄就到了长安。
大明宫、金城公主府和鸿胪寺,都忙得不可开交。
与此同时,吵嚷了几个月的南郊祭祀,也终于有了定论。
阿姊和李显的意思,是皇帝初祭、皇后亚祭、安乐公主终祭。
政事堂的宰相们,除了宗楚客和韦巨源,全都严辞反对。最终双方各退一步,亚祭仍是皇后,终祭改为中书令韦巨源。
而阿姊也在这次祭祀中,为天下的女子又一次挣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祭典中,历来由宗室和世家子弟担任的祭酒、执事,在皇后亚祭时,均改为世家之女、宰相之女担任,称“斋娘”。
我知道阿姊有她的私心,女子的地位一再提升,必然对她愈加死心塌地。而那些女人回到家中,又总能对父、兄、夫、子有些潜移默化的影响,阿姊能再多些忠心于她的人。
无论阿姊的初心如何,女子能受益于她,甚至比在则天皇后在位时更深更远,就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大唐祭典,近支宗室须亲往。在潞州待了两年的临淄王李隆基,也就借此又回了长安。
忙完了祭典,李显又借着招待吐蕃特使的名义,携着宗室宫眷,浩浩荡荡地去了骊山。
舟车劳顿,又陪着阿姊、婉儿和几个尚宫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回到自己的寝殿,很快就躺下了。
睡梦中被人唤醒,我揉揉眼睛,看到阿鸾在榻边睡眼惺忪地看着我,“门外有一个脸生的内侍,说是安国相王在太子汤等侧妃,要侧妃务必随他前去。”
“现在?”我惊问道。
阿鸾不禁打了个哈欠,“都快子时了,我也纳闷呢。”
快两年了,他并不曾再找过我,这次非要我深夜前去,应该也是真的有事。
我罩上羊毛披衣,对阿鸾说:“你睡吧,我跟着内侍过去就行。”
阿鸾也是真的困了,犹豫片刻就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山里冷意更足,我紧了紧有些进风的披衣,对前面掌灯带路的内侍说道:“我怎么没见过你,齐郎呢?”
“我进王府还不到一年,故而侧妃不认得。”
我跟在他的身后,从寝殿出来一路向西往太子汤走去,深埋在心底的滚烫回忆,都一一翻涌了出来。
在雪天笑闹着要摘梅花的从敏、用身体挡着不让我受伤的安平简,还有那时调皮着的猞猁凝雨。
还有……
深夜无人,我远远地就看到了泡在太子汤中的身影,牙白色的寝衣贴在紧实的背上。
还有在此地,我和他并非你情我愿的第一场欢好。
心神恍惚,原想的称呼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示意内侍离开,轻步走到他的身后,蹲下来唤道:“豫王。”
那个身子明显一僵,后颈的水珠沿着肌骨分明的皮肤滑落下来,又与满池的汤泉融为一体。
我这才察觉不对,这个身体……也太年轻了些。
没有思考的时间,这个身体突然从水中站起,伸手就将我拽进了汤池中。
我的身子突然跌落,尖叫一声,口鼻里全呛着水,难受得不停咳嗽,根本无力顾及其他。
我挣扎着扶住池壁,气喘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
武延秀靠在我对面的池壁上,一只胳膊随意地搭着,抿着浅浅的笑意,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你怎么会在这儿?是你让内侍骗我来的?”
他哼笑一声,“若不说安国相王在这儿,你会来么?”
我皱眉道:“这太子汤,只有安国相王和温王才能用,你这是僭越。”
“我僭越的事儿还少么?多这一桩,就能被治罪了?”
我撇撇嘴,“也对。从前驸马是武崇训的时候,安乐公主也不像这两年奢侈无度。她屡遭弹劾,你的功劳也不小。”
他没理我的话,隔着雾气问道:“你叫他豫王,为什么?”
“你管我?”
他挑眉一笑,嘴角斜斜歪着,起身向我一步一步走来。温热的汤泉在他的周身荡开一层一层的涟漪,直至飘到我的身前。
我冷冷道:“驸马这是不要命了吗?”
“公主有她的男宠,我有我的姬妾,怕什么?”
我冷笑道:“可我还是相王侧妃。”
“你是有愧,还是不敢?”他又嘲讽着一笑,向我逼近了半步,“他有别的女人,你有什么好愧疚的?”
“武延秀,你如今有了妻子和孩子,你是有家的人了。”
他的身子将我完全圈住,把我抵在池边,悠悠道:“妻子算是我的妻子,孩子……也算是我的孩子吧。”
“怎么了?”我反应过来,忙问道,“孩子不是你的?”
“孩子是婚前有的,父亲究竟是不是我,我不知道,就连裹儿都不知道。”
“你是因为这个才找我过来的?”
