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京城报仇的—— by香草芋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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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容时立在小院竹林边,视线往东边厢房方向扫过,空荡荡不?见人。微微一怔的功夫,眼角里却瞥见一道苗条影子蹑手蹑脚地贴着长檐阴影挪动。
一双桃花眼里顿时漾出了笑意。他故作不?知,还配合地转过半个身子,笔直往东屋的方向走。
身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应小满忍着笑,张开手臂直扑上去,从背后一把抱住前方郎君的腰:“——七郎!”
晏容时反手搂住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把人抱起转了半圈。
“哇。”堂屋方向传来一声清脆的惊叹。阿织兴奋地喊:“七郎,我也要?抱抱~我也要?转圈唔唔——”
义?母一手托着炙肉盘子,一手拖着阿织,刚迈出堂屋的脚缩回去,在屋里大声地说:“咳,幺儿,我们要?出去了。”
“婶娘,我们刚才?已经出去了唔唔——”
小院竹林边拥抱的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
借着小院灯光,晏容时仔细观察应小满此刻的神色。他心里有隐忧。
毕竟事发突然,在她眼前出了条人命。
“人证暴死隔壁,你可受着惊吓了?”
应小满仰着头,眼神晶亮莹光,惊吓没看出来,倒有个问题问他:“大理寺小院里能不?能杀羊?”
晏容时:“……”
很好。完全没受惊。
“活羊不?能入大理寺。”
晏容时耐心跟她解释官署规矩:“官衙大门只供人出入,就?连大理寺养的猎犬都要?从西边侧门进出。忘了?”
说的有道理。应小满烦恼地琢磨了好一会儿,忽地灵光一闪。
“那,把活羊牵到隔壁养狗的院子里,借块地杀羊?”
对着面前满是?期待的晶亮眼神,晏容时没忍住,抬手捏了捏粉嫩柔软的脸颊。
“就?跟大理寺的狗过不?去是?吧。”
大理寺厨房的厨子手艺不错, 晚上现做的炙羊腿肉滋味鲜嫩,香气扑鼻。
三大一小围坐在石桌前用?晚食,晏容时细说起河童巷这桩杀人案。
“出事的厢房整间拆成?平地,掘地三尺。屋子角落处放的一个五斗木柜搬开时, 赫然发现墙里一处夹壁。木柜后板可上下开启, 开启后连通夹壁。”
“夹壁里的地道直通外部, 另一头有个石盖。官差花费不少力气掀开石盖后, 猜猜通往哪处?”
应小满猜测:“屋子外头?总之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不错。”晏容时赞赏说:“说起来倒是个寻常人想不到?的好地方。正是两处宅院中间的那处夹道尽头。”
“平日里覆盖了?许多落叶灰土,无人出入,也无人在意。没想到?地下暗藏玄机。”
义母抱着阿织边吃边听, 听着听着,筷子停在半空忘了?动。
应小满的眼睛瞪得滚圆。那处夹道她有印象,窄的很,又脏。居然被人用?作地道出入口?
“所以, 贼人从夹道掀开石盖入地道, 就可以自由?出入右边宅子。”
晏容时以手指蘸茶水, 在桌上画出示意图。
一条地道,从夹道尽头地下越过右侧院墙, 通往厢房。
“是陈年地道。从夯土痕迹看, 有年头了?。余庆楼最近半年才占用?那间小院, 很难说有关联。方掌柜也供认说, 他对地道之事一无所知。”
“是不是旧主?人自己挖的避难地道?”
应小满有想法:“在我们乡下, 挺多人家地下自己挖的地窖,都是躲战乱用?。”
“有可能。因此,我们昨日提审了?老仆。”
应小满张了?张嘴, 又闭上。隐约露出些担心神色,被晏容时看在眼里。
“莫担心。老人家年纪大了?, 只例行询问?,并?无动刑。”
“结果呢?”
“你说呢?”晏容时夹一筷子炙肉,放在应小满碗里。“年纪既大,更兼聋瞎。一问?三不知。”
应小满想了?想,扑哧乐了?。
“我也觉得。提审他挺不容易,提审官的耳朵没聋吧?”
但晏容时思虑的倒不是这个。
他夹起一筷子鲜炙羊肉,不紧不慢接着问?:“听说你和这老仆早晚送药,有些交情。小满你觉得……他当真聋瞎,听不见,看不清?”
