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京城报仇的—— by香草芋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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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天籁寂静,水洼响起一两声蛙鸣。
阿织早睡下了。
应小满在夜色里打开院门。
守候已久的几个精壮汉子鱼贯进入小院,训练有素地把守住各处,四下里搜检无异状,领头的护卫掉头出门迎接主人。
片刻后,七八名护卫簇拥着一名锦袍男子进门来。
那男子的打扮和逛鬼市差不离,戴风帽,披斗篷,从上到下遮掩得严严实实,声线冷锐,但听着年纪并不很大。
“七郎在此处?”
应小满反问,“十一郎?”
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纹风不动,也不应。
夜风吹起风帽边角,却又露出风帽下佩戴的恶鬼面具,遮挡住全部面目,只露出一双精光闪耀的狭长眼睛。
来人只进门问了句“七郎”便再不开口。起先站在漆黑庭院里不动,视线扫过西屋油灯映出的修长身影,背手便快步往屋里走。
精壮护卫们前呼后拥,簇拥着十一郎当先进堂屋,倒把应小满这主人挤在外头。
义母听到动静,从自己屋子才迎出来,顿时被堂屋里满满当当的佩刀汉子吓得又缩回去。
京城贵人多,贵人自矜身份、傲慢待人的姿态,应小满见识得不少。
寻上门来的十一郎对她们倒没有呼来喝去,也不像雁二郎那般明晃晃的嫌弃穷门小户,却是彻头彻尾的漠视。
应小满心里嘀咕着,七郎的这位好友,手下训练有素,十一郎本人却好生傲慢啊。傲慢到了骨子里去。
脚步停在光线昏暗的堂屋门口,她看了眼西边,亮灯的西屋已映出两个对坐的身影。脚步一转,在满堂屋炯炯盯视的目光下,她转身进义母屋里。
义母当然睡不着,坐炕上竖起耳朵听动静。
和应小满不同,义母今晚的心思盯在另一桩事上。
“七郎家里总算来人了?”
义母如释重负,喃喃地念佛:“早该来了。对了,他积欠了四贯钱都没还咱们,伢儿,今晚盯着他别赖账。”
“不是他家里人,是他在刑部做官的好友。”
应小满坐在炕边解释,“七郎家里有人要害他,所以没有知会家里人,只知会了他最好的朋友,叫做‘十一郎’。”
义母嘀咕:“随便来的家人还是好友,把人领走就成。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在我们女户家过活。”
“娘,我已经答应七郎跟去新宅子住一段时日。他家里动手脚的恶人还未揪出,倒不是赖着我们家不走。”
应小满扯着义母的衣角小声商量,“再听听西屋动静。京城坏人太多,听听他好友是来接他的,还是来害他的。”
十一郎的声线从西屋传出,语速不快,越发显得冷。
“我以为你死了。汴河上下百里捞不着你尸首,跟随你的两名家仆尸身倒是俱寻获了。你家里在准备给你立衣冠冢。”
七郎轻笑出声,“我好好活着,岂不是让家里有些人失望。”
十一郎的声线更沉下三分, “果然有你家中人动手脚?谁?”
屋里声音低了下去。听不清楚。
十一郎蓦然抬高嗓音:“朝野谁不知你我站一处?你受我邀托担负重任,这回你出事,算是替我扛了一次!”
十一郎说话语速本就不快,气急时咬字一字一顿的,和普通人气急了语速加倍大不相同。
应小满恍然想起,七郎似乎提起过,他好友幼年时有轻微口吃,长大后好转,但还是不大喜欢说话。
今晚的十一郎显然在愤怒中,出口就是连串长句:
“出事当晚我请的酒宴!酒有问题,我也跟着喝了!你家有人胆敢同时算计我们两个,明早我便去你家,把面皮全撕开!”
七郎任十一郎吼完,这才慢悠悠地道,“哎,十一郎,冷静些。事急则败,事缓则圆。此事必然里应外合,主谋尚在暗处蛰伏。再等等。”
西屋声音又低下去。
安静良久,吱呀一声,西屋门打开。
义母边缝衣裳边低声咕哝,“欠账还没结清。嘴上说得再花俏,不给钱就是花言巧语。小满,西屋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今晚就能看清了。”
应小满猫腰从母亲炕头下去。
堂屋里黑魆魆的,只西屋敞开的门里露出一点光亮。她看到七郎站在西屋门边,做出送客的姿态,十一郎带起风帽站在门里。
应小满问七郎,“你们说完了?今晚你走不走?”
