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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 by苏易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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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盈地落到地面,血泊之中没有一丝表情,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她永远也到不了的以后。
他擦了擦沾满血迹的手,其实没有什么的,他原来就不缺女人,今后只会更不缺。全长安、全大唐,难道还找不到一个比她更美的女人么?
杀她比想象中更容易,他走出她的寝殿,淡漠地看着带着上官婉儿来求情的刘幽求。上官婉儿手捧遗诏,声泪俱下地说自己早已效忠安国相王,这份写着皇太后与安国相王共同摄政的遗诏就是她起草的。
他当然知道上官婉儿早已不是韦氏的人,但她无论是父亲的人,还是姑母的人,都对自己有弊无利。而且,他一向讨厌与权力有关的女人。
他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杀了吧。
景云元年的秋天,他为自己的母亲报了仇。
那个曾与母亲亲如姊妹,却带人搜查东宫、找出了不知是谁栽赃的桐木人的韦团儿,早就罪该万死。自己竟还为她留了全尸,竟费心搜集了足够她死、毫无栽赃的罪证,实在是仁慈至极。
这么多年,他长大了。他不必再像十六年前一样,在寿光县主的婚宴上试图用刀刃取她性命,却因安金藏的到来不得不放弃;也不必像六年前一样,将韦团儿与李重俊的交谈泄露给祖母,却被祖母当作并不要紧的事,白白耗费心机。
已经是皇太子的他,要让她死得其所,要让父亲无话可说。他不是不知道父亲想要袒护这个女人,但他不愿再等。若是父亲长命百岁,难道他还要看着这个女人贵为淑妃、寿终正寝?
他敢在父亲离开的三天里杀了韦团儿,这底气不是因为他手握罪证,而是因为他很确信,在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女人之间、在东宫的平稳和虚妄的情爱之间,他的父亲会选择什么。
父亲什么都想要握在手里,其实他也一样。但不一样的是,他早已在心中排好次序,可是父亲却不愿承认这个次序。
父亲比他心软,就注定父亲最后什么都不剩。
而他什么都有,皇位、权力、女人、情爱,还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名声。他知道该怎么震慑儿子,他绝不会像父亲一样,被自己的亲儿子宫变软禁,只能在太极宫独自消磨时光、等待死亡。
他这一辈子,才不要当没用的太上皇。
他的前半生太苦了,他不该受这样的苦,整个大唐都欠他的。他的手中紧紧握着母亲留给他的羊脂玉坠子,暗暗地想,他经历过的苦难黑暗的童年,本就值得整个天下为他偿还。

开元二年入秋,我病倒在自己的高安大长公主府。
他们都说,我将高宗皇帝的画像悬于内室,日夜观望,感咽于地,遂成心疾。
年轻的皇帝李隆基数次遣送奉御医佐,既宣告我的、也彰显他的孝心。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日日盯着那张画像,不是思念,而是诅咒。
我诅咒他永生永世困于无间地狱,灵魂永遭烈焰舔舐,不得超生。
是的,我诅咒的是先帝高宗、我的亲生父亲——李治。
我出生在贞观二十三年的深秋,那时祖父病重,第二年父亲就即位了,从此大唐的年号就成了永徽。
永徽,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六年。
父亲常常来阿娘的宫里,将我和长我一岁的兄长一起抱在膝头,一遍一遍地亲着我们的额头,看着被阿娘抱在怀里的阿姊,高兴地说我们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
