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求生记—— by雾家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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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睁开眼睛,有精神现在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我是患有精神疾病的患者,但不是疯子,不能掌控自己的身体是件无比可怕的事情。
有人在拍打我的肩膀,不用说一定是米拉,她对我的用餐时间严格规定,错过一分钟都不行。
“米拉,我再睡一会,我醒来了就吃。”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可身体很沉重,无法从黑暗中拉出来。
她这下不只是拍打,还轻轻摇晃我。
“米拉······”我放软了声音,希望她能暂时放过我,可今天的米拉相当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我无奈地睁开眼睛,翻了个身。“好吧···”话说到一半,我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小懒猪,要不要离开巴甫契特,和我一起去约会呢?”
是安德廖沙,他弯着腰,金色的头发在清晨的阳光里闪耀,圣洁的光笼罩住他的眼睛,此刻的安德廖沙露出喜悦的笑容,比发丝还要璀璨耀眼。“怎么样?是时候搬家了,弗洛夏。”
流淌在空气里的虚幻,加深了朦胧感,透明到无法触及的光芒让我的思绪逐渐飘远。
Chapter 130. 迷局
飘着雨丝的清晨,卡斯希曼医生推开生锈的铁门,走出庭院,走进如同复杂的下水道般的长廊里。
他昨晚没睡好,雷声与能照亮整个夜空的闪电彻底驱散了他的睡意,本来想要干脆早起锻炼身体,可堪比迷宫的巴甫契特带来不小的挑战,卡斯希曼绕了半天才回到了熟悉的道路上。
今天的巴甫契特清醒得比平时早,卡斯希曼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回房间,一年一度的春狩让空气里的春意一下子迸发出来,尽管雨水还冷得吓人。
两侧墙壁上挂着矩形壁灯,太阳看样子是出不来了,睡了一夜的气味混合了雨天的湿气,让眼前的事物都灰蒙蒙的,但比起外面卡斯希曼觉得暖和了不少,阴森的气氛也变得温馨。
前方右拐后就是回到房间的楼梯,路上需要经过中庭,就在这时,弗拉基米尔从雨幕中离开,突然出现在卡斯希曼的前方。
两人都没有预料到会有人猝不及防地冒出来,卡斯希曼医生很快停下脚步侧过身体,他恭敬地行礼,几乎融进墙壁的阴影中。
弗拉基米尔身后跟着斯达特舍,他收起伞,递给身后的侍从。
弗拉基米尔停顿了一下,没有停下来。雨水没有打湿他,但水汽悬浮在他皮肤上,这让他极快地眨眼。
当弗拉基米尔即将于卡斯希曼擦肩而过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你是那个从卢布廖夫来的医生?”他虽然在询问,可他的语气很确定。
弗拉基米尔没有见过卡斯希曼真人,这么说是因为卡斯希曼作为弗洛夏的私人医生实在过于低调,但他的生平经历早就作为有关弗洛夏的情报被送到弗拉基米尔手上。
“是的,殿下,我是和弗洛夏小姐一起来到巴甫契特的医生。”卡斯希曼直起腰退开一步,他生长在俄罗斯,面对王室成员的礼仪没有忘记。
弗拉基米尔侧过身体,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卡斯希曼,他的眉毛皱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厌恶。小时候卡亚斯贝为他准备了不少的心理医生,不过在他看来都是些愚蠢的家伙,那并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想起来的只有重复的说教和空泛的道理。
他不需要仔细思考就将卡斯希曼医生划入那群人的行列。
“她的治疗什么时候结束?”弗拉基米尔盯着卡斯希曼,他昂着下巴,语气里的不耐烦清晰可见,他想早点把卡斯希曼赶回卢布廖夫。
卡斯希曼没有立即回答,他思考的时间很短,他抬起头没有答复而是反问道:“您对心理学怎么看?”
