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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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必说,我也不会蠢至到处散播,自掘坟墓。
我是天后放在相王府的眼睛,若是相王并不亲近我,我便有理由知道得少些。是不是眼睛不由我说了算,能看得见多少却由我这只眼睛说了算。
相王连合卺酒都未喝,便从我的房中离开了。他走时身影顿了顿,回头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答道,豆卢无遮。
他口中喃喃,柔和的脸庞未有什么表情,随口说了一句,这名字倒也配得上我。
相王府的日子很好过,王妃刘氏长我和相王一岁,性子柔弱沉静,孺人窦氏年岁尚小,言谈举止还是一团孩子气。我们三人相处,也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或许因我不爱笑,活泼得谁都管不住的窦孺人,见了我倒很乖巧。
相王府年年古井无波,无事可报。我进宫见到天后,也不过说些平常的琐事,陪她对弈联诗。
天后当然怀疑过相王与我的关系,只是王府上下皆知我虽日常用度颇受照顾,相王却极少留宿在我房内。相王对我有敬无宠,以至我每日以清修读经为乐,不仅王府共知,连宫内都传遍了。
这种我期冀的平静生活结束在调露二年。
这时相王已改封豫王,他带着窦孺人出了府,回来时已经夜半,身边却是韦娘子。这小娘子我也见过,是太子李显继妃韦氏之妹,调露元年的除夕进宫赴宴,她将我认成了王妃。
我只知她与窦孺人关系很好,却不知她何时攀附上了豫王。
这个韦娘子原本已定为太子李贤的姬妾,太子被废后她尚未行礼,便又恢复了待嫁之身。韦妃嚣张跋扈、性子凌厉,连妹妹也懂得精于钻营。
后来我听闻这韦娘子是在宫门落锁后硬拉着豫王进了宫,引得天后察觉,索性将她与豫王的私情抖搂出来,天后也便一笑应承了。
这样的手段着实算不得高明,天后也定并未被她欺瞒,只是做个顺水人情,却不给她任何名分。
京兆韦氏之女、太子妃之妹,只进了豫王府为侍妾,此事也算贻笑大方了。
只是我仍心存疑虑,豫王一向通透,怎会看不明白这小娘子的心机谋算?
韦娘子入府之后我有意探查她,她与窦孺人形影不离,对刘妃和我也极尽恭顺,未有怨怼不甘之言。我心想,这样的隐忍和心计,可比她那姿容耀人却性子急躁的阿姊强多了。
豫王待她极好。
豫王从不是刻薄之人,王府的姬妾皆不为日用供给所难,可他待我们一向温和有余、亲近不足。
从前的废太子和户奴赵道生、现在的太子和韦妃,情意绵绵皆是在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可豫王从前哪怕宠窦孺人,也只吩咐尚仪内侍不必拘着她,由着她的心性在王府里闹着玩而已。
自从韦娘子进了府,豫王竟不顾礼仪尊卑,时常在众人面前为她披衣遮阳,尽是越礼亲昵之举。我有满心的困惑,却忍着没有问豫王。
日子一长,我便瞧出了端倪。
豫王对韦娘子的亲昵之举实在太过刻意,若说当时爱至浓处、情难自抑已是勉强,时过两年却仍如此,实在有违豫王本性。其中蹊跷,我不只好奇,还有隐隐担忧。
天皇天后在骊山赐浴时,我终于忍不住了,将豫王请进房里,开诚布公地问他,是否在和韦娘子做戏。
豫王眼中略过几丝不安,却也没有慌乱,过了片刻才回我,若是告知天后,韦娘子就活不成了。
我直言,我并不想害人性命,只是需要知道这其中曲折,否则我也不知该如何向天后回禀。
豫王丝毫没有惊讶于我的身份,只坐下来为我倒了一盏酪浆,慢慢将韦娘子之事的原委道出。
原来是我错怪了她。
往日她与豫王的点点滴滴在我脑中闪现,我回想起她的一言一行,竟觉得如此同情她。
我想了很久,才慢慢对豫王说,其一,此事我能觉得蹊跷,天后便也能;其二,今日所言我全当不知,可若日后天后察觉,他必得想法子保全我;其三,韦娘子未必是做戏。
豫王听后暗自一笑,只淡淡地回我,韦娘子是有心上人的。
我并未去提醒他,其一其二才值得注意,这第三点原本是不重要的。
此事发生之后不久,天后又为豫王娶了一个孺人,太原王氏。
