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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京城报仇的—— by香草芋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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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母欲言又止,打量面前长大成人、艳如三月桃李的小娘子,越看越喜爱,越看越揪心,半晌抹了下眼角。
“伢儿,你今年已经十六,年岁不小了。娘私心想多留你几年,但留来留去,留到女儿家大了,引来各路豺狼虎豹盯着,娘怕出事啊。”
她把老家带来京城的瓷枕头抱起,在包裹枕头的盖布里掏摸半晌,摸出一封沉甸甸的蓝布包,当面打开,细碎银光在油灯光芒下反射光泽。
应小满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义母积攒了半辈子,攒下来半布包的家当,都是几钱半两的散碎银角。
“你爹在世时整天念叨着要攒钱。等钱攒齐了呢,又惦记着盖瓦房,砌炉灶,后院打井,养鸡养鸭。再往后,就开始给我买药,给他买药。”
义母拨着碎银,“年年过年总说要扯一身绸缎给咱们娘儿俩做新衣裳,年年都买不起。你爹是个粗人,觉得没绸缎衣裳,布衣裳也不错,他不知道女人心里有多惦记着过年穿身好衣裳……”
“我有时生他闷气,故意把过手的碎钱留下,年年积攒,攒了这么多,他那粗人压根没发现。数数存钱够给全家每人做身绸缎衣裳了,我又开始舍不得,想着给你存点嫁妆钱。存到二十两整数目时,再装作不经意跟你爹提一嘴,你爹一定惊得眼珠子都要瞪掉,想想就好笑……哎,你爹去的时候,已经攒到十八两六钱了。”
说到这里,义母把打开的布包袱扎上,小小一个布包掂了掂。
“伢儿,这里都是给你存的嫁妆钱。你如今长大了,京城人多地大,确实比咱们老家村落更容易寻到好人家。我想好了,等搬家安置妥当,就托媒婆问询问询,如果有年纪合适、踏实能干的般配人选,你就嫁了罢。娘体体面面把你嫁出去。”
应小满听着听着,眼底渐渐溢出泪花。“娘……”
义母抬手替她抹干净眼角,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又急忙把包袱重新打开,从边角里掏摸出一块陈年布料。
厚实的上好织锦料子,新织时或许是朱红,历经多年清洗褪色,显出现今的旧粉色泽。但放在灯下仔细去看时,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精美绣工。
“这块料子一直和替你攒的嫁妆放在一处,今天索性都拿给你看看。伢儿,这是你爹把你抱回家当天,你亲娘给你留的襁褓。”
应小满吃惊地把旧襁褓接在手里,捏了捏柔软料子。
眼角残余的星星点点泪花唰地流成瀑布。
夜风吹过庭院,阿织捧着羊乳坐在西屋窗前的矮方桌边上。
羊乳少见,回程路上应小满记挂着阿织身子不壮实,绕路去羊奶铺子专门买来的一囊。
东边屋里传来哭声。起先还隐隐约约,后来母女哭在了一处,哭着哭着忘了压抑,声音陡然大起来。
应小满呜呜地哭,“娘,你不要我了?”
义母呜呜咽咽,“谁不要你了,娘才舍不得你嫁出去。但你这伢儿打小长得扎眼,家里留不住,还是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罢。以后踏踏实实过日子,好过整天遭什么鱼市浪荡儿,什么城东雁二郎,什么官船贵人,什么三条巷冯员外之类的惦记。”
应小满又哽咽几声,哭声忽然一停,“三条巷冯员外是谁?”
“哎,怕你生气,娘瞒着没敢说。上次牙婆趁你不在家时偷偷摸上门寻我,说三条巷的冯员外在鱼市见过你一面,从此念念不忘,开价五百贯,想把你聘回家做小妾!我当即叫上隔壁杨嫂子,两根洗衣棒槌一顿痛打,把那贼婆子撵出去了。”
义母哽咽说,“以前家里有你爹,我这辈子没跟人动过手,那贼婆娘气得我头一回动手……”
“呜呜呜娘……”母女俩感动地抱在一处。拥抱的身影透过半敞窗棂,明晃晃映在小院里。
西屋里坐着的阿织听得似懂非懂。
“西屋七哥,阿姐哭得好惨,因为婶娘在骂她吗?我要不要去婶娘屋里?”