父亲一共有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他却总是说,阿娘的三个孩子才是他最疼爱的孩子。后宫之中,父亲最爱阿娘,所以也最爱我们。
阿姊和我在永徽元年就有了封号,她被封为义阳公主,我被封为宣城公主。而阿兄,享受了只有皇后次子才有的封爵——雍王。
阿耶会叫阿兄的乳名——鹳奴,却只叫我和阿姊各自的名字。我撅着嘴跑去质问他,是不是偏心阿兄,为什么我和阿姊都没有乳名。阿耶笑着点着我的鼻子,说阿兄生下来就体弱,才取了一个乳名的,又说我这么小的年纪,就像阿娘一般泼辣了。
我年纪虽小,却看得出来,相比于阿姊的柔弱乖顺,阿耶更喜欢活泼好动的我。在整个永徽年间,我是大唐最受宠爱的公主。
可惜,永徽只有六年。
随着那个从感业寺被接进宫的武昭仪成了皇后,阿娘和被废掉的王皇后被囚于别宫,很快就死于非命,而我和阿姊一起去了掖庭。
掖庭,本该是犯官妻女去的地方,却住进了当朝皇帝的亲生女儿。七岁的我和十岁的阿姊,连公主的名号都没有被剥夺,就被剥夺了拥有父亲的资格。
成王败寇,我阿娘既然与武氏相争,我便承担余下苦果。我不恨武后。
可我恨李治。他是我们的亲生父亲,他比谁都清楚我和阿姊的无辜,但他做出了最懦弱、最残忍的选择——沉默。
他们说,李治的懦弱是因为武后。
可我知道不是,我阿姊、阿兄也知道不是,我们见过武后来到长安太极宫以前的李治。
他的懦弱从来都不是面对女人的惧怕,而是身为人父的漫不经心。有他的一言不发,才有武后的助纣为虐。
阿娘死前说,她定要转生成猫,让武后转世为鼠,生生世世,她要活活掐死她。
阿娘错了,害死她的不是武后,是她自己的夫君,是我的父亲。
掖庭的宫人对我和阿姊不好,却也担心皇帝有一天突然想起了这两个女儿,不敢对我们太坏。可我明白,我和阿姊若不想一辈子都待在掖庭,就不能只靠着李治突发善心。
我留意任何飘荡在掖庭的传闻,我要利用一切我能够利用的东西,把我自己和阿姊救出去。
二十三岁的这一年,我终于趁着皇帝和皇后东巡洛阳,把那个素有“至纯至孝”声名的异母弟弟太子李弘,骗到了掖庭。
阿姊心有顾虑,总想劝我安分度日,她怕这一次如果失败,我们就连命也没有了。我反问她,难道你想一辈子老死在掖庭么?她低头咬唇不语,我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强迫她换上粗陋的衣衫,故意摔倒在太子的面前。
太子李弘以为是掖庭的宫人,命人扶起我们,客气地问她掖庭是否住着两位公主。
我抬头一笑,颤抖着嘴唇叫了一声,阿弟。
他长得真像阿耶啊。那样白净的脸庞、那样清秀的眉眼、那样柔和的笑容,仿佛上一刻还将我抱在膝上,点着我的额头笑说哪里来的泼皮小娘子。
我清醒过来,看到满面震惊地落下泪来的李弘,又急忙假意惧怕地跪下叩头,嘴里不停地说着自己失礼。
二十岁的李弘推开身边的宦官,亲自扶起我和阿姊,一遍一遍地替自己的母亲道歉,又以太子的身份保证救我们出去。
真是个长在富贵温柔乡里的皇太子,这样容易被人利用,又这样懵懂地看不穿谁才是始作俑者。
不到两个月,我和阿姊就真的接到了赐婚的圣旨。两个驸马都是正八品的翊卫,虽不是士族门阀,却也家世清白、人品周正。
这就够了。只要能看到掖庭之外的天空,只要能过上有家的日子,就足够了。
可是阿姊还没有梦醒。同日成婚的那一天,她竟然沮丧地说,原以为阿耶会来相送的。我只能摇摇头,幸好我们不用再待在宫里,这个梦她愿意继续做,那就不要再三叫醒她了。
两个驸马升为刺史、外放出京的旨意,竟然是武皇后下的。对于两个于她没有威胁的失宠公主,既然儿子亲自去求了,她会真的给足了面子。
我和阿姊依依惜别,心中都很清楚,这一别也许就是一生。阿姊跟着驸马权毅去了袁州,我去了颍州。
我对自己的驸马王勖笑着说,真是抱歉,原本也许一辈子都不用离京的。他竟握住了我的手,劝我宽心,说我以前受过的委屈,他都会补偿给我。
我不曾将以后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却真的在这一刻心动了。谁不知道我和阿姊是烫手的山芋?可他被迫接手了,竟还愿意对我好。
也许老天真的要开始补偿我了。在颍州的日子风平浪静,我们的孩子相继出生,三子一女,也都一天天长大。
宫里的消息还是会知道几分。那个曾救过我和阿姊的异母弟弟李弘,死于我离开掖庭的第五年。再之后,武皇后的次子李贤被立太子、又被废掉,直到永淳二年,另一个皇太子李显即位。