如今太子身边只有一个太子妃,天后却给豫王府里塞人,想起太子平日不理国政、尽行斗鸡走狗之事,太子妃也是锋芒毕露,我心里的不安与日俱增。
天皇病重之时,天后以巡幸嵩山为由,合宫启程洛阳。
韦娘子来的第一夜,他便去陪了一夜。第二日天皇驾崩,我看到韦娘子的眼睛哭得肿肿的,心里困惑她又为何哭了一夜。我自然不相信她是为天皇哭的。
后来派了侍女去打听,才知道太子妃韦氏害一个姬妾没了性命。那姬妾刚刚生完儿子就被拖着东行,冻死在路上。这个韦娘子,大抵是未想到自己的阿姊竟如此心狠手辣。
她倒是和豫王同病相怜。
天皇的遗诏一经宣读,我就明白安稳的日子没有几天了。太子的性子那样焦躁不安,天后和他可有的闹了。
天皇宾天,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借口了。我从一开始就被迫进了王府,如今是最好的机会逃脱了。
我决定去探一探天后的口风。
天后忙得日理万机,见到我也只匆匆赏了浆果。我将欲出宫修道、为天皇祈福的意愿说出来,静静等着天后的裁决。
女人在宫里,或如薄命之草芥,或如杀人之利剑,却从来都不像个人。这一次,我想要挣脱开来,真正地做一个人。
天后只问了一句,是否因豫王对我无爱。
我顺水推舟,答道豫王的心在韦娘子身上,我不愿将就。
我并非不知此话一出,对韦娘子有害无益。只是机会难得,我总想要搏一次,为自己挣一个天高海阔。
也许相伴多年的感情最终战胜了她的谋算,她也想要为天皇多一份亲人的祈福,也许新来的王孺人已经可以取代我,成为她在豫王府的眼睛,我去哪里变得不再重要。天后终是答应了我。
我跪下向天后行了大礼,心里是深深的感激。天后将我扶起,眼中亦是少见的柔情,她含笑对我说,有时候很羡慕我这样愿意割舍、无牵无挂。
出宫之前,我还想见两个人。
一个当然是豫王,另一个则是韦娘子。她如今还夹在太子妃和天后之间,自己不过一个没有品级的姬妾,却想要护他人周全,实在可怜。
我将心中所想告知她,她却仍是倔强,不肯放下与太子妃的姐妹情谊。
这些年在豫王府,我过得这样安稳舒服多是靠着豫王的宽厚,如今言尽于此,算是我对豫王府投桃报李了。
我有了在宫外的道观无忧观,也有了属于自己的道号,琼仙。
宫变发生得比我想得还要快。不到两个月,新帝李显便被太后废为庐陵王,我的丈夫豫王李旦成了皇帝。
我很庆幸自己的清醒,能够决断得这样早,心底对豫王也多了一丝担忧。
我打听了韦娘子的境况,才知她并未依例籍没掖庭,因着法藏国师对她佛理的称赞,得以留在太后身边,成为第二个上官婉儿。
我将侍女阿暖派到了韦娘子身边,在太后近前服侍多年,这些事情办起来也容易些。
从前我是太后的眼睛,我那样深恶痛绝,可我如今竟也将他人用做眼睛了。
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她可怜,若能帮她一二,也是好的。
之后的种种,一半在我意料之中,一半在我意料之外。
太后雷厉风行地平定了徐敬业的扬州之乱,又料理了突然与她反目的中书令裴炎。随着文明元年变成光宅元年,皇帝李旦已经彻底隐身在大明宫中了。
在长安住了不到一年,就又随着圣驾回到了洛阳,在东行路上的官驿中,我故意等在窦德妃的房中,知道韦娘子会来找她。
点到为止的提醒,似乎没能让她放在心上。
我的丈夫李旦,不愧是太后的儿子。太后用人恩威并施,而他更懂得以恩、情捆绑,让他人为自己所用,或者至少让敌人变得更少一点。
他对凤阁侍郎刘祎之如此,对北门学士如此,对韦娘子如此。而他也是摊开了全部的真相,证明对我毫不动摇的信任,我被这样的情义所桎梏,竟也不得不对他的事上心几分。
随着迁都洛阳、武氏宗族封王立庙、拆乾元殿改建明堂,我知道,太后的野心已不止于手握皇权,她要名正言顺地改朝换代,做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皇帝。
李唐宗室被血洗,连太平公主都不能保全自己的丈夫,更何况在漩涡中心的皇帝李旦?我虽出宫修道,却没有和离,仍头顶贵妃之名,无论如何都会被这个身份拖累。
我上表恭贺大周王朝的建立,又用自己的私产为陛下武曌立了一座如意观,请来德高望重的女冠,日夜为她祈福。
她本来就对我不错,知道这些更是欢喜,频频请我进宫说话,有时竟也劝我去皇嗣李旦所住的东宫看看。
