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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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神勣没有杀他,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那婉儿要再次谢太后了。”说完便伏地不起,肩头耸动。
我从未见过婉儿在太后面前这般失控,上下思量,已明白几分。这深宫之中、皇权咫尺,除了我,仍有人愿付一片真心。可她这一番话,太后若是有意责怪,便是不敬之罪了。
她曾经那样帮过我。
我狠下心,跪在婉儿身边,低低伏着身子,“婉儿情急,求太后不要怪罪。”
“婉儿回宫自省,十日之内不必再来了。”太后波澜不惊地说道。
我心下惊喜,忙向太后谢恩。这一跪,却透过婉儿裙边的褶皱,看到了藏在她身下的短刀。
携刀进殿,难道她想以死相拼、玉石俱焚吗?今日的婉儿,难道要为了一个情字不顾身家性命了吗?
我胆战心惊,双膝一点一点移向她,一只手环着她的肩,另一只手从她的裙边探进。
我盯着太后,她没有看我们。
紧紧握住刀柄,将它一点一点推进上襦的内袖,又攥紧袖口,起身扶着婉儿走出了珠镜殿。
我没有送她回寝殿,而是将她带到太液池旁,吩咐阿暖在池边候着,我同婉儿走进了深入池中几丈远的风亭。
她一路一言未发,神情恍惚。
我坐在她的身旁,从衣袖里掏出了那把短刀,递给了她。
她猛地抬头看我,眼里全是惊疑,“这是什么?”
这次却换我全然惊异,“你不知道?”
“我如何知道?”
“这是你裙下藏着,被我夺来的刺杀之物啊。”我反觉好笑。
“这不是我的东西”,她沉吟片刻,随即说道,“是有人放在我身上的。想趁我今日悲戚,栽赃于我。”
我被她的话搅得不明就里,她却俯身郑重一拜,“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我知道她不想再被盘问,于是换了语气,握住了她的手,“废太子若泉下有知,一定感念你的深情。”
我以为会又引得她哀恸,却不料她轻巧一笑,“你也被骗过去了,是么?”
今日这是怎么了?我竟全然听不懂她的话。
“依你看,我今日之举不奇怪吗?哪怕我真的爱他,又何至于在太后面前举止失仪?”
“你是……装出来的?”我不解。
“仪凤元年,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时我随母亲籍没掖庭,在太极宫弘文馆扫洒。他正修《后汉书注》,时常到弘文馆来,谈吐间是那样文采斐然、光彩炫目。”
婉儿望着泛起微澜的池面,“第二年我便到了太后身边。我去找过他,他不相信我,他只觉得我是太后派到他身边去的,不再理睬我。可他不知道,他信任宠爱的那个户奴赵道生,才是太后的人。”
“你们……”我正要开口,却被她打断。
“他从未爱过我,即便是初见时有过心动,也抵不过此后两相猜忌。可我就是这么不争气,明知他不爱我,明知他怀疑我,还是忍不住。你知道吗,他是我心里的一团火”,她的眼里含着泪,转头看我,“那些年,直到现在,他都是唯一敢当面反驳太后的人。”
我听着她在身旁的一字一句,也明白了。
她至今对他念念不忘,不是因为情比金坚却劳燕分飞。而是因为,他做了她想做而不敢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她羡慕他的不计后果、孤注一掷。
“太后知道你对他的情意吗?”
