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京城报仇的—— by香草芋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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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 义母放下菜刀,“被人泼上‘色相招揽生意’的臭污水,女儿家名声毁了,多少钱能洗干净?你最近少去鱼市,做点别的生意罢。我看京城人爱吃,我可以做咱们乡里豆腐脑儿的生意,出去支个早点摊子卖。”
“娘你歇歇。” 轮到应小满不乐意。
“做早市豆腐脑儿生意,三更就得起来磨豆子。你身子累着,晕眩又发作怎么办?京城总有不那么辛苦能赚钱的行当。”
义母突然紧张起来,三两步坐回应小满对面,攥起她的手:
“我听说前些日子牙婆撺掇你的事了,有些行当再赚钱也不能做。想想你爹,咱们千里迢迢来京城,可不是为了把你卖去大户人家做牛马!”
应小满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娘放心,爹的话我记得很牢。我千里迢迢来京城,当然是为了报仇杀狗官的!”
义母听前半截话时眼含欣慰,听到后半截,一个没忍住,激动地咳起来。
“不不不,老头子都入土了,你爹的话不用记那么牢——”
应小满已经起身去拿油衣。
说起来,她有大半个月没去城北打听仇家消息。趁着下雨无事正好走一趟。
但今天注定是个意外频发的日子。
应小满才走出铜锣巷口就吃了一惊,河道边的景象和往日大不相同。
甲胄鲜明的官兵冒雨排成两排把守河岸,几个身穿朱红官袍的官员来回奔走,大声呵斥什么,撑伞看热闹的百姓层层叠叠,一个个伸长脖子往河里张望。
应小满掂着脚尖也往河里张望一会儿,哟,还是水鬼。
二十多号身穿黑色水靠的“水鬼”在湍急河道里一趟趟地扎猛子寻摸,眼熟的双层官船依旧停在河中央,大白天地亮起满船灯笼,映照得滔滔白浪反射亮光。
“又怎么了?”她凑近围观人群,“还是寻尸体?”
“可不是。”围观妇人兴致勃勃地说,“听说这回掉下水的是位官爷!”
旁边一个明白人插嘴说,“惊动禁军的人封锁河道,落水的肯定是个大官。”
另一个更明白的围观客道,“也不见得是官。京城这处贵人多了去了。也有可能是哪家的衙内公子,或者皇亲国戚家里的人。但非富即贵是肯定的,瞧瞧这阵仗。”
围观客冲河道边排成两排的禁军一努嘴,“人报的是‘失踪’,‘或落汴水‘。意思说,只是寻不见人,不见得跌落水里,就已经越过顺天府惊动禁军,派遣如此之大的阵仗沿着河道找寻啊。”
应小满正屏息静气地听几位明白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剖析情势,河边众百姓忽然齐齐又发一声大喊。
阵仗听着耳熟,应小满往灯笼明亮的大船处望去,果然见几名“水鬼”托举一具肿胀尸身浮出水面。
灯火映照得鲜明,围观百姓发出一阵阵惊骇噫声。
这具尸身被水藻缠绕,已经腐烂得看不出面目形状了。
“哎,水底沉尸现世,或许又牵扯出一桩冤案,可惜不是他们要寻的贵人。”
围观客惋惜叹气,“如果昨晚刚刚落水,水里泡一夜,绝不至于烂出森森白骨。还得继续找。”
果然,“水鬼”们并不停歇,又纷纷扎猛子下河去。
应小满露出思考的眼神。
她扭头问最明白的那位围观客,“贵人落水失踪,尸身寻获送回家里,会得大笔酬谢还是会被扭送去官府衙门?”