避之唯恐不及,我自然是不会去的。如今皇嗣活得的确战战兢兢,但五位妻妾、五子三女,关起门来也能算得上其乐融融。
同病相怜的,竟还真是我和韦娘子。
困住我的是贵妃的身份,困住她的是虚无缥缈的情爱。
长寿二年正月,一半自由、一半禁锢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陛下身边的上官婕妤亲自来到无忧观,平静地告诉我,皇嗣的四个妃妾全都暴毙,身边只有一个二十二岁的王贤妃,她一人照顾八个孩子实在吃力。
我没有问为何四人同时暴毙,也没有问为何陛下不为皇嗣续娶,浅浅答了一声是,就去收拾自己的行装。
陛下要剪断皇嗣的外戚,留下的两人,是相比于皇嗣、更亲近陛下的王家和豆卢家。
东西拾掇得很快,东宫再难也不会缺吃少穿,不过是带些贴身衣物。我在书斋里立了一会儿,不禁坐于书案前,提笔一首五言律诗,将自己的无可奈何留在此处。
临行前,上官婕妤才问我,能不能把这个无忧观留给韦娘子住。我略略皱眉,她便告诉了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点了点头,脑子里全是在豫王府时,韦娘子和窦孺人形影不离的样子。
刘氏的一儿一女接近成年,我便无须多管。王德妃产下的的一对孪生兄妹,由她妹妹王贤妃抚养。皇嗣的第四子李隆范向来爱跟着李成器。余下的,是窦德妃的两个孩子。
楚王李隆基、崇昌县主李持盈。
持盈是幸运的,她还不到一岁,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也不会明白母亲突然消失在身边的感受。可是九岁的李隆基,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又不是全然明白。
他知道是太后身边的韦娘子派人搜查了东宫,也知道是她作证才定下了自己母亲的罪。可他不知道的是,真正害死自己母亲的,是九五之尊,是手握最高权柄的人。
漆黑晶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小隆基在有意闪躲了三个月之后,才开始接受我的善意,时不时伏在我的怀里呜咽。
我学着如何做一个母亲。既然逃脱不掉在宫中的枷锁,不如就戴着镣铐去经历不同的人生,也顺便让两个可怜的孩子安全些。
我不会特意告诉他们,谁才是真正的杀母仇人。在宫里长大的孩子,迟早会明白,何况我也不愿以身犯险,让陛下怀疑我对她的忠心。
窦德妃死去半年之后,她的女儿开始叫我“阿娘”。看着蹒跚学步的小丫头笑脸盈盈地扑进我的怀里,居然有些恍惚,好像自己真的是她的母亲。
我素知自己的冷静和自利,但当东宫的男人都被带去来俊臣在丽景门专设的刑狱、一众女眷被押在东宫侯审的时候,王贤妃用身子护着花妆,我竟也身不由己地挡在持盈的前面。
我见到了陛下,恳请她对东宫的女眷手下留情。既然皇嗣和他的五个儿子、贴身内侍全都去了丽景门,他的女儿、与他不亲近的两个妃妾又能知道什么?倘若皇嗣真的被定罪,我们几人再被发落也不迟。
我知道,在无关权力的时候,陛下一向愿意体谅女人的难处。只要我不为皇嗣说话,甚至不为皇嗣的五个儿子说话,我就能保护得了我们这五个女人。
皇嗣从丽景门回到东宫的时候,双手血迹斑斑。我心里只觉得困惑,来俊臣若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何至于要说他谋反?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仅仅用在宫人身上还不能坐罪么?非要对皇嗣动刑,这实在是下下之策。
我还没有去找皇嗣,他就已经派人来请我了。他遣走了所有的宫人,借着留我为他上药的名义,突然对我跪身下拜,谢我以己之身护住了他的三个女儿。
我笑了笑,只说这也不是为了他,但我很想知道受刑的前因后果。
他竟也是一笑,在我耳边轻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然是自己故意激怒来俊臣,好让陛下觉得来俊臣逼着自己“不孝”。不管有用与否,总要借着一切机会,撬动陛下对来俊臣办事进退有度的信赖。
虽然不在我的意料之外,可还是有些惊讶,我看了他一会儿才说,这些年好像变了很多。