他态度从容,微微笑着看向弗拉基米尔,他一直很想见一见弗拉基米尔,因为他是弗洛夏的疗程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环。
这不是个适合学术探讨的好场合,弗拉基米尔微微一笑,他的表情凝固住,笑意停在嘴角,他的目光看着卡斯希曼,眼神冷淡,没有攻击力,但让卡斯希曼的笑容差一点挂不住。
“依附在哲学上,用深奥但站不住脚的理论推演出通俗的伪科学,但我对它没有偏见。”曾经的心理医生习惯用问题来回答问题,但问题并不会得到解答,弗拉基米尔对这种方式很反感,他的语气也变得嘲讽。
卡斯希曼不意外弗拉基米尔的说法,他点点头,没有反驳弗拉基米尔的话,转而回答起他的问题。“弗洛夏小姐需要长期的治疗,无法有一个准确的时间,或许需要很久。”
根据之前收集到的信息与短暂接触,他意识到目前为止最大的症结在这个少年身上。卡斯希曼医生在心底叹口气,难题啊,一个个都是难题,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想要让治疗顺利进行下去,还需要从弗拉基米尔身上入手。
可怜的弗洛夏,对手是弗拉基米尔,起码到现在还处于对抗阶段,卡斯希曼不得不做出消极的判断。
斯达特舍上前一步,他低着头提醒弗拉基米尔:“殿下。”他没有说完,但弗拉基米尔知道该去狩猎场了,况且现在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机。
“那么你就做好自己本职工作。”弗拉基米尔不满意卡斯希曼的答案,他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警告,转身离开。
卡斯希曼目送弗拉基米尔消失在转角,他擦了擦发丝上的雨水,叹口气重新向房间走去。
这场雨恣意得释放寒冷,卡斯希曼医生只能先关上窗户,靠墙摆了一排油画还没有完全晾干,他还要把它们挪开,自然烘干是不要想了。
午后淅淅沥沥的雨声遮住了大部分光线,给人一种黑夜降临的错觉,卡斯希曼医生泡了一杯咖啡,他需要与弗拉基米尔交谈,虽然以弗拉基米尔的性格让他加入自己的治疗中很难,但总得试一试。
咖啡不那么烫口了,他望着雨帘有些无奈。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等待的契机来得那么快。
“砰——”卡斯希曼沉浸在咖啡醇厚的香气中,猛然间,剧烈的声响在门边炸开,他差点没拿稳杯子。
他转头一看,弗拉基米尔一脚踹开了门,木门砸向墙面反弹回来,被弗拉基米尔伸手撑住。
斯达特舍跟在弗拉基米尔身后,弗拉基米尔反常的举动没有改变他严肃的表情,事情发展地太快了,让人没有任何防备,斯达特舍担忧地望了一眼他的小主人,轻轻关上门,站在弗拉基米尔身后。
弗拉基米尔坐下来,他的表情很平静,像是带着陶瓷面具没有任何波澜。
“我···我差一点杀了她。”他的声音更是冻结的湖泊,连一点抑扬顿挫也听不出来。
卡斯希曼这下真得没拿好杯子,褐色的咖啡洒在裤子上,他放下杯子,拿起纸巾赶紧擦拭。
没人会问她是谁,除了弗洛夏没有其他答案,杀了?差一点杀了?那就是说弗洛夏还活着,出了什么事?春狩上发生意外了吗?还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矛盾,将种种疑问压下去,卡斯希曼轻轻吐出一口气,纸巾丢在一边。
“我差一点杀了弗洛夏。”弗拉基米尔没有丝毫的情感的重复,如果不是卡斯希曼仔细观察,就会漏掉他语气中的颤抖。
“我知道了。”卡斯希曼轻轻点点头,他站起来翻出茶包,壁炉边支着一个小炉子,他烧上一壶热水。
卡斯希曼没有追问,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计划一条条生成,然后展开。
“您听过《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节 《丽萨维塔-斯麦尔佳莎娅》的故事吗?”卡斯希曼靠在壁炉边,里面没有火焰,他不喜欢暖烘烘,木柴燃烧的温度。
弗拉基米尔发丝浸湿了,耀眼的铂金色湿哒哒地,蒙上一层灰色阴影,他换过了湿透的衣服,可手指上的血迹氧化发黑,在纯白色衬衫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刺眼。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卡斯希曼,负面情绪是流动的黑色泥沼,他被困住了。
斯达特舍递上一条毛巾,“您擦一擦。”他半跪在弗拉基米尔身旁,声音小心翼翼地,仿佛受伤的人不是弗洛夏而是弗拉基米尔。
弗拉基米尔的发丝黏在脸上,水滴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上,他一言不发,皮肤惨白,烙印在脖子上的血迹没有被毛巾擦掉。
卡斯希曼看着他,语气低缓开始讲故事:“丽萨维塔是一个痴呆,流落街头的蠢姑娘姑娘,她被人们看做是疯女人,接着老卡拉马佐夫使她怀孕了,她即将产下一个私生子。商人康德拉奇耶娃是一个寡妇,她想好好照顾丽萨维塔,于是四月底就将她接到自己家里,安排仆人好好看管她,一步也不离开。但是,即将分娩的那一天,丽萨维萨神奇地消失了,接着出现在老卡拉马佐夫家的花园里,这是人力无法干涉,改变早就被注定的事情。”
“你想说什么?”弗拉基米尔回过神,他死死盯着卡斯希曼,他当然知道这个故事,一个从头到尾围绕着神性,人性,伦理的弑父悲剧。
“虽然丽萨维塔的孩子斯麦尔佳科夫最终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可所有发生在卡拉马佐夫家的悲剧起源是操纵丽萨维塔的那股力量,她不是受自我意志控制,即事件的发展不是人类能够掌控,所以最终宿命论是一切的起源。”卡斯希曼取下水壶,沸水注入茶杯,绿茶的香气被挤了出来。
他端着茶托放在弗拉基米尔面前,随口问道:“这就是宿命论,您觉得呢?”
