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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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过几年的时间,浓情蜜意的父亲和母亲,怎么就不再说话了。备受宠爱的张良娣瞬息失宠,自己和母亲所住的宫殿成了东宫里的冷宫。
其实不仅是母亲的住处,嫡母太子妃、还有东宫一干姬妾的院落,都很难再看到父亲的身影。在宫人的闲言碎语里,他才知道,原来父亲又恋上了一个男宠,名叫赵道生。
公侯世家的子弟,豢养男宠本是常事,可像父亲这样与男宠日日同吃同住、出入随行、还致使妻妾完全失宠的,称得上独一无二。
他九岁的时候,父亲二十六岁,母亲二十五岁。他隐隐约约地记得,母亲在这一年似乎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但是派人请父亲来房中商谈,都是请了不下十次才有回信的。
他偷偷藏在母亲的房门口,满心欢喜地以为母亲有办法让父亲回心转意,结果听到的却是母亲想要和离的消息。他呆呆地靠在砖墙上,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离开父亲,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连自己也不要了。
父亲不同意母亲和离,以自己只有九岁无人照料为由。墙里头的母亲沉默了许久才说,太子妃一向疼惜二郎,就劳烦她来做二郎的阿娘吧。
他喜欢嫡母,可他也想要自己的阿娘。
东宫的人都说张良娣疯了。身为太子的良娣,竟然善妒到抛弃亲子的地步,太子殿下不同意,还不管不顾地把和离的事闹到了二圣的面前。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是一个善妒的女人。可是为什么母亲不妒忌太子妃、也不妒忌东宫其他的姬妾,单单只妒忌赵道生呢?
嫡母搂着他来到母亲房中,见母亲已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嫡母就开口说:“还有十日就是二郎的生辰了,陪他吃一碗汤饼再走可好?”
他躲在嫡母的怀里,扭扭捏捏着故意不去看母亲,但耳朵却早就竖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声,“好”。
他松了一口气,在嫡母怀中偷偷瞄了一眼母亲。本以为她会充满爱意地看着自己,对上的却是一束无比清冷的目光,仿佛她看着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只是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事情。
就是这十日,彻底改变了母亲的命运。
他在睡梦中听到叮呤当啷的声响,东宫突然变得异常吵闹。一个长得很凶、满脸大胡子的将军带走了父亲,然后整个东宫都被重兵看守,他们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自由,包括即将离开东宫的母亲。
父亲被废的诏书,是上官才人来宣读的。他从前远远地看见过她几次,只记得母亲同她经常说话,也知道她是天后身边的红人。
这一次,他和东宫所有的太子家眷跪在一处,偷偷抬头,才看清了上官才人的样貌。
后来他才知道,那时的上官才人,爱慕自己的父亲。
垂拱元年,他已经十四岁了。他又一次回到了洛阳,住进了太初宫中的安福殿。
他和嫡母、母亲、兄弟一起,跟着父亲圈禁在太极宫,后来又流放巴州,总共五年。父亲在听到祖母派人来之前,就自尽了。他们草草安葬了父亲,跟着祖母派来的丘将军,先回了长安,后来又去了洛阳。
安福殿住着的,是名义上的当朝天子李旦一家。李贤的家眷,也被一起塞进了这处不大的宫院,只是被一道院墙隔开,他不曾见过这个已经忘记样貌的叔父。
他也不曾见过自己的母亲了。母亲再也不愿以李贤家眷的身份活着,竟然自请去掖庭,为奴为婢。
他留意母亲的一举一动,知道她能够如愿,是靠着与太后身边得宠的上官婉儿的交情。
上官婉儿……他记得父亲去世后她匆忙赶到的身影,也记得她不经意间看到自己时的惊诧,还记得母亲……不,如今该叫她张娘子……搂着她的肩膀时的柔声安慰。
如果张娘子可以借用上官婉儿,达成自己的心愿。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
这个模糊的念头在他的脑海还未成型,他就在安福殿见到了她。上官婉儿携宫婢来到这里,为他们添置了不少衣食,还向嫡母房氏劝慰,说自己会常来看望他们。
他整理好衣袍冠发,知道自己纵然落魄,也常被人夸相貌英俊。他故意等在她必经的路上,假装无意地撞倒了她,又满含歉意地伸手扶她起来,装作不知情地问:“该怎么称呼这位贵人?”