“她若不知,又怎会派我去巴州看望明允,我今日又何须装成这般?”她眼里全是无奈自嘲,“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风亭的那头已有闪烁的灯火,我想是阿暖已携了风灯。我高喊了一句,叫阿暖到风亭内接我们回去,正要离开,一阵琴音吹落耳畔。
那琴音来自太液池的对岸,引商刻羽、游鱼出听,却一弹一静,皆是悲痛欲绝。
这曲子我也识得,那年除夕饮宴,天后命宫中乐工奏出太子李贤所谱之《宝庆乐》。
这是他的琴音。太液池的对面,是他的寝宫含凉殿。
天色愈暗,大明宫内的烛火星星点点,他的琴音格外清晰。我解下腰间的横笛,跟随着他的琴声,吹出笛鸣。
琴音似顿了一瞬,而后起调待我相和。
一曲《宝庆乐》,我和他在太液池两边奏完。
我不能陪在你身边,陪你一起挨过至亲永隔的艰难。
池里倒影的风灯烛火骤然变大,我回头看到婉儿正蹲下身,将风灯的纱罩取下,从怀里取出一方绢帕。
我回到她身边,就着灯火,看到了绢帕上娟秀的字迹。
米仓青青米仓碧,残阳如诉亦如泣。瓜藤绵瓞瓜潮落,不似从前在芳时。
婉儿将绢帕缓缓扫过烛火,火光从绢帕的一角攀援到其他地方,那些字迹渐渐地全都消失不见。
“到静州的时候,我见驿道旁有一晒经石,上面有他的诗”,婉儿松手,让最后一点绢帕落进太液池中,“我便做了一首回他,想着到了巴州留给他。”
她终究是晚了一步,没能再见到活着的他。
对岸的灯火映在池面,也渐渐势头更大。我看不到他的身影,但我明白,那是他在池边烧完了祭文。
婉儿闭宫思过,太后眼前的事皆由我和宜孙打理。除佛典经卷,每日的朝政奏帖也一并由我们拣择。
我不过在太后身边侍候笔墨一月有余,诸事生疏,宜孙来时,我尚有许多奏帖未分好。
“不碍事,你做你的,我就是来传个太后旨意”,宜孙看我要起身退下,随口说道,“太后问裴相公等了几时了?”
“约莫快一个时辰了。”
“太后叫他先进殿内等着。”
我点点头,将裴相请进殿内。
中书令裴炎着紫袍,举止持重却步履轻健,待他坐定,未抬头便对我说道:“烦劳上官才人了。”
我一愣,回道:“上官才人今日未在,我是韦氏。”
“韦氏?你是……”
“我是庐陵王妃之妹。”我看了一眼裴炎,声色平静地道出。
李显被废、阿姊被贬,裴炎和程务挺为太后立了不世之功。
他只顿了一瞬,随即又问道:“韦家五郎韦令裕,是你兄长?”
“是。”我虽不知裴炎为何问起五哥,却只能先回答。
裴炎正要开口,却见宜孙扶着太后从后殿进来,忙起身行礼。
我也按规矩退到后殿去,刚踏过殿门,却见一个身影藏在门扇之后,隔着纱幔看不真切模样。也不知是谁这样大胆,竟在太后的珠镜殿这般放肆。
我掀开纱幔,正要张口询问,却被那人一把拉近门扇之后。我的嘴巴被一只手捂得死死的,腰身也被禁锢住,动弹不得。
“这不是曾经的豫王孺人么,如今落魄成这个模样了。”他在我身后,我看不到他的脸。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我却想不起。
“别乱动,等我听完太后的话,再处置你。”
这里的位置刚刚听得到太后和裴炎说话,我知道挣扎不过,便也软下身子,想等他不备时再逃出去。
可是听着太后和裴炎的话,我竟有些诧异。
原来周国公武承嗣奏请太后追王先祖,立武氏七庙,已得太后准许。裴炎此行,便是力劝太后的。
武承嗣乃太后亲侄,是太后娘家长子,袭太后之父的爵位封为周国公。如今武氏在朝中如日中天,他便是最大的受益者。而劝立武氏宗庙,他的野心已昭然若揭。
我在殿门之后,听见了太后语气里隐隐的不悦。
我感到身上的力道渐渐松了些,急忙用手肘重重击了那人的胸膛,他仓皇之下没有防备,双手从我身上脱落,整个人往后一个趔趄。
我回头正要高声呼喊时,却看到了那人的脸。
好巧不巧,竟是周国公武承嗣。
他在这里如果是太后许可的,我唤人过来岂不是自掘坟墓?几番思量下,只是对着他行了一礼,起身便要回偏殿。
胳膊一紧,我又被周国公拽住。心里恼火极了,我只当没见过他,他这又是做什么。
我被他一路拉到偏殿,不知他是何用意,也不敢唤人来。
他叫内侍们都退了下去,关上殿门的一瞬将我扔在偏殿的地上。
我心里只有诧异,未顾及身上的疼痛,只瞪着眼问道:“周国公有话直说便是了,这是做什么?”
“虽不像你阿姊是个大美人,却也出落得不错了,难怪圣上之前那样宠幸你。”武承嗣瞥了一眼刚刚站起的我,撩起了他的外袍。
我突然明白过来,急忙高声呼喊,却被他一下子摁倒在地,双腿狠狠锢住我的身子,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巴,另一只手掀起了我的襦裙。
恐惧和惊慌涌上心头,我费劲力气挥舞双臂,两腿乱蹬,极力抗拒着。
可他是个男人,我纵是用尽了力气,也只能如蝼蚁一般任他欺凌。
武承嗣在我身上露出狞笑,“陛下的女人,我也碰得!”