弗拉基米尔听出了卡斯希曼的暗示。“你是想说,我和弗洛夏会是一场悲剧?”他的声音僵硬,沙哑,他冷笑着丢开手里的毛巾。
“不,是您这样觉得。”卡斯希曼摇摇头: “您想将自己与弗洛夏的关系变成注定的,不可改变的宿命,从而任由自己做出绝对自由的选择。您让它变成了宿命,它就已经成为了宿命,您现在也无法改变。”
理论偏见与心灵初始的道德动机之间的内在分离,会导致良心的败坏与蜕化变质。简单说就是人不应该被自己的理论所误导,甚至毫不考虑后果般地去做出疯狂的举动,结果只能是接受惩罚。
卡斯希曼眼中的弗拉基米尔把弗洛夏当做命中注定,所以他会肆无忌惮地放纵自身的欲望,但是所有被当做命运的事物,都不会只有美好的一面,神的馈赠从来不是理所当然。
弗拉基米尔冷哼一声,“你想让我相信这些神棍理论?这些都是假的,卡斯希曼医生,你只是一个医生。”他暴躁地低吼,绝望一丝丝笼罩着他。
他感受得到,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弗洛夏,他们互相弥补了对方的天生的残缺,严丝合缝,他们会让彼此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弗拉基米尔不得不相信这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没错,不能替代,不会改变。
即使是拥抱,两人之间亲密到没有距离,可弗洛夏却越来越远,他用力张开双手,但不能靠近她。接着她会受伤,会难过,所以他只能感受到她的难过,她的痛苦,然后一起在绝望中挣扎。
原来弗拉基米尔的世界是白色的,空无一物,遇到弗洛夏之后的每天都是新鲜奇特的情绪,可慢慢地,他只能感受到日复一日的折磨。
他无力改变这一切,即使明白会越来越糟糕,他想让她笑,可她会偷偷地哭,他不想让她伤心,但更不想放她走。
就像命运一样,弗洛夏留在弗拉基米尔身边会慢慢失去生机,可弗拉基米尔无法离开弗洛夏,这成为了一个死局,如果没有变化,那么从这里一眼就能望到悲剧的结尾,初见时那个浓重的黑夜便是这场纠葛的预言。
“ 预言本身是假的,但它被说出来被相信,就变成了真的。这就是预言的自我实现性。”卡斯希曼捧起咖啡,他轻轻抿了一口,“俄狄浦斯的悲剧源于何处?源于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正是如此,他了解了的每一个神谕,最终只不过把他导向了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不是预言预测了俄狄浦斯的悲剧命运,而是预言造成了俄狄浦斯的悲剧命运。而您,弗拉基米尔殿下,您恰好相信了。”
卡斯希曼对于弗拉基米尔了解的并不多,他和弗洛夏一样不知道弗拉基米尔选择弗洛夏的原因,但他明白这个决定绝不是无缘无故的,他不能简单直白的劝告,开解弗拉基米尔,因为弗拉基米尔不是弗洛夏,他有一套自己的思考方式和理解,并且他的个人性,心理防御力,警戒心十分强,如果试图强加给他另一种思想,只会起到反效果。
这种听上去一头雾水的理论正好戳中了弗拉基米尔的恐惧,他的呼吸粗重起来,手指在不自觉颤抖。“所以该死的我只能认命了吗?”他的声音低下去,身上的血腥味变得厚重,蓝色眼眸越发疯狂,他此刻就像一个被逼到角落里的亡命之徒,要把一切都厮杀干净。
“不是。”卡斯希曼赶紧补救,他只想让弗拉基米尔明白不是所有感情都是从天而降,弗洛夏的退让与忍耐也并不理所当然,他需要让弗拉基米尔真正地睁开眼睛看清楚。