围观客惊异地瞥来一眼。
斗笠油衣挡住应小满的大半个身子,只看得出是个穿素色布衣裙的身量苗条的少女。
“小娘子听口音是外地人罢。如果能把贵人的尸身顺利送回家宅,那还用说,必然会得厚厚赐赏,说不定够吃用半辈子的。”
围观客揶揄地笑了,“但京城处处都是贵人,咱们这种布衣小民,连贵人的出身相貌都一问三不知,又如何凭借尸身断定贵人身份?万一弄错了呢?送对门路你得横财,送错门庭你得一顿狠打。小娘子,即使尸身摆在你面前,就问你敢不敢?”
应小满嘶了声,“这门生意不好做。”想想又问,“不是贵人家里呢?也会捱一顿狠打?”
“不是贵人家里就不相干了。送错尸身最多挨顿骂,你还不会跑吗。”
“哦。多谢指点。”
河岸边围观的人群里,她把身上油衣裹紧几分,吃力挤出人群,依旧去城北。
这趟城北之行却大有收获。
走过一处不认识的街巷时,雨势陡然大起来,她跑去路边茶肆下避雨。茶肆在雨天里生意门可罗雀,茶博士无事可做,和屋檐下躲雨的应小满闲聊了两刻钟,意外收获许多新消息。
原来京城高门当中,除了勋贵门第的雁家,还有个出名的晏家。
晏家是诗礼大族,世代长居京城,祖上出过宰相,城北的宅子绵延几里。
她不熟“晏”字,茶博士蘸水把字写在门板上才恍然。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又细细问了许久晏家的情况,越听越感觉,像。
像义父咬牙切齿提起的——蔫儿坏的文官世家。
雨势减缓时,天色也逐渐暗下。应小满慢腾腾地往回走。
今日第二个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三月初昼短夜长,京城人爱吃,看重早晚两顿饭食,天擦黑时沿街就开始出摊,吆喝声此起彼伏,热腾腾的烟火气弥漫街巷。
应小满路过一个炸羊头签的摊子,耳边听到摊主和熟客闲聊,“听说城南鱼市淹水了?”
“淹了!我才蹚水过来。早晨还好好的,下午突然河水倒灌,淹了一大片。这两天别去鱼市。”
应小满脚步顿住,转回去问,“鱼市淹水,附近铜锣巷淹了没有?
“靠在一处的地界,哪能不淹?”食客边吃边说,“铜锣巷全淹,到处都有锅盆在水里飘。小娘子家在铜锣巷?赶紧回去捞东西。”
应小满心里一紧,裹紧油衣,快步往回小跑。
锣鼓巷果然里外都淹了。水位突然升上一大截,河水倒灌上岸,汴河里停的官船已不见踪影。河道中央黑黝黝的,耳边只听到水流冲刷岸边的隆隆声响。
铜锣巷淹到了腰。整条巷子泡在水里。
天色完全暗下去。木锅木盆在水里四处飘,四处都是喊声和孩子哭声。
应小满摸黑蹚水时被不知什么东西狠撞下腿,吃力地扶着墙往深巷里挪,“娘!”
喊了半日义母才颤颤巍巍来应门。
院门泡在及腰深的积水里,里外合力推拉,好容易打开道缝隙,等应小满挤进去就急忙关拢。
小院里黑黢黢的,只有挂在高处的油灯露出微弱亮光,映在义母发白的脸上。
眼看阿娘神色惊恐,应小满边蹚水进屋边安慰,“我们家丢了什么东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以后攒钱重新买便是。”
“不是丢了东西。”义母惊得发白的脸色直到挡雨屋檐下才好些,拧着身上积水艰难地说:
“咱家门外有、有东西。”
昏暗油灯映出屋外,义母断断续续地道,“洪水一进来,我赶紧关院门。外头有什么东西,咚/咚,一直敲我家的门。黑灯瞎火的,我不敢开门看。小满,是不是水鬼……是不是河里淹死的水鬼顺水漂上门找替死鬼来了!”
“你听,你听!”义母骤然抓住她,“它来了,它又来了!”