大明宫的灯火慢慢升腾灿烂,我蜷缩在偏殿一角,心里的憎恶和恐惧翻江倒海地涌出。
我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也从未这般害怕过。
殿门被缓缓推开,阿暖探进身子看到是我,匆匆跑到我身边:“娘子!”
“别说话”,我忙叫住她,“去打一盆水来,谁都不要知会。”
阿暖在我身旁同我一起擦洗,我忍着身上的剧痛,换上了她带来的新襦裙,又叫她重新替我绾了发。
阿姊走了,他被软禁。如今,我的身前再也没有人能够替我遮风挡雨、化解危机了。
武承嗣今日这样肆无忌惮,也便是吃定了我无人敢告、无人可告。
女子向来是男人用来宣战的工具。他想羞辱的人是李唐的皇帝,遭受这般羞辱的人,却是我。
如果当年我没有私闯东宫,他便不会为了救我而娶我,我今日也就不是皇帝的女人,也不会受到这样的侮辱。
突然转念一想,险些笑出声来,若我不是他的妾室,恐怕今日就是另一个曾经的婉儿,籍没掖庭、日夜劳作。
我竟不知哪种生活更绝望。
走在从偏殿回寝殿的路上,太液池边的星火在眼前格外醒目,我不由得望去。临池北面,是他的寝宫含凉殿。
那些他同我相处的点点滴滴,突然一下子涌上脑海。
在骊山的汤泉里,他轻托着我受伤的右腕,一点一点教我,在我身边轻唤别怕。在洛阳宫里,他搂着我,柔声对我说一辈子待在豫王府。废帝之前,他百般周旋,只为监禁中的我能早些知晓。脚腕烫伤时,他戏弄着我,却最终抵不过我的有意还击,热烈地回应我。
往日里他的温和柔润,竟像一把锋利的刀,将我此刻身上的疼痛划得更重。我终于没有忍住,对着含凉殿的方向哭了出来。
我被阿暖扶到寝殿,下身仍是疼痛不已,虽觉着冷,却不住出汗。
“如今虽开春了,长安的风却也凛冽”,阿暖将我用被褥裹紧,“我看不如为娘子叫个医佐来,开些御寒的方子罢。”
我摇头只说不碍事。如今凡事能省则省,太后那里若知道我在风口望着含凉殿,且不知道会如何想。
“到处寻你,没成想自个儿躲在房里清闲,怎的就这样让我替你累着?”宜孙推门而入,高声唤我。
我这才想起,婉儿这几日闭宫自省,我和宜孙去太后那里的时候比平日要多些。我忍着疼痛,掀开被褥便要从榻上下来。
“娘子身子不适,不知可替娘子一替?”阿暖在旁着急道。
“哟,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不过两个时辰便这般了?”宜孙悻悻地开口,见我要起身,便近身扶了我,“怎么额上这样多的汗,可见是真的不适了,叫阿暖去请个医佐罢。”
我摆摆手,穿好翘头履正要往珠镜殿去,却突然觉得双腿一软,倒在榻边,下身也一阵湿热,又痛又酸。
我听见阿暖和宜孙在旁唤我,可我竟全无力气去应。眼前的情境慢慢模糊,我跌进一片没有光的深渊里。
随阿耶从万年县刚到普州的时候,我尚不足六岁。那时正是仲夏,普州比万年更加湿热难耐,开窗而眠,耳边又全是响得震天的蝉鸣。
“小娘子可睡了?我们娘子请小娘子过去,她那儿凉快些。”阿姊身边的隽娘从窗口探头进来。
我欢欢喜喜地就跑了过去。
“十三娘慢些,如今七娘刚没了,你和我们娘子是真真娇贵的,磕着绊着了变成了我们的错处了。”隽娘拉着我,不叫我跑得快。
“不是还有五位兄长吗?怎么我一个庶出的小娘子就金贵了呢?”我回头问拽着我的隽娘。
隽娘笑了笑,弯下腰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小娘子年纪小可不知道,咱们家日后是要出皇后的,黄冠子的话还能有假?”