他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当她看着他的时候,透过他的眼睛,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他的父亲。
她很快回过神来,笑说:“嗣雍王抬举了,我是上官才人。不过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并不是圣人身边的妃嫔。”
他佯装吃惊,急忙对着她躬身行礼,嘴里说出来的却是,“那才人日后会常来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浅浅一笑,便缓步离开了东宫。
他忘记了自己本应说出的话,只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
清丽柔婉,沁人心脾。不似母亲般貌美,却独有一股风流气韵。
上天并没有给他的聪明多少机会。自那之后,上官婉儿只是时常派人来送些东西,即使偶尔亲自来到安福殿,也是专挑郎君们练习骑马的时候。
他想,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可是三年之后,当他的弟弟死于一场平常的风寒,他就彻底明白了,他必须为自己的生存付出努力。哪怕仅仅是日常的寻医问药,也需要在太后那里有人依靠。
他又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十七岁的他,早已知晓如何拨弄一个女人的心弦,况且还是一个曾对他亲生父亲情根深种的女人。
尽管她历经世事,可她终究只有二十五岁。哪里有二十五岁的女人,就断情绝爱的?
他以为自己是个猎手,通过她这个猎物,得到更好的饭食,也可以有病就医。可是他没有想到,一个猎人越是洋洋得意,就越容易变成猎物。
从前听母亲说,上官婉儿是在掖庭长大的。他实在不明白,掖庭的泥泞,是如何长出这样的清贵之气的。
他从身后拥着她的身子,唇舌戏弄着她缀满绒毛的耳垂,可是一颗心不断向下跌落的,反而是他自己。
而她,就像他记忆中的一样,进退有度、悠然得体。
在她的引导下,十七岁的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在床笫之间的喘息中,她知道他在算计什么,他也知道她知道自己的算计。
可她独独不知道,在赤裸的自私包裹之下的,还有连他自己都后知后觉的爱意。
透过他的眼睛,她看到的是另一个人。可是透过她的眼睛,他看到的是她自己。
他们的关系结束在天授二年。那时已经改朝换代,祖母成了大周朝的皇帝,他又跟着皇嗣李旦一家搬到了幼时住过的东宫,只是仍不能与他们联络。
他只知道,东宫的宫人看到了他们亲昵的一幕。后来,她就没有出现在东宫了。
她再一次变成了他触不可及的从容和雅致,消失于他晦暗泥泞的生活中。
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又开始琢磨新的求生办法。如果谨遵圣旨,得到的是阿弟因无人救治、年纪轻轻就因风寒而亡的结局,那么违抗圣旨,也不过如此吧?
他开始暗自观察,东宫里虽多是祖母的人,可同情他境遇的也大有人在。他慢慢了解院墙那边的一切,知道了皇嗣的第三子楚王李隆基,最是少年意气。
他开始靠着上官婉儿从前带来的金玉之物贿赂宫人,终于见到了只有七岁的楚王,也终于一步一步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他的兄长李光顺突发风痹的时候,这份他盘算好的兄弟情义终于用上了。楚王李隆基不顾内侍阻拦,在听到他的消息之后,带着医佐强闯了他们居住的院落。
兄长转危为安,他为自己的未雨绸缪洋洋得意,可很快就收到了一份旨意。因违抗不能与皇嗣及家眷联络的圣意,病情大好的兄长被赐死,自己则经受每月二十杖的酷刑。
兄长被杖杀,是当着东宫所有人的面。那些板子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李光顺的身上,他没有顾得上痛心和懊悔,只觉得自己这半辈子的自以为是,都不过是个笑话。
那样努力地在夹缝中求生,可是皇帝让他们死,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奴奴是他的第一个女儿。
他已经二十七岁了,有了两个儿子,却没有娶妻。孩子的生母,都是伺候他的宫人,奴奴的母亲也一样。
前些日子,东宫易主,闹出了不小的响动。大周皇帝终于决定把江山还给李家,自己的三叔父又成了太子,四叔父也被封相王,得到了宫外的自由。
他怀中抱着香香软软的女婴,嘴里不觉叹道:“小奴奴,我们被忘在这里了。”
他听到院外娇软的小娘子在说话,心想那应该是李显的小女儿,便没有理会。过了数日,内侍来通传,说陛下身边的女官特来拜访。
他整个身子都是一抖,不敢相信内侍说的话,抱着女儿的手臂开始发麻,没有一丝知觉。她……终于肯来看看他了么?