李治终于死了,我满心欢喜,也渐生忧虑。我虽恨他,却也明白只有他活着,我才能继续现在的日子。听闻新皇帝李显年少勇烈,这样的人,不会像李弘一样保护素未谋面的异母姊姊的。
李显很快被废,武太后的幼子李旦成了新皇帝。这样的变故实在太快,快到我开始担心我那同母兄长的生死。许王李素节被软禁了多年,终于在武太后的恩惠之下升为舒州刺史。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我只愿阿兄头脑清楚,不要听从身边人的挑拨,也许可以苟延残喘几年。
一波又一波的李唐宗室遭到清洗,武太后如愿以偿地成了女皇帝。这样的人,阿娘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阿兄在武周王朝建立的一个月后,被缢杀于从舒州到洛阳的路上。听闻,他的九子四女都被诛杀,只留下不到六岁的四子一女,跟着他的妻妾被关在雷州。
第二年,我的丈夫王勖以谋反的罪名被处死。我们连越王李贞的起兵都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会在此时自取灭亡?不过是武曌称帝未久、根基不稳,要绞杀所有的李唐宗室罢了。
终归是我连累了他。三个儿子被关在绛州,而我带着十二岁的女儿,又回到了另一个掖庭。
洛阳太初宫的掖庭,比长安更为逼仄。四十三岁的我,又重新在这里见到了四十六岁的阿姊——李下玉。
她形容枯槁、面色憔悴,发色早已灰白,看上去竟像七十岁的妇人。看到我,她只是暗暗流泪,不愿开口说话,三日之后,才一点一点吐露着这些年的经历。
原来离开掖庭、得到二十年平凡生活的,竟只有我。她的丈夫权毅恨她连累了自己的前途,又知道她不受皇帝待见,动辄打骂凌辱,连衣食供给都常短缺,甚至远不如我们在掖庭的时候。
她只有一个女儿,如今已有二十八岁,嫁给了从七品的参军李湛然。此次变故,所幸并没有牵连到她。
二十年在宫外,我们并不敢联络对方,我对她的情状一无所知。我紧紧地抱着她的肩膀告诉她,从此我来保护她。
在长安的掖庭,我们至少还是徒有虚名的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可在如今的大周王朝,皇帝是我们阿娘的敌人,我们和这里任何一个宫婢都没有区别。像从前一样靠宦官内侍的善心度日,是不可能的。
阿姊还是离开了。她一日瘦过一日,吃不下饭,也总是难以入眠,日渐消沉。回到掖庭不过一个月,她就死了。
我要活着。我不仅要活着,我还要好好活着,要比从前在长安掖庭时活得更好、更有尊严。
要向大周皇帝投其所好,自然不能仅仅歌功颂德、伪造吉兆,这样的事别人也都可以做。只有把自己变成吉兆,才会得到不可更替的优待。
我偷走了在这里讲经的宫人的几页经卷,在皇帝身边的女官韦氏来到掖庭的时候,告诉了她,总有菩萨日日入梦,似要点化于我。菩萨化身万象,但更多的时候,似乎是净光天女。
武曌为称帝造势,在全国大肆刊印《大云经》,暗示臣民自己乃佛祖化身的净光天女,得位之正不言而喻。
她是净光天女,那我就是净光天女要度化的凡人。
那个韦娘子几分犹豫,我又称她为慈悲之人,名为夸赞,实为逼迫。为了好好活下去,我只能逼她去冒险。一个御前侍奉的女官,就算是罪臣之女,也远比我的境况好,她帮我不是应该的,但我别无他法。
一年之后,我得到了一方绢帕。上面是贤首国师手抄的《心经》,还盖着皇帝武曌的私印。我可以在掖庭好好活下去了,但我永远失去了女儿。她高烧不退,等医佐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从此以后,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只有求生的本能,和对李治的恨意。
神龙元年,大唐复辟,我被新皇帝李显封为宣城长公主,终于再一次离开了掖庭,在长安拥有了属于我自己的公主府。
除此之外,李显还赏我实封一千户,准我像太平公主和他自己的女儿一样,在公主府置官署、养谋士。
我知道,我不过是个陪衬的,也就只是安安分分地替他养着谋士,好与他的弟弟相王李旦抗衡。