七郎起身从灶上取来奶囊,把阿织杯里的羊乳添满,撩袍坐回矮桌边,似笑非笑地继续拨弄着鹅卵石:
“不是骂,在谈心。她们在谈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去打扰,继续喝奶。”

但搬家确实迫在眉睫了。
应小满大清早便出了门。一来,搬家前有许多琐事要办;二来,避一避雁二郎。
搬家是大事,清早去车马行租车,她咬牙掏出半贯钱,租下两头壮实的大青驴车,约好明早登门。
去了一桩事,还有一桩。
七郎左手的伤势未愈,家里几包外敷药怕不够用。她从车马行出来,顺路去了河边的郎中家。
李郎中正在家里坐堂看诊,迎面见素衣布裙的应家小娘子进门,奇道,“你娘的眩晕症又犯了?”
应小满:“不是给我娘看,是给家里另一个开药。搬家就在这两天了,觉得郎中开的药好,续五包外敷药。”
李郎中眼皮子一跳,“他怎么还在你家?不是说好了搬家叫他走人。”
应小满实话实说:“不打算把人赶走了。搬家以后继续跟我们,搬去新宅子住。”
“随你们罢。” 李郎中摇摇头,很快又惋惜起来。
“这么快要搬了?以后不能叫你帮杀鱼了。应小娘子,你杀鱼着实利落干净啊。”
“以后离鱼市太远,不杀鱼了。”
李郎中久居京城,见多识广,应小满向来佩服的,趁着抓药的空档虚心求教。
“等我们搬去城北,想做点新的营生。我娘想开个早点铺子卖豆腐脑儿,但我觉得太辛苦了,怕她累病。郎中觉得呢。”
李郎中果然不支持:“你娘年纪大了,身子不比从前,稍微累着就起晕眩,豆腐脑儿的辛苦生意千万别叫你娘做,赚来的钱不够开药的。如果在城北能盘一间铺子,叫你娘坐门面,生意倒是没那么辛苦……”
说到这里突然一顿,想起了应家的家底, “盘铺子需要不少本钱,你家,咳,有些为难。”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应小满听着听着,眼前浮现昨晚阿娘给她透的家底。
给她攒的嫁妆钱足足十八两,应该够盘个铺子?
“刺绣铺子呢?娘一手的好刺绣,如果给她盘个小铺子,叫她坐门面,算不算好营生?”
李郎中不怎么看好刺绣。女子人人会刺绣,京城绣工好的娘子太多,就连道观里的女道士都开店做领抹生意。
“说实话,刺绣生意在京城可不太好做。还想过做什么生意?”
这下应小满想得更久。
“郎中也知道,我从前在老家跟着我爹进山打猎过活的。杀羊宰牛、剥皮子,我都在行,杀鱼算什么。”
她小声嘀咕, “但我娘不许我去肉铺子帮忙,说开肉铺的屠户都是壮汉,怕我出事。”
郎中嗐了声,“你一个小娘子去别人家的肉铺帮什么忙!操刀做屠户的多是横人!你都有钱给你娘顶刺绣铺子了,还不能自己顶间肉铺子出摊?”
应小满一怔。
鱼市卖鱼的女人多,坊间开肉铺的都是壮汉。她还真没想过,可以自己盘一间肉铺子自己出摊。
“让我想想……”
李郎中难得掏心掏肺跟人说话。京城里做屠户这行的三教九流都混迹其中,他实在怕小娘子走岔了路,年纪轻轻毁一辈子。
“不瞒应小娘子说,你三十文杀一条鱼的价钱可不便宜!鱼市往前走几步,就能寻到二十文杀鱼的,十五文杀鱼的,为什么我专找你杀鱼?为什么那么多人专找你杀鱼?”