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撞在院门上。
檐下两人屏息静气。良久,又是咚一声。
“我去看看。”应小满取下油灯,蹚水进屋,从箱笼里翻找出老家带来压箱底的二十斤包铁门栓。
她一手提油灯,一手提门栓,不忘安慰义母,“多半是木桶木盆之类的顺水飘来,撞着门上。如果是乡邻家的盆桶物件,索性拿进来。”
她自己从小跟义父进山打猎,不大信鬼神。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义母点起平日里不舍得用的蜡烛,高高举起,映亮一小块院子。
应小满趟过小院齐腰深的积水,油灯占手,她从手提着改成嘴叼着,把铁门栓牢牢抓稳在手里,唰一下拉开院门。
咚,随水飘来的物件正好随着晃动水波轻轻地撞一下门。
八尺长,两尺来宽,人型,有手有脚。
油灯不怎么亮堂,昏暗黄光幽幽地映亮半尺地界,映出撞门物件的轮廓——
苍白的面孔,纷乱如水藻的乌黑长发,双眼紧闭,死死扣住门槛边的惨白双手。
染血单衣泡在水里,衣摆如水草般轻轻摇晃着。
应小满的脸色也发白了。
她震惊地张了张嘴。
扑通,嘴叼着的油灯掉进水里。
灯灭了。
黑黢黢的夜色里,除了雨水滴滴答答落入水中的声响,响彻耳边的,只有应小满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河里才见过几次,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她亲撞上了!
“伢儿,怎么了?” 蜡烛也被雨水浇灭,夜色伸手不见五指,义母颤声在堂屋门口问,“外头什么东西?”
应小满趟着积水,背对屋门,把门外的沉重物件往院子里搬。
边吃力地搬边说,“京城走、走水路的……大生意。”
天光亮起时,铜锣巷的积水还没退尽。
家家户户拿盆子往外泼水。应小满家的赁屋在巷子里头,地势偏高,情况还好一些。巷口有淹得厉害的人家,一家老小在屋瓦上蹲了整夜。
满屋子漂出去的锅碗盆勺别指望了,人平安就是万幸。
还好早上雨势逐渐停下。蒙蒙亮的天边现出鱼鳞云,今天或许能转晴。
义母抱着积水泡透的两床被子,应小满踩着梯子往屋顶上摊开,指望出太阳能晒一晒。
院子里泥泞到无处落脚,义母抱怨,“当初三百文赁下铜锣巷的屋子,还以为咱们占了便宜。唉……活该这里便宜。”
说话间,视线不经意转到紧闭的西屋,立刻被蛇蛰似地转开。
“说起来,昨夜你拖回来的那东西……”
义母以“东西”两字含糊带过:
“你还真往家里搬!幸好夜里没诈尸。咱们跟他无冤无仇,他死了还敲咱家的门,今天趁天光亮堂把他赶紧送义庄,尽快入土为安罢。停在家里,我心里瘆得慌。”
昨夜受了惊,油灯掉进水里熄灭,应小满黑灯瞎火地摸索,把随着水势撞门的浮尸磕磕碰碰顺着积水拖进屋,放在西屋炕上。西屋的门关上就再没打开过。
但应小满敢把尸体拖进屋里,自有她的打算。
“先不急着送义庄。我昨夜瞧着像是淹水新死的,说不定……”说不定这两天家人会一路沿着河道寻过来。能顺利送还尸首的话,必定会得一笔不薄的酬谢金。
但这么打算,尸身在家里不定要停个几天,义母只怕不答应。应小满有点犯难。
正踌躇如何说通自家老娘时,远处又响起一阵细细的哭声。
哭声断断续续,仿佛失了母猫的幼猫儿,嘶哑得听不清。
有人砰砰地敲门。对面杨婶子的嗓门高喊,“应家嫂子!”