应小满一怔。
低头仔细回想片刻,老仆虽然嗓门?大,要说全聋全瞎,她是不信的。
“似乎偶尔也能听见几句,有时候和我对答来着。但眼睛似乎当真不太好。我看他屋子里的陈年老垢好久没清扫了?。”
晏容时点点头。话题很快带过。
用?罢晚食,几人围坐喝茶时,义母问?起老仆的下落。
“人既然也在大理寺,可就在附近院子里头住着?我这边早晚炖的咳嗽好药,喝不完也是倒,不如送一碗过去给?他。”
“没关在此处待审小院。”晏容时说:“暂拘在大理寺狱里。”
应小满和义母齐齐“啊?”一声。
晏容时:“他不是人证。”
“河童巷这处旧宅秘密甚多。长居多年的老仆,极有可能知道地道的秘密。”
“他身?上有作案嫌疑。”
大理寺丞隔天傍晚过来寻应家母女做人证。
按照惯例,同样带来两位录供文吏。在小院里挪动桌椅时,大理寺丞捂着耳朵,神情痛苦,喃喃说:
“小声点,小声点。耳朵疼。”
应小满坐在人证的木交椅上,低声和老娘嘀咕:“老仆多半是大理寺丞负责审问?的。”
义母也低声嘀咕:“听说牢房的审讯室都是四四方方一间屋,里头说话有回音。”
应小满同情地说:“那么?大嗓门?,还有回音。做提审活计也不容易啊……”
大理寺丞捂着耳朵入座,叹气说:“两位,声音大点。听不见。”
应家供证无甚好说的。有话实说。
凡是和老仆的对谈,想起一句是一句,尽数录下。
两名?文吏嘴角抽搐,笔下如飞如实录下:
“喝药。”
“你说啥?”
“喝药啊!”
“哪个是你情郎?”
“什么?情郎,难听得很。你跟老人家瞎说什么?。”
“谁说我瞎!”
“哪个是你情郎啊?指给?我看!”
“老人家别闹。”
“老人家是不是看不清近处啊?别只顾着扫主?人的两间院子,有空多看看自己屋里。桌子墙角脏得很!哎呀,死鼠!”
花了?整个时辰,满满当当录下三大张口供,里头许多鸡同鸭讲的轱辘话,大理寺丞揉着发疼的耳朵,瞧着满纸废话发愁。
“当真再无旁的了??录下的这些,嗐,不似有用?啊。”
应小满扶着老娘站起身?,同情地说:“能想起的就这些了?,老仆原本话就不多。寺丞提审辛苦,回去早些休息罢。”
这些日子以来,大理寺上下官员谁不知道应家小娘子和晏少卿的关系?大理寺丞也赶忙起身?,态度颇为客气。
“问?不出线索,心里难安。睡也睡不踏实。应小娘子再想想?”
和老仆的日常对话,应小满实在想不起更多。
想来想去,她只加了?句:“命案那天早晨,我记得老仆拿大扫帚,把夹道扫了?个干净。当时我亲眼看到?的。”
大理寺丞立刻敏锐地察觉不寻常处:“他不是每日都清扫夹道?”
“不是。”
应小满和义母想了?半日,隐约记起:“大约半个月扫一次。我们搬去河童巷整个月,只见他扫过两次而已。”
大理寺丞揉着耳朵思索。文书吏刷刷记录不停。
应小满还在纳闷地问?:“这些也有用??几天扫一次地也要记录在案?”
太过琐碎,谁也不知道哪些是有用?的线索,哪些是废话。大理寺丞只答:“录下再说。”
当晚临睡前,义母和女儿嘀咕。
“大理寺不是人待的地方。你看这些官儿,一个个眼下青黑,没几个有精神,只怕都在日夜查案。七郎人瘦得厉害。得空你问?问?七郎,能不能挪个地儿,换处衙门?当官?”
应小满想起七郎的承诺。
“他赶着八月中结案,八月底就可以跟咱们回老家给?爹扫墓了?。路上来回总要两个月,回家再待一阵,那段时间多吃多休息,叫七郎养养身?子。”
义母赞同:“人年轻,休息一两个月总能恢复。但他手里的案子当真八月中能结案,八月底能跟咱们回老家?”
应小满也说不准。
她起身?吹熄义母屋里的油灯,嘴里只说:“再等等他。”
审讯室日夜灯火通明。
大理寺丞肃然坐在案后,啪的一拍惊堂木。
“堂下老仆,如实召来。你家主?人的旧宅,地下暗藏密道数条,纵横交错,你可知情?”