“理性是对抗命运的唯一方式,认识自己(know thyself)这几个字刻在德尔菲阿波罗神庙入口处的上方,这座神庙才是最终的圣谕。认清您自己,您的情感,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又愿意为此付出些什么?”卡斯希曼语重心长地说,弗拉基米尔和弗洛夏加在一起都没他大,但是这两个人的问题比一大堆互相缠绕的毛线团还要复杂,他要做的就是从无解的矛盾中将一个线头找出来。
卡斯希曼紧盯着弗拉基米尔的反应,弗拉基米尔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卡斯希曼不紧不慢喝了一大口咖啡,稍稍舒口气。
克瑞翁有一句台词:“你盛怒时是那样凶狠,你让步时也是这样阴沉:这样的性情使你最受苦,也正是活该。”这些话卡斯希曼没说出口,他是医生不是道德审判者,没必要站在患者的对立面。
弗拉基米尔离开了,卡斯希曼捧着冷掉的咖啡,今天发生的事情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弗拉基米尔,他的内心防线比平时脆弱,所以不用费太多精力就能让他接受这些看法,但以后就困难了。
卡斯希曼长叹一声,巴甫契特的患者一下子变成两个人,他忍不住无力地准备在再泡一杯咖啡,决定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第二天清晨索菲亚的电话将卡斯希曼从悠哉的早餐中拖出来,这是他才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巴甫契特的安保工作从昨天起一下子加强,轮岗和巡逻的卫队频频从窗下经过,他没有见到列昂尼德,有关弗洛夏的工作总是通过列昂尼德进行对接。
城堡中的气氛里充满了不安,虽然没能知道事情的全貌,不过卡斯希曼并不是特别着急,方向的正确让他有了些信心,他只要确保弗洛夏目前处于一个安全的环境下,这对现在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卡斯希曼印象中的索菲亚女士不是一个脆弱的女人,起码她有着几乎全部贵族女性都具备的礼仪和姿态,这些东西让她自然而然地疏离于大众并且骄傲,人情味这个词不会与她有什么关系。
但这些印象全部被这通电话打破。索菲亚几乎是扯着嗓子要求卡斯希曼立刻去确认弗洛夏的状况,是的,即使包含着哭腔索菲亚的态度依然是严厉的,旁边还有卡斯希曼的老朋友马尔金先生的劝慰,他温柔地安慰着索菲亚,不过效果不大。
其实索菲亚的崩溃并不突然,安德廖沙回家后带回的信息十分模糊,涉及到王室安全的很多问题都被刻意保密起来,她能得到的十分有限,不过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单凭借这两个词都足够让索菲亚无法面对。
她的软弱刺开了伪装的铠甲,为此马尔金先生不得不推迟了新年旅行计划,最近他们刚从土耳其回来,索菲亚重新回到家后开始期待送冬节上能与弗洛夏相见,可是坏消息来得总是特别快。
王室行程中出现了安全漏洞,负责调查的机构无非就是卡亚斯贝所控制的国安部,那群人可不会在乎对方的身份地位,只要有一丝可疑的地方他们就会紧追不放。
卡斯希曼相信这个时候弗洛夏的房间一定已经被重重包围,这个时候去见她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在这期间,所有请求进入巴甫契特的许可也被拒绝,马尔金家不能违背条例,即使受伤的人是他们家的小女儿。
不过,卡斯希曼并不担心,他认为自己应该很快就能见到弗洛夏或者弗拉基米尔,他甚至随时做好了准备,因为弗洛夏与弗拉基米尔之前的矛盾已经到达无法调和的地步,谁都无法向后退一步,当这个时候冲突必然会发生,卡斯希曼离得很近,他总会知道的。
可卡斯希曼的等待注定白费了,他望着那扇门不得不丧失希望。
弗拉基米尔没有来,而弗洛夏已经苏醒了。