义母把被褥往上递给应小满,转身开门,两人在院门边议论好一阵,义母心酸地抹了下眼角,回身在灶上摸索片刻,捧出两个热蒸饼,硬塞给杨婶子。
杨婶子抹着泪把蒸饼收进竹篮里,又去砰砰砰敲另一家邻居的门。
“怎么了?”应小满坐在屋瓦上看得清楚。
“真是造孽。”义母唏嘘,“斜对门徐家的寡妇昨夜没了。听说被水冲走一床新被子,徐嫂子心急火燎地蹚水去捞,又不舍得灯油,黑灯瞎火地在门槛边绊了一跤,摔在水里没爬起来就……她家早没了男人,跟我们家一样立的女户。如今娘又走了,剩下个小女娃怎么活?”
应小满踩着木梯下来。经过放钱的吊篮时,义母叮嘱她,“拿一贯钱下来。街坊邻居家里出事,出点份子应该的。待会儿带钱去徐家看看。”
“哎。”应小满伸手把细绳扎好的整贯钱捞在手里。
屋里到处都是退水后的泥泞,两人仔细地清扫地面,义母不住地叹息,“好好在自家里住着,谁想到会发大水淹进门?如今还死了人,造孽啊。”
视线不经意又转到紧闭的西屋,义母眼皮子再度剧烈一跳。
“刚才话没说完。西屋这个你还想留着?昨夜运气好没诈尸,谁知道今夜会出什么状况。趁白天阳气重,赶紧叫人拉个车送义庄——”
两人才提起西屋停的尸身,西屋里突然砰地一声响动。
义母惊得手一抖,“什么动、动静!”
应小满三两步挡去前头,把铁门栓提在手里,谨慎推开西屋门。
尸体依旧穿昨夜那身湿透的单衣,从仰面躺着的姿势变成面朝下的挣扎姿态,一只苍白的手搭在炕边。
义母隔门一眼瞧见,顿时惊得面无人色,“诈……诈尸……”
应小满脸色同样有点发白。但她毕竟从小跟义父进山,鸟兽尸体见得多了,年轻少畏,提着门栓进门,砰地把门反关起。
隔门高喊一声,“我把西屋门反闩了。哪怕是诈尸,新死的法力有限,又和我们无冤无仇,我和它斗一斗。娘在外头听着动静。动静不对的话,你别管我,跑出去寻乡邻帮忙。”
义母惊得细微发抖,牙齿咯咯战栗,扶着桌子侧耳听半日,屋内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就更可怕了。
“小满,里头到底怎么了。你、你说句话啊。”
西屋门打开了。
应小满脚步虚浮,目光发直,人几乎是飘出来的。
她恍惚地走去屋檐下,麻木地扯动绳索,降下吊篮。麻木地把吊篮里剩下的一贯钱提起,揣在怀里往门外走。
义母惶喊,“去哪儿!”
应小满: “请郎中。”
“请郎中做什么!”义母大急,“我又没发眩晕!那贯钱是咱们娘儿俩整个月的饭食钱!”
应小满捏着家里仅剩的饭食钱,目光里也带出点茫然。
事情急转直下,大出意料之外。她混乱中着实想不通——
原本好好的偏财路子,水里捞尸,等家人寻找过来,把尸身完好送回,得一笔不菲的酬谢金……稳赚不赔的生意,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娘,必须请郎中。”
她恍惚地说,“昨夜捞回来的尸体……他还在喘气。”
郎中当然是平时相识的李郎中。
“昨夜发水时,从水里救起的活人?” 李郎中连连摇头,“不是我说,这等来历不明之人,是个大麻烦。”
屋里不是闺女就是寡妇,李郎中只得自己拿布巾坐在炕边,擦干净“尸身”面孔,再擦拭水草般纠结成一团的乌黑长发。
“人死在水里倒好,直接报上官府,拉去义庄了事。你们瞧瞧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
郎中边擦边叹气,“高热不褪,肺里呛水,身上多处淤伤,左手手背一个血窟窿,瞧着好生可怖,兴许牵扯进谋杀命案。人活着进你们家门,如果又死在你们家里,必定要引来官差问话。搞不好把你们孤儿寡妇家都牵扯进去。”
义母听着听着,嘴唇哆嗦起来,“昨夜才拖进来,我们现在就把他扔出去——”
郎中眼皮子一阵狂跳, “那老夫岂不是谋害共犯,不行不行!”
