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阕—— by苏易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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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三思在太后面前跪着,声音高昂,“愿为太后而战!”
另一方的驸马薛绍也上前行礼,“为太后而战,为大唐而战。”
太平公主虽是女眷,却因太后宠爱得以坐在陛下身边,正神采奕奕地看着驸马。
一声锣响,二十人皆上马。
秋日天朗气清,日光正足,二十骑在马球场上很快驰骋起来。
武三思的势头相比两年前跟着当年的太子李显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今日击鞠似是要舍命夺酬。开场未久,球便在武三思的杖下,不到一刻便已进了两球。
驸马薛绍虽亦球技不俗,却心有顾虑,很难在势如破竹的武三思身边抢到球。马球场上若拼起命来,非死即伤,武三思今日若铁了心要赢,驸马这一队也无可奈何。
太平公主站了起来,一面急得直跺脚,一面高声呼喊着:“薛郎,快去抢啊!”
太后掩不住上扬的嘴角,嗔怪地朝公主说道:“阿月,别胡闹了,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还这样沉不住气。”
“若不是我有孕在身不便上马,怎会让武表兄次次进球。”
太后看着公主生气蓬勃的样子只是笑,嘴上虽责怪着,却也没有拦她。
马场上的武三思依旧长驱直入,薛绍那一方有一郎君与他策马并行,伸出球杖向下弯身,想要夺球,却被武三思和另一个郎君一同用球杖勾着,瞬时便从马上摔下。
一片惊呼,场上诸人皆勒绳下马去看,场边的内侍忙匆匆跑去,一旁等候的医佐也围了上去。武三思诸人略等了等,也下了马。
也不知是谁家的郎君,偏要争这一口气。
如今武氏兄弟在太后眼前炙手可热,即便李家宗室也避让几分,马场上这般凶险,也不知他可否有碍。
“究竟是谁家的郎君,可有事?”太平公主在旁耐不住性子,急急问道。
终于有一内侍跑来,急忙回话:“秉太后、圣人、公主,是凤阁刘侍郎家的二郎。”
一声清脆的声响,他手中惯用的白瓷盏竟倒在案几上,酪浆泼洒了几滴。引得太后回头顿了一瞬,他抬头对上太后的目光,匆匆转身整理衣袖。
凤阁侍郎刘祎之虽是太后身边的北门学士,却也是他的老师,他的一身学问都是承自刘祎之。
“医佐看过说无大碍,只是要卧床静养了。”内侍低头答道。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太后命诸人先做休息再行击鞠,马场上飞扬的尘土也慢慢沉了下来。
公主虽已显怀,仍轻快地跑到太后身边,“阿娘,表兄今日也欺人太甚了些,这刘二郎不知要修养几时才能好。况且薛郎那一队,少了一人,可如何比得?”
“你呀,就是看薛绍赢不了,才这样耿耿于怀。这马球本就可以人数不等去比的,今日怎么就不行了?”太后对公主也满是宠溺,只笑着呵斥她。
“那我不管,这刘二郎下去了,总有人要替他。”公主拉着太后的袖子,抬头对上了我的眼睛。
她眼神一亮,我不知何意急忙低了头,不敢再让公主注意到我。
“你不是从前四兄身边的韦娘子吗?我们那时在东宫玩马球,跟你一起并肩作战的那个安郎君如今在哪儿?”
公主见我不答,又急忙跑到我身边,拽住了想要往后退的我,“就是定远将军的长子,当年在豫王府是一等左右卫的。”
公主想要安平简上场力挽狂澜,可是今日这样凶险的局面,我怎能把平简拖进来。
“定远将军的儿子?”太后在一旁倒是颇有兴致,“我仿佛记得这个人,永淳元年腊月在骊山,可是他救了四郎和你一命?”