三个儿子都被召回长安、委以官职,他们牢记着我的教诲,兢兢业业地做事就好,不可结交宗室,不可涉足兵马。
后来又有几场政变,说穿了也都与我无关。无论李显还是李旦谁做皇帝,都会因为我是高宗之女而优待我。当然,除了李显的皇后韦氏,她赢了对我无益。
兜兜转转,李旦登基,我被改封为高安长公主。
我很喜欢这个封号,因为不是“宣城”,不是李治选择的封号。
又过了两年,太子李隆基登基,与太平大长公主争得不可开交。
已经是高安大长公主的我,不用管他们之间的事,安心在府中养老,安心在府中……恨着高宗李治。

第一百四十七章 番外(四):金城公主李奴奴
金城公主奴奴言:季夏极热,伏惟皇帝兄御膳胜常。奴奴甚平安,愿皇帝兄勿忧。此间宰相向奴奴道,赞普甚欲得和好,亦宜亲署誓文。往者皇帝兄不许亲署誓文。奴奴降番,事缘和好。今乃骚动,实将不安和。矜怜奴奴远在他国,皇帝兄亲署誓文,亦非常事,即得两国久长安稳,伏惟念之。
开元五年,二十岁的金城公主李奴奴,在逻些城亲笔写下《乞许赞普请和表》,递给了站在她身边许久的吐蕃政务大臣。
摄政大臣乞力徐垂目片刻,看到身旁懂汉字的幕僚轻轻点头,才放心地一笑,对勉强微笑的金城公主施礼道:“吐蕃上下,感念赞蒙恩德。”
李奴奴显出几分疲累,用熟练的吐蕃话恭敬地问道:“不知可否允我再书信一封,询问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姊的下落。”
跟着公主一起来到吐蕃的杜尚宫听到此言,慌乱地扯了扯公主的衣裳,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这一切都被乞力徐收在眼里,他言辞恳切、语气逼人地回说:“赞蒙要问什么,求和的使臣到了长安之后,会帮赞蒙问个清楚。但是这书信,就还是不要写了,以免生出事端。”
李奴奴虚弱地笑了笑,摇了摇头,“那就算了吧。”
这是她来到吐蕃的第七年,她从一个满头珠钗、鬓发坠地的长安小娘子,变成了缀满松石珊瑚、浑身透着酥油味道的吐蕃女人。
在长安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告诉她,和亲吐蕃,可以平息两国战争,能使百姓安乐、士兵卸甲,是功德无量的大事。她想,原来身为女子,不必像则天皇后一样,也可以做出惊天动地的事。
景云四年,睿宗李旦以“公主沐浴地”为由,将唐蕃边境的九曲地区完全割让给吐蕃,以示两国缔结万世之好。
她什么都没做,就担上了骂名。她献出了自己的一生,却只换来三年的和平。
新皇帝李隆基不满九曲之地的归属,面对吐蕃使臣指责大唐不守旧契,也丝毫未放在心上。
年轻的大唐皇帝好战喜功,新夺权的吐蕃摄政大臣更是摩拳擦掌。和平,不过是一方惨败之后的退路而已。
两方交战的时候,她在吐蕃备受冷落和提防;两方议和的时候,她又是最好用的工具。
这一封《乞许赞普请和表》,是她写给那个“皇帝阿兄”的第二封请和书了。
皇帝阿兄……她只记得,那时大唐和吐蕃在麟德殿前击鞠,临淄王阿兄不满大唐两局连败,以四人对十人,将吐蕃打得心服口服。
她离开的那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大唐王朝的皇位上,就再也不是她熟悉的人了。
离开长安之前,养母韦皇后为她亲手梳了发髻,笑着说:“这么浓密的鬓发,一定是个有福气的人,等到了吐蕃,会与赞普琴瑟和鸣的。”
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会和温王阿兄、善衡阿姊一样吗?”
皇后吭哧一笑,拽着她的一绺头发说:“吐蕃赞普年岁与你相差不大,你们也会如温王夫妇一样两小无猜的。”
她满心欢喜,本来以为和亲,是一定会嫁给一个老头子的,结果竟是和自己一般大的小郎君。
赞普比她还要小三岁,他牵着自己祖母、摄政太后没禄氏的手,远远地就对来自长安的公主行了一礼。奴奴没想到自己竟受了赞普的礼,把来时路上吐蕃使臣教习的礼节忘得一干二净,急急跑到赞普的面前,对他行了一个长安的叉手礼。
才满十岁的赞普瞪大了眼睛,似乎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礼,两只手在胸前暗暗比划,却总也做不出叉手礼的样子。
奴奴忍俊不禁,对比她矮一头的赞普娇声说:“我教你!”