皇嗣有些动容,竟叫出了我的闺名,无遮。我闪躲一分,微笑着说,皇嗣殿下还是叫我的道号琼仙吧。
他那一刻的游离和飘忽,不可能动摇我的心思。无论他是在困顿之时找寻温暖,还是在妻妾都已离开、身边只有我和王贤妃后索求新的感情,都是徒劳。
我是薄幸之人,只知保住自身,不会为情所困。如今即使有了持盈这个牵挂,我也有底气,她成年之后,要做什么就全与我无关。
皇嗣很快反应过来,退了几步向我道歉。我上前想接着为他上药,却怎么都做不好,只能一笑作罢。
谋反案之后,东宫的日子竟平静地过了四年。这期间除了伯父豆卢钦望受李昭德波及,先是被外放刺史、后又回到洛阳重新拜相,我的生活再无波澜。
一向对我既尊敬、又依赖的养子李隆基,随着年纪渐长,已流露出茂盛的野心。他比谁都贪图真情,却比谁都更凉薄自私,也比谁都更想要权力。
他告诉持盈,母亲会死,就是因为父亲没有权力。他也写着韦娘子的名字,在房中以纸为靶、日日练箭。他更会懂得掩饰自己,这些事不会让除了我和持盈以外的人发现。
我问他想不想当皇帝。他回我,想,但想做的是祖母一样的皇帝,而不是从前父亲那样的皇帝。
我又问他,非嫡非长,要怎么做皇帝?他被我问住,许久没有说话。
人不能贪心到什么都要,当权力与感情都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只能先择其一。
当一种感情和另一种感情都摆在一起的时候,也大概只能先选一个。这个道理,我从前和韦娘子讲过,没想到又来了一次。
只是这一次,她仿佛想通了。
随着庐陵王李显被接回洛阳,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往后的争斗,就在于姓李的两兄弟之间了。
伯父将我接回家中,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他是陛下为新任太子李显选择的宰相。伯父一生谨小慎微,在这件事上却毅然决然,我倒有几分吃惊。
我问伯父,是否想要我与相王和离。伯父只说了一句,还为时过早,只让我做个准备。
和离一直是我的心愿,那几年在宫外无忧观的日子,是我嫁人以后真正无忧的时光。我曾回过一次无忧观,见到了有时住在那里的韦娘子。
只是感叹于我所厌恶的宫墙权谋,对她来说竟是不能放弃的习以为常。对我来说心向往之的自由之身,于她竟是日复一日沉闷的重负。
我像无事一般回到相王府,更加用心地抚育持盈,教她修道清净之事。身为相王的女儿、临淄王的同胞妹妹,很多事避之不及,至少修道可以让她心境平坦。
我们住在相王府的一处僻静院落,以修道之名刻意避着众人。平日所见的除了洒扫服侍的婢女,就只有相王和偶尔来访的临淄王。
这一等就是六年半。
持盈十四岁的时候,我终于等来了一场宫变,也终于等来了失去二十八年的自由。
武曌的退位、大周的覆灭,却使豆卢家得到了空前的尊重。伯父豆卢钦望被封芮国公,擢升为尚书左仆射,执掌军国要事,却又兼任安国相王府长史。伯父与我都明白,是时候划清界限了。
伯父坚决辞去了相王府的一切官职,又特意请我回到豆卢府,问我如今和离可好。
我自然求之不得。伯父上书给了新帝李显,我亲自去求了太上皇武曌,以多年夫妻失和为由,得了一纸和离书。
从此之后,天高海阔,我只是我,不是什么贵妃或孺人。
伯父死于景龙三年,我的前夫李旦登基为帝的前一年。
豆卢家虽忠于李显,但李旦念及我抚育他的一双儿女,在他还是相王的时候仍以孺人的薪俸送我,做了皇帝更是以贵妃的品级待我。
我在长安重新置了宅院,除了持盈和太子李隆基,也不愿多见人。但皇帝请我携着持盈进宫陪韦娘子说话,就算我已是自由之身的豆卢琼仙,也不得不奉召入宫。
说是陪她说话,其实是劝她安心住在宫里,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嫔妃。
我和持盈见到韦娘子的时候,她的身上满是烟熏火燎的气味,整个人都透着消沉。我还是劝了劝她,如果注定要在宫中生活一辈子,不如为自己找到更大的靠山和保障。
皇帝不会放她出宫。当一个人成为名副其实的九五之尊,手中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想要的就会更多。曾经那么清醒的相王李旦,也变成了现在既要皇位、又要权力、还要感情的人。