应小满自己也不大明白。
“郎中照顾我生意,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我娘说里头许多浪荡儿,兴许……”
李郎中连连摇头:“开门做生意的,长得好确实容易招揽客人。但靠脸吃饭能吃几顿?许多回头客专寻你,因为你杀鱼的手艺又快又好啊。瞧着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娘子,手起刀落,三两下刮鳞去骨,血水里抠内脏,那个利落劲,难得!”
应小满:“隔壁张哥杀鱼也利落。也是手起刀落,三两下刮鳞去骨,只要二十文。他的生意就没我好。”
李郎中连声说“那不一样”,但具体哪处不一样又说不上来,搜肠刮肚半晌只说:“汉子杀鱼利落不稀奇,小娘子杀鱼稀奇。你如果顶间肉铺子出摊,生意肯定好。”
上了年纪的郎中大多嘴碎,李郎中边抓药边告诫,听你娘的劝,好好一个小娘子千万去别家屠户肉铺做事……
翻来覆去两刻钟,直到提着五包外敷药从郎中家里走出老远,应小满的脑袋还嗡嗡的。
等她意识到自己一路沿河往北走的时候,人已经站在洞明桥上了。
应小满:“……”
桥上人群熙熙攘攘,她回身艰难地挤下桥来,半路还被个身穿白色襕袍、学子打扮的少年郎君给当街拦下,涨红着脸色介绍自己姓名家世,问她家住何处,可是京城本地人氏……
洞明桥距离太学不远,多的是年轻学子,应小满被拦过不止三五次,不等对方说完直接说,“家里杀鱼的,已经定亲了。”目不斜视抛下发愣的学子,快步往街边的一溜排店铺处走。
这些太学生出身良莠不齐,大多数听到“定亲”便停步,少数还会当街纠缠,但从未见过一路纠缠到店铺里头的。
应小满寻了相熟的茶博士铺子,也不进去,就往凉棚下一站,整个身子隐藏在大片阴影里,注视着街上那学子一步三回头,满怀怅惘地离去。
片刻后,茶博士从店门里走出来凉棚,应小满歉意说,“你忙你的,我马上就走。”
正值风和日丽仲春天气,茶铺子窗边插满一排招揽生意的七彩大风车,在风里咕噜噜地转动。
茶博士递来一个斗笠,“小娘子拿着罢。这些太学生们年轻气盛,时常街头惹事。小娘子不喜他们狂狼的话,上街记得戴斗笠。”
应小满戴起斗笠感激道谢。
“不必客气。”茶博士含蓄地微笑:“小娘子非池中物,苟富贵,莫相忘。”
应小满:“?”京城的茶博士都太有学问,说话听不懂!
茶铺子的茶水太贵,入座喝不起,但承了茶博士的情,必须照顾生意。她左右环顾一圈,往茶铺子窗边上一指,感动地说,“买个风车。”
一只手拎药包,一个手把新买的七彩风车举在头顶,风车咕噜噜的转动声响里,素衣布裙的少女脚步轻快地往北去新家。
阿织从未离开过铜锣巷。等搬来新宅子,发觉新屋窗下插一支颜色漂亮的大风车,风一吹咕噜噜地转,她定然欢喜。
说来也巧,今天宅屋牙人刚好在七举人巷。
邻家打开半扇窄门,打扮朴素的当家娘子站在门边,牙人站在门外交谈。
远远地听牙人叹气,“这边宅子的规矩都是收两年赁金,二十四押一,到期退押。看在沈家是朝廷官人的份上,小的说服东家,破例只收了一年,第二年按月收赁金。两贯钱的月赁又不多!沈娘子,你可是官人娘子,以后要领诰命的。一边领着朝廷俸禄,一边拖欠屋宅赁金,沈娘子,摸摸自个儿的良心,晚上在宅子里你睡得着吗?”