“当皇后有什么好的。”我扭头不去看她,又往大阿姊屋里跑去。
从六岁起,阿姊便走进了我的生命。我没有阿娘,阿姊对我来说,就是阿娘。
从记事起,阿兄就对我很好。阿耶从不管我,阿兄对我来说,如同阿耶。
“团儿尝尝,阿兄刚学的煮茶。”五兄一边盛着茶汤一边唤我过来。
我跑去挨在他身边坐下,嘴巴刚碰了一下,只觉得又辣又苦,险些要吐出来,“这是茶汤还是药汤啊,蜀人怎么会喝这种东西!”
“你呀,不必起早贪黑读书,自然用不到它。这东西提神很有用,听说长安城的大寺院里也流行煮茶汤了。”
“阿兄是想万年县的老家了吧!”我冲他笑笑,“反正阿姊已经嫁与英王,去了长安了。阿兄总有一日也会回去的,到时候可不要丢着团儿一个人。”
“放心吧,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丢下过你?”
“是呀”,我欢喜地说道,“从我记事起,阿兄就对我这般好。”
耳边传来别人的叫喊,阿兄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我着急地伸手抓向他。
“娘子!”我听到有人唤我,可那不是阿兄,也不是阿姊。
渐渐睁开眼睛,周围的景致慢慢清楚,是珠镜殿的后殿,我的居室。
“可算醒了!”宜孙在身边喊道,“真叫人忧心!”
阿暖在她身旁,看我的眼神却充满了悲戚。
“这么大的事,你自己当真不知晓么?”宜孙径直问道。
我也觉得今日的身子实在蹊跷,虽说被武承嗣……可也不该一直虚弱至此。
“你的孩子没了。”宜孙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的答复。
一阵惊慌在我心里重击过去。我竟然有了孩子?我竟然有了我们的孩子?
从我们在骊山上算起,已是一年有余了,我确实暗自思忖过为何一直没有孩子,可没想到竟是此时。
自废帝那日至今已近两月,我几乎日日提心吊胆,从未留意过自己的葵水,我也没有害喜之状,因此才一直都未发觉。
忽然宜孙方才的那句话在我耳边重现,没了……我的孩子没了……
是武承嗣,是他杀了我们的孩子!
惊惧和憎恨在一瞬间涌了出来,翻滚着吞没了我的理智。
我推开身边的宜孙,从妆奁下拿出了一把突厥短刀。
那把曾藏在婉儿裙下的短刀。
我只想亲手杀了武承嗣。这一刻,我完全顾不得阿姊和阿兄,顾不得韦家,顾不得自己的命,这样的切肤之痛,只有用匕首一刀一刀刺进对方的身体,才算得上报复。
“你哪里来的这把刀!”宜孙拉住了我,在我身后语调慌乱。
我愣了一瞬,恍惚间转醒,转头看她。
她的眼神飘忽不定,时不时看向我。
我定了定神,对她解释道:“这是我在寝殿门口捡来的,想是谁在西市上寻来的玩意儿。可是宫里不能留着,我若交给太后必然引得人心惶惶,于是就自己收着了。”
她顿了顿,又急忙朝我一笑,“我说呢,你怎么会在太后寝殿旁还藏着这样便于携带的短刀来。既然是捡来的,不如送给我,我看这纹饰倒是别致得很。”
“你既喜欢,我便命阿暖再去西市寻个一样的。这是我在寝殿旁捡的,自然还是我收着罢。”
她正要开口,又停了一瞬,方才慢慢说道:“你今日用了什么法子,就把圣人的孩子打掉了?真是瞒得密不透风呢。”
“我并不知自己已有了身孕,今日也只是在风口站得久了有些受冷。也许是近来身子本就弱,又有些忧思伤感、劳心劳力罢了。”
我索性直言,只瞒了武承嗣的事,“便是到了太后那里,我也只有这些话。”
“瞧你说的,何至于闹到太后那里?”她伸手搭在我的胳膊上,盈盈地笑起来,“不过是这几日为你告假,我一人辛劳便是了。毕竟你我不同旁人,都是没有宫职的宫婢。”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强撑着对她笑道:“谢过你了。”
宜孙握了握我的手,起身往珠镜殿去了。
待她走远,我顾不上伤心,急忙拽住阿暖,“你可有办法见到上官才人?”