头发花白的布衣老仆跪在堂下,扯着嗓子高喊:“你说啥?”
大理寺丞喝道:“小声些说话!你家主?人的旧宅,地下密道纵横交错,你可知情?”
“你说啥?!”
“密道!地下密道!!”
“你说啥?!”
“……”
一墙之隔,晏容时以木塞堵住铜管,坐回黑漆木长案后。
镇纸压住面前三大张供状,他逐字逐句细查。
五月里,河童巷这处空置的旧宅被晏八郎往外传递消息,事发当时便提审过一次老仆。
老仆一问?三不知,最后无罪释放。
当时的提审卷宗上,同样记载着一溜排的“你说啥?”
结案语写道:“年纪既长,更兼聋瞎。查无可查,无罪释审。”
指节轻轻地点了?点“聋瞎”二字。翻过应家母女的最新供状,逐字细看。
在应小满的许多口供当中,圈出几句对话。
“裙子都脏了?。”
“待会儿继续扫。先出来喝药,我马上要出门?了?。”
“出门?去哪?”
老仆清扫夹道的那个清晨,应小满端着药碗等在夹道口,两人之间的短短几句对话,分明有来有往。老仆即使聋瞎,也不是全聋全瞎。他听得见,看得见。
再次拔开木塞,铜管里传来的提审动静响彻石室,嗡嗡地回荡。
隔壁审讯室里,大理寺丞崩溃高喊:“你这老仆可识字?本官把问?话写给?你看!”
老仆中气十足地喊:“你说啥?!”
“识字!你可识字?!来人呐,把笔给?他!”
老仆惊恐高喊:“你们要干什么?!有没有天理了?,你们硬塞什么?东西给?小人?小人可没偷!”
旁边一个看不下去的文吏插话:“寺丞忘了??老仆不止聋,他还瞎啊。如何识字?”
木塞重?新塞住。
晏容时在长案上铺开白纸,思索着,连续画出几个三角:
幕后主?使——朱臣年——晏八郎。
幕后主?使——朱臣年——应小满。
笔锋一转,新添上几个人名?。
应小满——义父庄九——方掌柜。
晏八郎(传递消息)——方掌柜(转递消息给?某处)—— 晏容时(遇袭)。
庄九(故人归还五十两银)——方掌柜。
卞评事(等众多低品阶官员)——方掌柜(买卖精铁,收集武器,供给?北国)。
白纸落下的线索乱如麻线,仿佛蜘蛛网般往四面延伸,把众多人物牵扯在内。
关键节骨眼上被灭口死亡的朱臣年,格外凸显出重?要性。
他思索着,往朱臣年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写上一行小字:
“幕后主?事,可是郑相?还是另有其人?”
幕后的主?使之人,借朱臣年的一张利嘴,说动晏八郎传递消息,开春时暗杀自己这主?审官,企图阻止国库武器倒卖大案追查下去的意图明显。
但幕后之人沉寂数月,第二次出动朱臣年,居然找上了?和国库武器大案毫无关联的应小满。
幕后之人的目的为何?
面对着蜘蛛网般的人物关系,晏容时思索着,在应小满的义父:“庄九”的名?字上,重?重?画了?个圈。写下一句话:
【旧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
之前提审方掌柜时,关注点着眼在“旧人”的恩怨之上。但朱臣年当街拦住应小满,再度吐出同样这句话时,便不能轻易忽略过去。
提笔写下关键句子后,翻开方掌柜的厚厚大摞供状。
关于“庄九”其人,方掌柜供状说道:
二十余年前,结识庄九于京城。
当时,庄九是受雇于其主?家的护院之一。因为武力出群,颇得其主?家信重?,时常护卫主?家出行。方掌柜和其主?家做生意时,认识了?庄九。
方掌柜供说:庄九的主?家姓盛,也是个商户。但盛家做的生意比余庆楼大了?不知多少,在三十年前的京城可谓是名?声赫赫。结交往来的都是京城的达官贵人,王公国戚。
这位姓盛的富商,当年在京城做的,是大食国出产的蔷薇水生意。
剔透琉璃八角瓶里装一小瓶色泽晶莹的蔷薇水,乃是京城极罕见的珍物。二两小瓶,叫价二两金。
京城王公贵胄趋之若鹜。
“后来不知怎么?牵扯进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武器买卖大案,盛家抄了?家,死的死,散的散。偌大家产散得一干二净。”
方掌柜供证当时,晏容时在场。方掌柜抬头看了?眼上首主?位的晏容时,眼神很奇异:
“晏相主?政时的旧事了?。具体为何会把盛家牵连进去,多年往事,谁还记得呢。呵呵,也不知晏少卿当时年方几岁,是否记事了??”