应小满远远地听到“官人娘子”,吃了一惊,脚步停在五步开外。
但手上捧的五颜六色的风车实在扎眼,牙人一扭头,见到动静便笑开了。
“原来是应家小娘子。这两日快搬来了罢?”
两边照个对面,隔壁沈家娘子白净的面皮蓦然发红,局促地捋发去耳后,露出未带任何坠饰的素净耳垂。沈家的门悄无声息合拢。
应家的这单交易牙人可赚了不少,殷勤过来帮应小满开门,捧着风车放去窗下。
应小满惦记着刚才听见的“官人娘子”四个字,开口问牙人,“隔壁邻居……”
“隔壁是沈家。沈家当家的了不得,乃是御史台供职的兰台御史,声誉清贵!呵呵,家里也两袖清风,一干二净。”
牙人话里有话,应小满没听出来。她站在桂花树下,眼神有点发飘。
这处新宅子很得她的喜爱,清清静静好宅院,靠近仇家好地段。但邻居家,怎能是朝廷做官的官宅呢。
她搬家就为杀狗官。京城的官儿互相都认识,谁知道哪个京官是仇家晏容时的好友,同僚,老师,学生……
叫她一边筹划杀狗官,一边跟当官的邻居和睦友邻……
太难为人了。
应小满声线恍惚:“七举人巷十几户邻居,除了隔壁沈家是官人[1],其余应该都是寻常百姓家了?”
“谁说的。七举人巷的名字吉利啊,专挑这处住的官人多的是。”
牙人立刻指给她,“朝东两家,刑部主簿周家;再往前两家,户部员外郎郑家。再前头一户,嘿,和沈家是同僚,又是一家御史!”
“……”
七举人巷竟然住这么多官儿!
问清应家近期就会搬来,牙人殷勤叮嘱,“最近车走大街过时,离长乐巷远些。长乐巷里的晏家出了大事,巷口把守的禁军开始查问逮人了。你们当心冲撞那边。”
飘远的思绪瞬间被拽回,应小满心头警铃大作:“晏家出什么事。”
牙人压低嗓门嘀咕:“晏家接连出了两起人命大案!半个月前,洞明桥下光天化日捞起一具泡肿的浮尸,观者如堵,轰动一时,后来被人认出死者是晏家家仆!这还没完,前日听说百里外的下游乡县又捞起一具浮尸,尸首拉回京城指认,嘿,还是晏家家仆!许多人说长乐巷今年运势不吉,晏家的恶事只怕还没完呢。”
应小满:“嘶……听着大凶。”
“可不是!”
出来城北一圈,灌了满耳朵的消息,应小满晕晕乎乎地出门回家。
回家半途路过洞明桥。
她忍不住停步。河岸种满垂柳,行人摩肩接踵。如此热闹的商铺地界,原来大白天地也从河里捞起一具泡肿的浮尸?
京城还真有许多尸身走水路!
出去地早,回来时刚过傍晚。日头还未落山,金色阳光照亮幽静小巷深处。
走近铜锣巷口她就感觉不对。
三两个汉子沿着巷口晃悠,俱穿乌青衫子,佩刀,瞧着像是官差打扮,几只眼睛四下里张望。
应小满心里一紧,想起昨日登门放话的雁二郎,登时放慢脚步,把斗笠往下拉,人站在河边。
但对面打扮像官差的精壮汉子却并无丝毫动作,既不试图靠近,又不试图搭话。
正好几个河道边洗菜的妇人提着篮子走近铜锣巷,其中一个胆大的问, “找谁呢。”对面汉子拱拱手,并不搭话,转头走开几步,把路让开了。
姿态不卑不亢,颇为有礼,不大像是雁二郎手下寻她的人。
雁二郎寻她是私事,遣来的都是家仆,也不会有这身官袍子。
应小满心里嘀咕着,快跟随着妇人们身后步走进铜锣巷。接近家门时回身望去,巷口早不见了那几位官差的踪影。
巷子外转悠来去的官差汉子,铜锣巷里人家瞧见的不少。义母心里不安,吃饭时低声和小满提起。
“乌青衫子,挂刀,皂靴,瞧着像官家人,问他们找谁又不应。我问了周围几家,都说和雁二郎前日带来寻你的人不是一个路子。”
义母忧心忡忡,“伢儿,接二连三地来人,这回还是官差。咱们巷子是不是要出大祸事了?”