韦娘子的死讯来得很突然。我虽然知道李隆基恨她,却也实在没有想到,他会在皇帝还在的时候杀她。
听闻皇帝一病不起,持盈匆忙入宫侍疾。我对他没有什么牵挂,若是驾崩,我不过祭奠一番而已。
谁料他还是身体好转,又做了两年皇帝和一年手握实权的太上皇,终于踏上了玄武门之变的老路,成了那个在太极宫养老的高祖李渊。
随着皇帝李隆基成为真正的皇帝,我的自由又被削去了一半。他要孝悌仁爱的名声,我就不得不遂了他的心愿,重新入宫接受他的奉养。
他没有限制我出宫的自由,所以对我来说,住在自己的宅院和住在宫中也没有什么区别。豆卢家已无人官至四品以上,我也只是皇帝和玉真公主的养母,与太极宫的太上皇感情不和又是众人皆知的事实,我在宫中没有任何危险,除了持盈也没有任何牵挂。
今后,宫廷不是我的牢狱,只是我的保障。贵妃也不再是我的枷锁,只是我的靠山。
开元二十八年我病重之时,给皇帝留下了最后的遗愿。将我独自葬在洛阳,永远不要迁祔睿宗的桥陵。
做不了自由的人,便做自由的魂。
第一百四十五章 番外(二):玄宗李隆基
从失去母亲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这个世界上能够保护他自己的,只有至高无上的皇权。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坐上那把龙椅,成为和祖母一样生杀予夺的帝王。
所以,当他看到李显被立为太子直至登基为帝,却一家鸡飞狗跳、荒唐绝伦的时候,他心里高兴极了。
他长在父亲的身边,跟着父亲一点一点学会了如何在逆境中韬光养晦,但是这还不够。
父亲太心软了,邵王李重润和魏王武延基动手打架的事,分明可以在陛下面前大肆渲染,将李武两家的矛盾都归结到这两个长房长孙身上,坐收渔翁之利的,除了那个胸无大志的李重福,就只能是自己的父亲了。
可父亲竟然选择去救太子唯一的嫡子李重润。他不明白,父亲既然想要皇位,为什么还要让这些无关紧要的人都活着?
好在上天有眼,极度畏惧母亲的太子李显竟然亲自下令处死了李重润,以为这样就能保住其余人的性命。他想,一直沉默着学习权谋的自己,也该到了出手的时候。
他故意派人将李重润和武延基死去的消息,透漏给了在郡主府中临产的永泰郡主,一尸两命,母子俱亡,自己则全身而退。
他和李仙蕙没有恩怨。如果她不是李显的女儿,他会高兴有这样一个聪明又美丽的堂姊。可她是李重润的妹妹、武延基的妻子,草是李显斩的,根就由自己来除。
父亲知道后很生气,怒斥了他,却又不忍重罚他。这一次,他又从父亲身上学到了两处智慧。第一,即便亲如父子,也是会在身边安插眼线的。第二,政敌的亲眷,若是不碍着自己,也可以不必赶尽杀绝。
他自小聪明果决,凡事都学得很快。从李重润之死到李重俊之死,也不过六年,他就学会了一个夺位的帝王所需的一切品质。
他散尽家财结交万骑将士,他在父亲的相王府塞进了自己的人,还在皇帝李显的贴身内侍身上下足了功夫,又对权倾一时的姑母太平公主伏低做小,暗示自己可以为其鹰犬。
他想起自己的养母豆卢贵妃曾问他,非嫡非长,要怎么做皇帝?他想过很多种不同的回答,但是现实无疑是最好的一个。
长兄李成器是和他父亲一样聪明又心软的人。他知道,只要自己展露出野心和才干,他的长兄就一定会让他如愿。他是幸运的,他不用在亲情与权力中抉择,他的父兄会成全他的。
他绕过了父兄,骗走了他们手中的兵马,和姑母太平公主一起将原定的政变提早了五天。中宗暴亡不过二十日,他就带兵杀入玄武门,为他父亲、也为他自己扫清了称帝的障碍。
他知道,父亲是默许他做许多事的,父亲也利用他做了许多事。但他不知道,他大张旗鼓地带兵穿过长安城,父亲究竟是不是佯装不知。
他也知道,父亲心里明白,五个儿子中,只有他的能力可以抗衡太平公主,他就顺理成章地当了太子,又理所当然地与姑母争权。父亲想要居于其上、渔翁得利,可是父亲错了,他才是最终的渔翁。
改元开元的那一天,他高兴极了。这是真正属于他的年号,这是真正属于他的时代。他杀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这一天。
杀了……那么多人,杀了……那么多女人。
他这一辈子,最讨厌女人弄权。
若不是他的祖母专权、称帝,他怎么会失去母亲?他又怎么会经历那样惨痛的童年?