应小满的想法倒是简单得很,“那就想办法救活了。等把人医好之后,劳烦郎中给我们家做个见证。”
“医者父母心,当然尽力救治。”郎中眼皮子突突地跳,感觉自己似乎踩进个泥坑,“但治病抓药,可不是嘴上说说的小事。救人也不是靠嘴上说说救人。”
“应家嫂子也在,老夫给你娘儿俩个当面把话说清楚,四百文是出诊费和今天的药钱。以后再抓药钱可得另算。治不治?”
应家母女俩互看一眼,齐齐沉默了。
满屋安静里,只有炕上受伤高热的病人昏迷中微弱急促的呼吸声。
应小满开口和阿娘商量,“四百文,也就几天的卖鱼钱,能换回一条人命。娘,治罢。”
“四百文我们出得起。” 义母叹气,“但你没听郎中说?以后再抓药钱可得另算。谁知道还要出多少?这可是个无底洞。救个素不相识的人……”
“谈不上无底洞,每天多杀几条鱼的事。娘,治罢。”
郎中毕竟久居京城,在义母的迟疑神色里出言指点:
“我看这位郎君身上的单衣是上好绸缎质地,虽说血污了一大片,卖不出价钱,但家境出身应是不错。昨夜他漂来时,身上有没有其他值钱物件?簪子、扇坠子、玉佩之类,哪怕绸缎袍子也能换个两贯钱。”
应小满摇头,“什么也没有。”
水流从河道倒灌入陆地,衣裳鞋袜俱冲走,身上还能留件蔽体单衣,是他运气好。
郎中扼腕惋惜,转眼又有个主意。
“既然是家境不错的好人家出身,人不见了,多半有家人四处搜寻。这两天你多出去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失踪案子。你若能顺利寻到家人,把活人交过去,嗨呀,少不得有重谢酬金。”
“那是!活人比死人值钱多了。”应小满恍然赞叹,“郎中你懂得真多。”
李郎中老脸一红,咳了声,起身告辞。
应小满把人送出门时,远远地瞧见徐寡妇家门外围住层层圈圈的人,各个露出唏嘘神色。有个眼熟的牙婆正在奋力挤开人群,“让让,让让!让我瞧瞧这家小丫头,可怜见的。”
徐家小丫头还不到四岁,人已经哭哑了,木呆呆地跪在门边,徐寡妇的尸身横在院子里。
牙婆一双三角眼斜觑女童的脸蛋,从上到下挑挑拣拣地刮一遍,嘴里念叨:
“这场天灾祸事!徐家没了大人,只剩个不顶事的女娃子,她娘的尸身还摆在地上,有没有乡邻愿意出钱买棺木做法事?没有?老婆子手里倒是有点闲钱,可以帮忙做一场顶好的法事,让人安安心心地去。但徐家小丫头我可领走了……”
应小满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直接把人扒拉到旁边去,带出来备用的整贯钱全塞进徐家小丫头手里,对邻居们说, “我这里有钱,不够做顶好的法事,至少把徐家婶子的尸身先收敛了,别叫人打小丫头的主意。”
牙婆嘬着牙花叫苦,“这不是鱼市的西施小娘子吗?这回可跟你家没关系,小娘子拦我作甚!”
应小满没搭理她,冲自家院子方向喊,“娘,帮我把网鱼的网子拿过来。”
牙婆哎哟一声,拨开人群往外跑。
边跑边愤愤道,“没个大人撑门面,三四岁的小丫头能靠自个儿活几天?老身好吃好喝养她几年,养大了,再送去贵人家里差事轻省地供着,老婆子在做善事!不识好人心!”