门边的两道视线同时转来。七郎神色有些诧异,声线倒还是舒缓如常。
“之前不是说好了么,随你们搬家。”
应小满不吭声,站在暗处炯炯地盯着他。
两边视线一碰,应小满的眼睛猫儿似地发亮,七郎突然醒悟到什么,回身招呼十一郎,“信里叫你带些钱帛来,没忘了罢?我身上背着欠账,实在不好厚着脸皮随她们搬家。”
十一郎微微颔首,示意身侧一名护卫从怀中取出一张交子,递给暗处的应小满。
“交子十贯整,小娘子收好了。”那护卫道。
交子入手薄薄的一张,应小满接在手里,指尖捻了捻,从十一郎入门便不自觉绷紧的肩头倏然放松下来。
七郎信守承诺,结清了欠账。
这回可以跟阿娘说,今晚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了。七郎确实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可以放心地带他去新家继续住。
应小满的眼睛在暗处猫儿似地晶亮,手里攥着纸交子,乌黑圆眼渐渐弯成了月牙儿。
七郎站在西屋门边,一双清亮的桃花眼睨着这边。
他在亮处应是看不清她的,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抿着嘴暗笑的时候,对面眼睛里也浮现出浓浓的笑意。
十一郎这回终于肯纡尊降贵,对着应小满说话了。
开口便吩咐她。
“七郎随你们多住几日,一日三餐肉菜好生伺候。伺候得好,后面还有赐赏。”
七郎听到半途时便皱眉,打断说,“小满娘子是我救命恩人,不好如此说话。”
十一郎一哂,转过头去,颇不以为然的模样。
应小满站在暗处撇了撇嘴。她真的不喜欢十一郎身上无处不在的傲慢。
交子还攥在手里。她走近灶台,借着柴火光亮查看面额。
果然一张面额十贯,她从未见过的大额交子。
前方护卫手提灯笼,十一郎已走入夜色小院,身后有个轻盈的脚步疾奔出堂屋。
在众多精壮护卫警惕的回身瞪视里,应小满冲小院里的十一郎喊,“停一停!跟你算个账。”
十一郎并不停步。仿若未曾听闻般,继续往门外走。
刚才递交子的护卫回身拦阻道,“小娘子,有什么账目未结清,我和你细算。琐碎事莫惊扰十一郎——”
应小满脚下一错,仿佛一条游鱼儿滑过护卫,迎面把十一郎拦住。
前方护卫手提的灯笼光映亮黯淡小院,夜风吹起素衣少女的布裙,莹白的脸颊和侧脸轮廓显露在灯光里。光影斑驳,隐约映照出挺直的琼鼻,肌肤皎洁如月光。
迎面看清应小满相貌的瞬间,十一郎呼吸瞬间一滞,瞳孔剧颤。
往外走的脚步当即停住。摆摆手,示意拦阻的护卫退下,人在原处立定,双手背去身后,等候她开口。
然而,灯笼光下,在场所有人同时看到……应家小娘子精致小巧的琼鼻皱了皱,露出个嫌弃的表情。
应小满真的很不喜欢七郎这位朋友。
她挥动手中交子,开始公事公办地算账。
“收到十贯交子,七郎欠账只有四贯。他身上伤病大好了,不用再找郎中开药。跟着我们家吃食,预付两贯钱罢。剩下的预付新宅子的赁金——”
心里估了估,“四贯钱,够七郎住四个月的。如此便两边结清了。”
应小满当面报完账,转回去檐下拉下吊篮,十贯交子扔进去,将夜风吹乱的发丝随意拢去耳后,转身就要进屋。
“果然是你!”庭院里的十一郎突然开口道,“鱼市杀鱼的小娘子!上回在船上……”
应小满纳闷停步。
“我是在鱼市杀鱼。你见过我?”