话说得不敬,当时方掌柜就被狱卒踢翻地上,挨了?两记耳光。
晏容时当然不在意方掌柜的态度如何。
话虽不敬,供出真话就行。
应小满的义父庄九,当年在京城如何跟晏家结下的仇……
就在方掌柜的这句供状里现出了?端倪。
晏容时思索着,蘸墨提笔,在乱如蜘蛛网的人物关系里又加入三组关系。
盛家(主?家)——庄九(护卫)
盛家主?人——余庆楼方掌柜(生意关系)
晏家——盛家(二十余年前,精铁武器倒卖旧案结仇)
【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
按常理推断,其实有两个可能:
要么?,庄九自己去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
更大一种可能,庄九受主?家(盛家)委托,前来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
晏容时把第二种可能重?重?地圈起,写得密密麻麻的人名?关系纸张对折,以镇纸压好,起身?出石室。
他想起一桩之前被忽略的小事。
说来说去,都是【五十两银】。
为什么?小满手里的银饼,称重?只有三十二两?其他十八两的去向呢?花掉了??
又到?了?日暮时分。应家暂住的小院里传来浓郁的清香。
没有灶台生火,义母把熬药的小锅炊具一字排开,折腾了?整个下午,硬是捣鼓出一只荷叶鸡。
“秋凉了?,荷叶再难买到?。家里屯的最后两张荷叶,炖最后一只鸡子。今天吃完这顿,下次要等明年了?。”
义母把热腾腾出锅的荷叶鸡摆放桌上,笑着招呼刚刚登门?的来客。
“七郎来得正好。一起坐下来吃。”
义母做主?,把两只鸡腿夹给?应小满和晏容时一人一只。
药锅炖出的荷叶鸡,格外有股药香儿味。
晏容时也从提盒里摆出今晚大理寺堂食供给?他的那份羊肉。
活羊不能入大理寺正门?。按照应小满的提议稍做变通,在隔壁养狗的院子里圈出一块地,趁猎犬牵出去放风那段时间,应小满过去杀羊。
大理寺公厨每天雷打?不动添加十斤羊肉食材。
除了?狗舍里六只狗子疯癫了?点,大理寺上下官员差役们一致表示满意。
厨子大展手艺,今晚做的是入炉炕羊。灶炉内烤熟的鲜羊肉别有风味。
两盘肉菜摆上,浓香扑鼻,三大一小围桌吃得有滋有味。
应小满边吃边答关于“五十两银”的疑问?。“之前确实花掉八两,充作四个月的赁金给?了?牙人。”
至于其他的十两去哪儿了?。
“别提了?。压根没有那十两银。我爹当年在京城时,就被他那帮子所谓‘旧友’给?坑了?。”
她从头说起,大银锭里如何融进一个铁疙瘩,如何被七举人巷赁屋的屋主?发现,如何被牙人拿过来抱怨了?半日。
说完洗干净手,转身?进屋,翻箱倒柜好一阵,捧着一坨半融化的铁疙瘩出来。
“喏,就是这个。上回牙人还给?我,我打?算带回老家给?爹看看。沉甸甸十两铁,硬塞进银锭里充数。”
晏容时意外地捧起一坨铁疙瘩,托在掌心,借由?灯光仔细打?量融化残留的边角形状。
“……铁钥匙?”
应小?满手里的鸡腿只剩个骨头, 晏容时面前的鸡腿还完完整整的。
蘸了点茶水,眼睛盯着铁疙瘩,手指在桌上划轮廓。划的正是钥匙形状。
划几下?,又?涂抹掉, 正琢磨着修正时, 旁边伸过来一根手指头, 不客气地把钥匙轮廓都抹去了。
“先吃。”应小?满把整只荷叶鸡连盘子端到他面前。
“你再琢磨这铁疙瘩, 能有锁匠精通?把饭用完了,出去找个锁匠来替你琢磨。”
话?糙理不糙。晏容时果然一笑停了手。把面前?没动的鸡腿放去应小?满面前?,自己接过整鸡, 拿小?刀沿着鸡骨架片肉。
临近中秋,今早上应小?满去肉铺子?做生意的时候,看到满大街都在卖花灯,她顺道买了盏莲花灯回来给阿织玩儿。此刻阿织吃饱喝足, 正提着莲花灯在小?院里来来回回地跑。
义母眼里笑看着小?丫头玩耍, 言语间却免不了浮出几分担忧。
这两天小?院里闲着没事干, 义母净琢磨着河童巷凶杀案了。
“我听小?满说,怎么跟朝廷里的郑相?公牵扯上了?”