他反而被我问住,面露不解,半晌才摇着头哈哈大笑,整个人都半趴在我的身上。
我无处躲藏,只能扶着他的腰际,疑惑地问:“有什么好笑的?”
他又摇了摇头,“血统和姓氏,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我不过是……”
是我一时想岔了,他确实不是在乎这些的人,可他究竟在难过什么?
他是安乐公主的驸马,是圣人和皇后的女婿,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外人。并且,他不像长宁公主的驸马杨慎交那样,有自己的父母兄弟。
“武延秀”,我收回紧贴在池壁的腰身,向他靠近了几寸,“谁是家人,是可以自己选的。”
“是么?”他反问道,目光里满是落寞,“我也曾以为可以。”
话刚说完,他就撑在池壁上,一只手捞过我的腰肢,温热的水汽混着他的鼻息,逼迫在我的脖颈。
我别过脸,躲开了他的唇,声音却全是颤抖,“放开我。”
他轻声一笑,满不在乎地又向前压了一步,将我死死抵在池壁上。那只揽着我的腰的手,也不断解开衣带,向我最敏感的地方进攻。
那令我身子不断发颤的撩拨,也不知是他的躯体,还是摇摇晃晃的汤泉。
“武延秀,别这样。”
“你有多久没碰男人了?为什么要忍着?为什么不能?你到底在介意什么?你也想要不是么?”
一句一句的逼问,让我的抵抗溃不成军,被压抑了近两年的身体欲望,泡在汤泉里开始疯长。
我们争先恐后地剥去对方的亵衣,急不可耐地交叠缠绕,好似要用尽所有的力气。
“韦团儿”,他喘着粗气,额头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汤泉,一面动着一面在我耳边低声说,“叫我的名字。”
“武延秀。”
我与他那么多场男欢女爱,多少会有似是而非的情意,唯独互相喊出对方的名字,也就只这一次。
七八日过去,汤泉宫里觥筹交错,李显玩够了,也觉得招待吐蕃使臣的成效似乎达成,又是临近年下,就下令三日后启程回京。
我大多避着那些交际的场合,只在阿姊歇息时陪陪她,有时和婉儿说说话。
簪环刚刚卸下,还未净面就听阿鸾来传,相王身边的内侍又来请我去太子汤。
我在心中暗叹,武延秀真是放任猖狂,可转瞬又心虚自嘲,我不正是被这份狂妄放纵引诱着么?
“你去告诉那个内侍,我今日乏了,就不去了。”
“相王传话说,是真的有事找侧妃相商,侧妃那日午夜都去了,今日也还是去吧!”
阿鸾盼着我跟李旦和好,就总是想方设法地劝我。
我无奈地摇摇头,“那你歇着吧,我去就是了。”
推门出去,却是另一个脸生的内侍,我没有多想,只是又感叹武延秀真是毫无顾忌。
今日飘着细雪,宫灯所照之处,莹白飞舞,如满目星空。
这样的风景,也叫我的心情畅快了许多。
遥遥望见太子汤中的人,我不由得笑起来,扬声喊道:“你就这么喜欢汤池啊?”
池中的人没有动,我又走近了接着道:“既然已经僭越了,怎么只盯着太子汤,干脆去圣人的御汤啊!”
他微微侧身,回头与我对视,我愣在原地。
竟真的是李旦。
全身仿佛被钉在地上,我动弹不得,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相王……怎么在这儿?”
“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相王不必知道。”
“又是武延秀吗?你还跟他……”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汹涌的苦涩在心中蔓延,我狠心道:“这不关相王的事。”
“就算你不想我过问,又何苦一声一声地叫我相王?”
我知道是自己无理,终于在汤池边蹲了下来,柔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沉默了很久,长叹一声,“我原本想……我想……我们一起泡着汤泉,说说话。”
细雪落在他的发间,与他已经生出的几缕白发相应,我不禁伸手拂去,“我们之间……还能说什么呢?”
他闭上双眼,头颅贴向我的手心,“团儿,我们在骊山,暂且不用管大明宫中的事。”
“是么?在骊山汤泉宫,你和圣人、皇后就没有试探和戒备么?他把太子和嫡出亲王才能用的太子汤,赐浴给你和他现在唯一的儿子,除了今夜,你这些天可曾用过?”
“你……”他睁开眼,侧头看我,“我在做什么,你都留意了,是不是?”