十一郎的风帽被夜风吹起,露出遮掩面目的恶鬼面具。
他原地怔忪片刻,抬手就要摘下面具。
灯笼光下显露小半张眉眼面孔。单眼皮狭长眼睛,眉毛浓黑,轮廓分明,不知为什么,看来竟有点眼熟。
应小满的目光定住,露出几分疑惑表情。
但十一郎的面具还没完全摘下,就被护卫们健步上来拦住。
“此处不安全。”几名精壮汉子低声苦劝,“贵人不立危处,十一郎莫轻易露面。总归人就在此处,回去再从长计议……”
恶鬼面具终究没有脱下。十一郎深深地回望一眼,风帽拢起,转身离开应家小院。
护卫们簇拥着十一郎走远,消失在铜锣巷尽头黑暗里。
应小满的视线若有所思,追随灯笼光消失的远处。
夜色里惊鸿一瞥,依稀眼熟的浓眉轮廓,狭长鹰眼,健壮身材,十一郎脱口喊出的那句“船上”,都让她升起某些不太好的联想。
十一郎如果换身鲜亮袍子,他方才背手等候她开口的矜持姿态,便有七分像——
当初被牙婆拉去官船边,晨光里居高临下打量她的仇家,她这些天一直暗中盯梢的——狗官晏容时!
应该不至于罢。
京城这么大,上百万的人口,哪能这么巧……七郎寻上门来的朋友,正好是她追踪的仇家呢。
陷入黑暗的小院里再度亮起光芒。七郎手提油灯从堂屋里走出,过去关上院门,站在她身侧。
“十一郎见过你——”
“你好友十一郎姓什么——”
就在七郎开口的同时,应小满的问话也脱口而出。两人目光互碰了一下,应小满坚持道,“你先说。”
“他姓赵。”七郎答。
呼,细微绷紧的肩头放松下来。
她就知道没那么巧。
京城上百万的人口,二十来岁的郎君总有几万人。就算千里挑一,身高个头、眉眼轮廓,粗看像她仇家的郎君也会有几十上百个。撞上一两个不稀奇。
还有,七郎早说他好友在刑部做事。她仇家晏容时在大理寺做官。明显对不上。
应小满转头歉意地笑了下:“十一郎姓赵啊。跟皇宫里的官家一个姓。”
“确实。”七郎提灯照亮,慢悠悠地引两人往屋里走,
“我那好友才来头一趟,你便问他姓什么。我们认识将近整个月的交情,小满始终不曾问我的姓名。”
应小满懊恼地“啊”了声。
京城里坏人太多,家里又有老有小,她之前确实没打算和七郎互通名姓来着。
后来对方开始熟络地喊她小满,她整日“七郎”“七郎”地称呼……一不留神,把互通名姓这茬给漏过去了。
“我看你好友有些面熟,生怕认错,才问他姓什么。还好他不是我要找的人。”她实诚地解释。
乍听有道理,细想又有哪里不对劲。
七郎思忖着走进堂屋。
常理推断,未找到人应该失望,怎么听起来反倒庆幸似地。
“怎么说?十一郎不是小满找的人,听起来你却很高兴。”
应小满没吭声,闷头进了屋。她没想好要不要说。
你好友长得像我仇家,还好他不是。
否则一门栓敲下去,你朋友没了,我们的交情也得到此为止了……
“不好说?”她这处不吭声,满屋寂静里,七郎已经替她接口,把油灯放在堂屋桌上。
“那就不必勉强,不说就是。十一郎如何认识的你,想提就和我提几句,不想说就不说。”
实在太体谅了。这世上对她差不多体谅的只有阿娘一个。义父对她掏心掏肺地好,但糙汉子行事实在跟“体贴”两个字沾不上边。
应小满心里陡然升起几分感动,油灯暖光映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什么都不肯说,你不生气么?就因为我对你有过一场救命的恩情?”