应小满也很纳闷,“我回家也撞见几个,还当面抱拳打招呼来着,客客气气的不像恶人。兴许是别的事?”
西屋紧闭的门里传来一声,“兴许是前来寻我的亲友。”
阿织大为惊讶,从碗里抬起脑袋, “西屋七哥,你还有亲友啊。”
屋里七郎的嗓音悠然道,“小丫头,把‘西屋’去掉,叫七哥便是。我自然有亲友的。”
阿织果然乖乖糯糯地开口叫,“七哥。”当即被义母拍了下脑袋,“没大没小的,你才几岁?叫七叔。”
阿织困惑地连眨几下眼睛。
应小满抬手怜爱地摸了下小脑袋,“谁叫你插嘴了?乖乖闭嘴吃饭。”
应家母女仨围桌用完晚食,应小满拎起五包外敷药,推门进西屋,“七郎,和你商量个事。”

七郎坐在窗边,应声回头。
靠窗的矮方桌上搁着折腾人的象牙扇。扇面打开,露出末尾扇骨的朱红小印:
“雁”。
应小满现在看这把扇子眼皮就跳。象牙扇在她眼里已经不是价值三五十贯的贵物,而成了一桩心病。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兔子被惹毛了还咬人呢。
“扇子给我。”她和七郎商量,“不带去新家了。我今晚就扔河里,叫它走水路。”
七郎登时笑出了声,把象牙扇收起,起身拉她坐下。
“稍安勿躁。”
自从阿织在他这处喝过一次羊奶,不知怎么便认准西屋方桌是喝奶的地界,次次只来这里喝,羊奶的奶囊正挂在窗边。七郎取来一盏空杯,替应小满倒半杯羊乳。
“喝些羊乳降躁气。人的过错,扇子何辜?”
应小满双手捧着羊乳盏,慢慢啜饮两口,眉宇间烦恼神色未褪。
七郎拿过象牙扇,指腹轻轻一错,唰地轻巧展开,灯下露出莹润皎洁的扇面。
“上品雕工,全象牙无暇扇面,市价五十贯往上。如此的精工美物,扔去水中可惜。要不要我替你把它出了?”
应小满猝不及防,呛了一口羊乳,捂嘴咳嗽着问,“你能寻到买家出货?”
七郎原本漫不经心地开合折扇,留意到她此刻的模样却轻轻吸了口气,手中折扇唰地收拢,视线往窗外挪开,迅速起身寻干净布巾, “嘴边有羊乳。”
递过布巾的同时额外叮嘱一句,“以后喝奶时莫说话了。”
应小满嘀咕说,“我平日都不喝奶的。还不是你给我倒了一杯。”
七郎:“……”
应小满接过布巾,自己取了窗边的铜镜,对着铜镜擦干净唇边残余羊乳,还惦记着再喝点时,手边的羊乳盏却被取走,面前改放一盏热茶汤。
“是我的过错,喝茶罢。”七郎叹气,自己先举杯喝茶,“清茶好,解渴降噪去火。喝完好说话。”
应小满嫌弃地喝一口苦茶。
两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找到门路,出货不难。”七郎又开始漫不经意地开合折扇,“京城有的是不惧怕兴宁侯雁家,有权有势有闲钱,乐得看笑话的人家。你敢卖,就有人敢买。”
一番话听得应小满神色舒展。“你认识这样的人家?替我把扇子出了,我重重地谢你。”
七郎的修长手指又在随意摆弄瓷碗里的鹅卵石,拨弄起一圈圈的涟漪,悠然道,“认识不止一两家。小满打算怎么谢。”
应小满认真地想了一回,突然惊觉,板起脸道:“这是你允诺第多少回了?至今一文钱未见着。先把扇子出了再来讨谢礼。我说话算话的,你也得说话算话。”
七郎轻轻地笑起来。他声线向来舒缓清澈,听来泠泠如山中清泉,但此刻的嗓音仿佛春风拂面,又有些像瓷碗水中波动的涟漪。
“算话的。要拉钩么?”