“娘子放心”,阿暖扶着我躺下,神色镇定,“我平日有些交好的宫婢,上官才人只是闭宫自省,太后并未苛责,想见她不是难事。”
我点点头,“帮我带一句话给她。近日太后身边只有宜孙一人,我担心她别有用心,于婉儿有害。”
阿暖走后,我一人在寝殿平躺着,身子被裹得严严实实,觉得又是热又是冷。
刚才宜孙的举动冲淡了我失去孩子的痛心疾首,现在我方敢好好哭一场。
可不知为何,我竟一点泪都流不出,只呆呆地盯着眼前的帷帐顶,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
阿暖去了许久,也不知她是不是遇上了麻烦。
我的双手不觉抚上了仍隐隐坠痛的腹部,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有一个我不知道的生命,连接着我和他的血肉。我还未体会过有孕的喜悦,就已经先尝到了失去孩子的悲痛。
方才我拿起突厥短刀的时候,只想将武承嗣千刀万剐。可现在心里一沉,竟觉得失去孩子也许是幸事。
如今我在太后身边为宫婢,已与陛下脱了干系,可有了陛下的孩子,难道还能生下来么?
就算太后当真不以为意,我生下孩子后,身为皇子之母、罪臣之女,又将如何自处,这个孩子又能得到多久的庇护?
阿暖回来时,后头还跟了一个身姿婉丽的宫婢,我正要开口问,却见她抬起头,婉儿明亮的脸庞迎了上来。
“阿暖说你病得重了,我来看看你”,她蹲下身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倒也不烫,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将今日的遭遇和盘托出,原以为说出来时会痛彻心扉,没想到竟能这样和风细雨。
说罢我的事,又接着补道:“除了武承嗣的事,宜孙皆是知道的。她半是拉拢半是胁迫,许是想同我一起害你。”
“你经历了这样的事,却还记挂着我的安危”,婉儿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语气柔和,“她心里有多少盘算,我并非不知情。你放心就是,好生休养自己的身子,宜孙的事我自会料理。”
我点点头。我心里也知婉儿定有自己的计算,可不提醒她又实在放心不下。
她看着我的样子,又接着说道:“武承嗣那儿,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怔,武承嗣是太后眼前的红人,我又能怎么办?此事便是告知了太后,遭难的只怕也是我。
我对她摇摇头,苦笑了一声,“难不成你有办法?”
她低头轻轻一笑,声音微不可闻,“商之兴也,伊尹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换言之,夏亡于伊尹,商亡于吕牙。”
我心里大惊,忙拽住她的手腕,“你……你已经同武承嗣?”我没敢问下去。
“我和你不同。我无可傍之人,唯靠自己左右逢源。你纵今日落难,来日无论圣人还是庐陵王重见天日,都能守得云开。可若武家的人日后得势呢,你又有谁可依靠?”她轻轻摇头,“不是周国公,是右卫将军武三思。”
武三思是武承嗣堂弟,同为太后亲侄。如今,武家的诸多子侄里,武承嗣年长袭爵,太后多为倚仗,武三思也因机敏深得太后欢心。
婉儿攀附上了武三思,也暗示我以今日之事为由接近武承嗣,绸缪未雨、曲突徙薪。
我并非不懂婉儿的良苦用心,只是武承嗣那样凌辱过我,又让我失去了和李旦的孩子。叫我曲意逢迎,哪怕是忍辱负重以图将来,我都无法做得出。
婉儿自省出殿之后,太后越发看重她。宜孙几番言语拉拢我,我皆装作听不懂言下之意,糊弄过去。
休养了一月有余,吃了许多药,我已是下地无碍了。无论我失去了多少,哪怕是我今生唯一的孩子,也总要回到太后眼前侍奉。
从自己的寝殿还未走到太后的寝殿,就听得里面传出阵阵说笑声,“母亲总爱这样打趣人。”
我隐隐听得几句,这声音虽在笑,却仍透着几分孤清。
进了殿门,我方看到正是豆卢贵妃跪坐在太后身边,轻声笑着。
豆卢贵妃如今虽在宫外出家修道,却也仍偶尔进宫问太后安,只是我今日是第一次见着。
我过去向她行过了礼准备退下,她却唤我留了下来。
太后斜睥了她一眼,冲我低声道:“有人想着法子叫你回含凉殿看看,你看我可怎么办才好?”