应小满奇道,“徐家婶子尸首还停在院子里呢。你把她家女儿卖去做牛马,还做善事?也不怕徐婶子半夜敲你家的门!三四岁的女娃好养活得很,大不了一天两顿来我家里吃。”
围观人群纷纷议论起来。
徐家小丫头抬起哭肿的眼睛,悄悄看一眼挡在身前的应小满。
两只小手攥紧救急的整贯钱。
这天傍晚,应小满果然招呼徐家小丫头过来用晚食。小丫头叫阿织,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扒完半碗热腾腾的米粥,人却不走。
扯着应小满的衣袖,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怯生生喊了声“阿姐。”
又冲义母怯怯喊了声“婶娘。”
义母的心都被喊化了,弯腰把阿织抱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回头跟应小满叹息,“瘦得跟猫儿似的。比你三四岁时轻多了。”不再提送回徐家的时候,把人抱去炕上睡觉。
炕上的小丫头翻来覆去几趟,吃饱喝足,身上暖和,没多久便睡沉过去。
义母坐在炕边低头看红扑扑的小脸。
人留下了,开始犯愁。
“去看看吊篮。”义母低声嘀咕,“昨夜拖回来一个,吊篮里的买菜钱全撒了出去。现在吊篮里头只剩百来个铜子儿,够咱家吃几天?”
应小满当真跑出去认认真真翻了回吊篮,“足足还有五百多文呢。咱们家吃个十天八天不成问题。”
义母瞪眼,“十天八天以后呢?吃光喝光出门讨饭?”
应小满:“再久的长命雨也不至于连下半个月。十天八天以后天就晴了,我还去鱼市杀鱼。有主顾吃鱼,咱家就有钱吃饭。”
义母哭笑不得,拿起炕上的针线篮子做起针线活:“你啊,天塌下来你都不愁。我再做点针线活计补贴补贴,咱们娘儿俩总不能真的出门讨饭。”
“娘你歇一歇。不差这点。”应小满把义母的针线篮子挪去旁边,“刚才郎中也说,我们既然救下个大活人,总有办法的。”
正好到了郎中叮嘱的每隔两刻钟冷敷退热的固定时辰,她起身推开西屋紧闭的门。
炕上的年轻男人沉沉地昏睡着。身上还在发高热。
或许清晨时曾经短暂地醒来瞬间,做出挣扎动静,但之后整天再没见清醒模样。
脸倒是被李郎中擦干净了。在水里泡得过久而显得极度苍白的皮肤,如今在高热下透出不正常的嫣红。
应小满坐在炕边,换过额头退热的冰水帕子,取一把家里的篦子,把男人半湿半干的头发仔仔细细篦一遍。
确实什么簪子都没有。脖颈也没有挂值钱的玉坠子。
她有点失望,但谈不上意外。随手取一截布带把男人的头发扎起,提盏油灯到炕边,仔细端详他的眉眼轮廓。
人既然昏迷在家里不能动弹,她打算画一副画像随身带着。这两天如果在河边碰上寻人的亲友,当场展示画像,两边容易打交道。
她在灯下凑近打量相貌。
鼻梁挺直,眉鬓浓黑,唇形优美。眼睛……始终闭着。瞧着有点像内双,不确定。
应小满心里默默感慨:京城人口百万,长得好看的人真的很多啊。水里漂来的浮尸,拾掇拾掇,居然也像模像样的。
油灯刺眼的光芒映照下,近处的睫毛骤然动了下。
应小满提着油灯的手倏然一缩。圆眼微微睁大,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颤动的睫毛。
眼帘没有完全张开。
阖拢的眼睑下,眼珠震颤片刻,眼睑露出一罅缝隙,失去光泽的漆黑瞳孔无意识地颤动几次。
人又彻底昏睡过去。
积水退去的第三天,顺天府衙门终于派来安抚百姓的官员。铜锣巷每家每户收到十升米粮,胡椒一捧,细布两尺,预防瘟疫的药包三包。赁屋的人家减免一个月月租。
河道边溺死两人,铜锣巷溺死一人,报上官府。
“别跟官差提西屋里头的人。”应小满叮嘱阿织,“西屋是个大麻烦。不能说出去。”
阿织懵懵懂懂地点头。
可不正是个大麻烦。
昏迷多日,高烧不退,偶尔迷迷糊糊地睁眼,对周遭光亮和说话毫无反应,片刻后又睡去。
李郎中过来看说,呛水是一时症状,倒春寒天气泡在冰凉河水里,引发的风寒和伤口感染才致命。好在人年轻健壮,药剂发汗驱风邪,拿身体底子硬抗罢!