我心里咯噔一下,慌乱间只能回道:“是他。”
“既救了当今圣上,又是定远将军之子,今日这马场又如何上不得?”太后轻笑着,命我去查安平简在何处。
我踌躇不前,一面要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一面又担心太后对我那一日去东宫见安平简的事已经知晓,心里极是发憷。
“阿娘。”柔润的声音响在耳旁,我未抬头便知,是他的音色。
“安郎君如今在东宫,儿子是想明年开春之后请他来教成器骑马的”,他轻声说着,微笑着看向公主,“妹妹既想叫他来,命人去东宫就是了。”
“多谢阿兄!”公主极是开心。
安平简随着内侍从远处走来,像从前很多次一样,他的身影在日光下格外坚毅硬挺,深邃明朗的眉目极是有神。太后与公主问他几句,他皆应对得当。
“安郎君,你定要帮薛郎赢回来!”公主心急,说话也毫不隐晦。
“今日本就是为庆平乱,马场上尽心便好,不必急于求成。”他接着公主的话说道。
他自登基之后,很少在人多时说话,更少与臣子言语。今日这句看似温和无意,却也帮平简挡了公主之令。
平简谢恩领命,抬头看到我轻轻颔首,那张棱角鲜明的脸上满是夺目的笑容,竟无丝毫胆怯担忧。
他翻身上马,在球场上电疾如风,摧枯拉朽。
武三思并非球艺精湛,只是势不可挡,又加上旁人皆不敢用尽全力,才能一路势如破竹、连连获胜。
可平简在马上全然一副用命去搏的势头,武三思一面疾驰一面护球,他只用了七分力便与武三思并驾而驱,弯身夺球时,看到有两方夹击便灵活地抽出,右手仅翻转几个动作,旁边一人的球杖便被钩得脱了手。
这一幕这样熟悉,我不禁往女眷席看去,正对上从敏的眼睛,两人会心一笑。
马场的安平简,才是真正的他,鲜衣怒马、光彩夺目。
不过一刻,平简单枪匹马便已夺回四球。薛绍这一队的士气顿涨,渐渐地也敢去攻击武三思等人。
廊下殿前,众人看得屏住呼吸,平简接连进球,已是掌声如潮。公主尤其兴奋,竟懒得回去,就站在婉儿身边雀跃不已,激动处还不停地拽着婉儿的衣袖。
不过三刻,驸马薛绍一队便扭转乾坤、转败为胜。他们从马上下来,纷纷来到太后面前行礼。
平简尽管步履沉稳,却仍是掩不住兴高采烈的神情,在一众郎君里也是耀眼的,我不禁感叹芳媚真是有眼光。
心里一个转念,也不知道平简如今是否还愿娶她,我又要不要在太后面前提及。如果今日太后恩赏,此时去提又定有公主相助,想必事半功倍。
驸马薛绍也是满面尘土,却仍面带笑意看着公主。武三思的脸色很是难看,今日原本唾手可得的硕果被平简截了去,现下连赏赐也不便领受了。
众人行礼过后太后也起身,声音很是有力,“今日真是精彩绝伦,我已有好些年没见到这样惊心动魄的马球了。驸马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驸马薛绍轻轻颔首,声音沉静平和,“此次击鞠能大获全胜,全赖安郎君。小婿不敢居功,只求母亲为未出世的孩儿起个名字。”说罢又抬头笑看了公主一眼。
公主回他一笑,竟悄悄低头,引得太后大笑起来,直说结婚四年了还这样亲昵。
“薛郎也没有说错,这次该好好恩赏安郎君才是。”公主接着薛绍的话道。
太后点点头,眼里也满是欣赏,“从前在骊山救护有功,给了你什么嘉奖?”
“擢升为一等左右卫,陛下之后又赏了一座宅院,我已受之有愧了。”安平简抬头正视着太后。
“那这次你自己来说吧,我本就有言在先,今日胜者可自讨恩赏,我无一不应的。”
我高兴地看向他,想着他和芳媚也许真能在今日得到太后赐婚,王充容也能安心些了。那日在东宫与他相见,他虽嘴上说着不娶芳媚,可那不过是借口罢了,他言辞里对芳媚的愧疚和情意……
我突然一惊,对上他的灼热深邃的眼睛。那日在东宫,他说我若跟他离开长安,他自有办法。
自有办法……此事陛下也是知道的……
我突然慌乱起来,若是安平简此时问太后开口要我,太后一旦答应,我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紧紧盯着安平简的眼睛,呼吸急促,咬着牙微微摇头。
平简看到我的样子,毫无讶异,只低头笑了一瞬,便回了太后的话,“吐蕃出兵安西四镇,求太后恩准我随军奔赴安西都护府,剿灭蕃寇。”