我内心一紧,不知出了何事,还未开口就听豆卢贵妃在旁道:“母亲既都答应了,何苦再叫韦娘子担忧。”
太后听罢哈哈一笑,摇摇头轻叹着:“你呀,凡是有求于我,就这般百伶百俐,全无平日的端庄自持了。”
而后对我也一笑,“病了这么久,恐怕旦儿也忧心,你就回去看看,叫他们放心吧。”
我这才明白,这是豆卢贵妃额外为我讨来的恩典。我望着那张妆面素净的清淡面庞,内心隐隐感激。
从珠镜殿出来时,我又一次看到了等在侧殿的裴炎,也许劝诫太后勿修武氏七庙之事,还未有结果。
珠镜殿与含凉殿虽不远,却隔着一个太液池,如不乘船,便只能沿池从西侧绕过,即便走得快些,也须两刻。
我脚下的步子逐渐加快,却从未觉得太液池似今天这般大,含凉殿似今天这般遥不可及。
回到长安后,我再也未能见到他,也没见过从敏。豆卢贵妃讨来的这个恩赐,是我期盼了半年的相见。
含凉殿内外并无人拦我,我站在殿门之外,听见了里头传出的轻声笑语。
我来时那样急,等到了门口,脚下却动弹不得,方知什么叫近乡情更怯。
那殿内的语笑喧阗,可是他们一家合欢?此时进去,又会不会不合时宜?站在殿门之外,进退维谷。
一个小小的身影渐渐靠近,跌跌撞撞地从殿内朝外跑来,我听到有人轻声唤着“凤奴”。
抬眼一看,正是皇后刘氏追着李成器从内殿跑了出来。
成器看到是我,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唤了我一声“韦姨”。
我蹲下身将他扶起,半年不见,他已长高了许多,容貌神态都越发像他的父亲了。
成器身后的皇后看见是我,愣了片刻,眼里的惊慌一览无余。
我知她在担心什么,向她行过礼便说:“是太后叫我来的,让我看看……你们。”
她听后放心一笑,才柔声向我道:“是该回来看看了,你不在,成器的横笛都落下许多了。”
我低头一笑,“圣人的横笛宫内亦是无人可及,教成器便也足够了。”
皇后有些尴尬地回着,“自然如此……”
话未说完,一个娇小的身子便从后殿跑出,直扑到了我的怀里,我险些被她撞翻在地。
从敏伏在我的肩上呜呜咽咽,双臂紧紧环着我的脖颈,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
我心里一软,无暇再想高低尊卑之事,双手抱着她的后背,轻轻拍打着,在她耳旁悄声说着:“没事了从敏,没事了。”
等到王充容牵着皇后的女儿代国公主李花婉也从内殿出来,从敏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藏在我身后偷偷擦干了眼泪。
我看今日人这样齐全,也不知是何故,便问皇后。
皇后温和一笑,“倒不是什么特别日子,我们几人终日无事可做,每日都聚在一处罢了。只是今日成器下学早些,便也一同来了。”
我点点头,还未言语就被从敏拉着,要我去她的寝殿。
皇后看我未答从敏,便又开口说道:“往日圣人午后也在内殿歇息,韦娘子难得来一趟,不如就同窦妹妹在内殿说话,等圣人从侧殿读书习字回来吧。”
说罢便领我们进了内殿,留我和从敏在一处,她和王充容则带着孩子往另一旁去了。
王充容走时回头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跟着皇后离开了。
从敏拉着我,又是问我在太后跟前过得如何,又是告诉我身边的许多事,一会儿哭一会笑。我也陪着她,随她细数从前,随她思潮起伏。
“往日这个时候,圣人也该来内殿了”,从敏向外探着头,“他一直在午后同我们煮茶汤的。”
“再等等吧”,我心里虽是焦急,很想见到他,可是又很怕见到他。
就这样待在从敏身边,仿佛我还是他的妾室,如同在豫王府的日日夜夜,那是我在长安过得最快活的日子。
“你从普州来,却从未煮过茶汤,都在鼓捣酪浆了。王充容从益州来,却是喜欢极了,整日都在煎煮。现在圣人也亲手煮茶汤了,不过他不喜胡椒橘皮,只放些碎盐便好。”从敏又在我身旁念叨着。
我想起五兄煮茶汤时也习惯只放盐,阿姊也不喜胡椒茱萸。
“不如你到侧殿去寻圣人吧”,从敏见我想得出神,忙出了主意,“不过你走时要记得再看我一次,凝雨肯定也想见你。”
她努努嘴,装作生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