这些年的杖责,早已让他的双膝不再灵活,每逢阴雨天气,更是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痛痒难忍。他想要干干净净、仪表堂堂地见她,却还是敌不过双腿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跑到了院门口。
竟然……不是她。
他难掩眼中的失落,对那个姓韦的女官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听她说,会为自己离开东宫想办法,他无所谓地笑笑,这么多年了,他才不信有人肯帮自己。
这一次竟是真的,那个女官没有骗他。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府邸,呼吸到了宫外自由的空气。
只是,他不得不把女儿送给太子李显。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姓韦的女官是太子妃的亲妹妹,原来也是为自家盘算而已。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这样。父亲是被废的太子,自己也从未受过储君的教养,身体又是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对皇位有非分之想?李显一家,也实在太小心了些。
他在自己的雍王府,又一次见到了她。十年过去了,她竟丰韵犹盛,看上去比他还要年轻几分。他压抑着所有的激动和不安,终于黯然低头,不敢让她看到这样残破的自己。
她从容不迫地安慰着他失去女儿的伤痛,又假装无意地提及,张娘子也已经在宫外居住了。他没有生气,只是在心中嘲讽,难怪她还愿意来看已经是半个残废的他,原来是做说客的。
可是他不甘心。她是他在暗无天日的十三年中唯一的光,如今的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嗣雍王,终于可以配得上她了。他们之间,也再也不需要那些真假难辨的自私和算计了。
她不着痕迹地推开他,谎称宫中事务繁忙,不好再留。又说奴奴留在东宫,太子妃甚是疼爱,让他安心。
是啊,她爱的是自己的父亲,是那个英俊疏朗、文武双全的李贤,不是眼前这个在苟且偷生之后布满伤痕、略显老态的李守礼。
父亲是她的火,而她是他的光。
奴奴从长安出发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心愿托付给了她。虽然他又有了几个儿女,可奴奴是他第一个女儿,他想要送她出嫁。
中宗李显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他的请求,但是奴奴的生母跪在了自己的面前。她一边流泪一边说,奴奴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她愿意以宫婢的身份跟随公主左右,一生照顾她。
她是跟着自己从东宫到雍王府的宫人,他的女人太多了,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于是问她叫什么。
奴奴的生母只是低头答:“我姓杜。”
他又去求了已是昭容的上官婉儿,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让奴奴的生母以宫中尚宫的身份随嫁,只是不要让外人知晓。
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一字一句,只是关乎他可怜的女儿。
在宫外的雍王府,他重新经营自己的生活。也许是因为当年的好感和愧疚,他与临淄王李隆基开始结交,很快他就发现,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心思已经深不可测。
他是和相王五子一样,长在洛阳黑暗阴潮的东宫中的人。人心之贪恶,他比谁都更敏感。
他看得出临淄王的野心,也看得出他对兄弟的忌惮。他和巴陵王李隆范一唱一和,诉说着自己十年间的每月杖刑,膝伤甚至可以预知晴雨。
在李隆基掌握实权的那一年,他被改封为邠王,和李隆基的兄长李成器、李成义一起,被赐重金外放为刺史。他觉得万分好笑,李隆基怎么跟李显一样,还放心不下自己呢?
他日日沉溺酒肉、贪财好色,早已是长安百姓皆知的事。其实不仅是他,李隆基的兄弟四人都是如此。这样的人,只是想不被猜忌地活着罢了。
开元二十九年,已经七十岁的他躺在病榻上,脑海中匆匆闪过无数画面,那些熟悉的身影最终都离他远去了。
这一辈子,一半忍辱偷生、战战兢兢,一半声色犬马、旖旎风光,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