我没料到,他求的竟是这个。
“吐蕃犯境,扰我边关。你的报效之心,日月可鉴。可如今扬州之乱既平,百姓田地多要规整。在仁不在广,在养不在杀,息边鄙、休甲兵,行乎三皇五帝之事,才是朝政之务。换一个吧。”太后缓缓说。
扬州乱后,太后已决心重理农政,将人口赋税诸事彻查减免。边境裁兵,已是几日前的诏令了。平简如今明知故犯,我担心太后要为难他。
“那便恳请太后,恩赐我只身西行,为大唐刺探消息,以图日后重振旗鼓、收复失地。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他是安国国君嫡孙,如今安国虽已是大唐疆域,可太后怎么可能放他回归故里?即使在贞观年间,他的祖父归顺大唐,太宗皇帝也要将他们接到长安居住。
太后一言不发,我心里一万个焦急,却没有丝毫办法。
看了看身边众人,我狠心挨到公主身边,想求她救平简。
“阿娘看不出安郎君另有他意吗?”我又一次听到了那柔润的声音,隔着几尺远,竟也如在耳旁一样让人心安。
“安郎君自小生长在长安,还未到过西域。恐怕这次是想去安西看看,见识真正的龟兹乐和胡旋舞呢。”
太后听罢微微一笑,“圣人难开尊口,既如此,便给你这个恩赐。只是还要记着,定远将军夫妇,可都还在长安。要是来去超了三年,惹得双亲忧心,便是不孝了。”
他微微一怔,知太后在用父母威胁作质,却也在片刻之后谢恩领受了。
他终是有一个故国心结,若是不去,只怕一生都不得安宁。只是芳媚一片痴心,总要再搁置两年了。
我又情不自禁地看向坐在太后身边的他,今日他寥寥数句,已为平简解了两次围。
哪怕直到今日,他身为一国之君却形同软禁,也能在我最不知所措的时候给我安心。
从一开始,我就贪恋他给予我的安稳,哪怕如今只剩片刻,我仍不忍丢弃。我已经没有了阿姊,阿兄又远在岭南,我的身边只有他了。
击鞠过后,仍有斗鸡蹴鞠,之后便是入殿联诗了。
我一向不擅诗文,兴趣索然,心里只想着如何能再见平简一面,同他告别,便一直偷偷盯着他的动向。
果然,他趁众人进殿之时偷偷溜出,我以更衣为由,也悄悄跟在他身后。平简从廊下走出,硬挺的身影穿梭在麟德殿旁的琼苑里,步履轻快。
我正要从身后叫他,却听得前头一声清脆的“安平简,我在这里”,忙藏身在花圃丛后,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了一身鹅黄宫装的王芳媚。
十三岁的她,已褪去了当年的稚气,对着迎面跑去的安平简,巧笑倩兮。
她没有怪他不趁今日求娶她,她没有怨他抛下自己只身前去安西。对着奔向她的安平简,她的脸上只有笑,她的声音里也全是甜。
我从花圃后隐去,不忍打扰他们。
众人在麟德殿内联诗饮宴,我一时不想回去,手里握着太后前日所赏的安息香,只等着平简和芳媚说完话,再见平简一面。
如今已是深秋,花圃里连秋菊也都枯了,官眷们也都不来此处了,极是安静。我正随意逛着,却听见一阵窸窣的响动,小娘子的娇声喘息从枯枝残叶间传来。
我心里一惊,吓得停住了脚步。也不知谁这样胆大,竟敢在麟德殿旁偷情。
今日来麟德殿的全是宗室显贵,无论是谁在此处被我撞见,于我而言都不是好事。犹豫了片刻,内心的惧怕终于压住了片刻的好奇,轻轻抬脚想要离开此处。
身子一紧,我被一个有力的臂膀拖到远处。
“你不要命了!”明朗的声音响在耳旁,我转身看到了安平简焦急的表情。
我回头冲刚才的地方看了看,并没有异样,这才对他笑了笑,耸耸肩道:“我本就是无意撞见的,正要离开呢,就被你拖走了。”
他冲我无奈地一笑,“你刚才的那个样子,就跟从前在英王府一般,我还以为你想过去看。”
英王府……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上次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平简低声说道。
“不是你的错”,我苦笑着摇摇头,“清醒地痛苦,总比糊涂地快活要好。我实在应该感激你告诉我阿姊的事。”
他站在那里一语未发,仍是满面歉疚。
我走上前,笑着问道:“芳媚回殿内了?”