“阿织的年纪才要拉钩。”
应小满嫌弃地说,“我都十六了,别仗着年纪大几岁,哄小孩儿似地哄我。让我看看你手背的伤怎样了。——左手别往袖子里藏,伸在桌上摊开。”
外敷药包打开,屋里药味弥漫。两人在换药的间隙又提起门外转悠的官差。
七郎细细问了一番衣着穿戴,佩刀的刀柄刻纹形状。
“听起来八九不离十,像是我好友十一郎身边亲卫的打扮。小满,还记得我和好友约定好的暗号么?”
“记得。”应小满边包扎边道,“待会儿我出去找他们,对一对你的暗号。但我寻你先商量个事。”
七郎有些意外。“象牙扇的处置法子,不是已经商量好了?”
“不是扇子,是更大的事。事关我们应家将来在京城的长久打算。”应小满的语气里带出几分谨慎隆重的意味。
“先瞒着我娘,别让她知道。今天跟你商量的事她不见得同意。”
七郎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留意到她郑重的神色,认真抿起的唇线。
他收拢起眼底细碎笑意,端正直身坐好,承诺道, “只需我帮得上忙的,力所能及之处,尽量提。”
回家路上,应小满想了一路。
李郎中劝她顶一间肉铺子,笃定地跟她说,她的铺子生意肯定好,但为什么会生意好,李郎中自己也没讲明白。
顶铺子是大事,投进去的是应家多年积累的钱财,她想问问七郎这个京城地头蛇的意见。
七郎把桌上油灯拨亮,窗户关紧。亮堂堂的灯影下,两人在窗边郑重对坐。
虚掩的门外传来洗刷锅碗的水声和阿织清脆的说话声。
应小满不想义母听见,压低嗓音问,“见过其他人杀鱼么?”
“……”
七郎显然大为意外,连随手拨弄鹅卵石的动作都停了停。“见过。”
“七郎,我当面给你杀条鱼。你瞧瞧和别人杀鱼有什么不同。看我杀鱼,你会不会想做回头客。会不会愿比隔壁摊位多出十文,专等我杀鱼。”
“……”七郎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
哑然片刻,他提着油灯起身,“去小院,我看你杀。”
住在河边,靠近鱼市,家里的鱼都是现成的。
应小满从缸子里捞出一尾鲜鱼,摔在案板上。
红润嘴唇叼起两尺三分长的柳叶薄刀,皓白手腕高抬,将额前几缕发丝捋去耳后,一根发带牢牢扎起,露出光洁额头,盯着案板活鱼的眼神锐利起来。
她以平日在鱼市做生意的速度杀鱼。
一刀下去开膛剖腹,按住鱼头,刀尖轻轻一转,血水里剜出内脏,堆去旁边。
三两下刮鳞去骨,斩头去尾,肉质最为鲜嫩的中段切开,柳叶薄刃倒映寒光,案板响起一连串整齐剁刀声,刀速快得在灯光下显出虚影,雪白鱼脍一片片薄薄切开,依次盛进瓷盘里,铺成绽放花瓣形状。
咚地一声闷响。应小满把利刀扔回案板。
无用的内脏鱼鳞骨头甩去地上,鱼头和尾巴放入袋中,沾血的两手去清水里浑不在意地洗涤干净,她双手托起瓷盘,将整盘雪白鱼脍托举给七郎,满怀期待仰起脸。
“杀好了。七郎,你如实跟我说。如果你是鱼市买鱼杀鱼的主顾,隔壁铺子只要二十文,我要三十文。你会愿意多出十文,做我家铺子的回头客么?”