义母忧虑重重:“咱们平民小?户的, 做了凶案人证, 会不会得罪了郑相?公……”
“伯母无需忧虑。”晏容时安抚说:“河童巷凶案未牵扯郑相?。死?者的口供压在我案上, 没有录入卷宗。”
应小?满吃惊地问:“为什?么?我听隋淼说, 死?者供得明明白白的, 他?是郑相?麾下?幕僚。”
晏容时不紧不慢地撕下?两只鸡翅膀,边吃边说。
“首先。死?者只是当?街拦你说话?,他?未犯法。”
“其次, 他?坚持说他?自己好奇心起,当?街拦你问话?, 跟郑相?撇清了关系。至于话?里几分真?假,还未多?问,人便被谋害。”
“最后,前?两日十一郎过来大理寺,死?者的口供,我当?面拿给十一郎看过。你知?道他?如何反应?”
应小?满啃着鸡腿想。
“十一郎是皇家人嘛。牵扯到郑相?公这么大的官儿,他?觉得要慎重地查?”
“不,十一郎当?时脱口而出的原话?是:‘又?是郑相?幕僚?这次又?是谁要诬陷郑相??三番五次,有没有完!’”
噗~应小?满差点被呛住,咳了几声。
“怎么回事。”
义母把早晨隋淼送来的甜橘取十来只堆一整盘,又?搭一盘傍晚现炒的南瓜籽放在石桌上。
应小?满好奇心被完全勾起来,仿佛茶肆里听人说书?那?般,哒哒哒地磕南瓜籽,眼睛眨也不眨地等下?文。
晏容时想了一会儿,如此说道。
“郑相?是世?上很少见的一种人。”
“我祖父晏相?当?政那?些年,因为爱喝酒,曾经酒后误过几次不大不小?的事。郑相?从不误事。”
“执政勤勉,夙兴夜寐。执政六年,风霜雨雪,从不迟到早退。不贪色,不好酒,每日粗茶淡饭而已。朝中不结党,家中无余财。”
“执政六年,被诽谤构陷四次,从不驳斥,也不上书?自辩。每次都安然入狱,次次查明清白放出。”
“最严重的那?次,也是门下?一位幕僚惹出人命大祸事,被抓捕后供说:‘我是郑相?麾下?幕僚,俱是郑相?授意!’连累得郑相?被抄了家。”
“事后郑相?被查明毫无关联。抄家时又?意外发现郑相?家里过得清贫,当?朝宰执,百官之首,俸禄每月三百贯,家里却只有老仆两三人,老妻过世?多?年未续娶,家里冷冷清清,连屋宅都是赁来的。”
俸禄每月三百贯,还住赁宅子??
应小?满惊讶地追问:“这么一大笔俸禄,怎么花用了?”