她教会了赞普长安的叉手礼,赞普却转头兴冲冲地又去教给了自己的青梅竹马,那囊氏的小女儿——央宗。
原来,赞普和温王阿兄一样,他们都有自己的善衡阿姊,她想。
金城公主奴奴言:仲夏盛热,伏惟皇帝兄起居万福,御膳胜常。奴奴奉见舅甥平章书,云还依旧日,重为和好。既奉如此进止,奴奴还同再生,下情不胜喜跃。伏蒙皇帝兄所赐信物,并依数奉领。谨献金盏、羚羊衫、段青长毛毡各一。奉表以闻。
李奴奴用手撑着额头,就着酥油灯的光线,又将一年以前的《谢恩赐锦帛器物表》重读了一遍。细密的纹路出现在她的眉间,她不禁摇摇头感叹道:“杜尚宫,你说吐蕃人什么时候才不会再逼我写信了呢?”
杜尚宫满眼心疼,想要触碰奴奴的双手伸出几寸,又缩了回来,只能宽慰道:“赞普对公主还是很好的。”
“他对我好又有什么用呢?在吐蕃又不是他说了算。如今的日子,比起摄政太后在时,不知苦了多少。”
杜尚宫点点头道:“是,摄政太后一心与大唐交好,不似现在。听闻赞普又要娶妻了。”
奴奴面色未有波澜,只是好奇问道:“又是和亲来的公主么?这次又是哪里?”
在她嫁给赞普之后,赞普先后又娶了南诏国的公主和自己心爱的那囊氏。
“是西突厥的公主”,杜尚宫和缓地说,又怕她伤心,急忙解释,“不过赞普有言在先,只许那囊氏与公主并称赞蒙。”
赞蒙是吐蕃的王后。其实奴奴都知道,赞普心中的赞蒙只有那囊氏一个。只许她与那囊氏并称赞蒙,不是因为赞普爱重她,只是因为年少的赞普一心想与大唐交好,却受制于人,只能以这样的法子对大唐来的公主示以敬意。
她不怎么关心这些。她只知道,从前赞普娶了南诏国的公主无伤大雅,因为南诏国早已是大唐的属国。可是西突厥就不同了。
更令她忧心的是,西突厥的公主嫁来没有多久,赞普的姊姊就嫁给了突骑施汗国的苏禄可汗。
西突厥和突骑施,与大唐和吐蕃的关系都很微妙。两桩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自己曾经设想过的,以己之身换取两国和平,终究是白日做梦。
“杜尚宫,这些事我不想再管了。”李奴奴闭上双眼,有些懒散地说。
杜尚宫犹豫许久,终于忍不住抚上奴奴的额头,心疼地说:“那公主就不要管了。两军交战,岂是一个女子就能扭转乾坤的?”
奴奴疲累地点点头,却忽然惊醒,坐起来带着哭腔说:“可我还是放心不下善衡阿姊。”
三年前,温王李重茂在房州莫名死亡的消息,还是七拐八拐地传到了她的耳边。
他不过才二十岁,身体一向健康。在皇帝李隆基亲政后的第二年就暴亡,纵是痴傻之人也知道缘由。
李旦和李隆基父子靠着政变当了皇帝,抢了温王阿兄的皇位,必然容不下中宗在这世上留下的血脉,哪怕只是让他不得自由地活着。
她辗转多人,去讨问温王妃陆氏的下落,却只得到四个字:不知所踪。
堂堂一个大活人,被他们软禁在王府中,竟然可以不知所踪,真是天大的笑话。
杜尚宫用手指顺着她的头发,安慰她道:“温王妃吉人天相,又有净觉大师的陀罗尼经咒保佑,一定会没事的。说不定早就回了吴郡的家中,朝廷不许外传罢了。”
她摸到腕上的金镯,突然开始大哭。
都怪她。离开长安之前,她偷偷调换了两人的金镯,心想她们拿着写有对方生辰八字的陀罗尼经咒,就可以永远陪伴着对方了。
如果不是她换了金镯,是不是善衡阿姊就会得到佛陀的庇佑,早就没事了?