七郎长吐口气,将整盘鱼脍接来手里。
五斤重的整条活鱼宰杀切脍,头尾只几眨眼的功夫,活鱼只剩一堆骨头。玉手染血,刀法如风,分明只是杀条鱼,居然硬生生看出了“惊心动魄”四个字。
好在放下屠刀的应小满,乌黑眸光又恢复了往日的柔软亮光,眼睛晶亮闪耀地等他答复。
“必做你家铺子的回头客。”七郎捧着鱼脍瓷盘,两人并肩进堂屋。
应小满寻来两双筷子,各自尝了一口爽滑鲜嫩的鱼脍,又给蹦蹦跳跳过来的阿织嘴里塞一小片,“为什么。”
七郎举筷品鉴鱼脍。内双上挑的一双桃花眼微眯起,细细地琢磨方才瞬间突然而来的,头皮发麻的感觉。
他很快寻到两个合适的形容词:“少见,刺激。”
“素手执白刃,朱颜染血光。京城人不缺钱,缺的就是这份少见的刺激。”
应小满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多谢你啊。”
可算把李郎中半天讲不清楚的地方给点明白了。
她咀嚼着爽滑弹口的鱼脍,边想边说:“所以杀鱼生意长久做下去的话,我应该会有很多回头客?生意红火?”
“生意会红火。就是利薄了些。”
“开个杀猪宰羊剥皮子的肉铺生意呢?”
七郎夹起鱼脍的动作顿了顿,像是了悟般,似笑非笑瞥来一眼。
“原来所谓应家将来在京城的长远打算,落在这一句。说了半天的杀鱼生意,差点把我给绕进去了。肉铺子生意利厚,若是你这小娘子执刀杀猪宰羊剥皮子的话……”
思绪瞬间又转出千里,设想面前的美貌小娘子红润嘴唇叼一把柳叶薄刀,把猪羊撂翻在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场面……
少见,刺激,头皮发麻。
“选个好地段开铺,回头客必定多如云来。洞明桥往北,城西内大街往东一带,巷陌繁华,居民众多,地价又不算太贵。如果有人出店铺门面的话,可以考虑。”
应小满抿嘴笑了下,给他夹了块鱼脍。
城北的肉铺子生意能做。
和七郎商量事情靠谱。
她心里琢磨着,等搬家之后,或许可以和七郎提一提报仇的事。如果得七郎同意帮忙,必定是个好帮手。
两人联手顺利报仇,静悄悄等候风声过去的同时,就可以考虑在城北顶个肉铺子做生意的长久大计了。
亥时初,星子满天。
应小满领着睡眼惺忪的阿织出门转了一圈。
铜锣巷两边蹲守着四五个陌生面孔的精壮汉子,不知何时出现的,傍晚进巷时这些人并不在巷口。他们并不说话,身上乌青色袍子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四五双眼睛仿佛鹰隼般闪亮,时不时往巷子进出的人身上扫一圈。
应小满领着阿织夜晚出门的理由是打水。
打水回来时,巷口几道目光犹自炯炯地盯着她们,并没有人先开口。她不理会那些目光,只在路过其中一个汉子身边时,低头和阿织说话,“小幺,十一郎酒醒了么?”
阿织乖巧地应声,“嗯!”
蹲在墙边的精壮汉子听到这句,却露出激动神色,三两步追上来,跟在她们身后,压低嗓音回了句,“十一郎醉死酒缸。七郎酒醒了么?”
应小满脚步一顿。
暗号对上了。正是“醉死酒缸”四个字。
她头也不回道, “夜里来。”领阿织进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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