“抄家报上去后,官家也觉得惊诧,把郑相?从牢里提去宫里,当?面问询。”
郑相?自己家住赁宅,但在城郊买了两处大宅院。宅院里供养了几百名出身清贫、学识出众的寒家学子?。
其中有不少刻苦攻读,科考中选的学子?,陆陆续续地出仕做官。
也有更多?无法考中的学子?,便继续在郑相?宅子?里住着,一家老小?受郑相?接济过活,在外头号称“郑相?麾下?清客”,“郑相?麾下?幕僚”。
郑相?随便他?们吃住。
这些“清客”,“幕僚”在外头惹了事,牵扯到郑相?身上,若事不大,郑相?也担着。
当?着官家面前?,郑相?如此说:“钱财易得,人才难得。老臣自己便是大器晚成者。哪怕供养的士子?一百个里头只有一个最终成才,老臣也觉得,倾尽家财值得。”
“官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郑相?当?场官复原职。这是两年前?的事。”
说到这里时,晏容时手里的整鸡也吃得差不多?了,鸡骨头在桌上又?拼成个整轮廓。他?起身洗手,最后几句结尾,结束了今天的“说书?”:
“自从那?次抄家事件后,郑相?又?被牵扯去两三次祸事中。有政敌攻讦,也有幕僚惹事。但郑相?得了官家的信重,始终稳坐相?位。”
“官家有句背后赞叹的话?,在朝野流传甚广。”
“称赞郑相?说:‘大贤近乎圣’。”
听得入神的应家母女俩同时发出低低的喟叹。
义母喃喃地说:“勤勉做事,不贪财不好色,连吃食都不贪一口,确实像个圣人。”
“小?满觉得呢。”晏容时洗手回来坐下?,边剥橘子?边问。
应小?满想了半天。
“听起来确实像个圣人。但……听起来也不大像个活人。不知?为啥,我听着听着,觉得后背发凉。七郎。”
她紧张地抓住晏容时的手:“做官儿做久了,可别做成这样。拿着三百贯俸禄,感?觉活着没大意思,倒像要成仙。”
晏容时瞥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有点意味深长。
“放心,不会。”当?着义母的面,他?没多?说什?么,只指了指面前?桌上摆好的鸡骨架。
“旁的不说,晏家祖传好美食。家里日常三顿饮食做得精细,和粗茶淡饭不沾边。以后小?满不必担心吃食上亏欠。”
义母当?时便明显松口气,释怀地笑了。起身端来热茶,招呼两人喝茶。
应小?满:“……”
“你家三顿饮食做得精细,跟我说什?么。”
晏容时只笑。
把剥好的橘子?放去她面前?。
“入秋后的橘子?甜,多?吃点。”
祖父当?年病中无事,曾经和少年的他?闲说过两三次。他?印象很深。
“你之所以为你,我之所以为我,人人都会有独有的小?癖好。喜爱厌憎,七情六欲,自然之道。大节无亏即可。”
“人人都想成圣贤,但真?正的圣贤只在书?里。头顶明月尚有亏盈,烈日尚有日食。哪有毫无瑕疵的人呢。遇到了世?上所谓完人,你要小?心留意,他?把瑕疵藏于何处了。”
远处敲响二更天的梆子?。呵欠连天的阿织被抱去屋里哄睡。
晏容时起身告辞。
应小?满提灯送他?出门,沿着鹅卵石小?路一直送出去百来路。
出门时规规矩矩的,等头顶月影钻入云层,再从云层现身时,月下?的两个人影已经挤挤挨挨靠在一处。
步廊子?转角处种了一小?片竹林。竹影摇动,两人十指交握,在竹影间慢腾腾地走。
晏容时说:“刚才的橘子?我吃了一个半,都是甜的。你吃的呢?”
应小?满细数了数:“吃了两个半,这种黄皮大柑橘真?的很甜。”
“我尝尝。”
“嗯……?”
月下?慢腾腾沿着竹林走的人影停住了。
竹影在林间移动。竹下?的人在细细地品尝,口齿间带着清茶的香,又?带着柑橘的甜。
月光浮动。依偎在一处的人影开始小?声说话?。
“晏家日常饮食做得细致,许多?祖传的食谱秘方。有我祖父的研究,还有我母亲的。以后都交到你手上。”
“我又?不爱做菜。我娘爱做。”
“你只看。哪个食谱方子?看馋了,叫厨房做便是。”
听起来倒不错。应小?满弯着眼睛,开口刚想说:“阿织那?个小?馋猫……” 要乐死?了。
才说几个字便忽然醒悟过来,装作很凶的:“说什?么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别瞎说。”
嘴里凶巴巴的,一双眼睛却还是弯着的,像竹林高处挂着的弯月,眼底映出面前?郎君的影子?。
她隐约有些预感?。“下?面你又?要忙了吗?”
晏容时并不瞒她。“藏在银锭里的铁钥匙是重要线索,会加紧追查。接下?来几日不得来了。”
应小?满露出不舍的神色。
晏容时更舍不得。
临别在即,他?摩挲着面前?柔软动人的唇瓣,轻声哄说:
“甜橘子?茶香的嘴再张开些。我尝尝。”
火把亮如白昼。今晚单独提审重犯。
晏容时坐在石室的黑漆长案后。方掌柜盘膝坐在右角落的木栅栏里。
“拿到应小?满手中的银锭,你立刻把银锭融成了银水。这不是寻常人的做法。”
“因此,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归还的不是银锭,而是银锭里藏的东西。你对此知?情,意图寻找那?东西。”
方响笑着拍掌几下?。
“想到这一步不容易,方少卿。”
“只可惜,我自己也不知?银锭里藏了什?么。不必追问了。不知?就是不知?,再下?令拷打,只不过白费功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