她扑进杜尚宫的怀里,感到落在肩上的双手几分僵硬、几分颤抖,过了许久才紧紧搂住她。抱着她的杜尚宫,竟陪着她一起哭了。
妹奴奴言:李行袆至,奉皇帝兄正月敕书。伏承皇帝万福,奴惟加喜跃。今得舅甥和好,永无改张,天下黔庶,并加安乐。然去年崔琳回日,请置府。李行袆至,及尚他辟回,其府事不蒙进止。望皇帝兄商量,矜奴所请。
十六年后,开元二十一年,金城公主李奴奴给大唐皇帝李隆基写了第三封书信——《请置府表》。
只不过这一次,让她写信的不再是吐蕃的摄政大臣,而是已经亲政的赞普、自己的丈夫。
她十六年没有给大唐写信,吐蕃和大唐就真的打了十六年。
赞普不想再战,降低姿态,求和的诚意十足。皇帝面对日渐强大的突骑施汗国,也不愿将兵力再分给吐蕃。
一拍即合,双方很快就在赤岭会盟,立碑为誓,“不以兵强而害义,不以为利而弃言”。
如果这一次的赤岭会盟,真的能换来两国长久的和平,那她这一生,也不算全无用处。
赞普深夜来看她,对她极尽温柔,她也微笑着履行自己作为妻子的义务。她在吐蕃生活的每一天,日子过得如何,全都看吐蕃与大唐的关系。
她没有丈夫的宠爱,所凭借的只有身后的母国。
四年之后,强盛的突骑施汗国在大唐和大食的夹击下彻底崩溃。随着重要敌手歇下帷幕,大唐又可以腾出手来,重新对付吐蕃了。
其实说来说去,一是为了曾被睿宗李旦割让出去的九曲之地,二是两国的地位之争。
她还在长安的时候,就听人说,吐蕃是大唐的藩属国,她嫁去吐蕃一定会受到尊重和优待。等她真的在吐蕃生活了二十七年,早已明白,在吐蕃人的眼中,大唐是与吐蕃平起平坐的邻邦,哪里有什么高下之分?
唐军率先背盟,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率军杀入吐蕃腹地两千里,掠夺人口羊马上千。从此唐蕃交战。
第二年,大唐皇帝就命人捣毁了立于赤岭的唐蕃会盟碑,吐蕃赞普也完全断绝了与大唐的邦交。
四十一岁的李奴奴,在吐蕃王朝,真正过起了冷宫般的生活,只有那个从长安来的杜尚宫陪着她。
她躺在杜尚宫的怀里,觉得天昏地暗,睁不开眼,已经记不得这是自己生病的第几天了。
她只是迷迷糊糊地想,下辈子她再也不要做什么深明大义的和亲公主,她只要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小娘子,跟在温王阿兄和善衡阿姊的身后。
“好啊,下辈子,奴奴再也不要生在宫里了。”
她微微睁眼,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所思所想,竟不小心说了出口,杜尚宫流着泪回了她一句。
她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你从前在宫里,会知道我阿娘是谁么?他们说,我的生父是邠王李守礼,那我生母是他的王妃吗?其实这样算来,中宗皇帝是我生父的阿叔,那我也该叫温王阿兄堂叔的啊!”
杜尚宫的指尖一抖,忍着泪摇头道:“邠王有子女六十余人,我也不知公主的生母是谁。但公主早已被中宗皇帝收为女儿,就不该再想邠王了。”
奴奴抖动着睫毛,嘴里喃喃道:“我都不记得邠王的模样了,我只是突然很想知道我阿娘长什么样子。杜尚宫,我能叫你一声阿娘吗?”
杜尚宫脸色发白,整个人都按捺住心痛的神色,半晌没有说话。
奴奴把脸往杜尚宫的怀里又埋了埋,没有用金陵洛下音官话,而是用长安话叫了一声,“阿娘”。
年近六旬的杜尚宫泪流满面,用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答了一句,“哎”。
开元二十七年,金城公主病逝于吐蕃王朝的逻些城,享年四十二岁。
此前拒绝了吐蕃请求大唐派使臣看望金城公主的皇帝李隆基,在接到公主亡故消息的数月之后,为公主举哀,辍朝三日。

第一百四十八章 番外(五):邠王李守礼
圣历二年的春天,在被幽禁了十五年之后,他终于以嗣雍王的身份获得了自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王府。
只是,这个代价,是失去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儿,奴奴。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来过洛阳宫中的东宫,那时父亲还是太子,自己因为年幼没有王爵,被东宫的人常唤“二郎”。
他有一个兄长李光顺,还有一个弟弟李守义,只是三人都是异母兄弟,也都非太子妃房氏所生。
从他记事起,嫡母房氏就待他很好。她不似父亲一样不怎么搭理自己,也不像母亲一样对自己那样严厉,嫡母的手心是柔软、温暖的。每一次,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用力感受这样的触碰。
母亲虽然严厉,但对自己也是很好的。他总是记起小时候,母亲纤长的手指握着他的小手,教他习字抚琴。只是他若做不好,就常常换来母亲的责罚。母亲很美,可是再美的娘子生起气来,都怪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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