一天,两天,送冬节匆匆而过,行刺事件让这场盛典失去了原有的光芒,冬天已经启程准备离去,可巴甫契特仿佛才正式步入寒冬,紧张感萦绕在每一个侍从的匆忙的脚步中。
直到低沉的敲门声响起,有节奏打断了卡斯希曼日复一日无聊的泡茶,列昂尼德打开门,身后站着弗拉基米尔。
“日安,殿下。”卡斯希曼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
弗拉基米尔的脸色很苍白,那是一种长久不见阳光的不健康的白,眼下有着乌青色,头发光滑地向后梳,冷漠而难以靠近。
弗拉基米尔打着领结,笔挺的西装套在修长的躯体上,衬衫的扣子扣到喉结下方,将他包裹得紧紧的。
弗拉基米尔只说了一句话。“她不吃饭。”他有些沮丧,也有些疑惑,这几乎掩藏不住。
卡斯希曼将文件夹放到桌子上,他虽然无法见到弗洛夏,但是在斯达特舍的安排下,弗洛夏的新任贴身女仆米拉恪尽职守地将弗洛夏每天的饮食、心情、对话、睡眠情况一字不漏地做好了记录,这些记录的第一位查看者是弗拉基米尔,第二位就是卡斯希曼,当然这些得到了弗拉基米尔的授意。
这也是卡斯希曼急迫的理由,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厌食是抑郁症的基本症状之一,这是正常现象。”卡斯希曼简单的陈述。
“可她之前并没有···她喜欢吃东西。”弗拉基米尔的反驳很无力,事实上他很疲惫,从发生意外那天起,他就没有好好休息过。
弗拉基米尔不愿意回忆,那些场景中的自己像是被魔鬼附身。当他被膨胀的情绪吸引,走上崎岖泥泞的小路,雨很大,击打在枝叶上的水声让世界喧嚣而寂静,他只能听见、闻到、体会到那些四处蒸腾的情绪,他知道,能带给他这些东西的只有弗洛夏。
弗拉基米尔穿越荆棘和疯长的野草,来到弗洛夏面前,她受伤了,弗拉基米尔没有理会,他被弗洛夏散发出的激烈的情绪迷惑了,他想用这个词,因为那时他第一次感知到如此美妙,绝望,不甘,挣扎结合在一起,剧烈到令人迷醉的香气。
那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死掉,睁大双眼让阳光留在瞳孔中的执着,他第一次知道这是一种能够震撼人心的能量,那些能量源源不断地从弗洛夏的呼吸中流露出来,血液的流失与弗洛夏过高的体温让她看上去是那么健康,于是,弗拉基米尔不想打断这个画面,他想让她成为永恒,如果弗洛夏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弗拉基米尔需要碰碰她,弗洛夏的嘴唇,血液沾染的红色,汹涌雨水隔绝了整个世界,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弗洛夏不会逃跑,他们似乎能永远这样下去。
只有这样,弗拉基米尔心底极度的渴求才不会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他的伤口不再被利刃一次次刺穿,他不会再受煎熬,解药也无所谓了,那一刻被迷惑的弗拉基米尔是这样想的。
这是他们的初吻。
可当他的嘴唇碰上弗洛夏时,弗拉基米尔才发现她的嘴唇很凉,比冰冷的雨水还要凉,她的眼睛缓缓闭上,象征着温暖而柔软的浅灰色瞳孔逐渐涣散,他被巨大的恐慌袭击,弗拉基米尔第一次意识到,弗洛夏会死。
弗洛夏真的会死掉,从那天起这个问题成为了弗拉基米尔最深刻的恐惧。
卡斯希曼很平静,弗洛夏的病情发展很快,但这不足以让他脸上出现焦急的神色。“是的,你应该知道在卢布廖夫时弗洛夏曾经发过一次病,那次之后她正式开始接受系统治疗,进入巴甫契特并不利于她的治疗,老实说她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弗拉基米尔一愣,他咬咬牙,“所以你也来了,这还有什么问题吗?”