他见我不愿再谈阿姊的事,只笑着点点头。
“你去安西两年,可要当心芳媚被哪家的郎君看上,向太后请婚去。”我打趣道。
他也低头一笑,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又忍俊不禁,“她说她自有办法,叫我放心,三年后来娶她便是。”
“你放心,我在太后身边,定也帮着你们。”
“你如今照料好自己便是,旁的事就别去管了。”
我点点头,递给他攥在手心的安息香,“没有庐陵王的三勒浆了,这是太后赏赐的安息香,给你吧。”
“这几年你在豫王府,送了我不少安息之物,如今这香你便留着吧”,他的脸上绽开了明亮的笑容,“我已经不需要它们了。”
是啊,他很快就能回到他的安国了,这些安国的物什,他自然容易寻得到了。
回到麟德殿内,婉儿仍在行诗判一职,宜孙不知去了何处,我便赶忙到太后身边。
“去得倒是久。”太后在旁随意问道。
“路上遇见安禁卫,同他道了别。”我老实答道。
太后点点头,又随口说道:“贤首国师不日会进宫,你也准备准备。”
发生这样多的事,贤首国师交待我细读的《法华玄义》我已有几个月不曾认真翻阅了,今日听到太后此言立刻紧张起来,也不知过几日该怎么应付。
正苦恼着,心虚地不敢看太后,眼睛四处环绕。心里一顿,对上了他的双目。
恍惚间,那原本盛满了湖光山色的眼眸,却含着探究、戒备。只一瞬,他便低头端起酪浆,不再看我。
第二十四章 荐福寺
跪坐在书案前,强撑着迷糊的意识,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向前栽去,“梆”地一声,前额的剧痛让我瞬间清醒。
我望着方才越写越歪斜的字,不觉叹了口气,重新从《法华玄义》新一卷读起。
《法华玄义》难懂,可从前也总能读出个大略意思出来。读至现在,方觉得竟这般艰涩,七种二谛、三谛圆融之言,实在高不可测。偏偏这些日子又撂下经卷,提笔更是艰难。
“快要三更了,娘子若还不睡,明日可如何去太后近前服侍?”阿暖轻轻减去冷烛的灯芯,跃跃跳动的火光变得沉寂平和。
我伸了伸懒腰,接过她递来的茶汤,一阵苦辣在唇舌尖隐隐不散,困意也消了几分,“都怪我前些日子落下了,如今怎么也要赶上来。”
“前些时间娘子一直病着,想来国师不会苛责的。”
“我如今还能在这里,没有籍没掖庭,都是倚仗国师的几句谬赞。若是连国师交待的注经之事都不上心,一则辜负国师好意,二则日后也难立足”,我回头对她笑道,“你不必跟着我熬,去歇息吧。”
“娘子就算熬上十几日,也未必能将这些功课补足。娘子细想想,贤首国师每次进宫考问娘子时可有侧重?不如猜猜,国师这次可会问什么?”
我静心思索片刻,只记起上几次都在谈论一乘与三乘,我所读的《法华玄义》第八卷倒是没有这些。可前几次国师之论已近尾声,这次着实猜不出要开什么新篇章了。
我看了看阿暖,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娘子平日所注经论不是可以随时送出宫至国师处吗?何不以送经注为由,派人到国师身边打探一下?”阿暖伏在我耳边悄悄说道,“国师的高足慧苑法师,不是与韦五郎从前交好吗?这些小事对他来说也不过举手之劳,却能让娘子睡几个好觉,平日服侍太后也不至于出了差错。”
我思忖了几刻,虽极是心虚,却也觉得夜夜熬着不是办法,总要先把眼前应对过去。便也依着阿暖之意,在经注中夹着几句,第二日嘱咐内侍一定送到慧苑法师手上。
慧苑法师的消息来得极快,第二日晚些时候,我便收到了夹在经注里的回信。
慧苑法师只让我以身子为重,且看看智者大师难责南三北七判教之言,三谛圆融之高妙佛法可略放放。又说贤首国师新任荐福寺住持,宫里定会遣人过去,国师道我可一同前去。
看完慧苑法师之言,我心才安了安,一边将《法华玄义》翻至第十卷,一边不觉喃喃道:“荐福寺?”
国师一直住持在太原寺和云华寺,何时又多了一座荐福寺?