“救命的恩情,当然要尽力回报。但我更不愿看见你为难。早和你说过,如果家里有什么难处,随时告诉我知晓。”
说到这里,七郎站在西屋门边,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转过来,在小满身上定了一瞬,眼神清亮含光,似笑非笑。
“京城恶人恶事确实不少,但也不至于处处都是脏水污泥。我于铜锣巷遇到了小满娘子,是我之大幸;小满遇见了我,提防心也可以稍微放下一些。”
应小满站在堂屋的暖光下。
三月京城的夜晚倒春寒,但她此刻一点都不觉得冷。七郎几句简短言语,说得她心里暖洋洋的。
最近虽然接连遇到坏人,那是因为京城人太多的缘故,京城里的好人其实不少。她虽然不喜十一郎的性子,但十一郎和七郎彼此之间也是肝胆相照的挚友情谊。
她示意七郎等着,自己跑去屋外拉下吊篮,把才得的十贯交子握住,进屋交给义母。
“娘,七郎的欠账结清了,还预付两贯的口粮钱,新宅子四个月的赁金。明早驴车来,七郎可以跟我们一起搬家了罢?”
义母整夜没睡,在屋里竖起耳朵从头听到尾。
“七郎人不错。”义母自此改口再不叫“西屋的”,谨慎地小声叮嘱:
“他家里有人想害他,随我们住几个月不妨事。但他那个叫做‘十一郎’的朋友……虽说出手阔绰,听着不像是个性子好的。以后咱们少跟那位来往。”
应小满赞同:“不搭理。”
母女俩协商一致,应小满舒坦了。
既然大家一起搬去新家,以后同个屋檐下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有互相提防的道理。
她从母亲屋子里出来,提着油灯,直接把七郎叫去院子里说话。
“我不知你朋友何时见过我。他长得有点像我要找的人,但还好他不是。我在京城要找的人不姓赵,也不在刑部做事。”
开门见山,这是打算交底了。
搁在窗下的油灯亮起幽光,映照出小院里面对面说话的两道身影。
面前的小娘子终于愿意对他放下提防,吐露秘密,七郎专注倾听的目光中隐带欣慰。
“所以你要在京城中找一个人。那人让你很不痛快,是不是和你家曾有过纠纷过节?”
应小满一点头,干脆地吐出两个字:
“有仇。”
斩钉截铁的两个字落入耳中, 七郎一惊,旋即镇定下去?。
之前他便隐约觉得,应家该是有些事的。
“有仇。”应小满索性全摊开?来说了。
“我爹爹临终前叫我来京城报仇,我便来了。但京城物?价太贵, 我们一来就成了最穷的十等坊郭户……”
想起这几个月到处寻住处的艰辛, 她鼻子都?忍不住一酸, “花费几个月才算落户安住下。报仇的事从去?年拖到今年, 八字还没一撇。”
七郎侧耳细听,越听越不对?劲。
应家人口简单,即便和人“有仇”, 他?原以为只不过是些钱财纠纷、言语冲撞,浪荡儿纠缠小娘子之类的仇怨。
没想到迎面一句“爹爹临终前叫我来京城报仇……”
七郎的眼皮子微微一跳。
听起来可不像寻常恩仇!
应小满开?门见山,把入京报仇的事一股脑捅了出去?,比之前预计的时?刻早了许多, 她心里也有点紧张, 目不转睛盯着七郎:
“我们家没什么其他?的难处。如今钱财也够了, 就是报仇缺人手。你……你会帮我么?”
七郎思忖着,安抚说:“救命之恩, 涌泉相报。报仇这等大事, 我自然?会帮。小满无需忧心, 松松口, 嘴唇都?要被自己咬破了。”
应小满瞬间松了嘴上的咬劲, “才没有,别瞎说。”
她悄悄舔了舔自己下唇的齿印:
“你也别担心,报仇我自己来, 只是家里阿娘要照顾阿织,我独自报仇人手不够。最多叫你帮忙把手, 在门外望望风之类的……”
“……”那股危险的感觉又来了,七郎挑眉。
“你报仇,竟不打算通过官府,而打算潜入门户,私刑复仇?”
话?题越来越朝危险的方向滑去?,他?感觉有必要追问清楚,提起油灯,“这里风大,进屋说话?。”
两人前后进了西屋,七郎引她去?临窗的矮桌对?坐,字斟句酌询问:
“你对?我有救命的恩情,帮你家报仇理所应当?,但有些话?必须问个清楚。应家从前是不是受过官府的委屈?你父亲的死?,是不是隐藏冤情?因?此?临终前叮嘱你这个做女儿的入京,找寻冤案相关的仇家报仇?”