“不仅仅是这样。”卡斯希曼摇摇头,水开了他走到壁炉边,“或者说这些还不够,弗洛夏的治疗需要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正向反馈,完成治疗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比如学会诉说,她能得到心理上的舒压,这会让她的负面情绪得到缓解,同时面对日常生活会以一个更加轻松的心态,同时家人的陪伴也是一种反应,他们会因为病人的好转而在语气,神态上直接表现出来,这些情绪正好被患者接收到,从而间接给予鼓励,最后形成一个积极的正向循环。”
卡斯希曼简单地描述,其实实际操作会困难得多,他接着说:“可在巴甫契特真个循环被打断,弗洛夏生活在一个对她来说压力与问题难以解决的环境中,她需要忍耐,需要沉默,需要不断接受她抗拒的东西,亲人与一切喜爱的事物被隔绝在外,她十分努力才熬到了今天。”
卡斯希曼泡了一杯薰衣草花茶,半个月以来巴甫契特里的每个人,可以说与这个事件有关的各个家族没有几个人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被不留情面地调查、一批人被拘留,一批人被软禁,希望薰衣草的香气可以使人安眠。
“春狩那天的意外?我并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很明显弗洛夏产生了应激障碍,她不能有效应对突如其来地,给她的生理上心理上带来重大影响的事件,从而导致了心理症状,厌食是最直观的反应。”卡斯希曼语速慢下来,他一脸郑重地说。
卡斯希曼翻开文件夹,点了点其中一个数据。\"这是睡眠状况,自从脱离昏迷状态之后,她的睡眠时间直线下降,她很安静,几乎不怎么说话。\"
准确的说,是安静地过了头,弗拉基米尔与弗洛夏一墙之隔,他只能听见米拉的脚步声。弗洛夏吃得很少,哪怕将安德廖沙作为诱饵,弗洛夏也不能喝完一小盘热汤。
弗洛夏太瘦了,夜晚的黑暗让弗拉基米尔躲藏起来,墙角的椅子是他的固定座位。
弗拉基米尔身后的墙面是弗洛夏,他在弗洛夏受伤的那天就将最中心的画取下来,弗洛夏火光下的侧脸,一眼就能认出那是谁。
可弗拉基米尔不想将病床上带着氧气面罩的,随时可能死掉的女孩与画中的她放在一起。当夜晚来临,他注视着床上的弗洛夏,弗洛夏睡着了,被子极小的弧度上下起伏,那说明她在呼吸,她还活着。
弗拉基米尔记不清多少次他握住了弗洛夏的手腕,他要清楚地感受到跳动的脉搏,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恐惧,他已经不能只顾着自己了。
卡斯希曼也不着急,他慢悠悠地闻着茶香。“你知道吗?你和弗洛夏很像,一样的固执,不走到落日的终点不会回头。”
如果把他们比作一场决斗,除非一方失去性命,否则两个人都不会中途放弃。卡斯希曼很好奇,会不会在这场对峙中,有人改变了想法,终止了比赛。
弗拉基米尔挑挑眉,他并不反感这个评价,弗洛夏不是娇弱不堪一击的花朵,他就是知道这一点才会一步步逼近她,弗拉基米尔认为无论是什么时候弗洛夏都不会主动放弃生命,可他认识到她想死掉,和她会死掉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含义时,很多事情已然无法挽回了。
相似并一定是好事,在感情中,目的不一致,冲突将无法避免。卡斯希曼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他缓缓地说:“固执可以是执着,那是一种美德,可现实不往往一直站在你这边,有些时候即使知道是错误的,人们也不会放弃。”
他们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为本身的罪恶或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错误。这些人声名显赫,生活顺达,如俄狄浦斯……(亚里士多德《诗学》1453a),错误始终是错误,不会因为坚持不懈而改变。
“我没有错!”弗拉基米尔压低了声音怒吼着,他拒绝他人的评判,因为他们没有资格,弗拉基米尔从不认为有人能够体会他的感受,他不会将自己的弱点宣之于众,他有着自己不允许被践踏的领域。
他不会犯错,弗拉基米尔很烦躁,他的指尖以为焦虑而微微颤抖,他不能犯错,他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傲慢之罪,你认为自己不会犯错,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卡斯希曼无视弗拉基米尔的怒火,他平淡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
这场争斗不应该开始,也不会有赢家,只是谁会提前退出呢?卡斯希曼看着弗拉基米尔咬紧牙猛然站起身,这意味着今天的谈话宣告终结。
“殿下。”卡斯希曼叫住了弗拉基米尔,他轻轻地说:“您不要忘记您到底想要什么?”
轻视他人的痛苦,傲慢的以自我为中心,弗拉基米尔不知道他一步步用自己的方式掐住了弗洛夏的喉咙,与此同时,弗洛夏的双手也紧紧地扣在了弗拉基米尔的脖子上。
有趣的是,弗洛夏在诺亚斯顿接过弗拉基米尔的手帕时,她一时被美色诱惑,竟然将弗拉基米尔比作了那耳喀索斯(baiΝρκισσο),古希腊神话中的那耳喀索斯是河神刻菲索斯与水泽神女利里俄珀之子,绝美的少年,他以为傲慢得罪了神,神降下的惩罚是那耳喀索斯终身无法得到想象中的爱。
卡斯希曼看不清结局,人心最难揣测,即使他是一名出色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