官府慰民发下的胡椒是稀罕好货,应小满仔细包好,提去李郎中家里,抵平最近的欠账,又提三包药回来放灶台边。
义母喜道,“一次给这许多?郎中愿意赊咱们药?”
“这回不是赊的,是送的。今天平了欠账,我又跟郎中提起打算搬家的事。郎中过意不去,死活要送咱们几包药。” 应小满道。
经过这次河水倒灌,吃了一场大惊吓,锣鼓巷的屋子再便宜也不敢续租,义母几次提起搬家。
只是搬家除去繁琐之外,还需一大笔押赁金。义母每日对着空荡荡的吊篮叹气。
应小满左思右想,要不要把义父临终前塞给她的五十两银拿出来。
义父说这是关键时刻才能动用的贵重钱财。
入京报仇成功之后,拿这五十两银去京城极出名的大相国寺附近,寻一处叫做“余庆楼”的酒楼,进去找店掌柜的说,“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自会有人领她出京城。
应小满心里琢磨着,京城容易讨生活,她和阿娘不打算回老家了,也就不需要花钱出京城。虽然报仇八字没一撇,但眼下搬家就很关键,五十两银用起来正合适。
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苦药味,小火熬煮的中药炖好。应小满琢磨着事,心不在焉将乌黑药汁倒入碗里,端进西屋。
起先两天连药都喝不进,都是拿瓷勺撬开牙关,顺着缝隙灌下喉咙。今天明显好转许多,瓷勺轻轻一撬牙关,便主动吞咽起来。
“喂,”应小满拿油灯在眼前晃上一晃,“你醒了?”
人却依旧毫无动静,双眼紧闭。眼睑下的瞳仁半晌才偶尔转动一下。显然昏沉沉地并未完全清醒。
应小满有些失望,又在意料之中。她边喂药边喃喃地念,
“等下我要出门找新屋子。一切顺利的话,一个月内便会搬走。你赶紧醒过来罢,下个月我们搬家时,可没法带着你走。”
屋外又是下雨天。她穿戴起斗笠油衣,跟义母招呼一声,出门直奔城北而去。
听上次那家茶博士说,晏家在城北长乐巷。
春雨淅淅沥沥,雾笼京城。
接近晌午时,应小满已经站在绿荫环绕的长乐巷对面,远远地往里探看。
占据半条街的深宅大院,确实容易找的很。
巷子里清静少人,巷口却是另一幅景象。数十披甲卫士佩刀长枪,肃然驻守,进出俱要严查。身穿布衣布鞋的寻常百姓连巷子都进不得。
应小满远远地驻足看了一阵。晏家墙里盛开的粉色桃枝探出院墙。烟雨蒙蒙,亭台楼阁掩映花枝,在雨里景致霎是好看。
她熟练地寻斜对面街上开门做生意的茶肆,往躲雨长檐下一站。
和门边闲着无事做的茶博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晏家出什么事了?这么多官兵。”
“谁知道。”茶博士果然接口,“反正自从几日前,晏家门口就多出许多禁军把守,出入街巷都要查验身份,指不定家里出何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