“娘子前些日子一直病着,所以才不知道”,阿暖在我身旁缓缓说道,“太后敕建的荐福寺,亲命国师任住持。”
我点点头,“既是敕建的新寺,太后定会派人去的,我倒是许久未出宫,跑这一趟也好。”
慧苑所言不虚,太后果然命我和婉儿跟随宫里内侍一同去往荐福寺,一则聆听法师教诲,二则替太后先行探看。
出了宫门,一路骑马向南,帷帽的纱幔挡着视线,周遭的景致都显出雾蒙蒙的样子来。
经过了曾经豫王府所在的长乐坊、白日里都尽是喧闹之声的平康坊,到宣阳坊时,前头的宫人便向西转去。
我突然意识到,这条路竟这样熟悉。
开化坊前,所有宫人皆下马步行,我忍不住撩开了眼前帷帽的纱幔。即使不摘帷帽,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落。
如今的荐福寺,是从前的英王府。
心中百感交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我跟着宫人踏进荐福寺的山门,英王府原本的格局仍在,只是隔着寺院的灯油香火,气息扑鼻、烟雾缭绕,竟是真的隔了五年的岁月。
那时我初来长安,身边有阿姊、有五兄,一心只想去西市,去观上元灯会,去看胡姬卖酒,心里还期盼找一个如意郎君。
上官婉儿在我身边,轻声说道:“太后有事交待我,我先随慧苑法师去往生殿了。”
我的思绪被她打断,不觉脱口问道:“往生殿?”
心像被什么紧紧揪住,疼得喘不过气来,我急忙拽住婉儿,“我也想去。”
我在往生殿外等着婉儿,穿过眼前的香火缭绕,是殿内闪烁不定的灯烛。往生殿用以安放已故亡灵,一盏灯,便是一条命。
婉儿的身影随着慧苑法师愈来愈近,我向他躬身合十,“团儿也想点灯。”
年轻的慧苑先是一愣,而后低头,欲言又止。
我明白他的难处,赶忙说道:“家父尚是罪臣,这灯是为旁人点的。”
“法师放心便是,韦娘子是有分寸之人。”婉儿在旁也柔声说道。
“所为何人、姓氏名字、生辰忌辰,小娘子一概说与那小沙弥便是。”慧苑法师将我引到殿内,一个跪坐在案几前的小沙弥正握笔誊抄些什么,我余光所及看到了一个“二”字,并未多想。
我见慧苑法师未离开,知他恐怕仍不放心,只淡淡向那个小沙弥道:“两盏灯。一盏为庐陵王的姬妾,我不知她的姓氏和生辰,只晓得她逝于弘道元年腊月。”
隽娘的容貌在我眼前闪过。这里也是她生活过的地方,在这里为她点灯,想必她是欢喜的。
“若不知本姓,便以夫家李姓代之。”慧苑法师在旁说道,那个小沙弥便匆匆记下。
“另一盏……”我咬住下唇,深吸了口气,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庐陵王妃曾经落过一胎,只是很少有人知晓。这孩子大概两个月时便没有了,是男是女我也不知。”
“那娘子可知这孩子是在何时没的?”
一句“文明元年”就在唇边徘徊,终是强忍了下去,对着那小沙弥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既是韦娘子代庐陵王妃所点之灯,便将点灯人记为母亲韦氏,敢问法师可好?”婉儿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边,语气温和地问向身边的慧苑。
我感激地看向她,心中悲苦与宽慰交织。
慧苑法师弯身在小沙弥耳边说了些什么,小沙弥握笔的手慢慢落下,笔端的字迹一个个露出:父陇西李氏,母京兆韦氏。
鼻子一阵酸涩,我深吸一口气,伸手偷抹眼角的湿。
灯烛晃眼,我在往生殿内未站许久,婉儿便拉我去谒见贤首国师,却被慧苑法师拦住。
“师父还需一刻方能入殿,韦娘子请随小僧来。”
我跟着他一路绕至僧寮,见有一人着藏青色圆领袍,颀身孑立。
我向慧苑道了谢,便近身过去,轻声唤道:“裴郎君。”
裴懿见到我,迟疑不决。片刻之后,才开口说道:“你阿耶和嫡母的棺椁,我已着人运回长安,葬在万年。韦家的事,父亲不是有意的。”
“我明白”,我虽知他并未吐露真言,却也明白他一番苦心,只淡淡道,“朝政之事本就错综复杂,很难分清是非对错。更何况,我若真要决心去恨,该恨的人也不是裴相。”
裴懿的眼里略过几分震惊,随即又道:“你在太后身边一切可好?”
我点点头,“一切都好。韦家的人里,我已是境遇最好的了。”
“你可有话让我带给你五兄?”