“不是有意留心的,只是同在汤泉宫,难免都会知道。”
“我不是在怀疑你,我是……”他顿住,看我的身子缩了缩,又急忙道,“外头冷,你想泡一会儿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想患风寒,干脆脱去披衣,与他并排浸在池中。
他向我挪近了几寸,左肩贴着我的右肩。
“团儿,二十七年了。”
不知是压迫而来的泉水,还是耳边平静的语言,我只觉得胸口沉闷,每一次呼吸都要用力。
“你我都不再年轻了。”
我竟一时兴起,轻笑道:“是你老了,我小你六岁呢。”
他像是终于卸下一切,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身子轻碰着我,我心中复杂,有意躲开,他在微怔之后敛去了笑意,又变成与我并排靠着的样子。
“团儿,上元节就在下月。今年圣人和皇后特意吩咐,不必进宫赴宴,我们一同去西市过节可好?”
又是上元节……我静静地看着他,几分苦笑。
“你嫁给我二十九年了,我们还从来没有一起在宫外过过上元。”
我无奈道:“都二十九年没有一起过了,又何必多这一次?”
他定睛看我,眼中藏着层层叠叠的柔情,“都二十九年没有一起过了,就不能过这一次么?”
我只是垂下双目,紧紧盯着眼前的水面,却不知道要怎么回他。
“团儿”,他只是用指尖触了触我的肩头,“你真的连一日的时间都不愿给我了么?我连……”
他一下子住了口,我却猜出了他想说什么。
“你连武延秀都不如?你不该这么说。”
他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一时情急,对不起,我……。”
“我陪你去。”我打断他的话。

第一百三十六章 西市
景龙四年的元夜前夕,阿鸾坐在我的身后,为我梳起最平常的椎髻,簪环也只随意地戴了几只素银的。
前几日,金城公主跟着吐蕃和亲特使离开了长安。
皇帝李显亲自送至渭水以西的始平县,设宴百官,改始平县为金城县,免金城县百姓一年赋税。
在如此山呼万岁的盛世之景下,李奴奴的喜怒哀乐没有人听得到。
长安城外,当我和阿姊、婉儿站在一处,望着銮驾消失于视线中的时候,婉儿只是悄然落寂。
我无法安慰她什么,她却开口向我说:“雍王找我求情,想随驾护送公主,陛下没有答应。”
我听后竟无半分悸动,“雍王膝下子女众多,公主自小也没怎么见过他。想亲自送公主,为的是他自己,不是公主。”
婉儿的步子在车前停了片刻,回头浅淡一笑,“许多话何必说得那么清楚,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对自己也是好事。”
“侧妃,都弄好了。”阿鸾的声音将我从几天之前的记忆中扯回。
眼角的细小纹路已经遮掩不住,索性连妆容也只略略带过,只轻扫了黛眉朱唇,揽镜自照时,突然发现这个画法很熟悉。
“给豆卢府备的礼送去了么?”我问道。
“豆卢娘子已收下了,不过豆卢相公病重,她也只是草草谢过。”
我点头,“本就是聊表心意,她对这些也一向不放在心上。”
“相王府方才有人来传,相王要晚些才能过来,侧妃可要歇息会儿?”
我摇摇头,“煮一盏茶汤吧,西市的吃食都很油腻。”
等了半个多时辰,才听到相王在韦宅门口的消息。
他一身半旧的靛蓝色圆领袍,头上仔仔细细地包着青黑色的平式幞头,一脸微笑地看着门内的我。
我走到他的身边,被一阵带着苦味的清甜香气裹着,笑着说:“这个样子倒像个五六品的小吏。”
他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眼中的欣喜无需陈说,“你也只像个平常的官眷。”
齐郎牵着马和阿鸾跟在身后,我与他一路步行,街坊巷道皆是喧嚣,我们的话却很少。
兴化坊门口,一个满身架着花灯的稚童拦住了去路。
“郎君给你家娘子买一盏灯吧!再往前就是西市了,人人都有花灯,空手进去会被人笑话的!”
我与他对视吭哧一笑,推着他道:“看什么?你买不买?”
他的笑意更浓,弯身问道:“小郎君的花灯多少文?”
“五百文一只,随你挑!”
“平日不过一百文,你这是堵在西市门口宰客呢?”
小郎君撇撇嘴,“五百文都舍不得给娘子花么?”
我又推了他一把,指着其中一只绘着宝相花纹样的花灯,对那个小郎君说:“五百文就五百文,我要这个,你去找后面的婢女拿钱。”
小郎君还等着我们还价,没想到这么爽快就卖了出去,高兴地连连道谢。
我见他递了灯给我,忙跑着问阿鸾要钱,又推了李旦一把道:“堂堂实封一万户的安国相王,计较这四百文钱?”
他无奈地摇头道:“该卖一百文的东西,即便是年节也不能五倍去卖。我固然不在意这四百文钱,可若真是七八品的小吏,被他这一顿抢白,岂不真要咬牙上当了?”