他一直都认为,女人乖顺可爱才是好女人,若能替他疏解心怀、歌舞娱情,便是最好的女人。可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一个权欲熏心的女人吸引。
第一次见到她,他只觉得她太过美丽。在太子李显的册封宫宴上,她和孪生姊姊李仙蕙皆明艳动人,只是李仙蕙更柔婉,她更锋利。
他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李显的三个女儿,竟都比父亲的三个女儿美貌,有些不忿罢了。
但是他低估了她的美丽具有的破坏力,也低估了他自己对美丽女人的抵抗力。
她的美就像危险的漩涡,他明明知道那其中是黑暗的深渊,可还是被她吸引,不自觉地卷入。
她是整个大唐最美丽的女人,也是整个大唐最荒唐的女人。可越是荒唐,越是危险,越能叫他丧失理智,越能叫他逾矩越轨。
在李重俊被封太子的宫宴上,她一袭红裙,翩然起舞,将他的冲动都拧在一起。他没有挣扎太久的时间,等到她与驸马武崇训离席,就血气方刚地跟了过去。
在她父亲李显面前的乖巧娇气,和在驸马武崇训面前的颐指气使,判若两人。他遣人支走了她的丈夫,只身来到她的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翻腾的欲望。
她对男女情事心领神会,那斜起的嘴角无关爱意,只是又俘获一个郎君的得意。他憎恨被女人摆弄,可他无法对这个气焰滔天的公主施以打骂,他把她抵在角落,用轻蔑的语气为自己挽回一点尊严。
他问,你敢么?她答,为什么不敢?
他们在东宫里行苟且之事,在她的身体里,他毫无意识地冲撞,仅凭本能,卸下了所有他觉得最为重要的东西,理智、权力、伦理、秩序……
一次又一次,他被这个华美的沼泽吸附得越来越深。他清楚地知道,如果再不奋力攀爬,他将永远沉没在泥沼之下。
甚至,只要留她一条命,他就会忍不住靠近。
她必须死。只有她死了,他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一个合格的男人。
男人就不该被女人掌控,他绝不允许自己走上祖父和父亲的老路。
他冷眼旁观她在朝堂上的闹剧,他在床笫之间套出她的只言片语,他装作无意地透露给她临淄王府的假消息。她以为自己是天下最机灵的狐狸,可她不知道,他是天下最精明狠绝的猎人。
他当然知道,中宗李显不是她杀的。可只有给她扣上弑父的罪名,她才能非死不可。就算他事到临头后悔,想留下她的命,也没有人会允许。
国孝期间,全城缟素。他振臂一呼,领着万骑脱去孝服,穿着朱红绛紫的衣衫杀进大明宫,告诉所有人,是她和她的母亲毒死了大行皇帝。
他终究还是小看了自己的狠心。
他告诉他们,看到韦太后杀了就是,但是安乐公主要让他亲手解决。当他握着刀赶到她的寝殿,看到她揽镜自照,专心致志地画眉,回头看向他,轻蔑一笑,那样子仿佛早就猜中他会是政变主谋。
他上前用左手揽住她的腰,那样盈盈婀娜的腰肢,在他身下承欢无数,却总让他觉得她才是赢家。他低头咬住她的唇,如重瓣的桃花,鬼魅艳绝。
几乎没有犹疑,就在吸吮她的时候,右手提至她的颈间,用力一旋,她的血喷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