我想了想,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觉得一切话皆多余,只摇了摇头。
“那……可还有别的,我能帮上的?”
安平简的话和阿姊往日的笑语在我脑中浮现,我很想求裴懿帮我问个清楚。可是,即便派人去问又如何,阿姊承认或不承认,又有什么区别。
我思忖片刻,“我的贴身女侍玉娘是从小跟着我的,废帝之后便发配去了掖庭。我如今的身份不便,若裴郎君诸事便宜,就劳烦照看她,使她少受些劳作之苦。”
“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办到。”
我行了一礼,起身离开,还未走两步便突然想起一事,忙回头问他:“我阿兄先前下聘的那家娘子,吴郡陆氏如今可还好?”
“你们韦家出事第二日我便去看过了,那陆娘子竟趁家仆不备,偷跑了出去,想是要随着你五兄一起去岭南。只是一直到如今,各处都没有她的消息。”
她一个养在闺中的小娘子,恐怕连去岭南的路都不识得,且一路山高水险,又有数不尽的盗贼流寇。半年过去了,我都不敢去想她如今的境况。
“裴大郎知晓太后遣近侍拜谒荐福寺,当日便书信给我,我也是瞒着师父放他进来的。”慧苑法师领我穿过从前英王府的后院,一面用手挡开枝叶,一面侧头对我说。
“他曾求裴相转告,请我出宫时知会,是我忘了。”我内心有些歉意,毕竟我并未将裴懿的一番诚心放在心上。
“娘子放心,即使裴大郎不便护你,我也能求师父尽力照拂。”
“法师予我助益甚多,我也不知如何致谢”,说着便示意阿暖上前,“这是太后赐的香雨茶饼,平日诵经批注,应该用得上。”
他倒没有推辞,伸手接过便递给了身边的侍者小沙弥,而后慢步于我身旁,轻声道:“太后那里,可还需帮助?”
声音温和却有力量。
不知怎么,慧苑在我身旁,我仿佛重新回到了同阿兄在一起的时光。
心下没有多想,脱口而出道:“我有一事郁结于心,师父可愿指点一二?”
“我与你阿兄是莫逆之交,在我面前不必拘束。说吧,何事?”
“被至亲之人利用,该如何自处?想要割舍,却放不下,又该怎么办?”
慧苑一怔,双眼几许波动,垂目悠悠看向我,“何为利用?害你性命、以你去害他人性命?还是以利相图、以权相胁?”
我停下脚步,一瞬间不知所措。慧苑不过数句,便令我语塞。
阿姊对我,似乎……也不过是以利相图罢了。
即便是至亲之间,以利相图,不也是人之常情么?
远处一个小沙弥正迎着满院落叶跑来,应是催促慧苑准备法会。
慧苑轻轻转身,一边迎向大殿一边侧头道:“守得住心中道义,护得了自己周全,除却这些,世间还有何物重于情谊?”
我走在慧苑身后,看着他青灰色的僧袍飞扬在英王府的满院尘埃里,心中暗暗感动。五兄光风霁月,哪怕横遭变故被迫离京,也仍有一干故友愿为他回护家人。
慈氏阁内,贤首国师静坐于上首,细细翻阅我几日不眠而作的《法华玄义》批注。因得了慧苑提点,我便只注了难责南三北七教判之言。
贤首国师只略略抬眼看了看慧苑,随口说道:“如此详尽的注解,当是费了娘子不少心力。”
“因怕国师烦累,故将注解之大略附于文后。”我起身回道。
国师将我的注解翻至最后,那不过是半页的文字,国师只略扫一眼便嘴角含笑,抬头问我:“娘子可曾习因明之学?”
我摇头。
“寻《因明入正理论》及疏给韦娘子”,贤首国师侧头对慧苑道,“你得空也看看韦娘子之注,这注解也算得上智者教判之精髓了。”
我急忙起身,虽被称赞自是欢喜,却总觉不安,国师的赞誉即便是客套,也不至如此。
不过十几日的光景,宫里满目金黄,梧桐影木,窸窣作响。
他来给太后问安的时候,我正奉命将武承嗣引至珠镜殿正殿。
武承嗣起身看到他,欠身行礼道:“见过圣人”。
他轻轻点头,声音几不可闻,“周国公辛苦。”
我知道,作为太后近侍,我应该波澜不惊,我应该如同往日一般将武承嗣引至正殿。可此时此刻,当我们三人同处一室,数月的压抑堵在胸口,闷得我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