我所谓地耸肩道:“真没有这个钱,不要就是了,他还能强买强卖不成?不过是有的郎君好面子,不愿在娘子跟前跌份儿,才要心知肚明地上当,那也是活该。”
“喏”,我伸手将花灯递给他,“这是你家娘子送你的。”
他愣了一下,眼中有万千柔情,低头一笑,紧紧握住我抓着灯杆的手。
西市的人还像两年前那样多,他拉着我穿过人群,果然走到了一家面茧铺子前。
我努努嘴,“我不爱吃这个。”
他无奈一笑,又拽起我的手向前奔去,我跟着他的步子,躲闪着往来的人流,洒下一路笑声。
“这家!”他又停在一家铺子前,把我拽了进去。
“羊肉馄饨!要热腾腾的!”他对店家豪朗一笑,又招呼门外的齐郎和阿鸾坐在另一处吃。
“我又没说我喜欢馄饨,你怎么就带我进来了。”
“你喜欢羊肉汤饼,自然也会喜欢这个”,他递给我碗筷,笑吟吟地说,“我可是亲自试了多次,才选了这家的,尝尝。”
轻咬一口,羊肉的香气混着葱和胡椒的味道弥漫在口腔,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身体,我抬头对他一笑,“好吃。”
“娘子送了我花灯,那我就请娘子吃馄饨,如何?”陪我一起吃了两大碗,他搁下筷子笑道。
“不行。”我按下心中的笑意,假装沮丧地说。
他轻轻挑眉,“嗯?”
“两碗馄饨能有五百文钱么?我吃亏了。”
他又是忍俊不禁,扶着我的肩笑道:“真是会算账,那你等着!”
“店家!”他高声喊道,等人过来了才沉声说,“一贯钱,请今夜来店里的人吃馄饨,够了么?”
店家欣喜,如捣蒜般点头。
“若是来的人太多,只管招呼。不够的钱就派人去永宁坊的韦宅取。”
我瞪大眼睛盯着他,他却得意洋洋起来,又吩咐着齐郎付钱。
拉着他的手踏出店门,我咬牙切齿地说:“全都算到相王府头上。”
他笑得如此肆无忌惮,我正想抢白几句,抬头却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
一个胡人,与另一人结伴进门,虽都包着幞头,却完全没有鬓角。
他们二人看到李旦,皆是一愣,我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李旦拽着快走了出去。
我忽然想起了,脱口而出,“慧范。”
“不过是出来偷吃荤腥,别这么大惊小怪。”
我摇摇头,皱眉问道:“他旁边的僧人是谁?”
他随口答道:“宝昌寺的普润。”
“原来不是国师的弟子。”
“你虽与国师有交情,可长安城里那么多比丘沙门,自然有不熟识的。”
我低声道:“有的俗人为避官爵出家,有的僧人为了富贵深陷宫门王府,他日未必不是一场祸事。”
“眼下圣人看重这些旁门左道,该给的不该给的都给了。盛极而衰,若不加以纠正,恐怕佛门道门要有灭顶之灾。”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中嘀咕,这些沙门道士,无非与斜封官一样,是李显和阿姊收买的势力。兵权大半在李旦手中,他自然能够做事中正,顾及名声。
火树银花,五彩炫目,我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上元节的灯火。只这一次,我和我的心上人,把所有的一切都抛在身后,自私地分享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时间。
“前面围着的是什么?”一阵烟火燃尽,我张口问道。
他拉着我向前头挤去,原来一层一层的人群尖叫惊呼,是在看着斗鸡下注。
我戳了戳他的前胸,“我不会这个,你看哪只能赢?”
他装作苦思冥想的样子,半晌才说:“那只红尾的。”
我欢欢喜喜地从齐郎身上抢来半贯钱,“赢了算我的,输了算你的。”
阿鸾将通宝铜钱撒进盆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见有人出手如此阔绰,人群发出一阵惊呼,有好事的就撺掇着方才下注最多的人。
那人微胖,拉着他娘子的手又上前一步,弯身搁下赌注,两人的背影看着都很熟悉。
随着赌注被人看到,竟无一人起哄,全场安静得都倒吸一口冷气。
“半……半两黄金。”
“怎么?还有人下得比我多吗?”那人回头,挑衅地向我们看来。
是李显。
他和阿姊皆是一身富贵打扮,手牵着手站在一处,宛若只是元夜游玩的官员夫妇。
四人视线相对,全都愣在原地。
原来他们今年特意吩咐不必进宫赴宴,是为了自己微服出宫,一起玩乐。
阿姊很快笑着招了招手,我和李旦忙挤了过去,行了家礼。
“赌来赌去,原来都是自家的钱财!”李显拍着李旦的肩膀,哈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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