应小满一怔。
入京寻仇没错;但她义父死?于重病,倒没什么冤情……
她没想好如何回答,只好不答;闭嘴不答的一时?半刻间,七郎顿时?就想多了。
电光火石间,七郎的思绪跑出三千里,越想越惊心,劝说的声线也沉下去?:
“小满,如果?你入京为了复仇的话?,我有一句话?:千万不要自己动手。千万不要把自己牵扯进去?。”
应小满纳闷得不轻。
“你自己前两天才说过的。血亲复仇,杀人不见得要偿命。”
七郎登时?一口气憋在心头,半天没缓过来。
竟被他?猜中?了,果?然?是血亲复仇!
面前韶华年纪、灿若明珠的小娘子,倘若真的入京私刑复仇……
人命大案,大理寺必然?要参与。届时?,满城缉捕、血污涂地……他?想不下去?了。
“当?日在城北新宅的桂花树下,我和你说的是:我朝律法,血亲复仇,减二等论刑。”
“但减二等论刑,不是不论刑。”七郎的神色越说越凝重,时?常细微上翘、显露笑?意的唇角也压成绷直平线。
“一旦你动手复仇,顺天府即刻会将你拘捕入狱。人命大案当?日移送大理寺。过堂,拷问,录供,一样也少不了。即便血亲复仇,死?罪可免,还是免不了判刑,黥面,流放。其中?种?种?磋磨,岂是你这般年纪的小娘子该生受的……”
应小满听得心惊,半晌才真心实意地感慨一句,“果?然?不能被抓着。”
七郎:“……嗯?”
他?苦口婆心说了半天,是这个意思吗?!
但字斟句酌的苦心劝慰并不算白费,应小满确实被感动到了。她也把心底的想法吐露交底。
“多谢你七郎,不过你实不必为我忧虑。我有飞爪啊。”
七郎一怔。
隐隐又有股不大好的预感。
“……飞爪,不是用来山林猎兽的么?”
应小满摇头:“不,用来翻墙走?壁,无声无息地出入仇家。”
“……”
“我已全想好了。京城入夜,我拿飞爪翻墙进仇家的院子,你守着飞爪。我进屋报仇,你在门外望风。我翻墙出来,你帮我把飞爪收拢,然?后——我们就跑。”
纤长秀气的手指在矮桌上比划一个飞速逃跑的姿势:
“跑出仇家的巷子,斜过街,来我们自家的巷子。悄无声息进门,刨个深坑,把飞爪埋下地。结束。”
应小满总结:“不让官府抓着就好了。”
七郎:“……”
他?的神色比初听到“报仇”两字时?更复杂三分,起身倒一杯温茶捧在手里,浑不知滋味地饮几口。
“有狗。”
“啊?”
“大理寺查案配备猎犬。狗鼻子灵敏,会追着气味一路跟出巷子,斜过街,寻来七举人巷,把飞爪从深坑里掘出来,作为呈堂物?证。届时?你如何脱罪?”
应小满:“……我再想想。”
西屋里鸦雀无声。窗边对?坐的两人,一个冥思苦想,一个默默喝茶。
应小满很快想出第二条对?策:
“报仇成功,出了仇家的巷子,斜过街,来我们自家的巷子。不入家门,笔直转南往汴河河道跑。铁爪悄无声息扔进河里,走?水路。结束。”
七郎:“这回比之前那个方案好很多,但还是漏洞百出。首先,铁爪沉重走?不了水路,你从何处抛下去?,铁爪就沉在那处的河床底。汴河船只繁忙,河水不深,没多久就会被人捞出水,做为呈堂证供。其次,铁爪走?水路消去?气味痕迹,你我身上沾染的气味痕迹如何消除?大半夜跳一回汴河么?”
应小满思考了片刻:“倒也不是不可以……”
七郎:“我不可以。”
两人在西屋默默无言地对?坐喝茶。
七郎喝了两口便喝不下去?。心念电转间,他?又想起一处不寻常的疑点来。
家徒四壁的小娘子,竟然?不惜花费重金,也要在城北的七举人巷赁下新宅子……
他?放下茶杯:“你要报仇的仇家住处,莫非,住在城北?”
“你发现了?”应小满竖起两根手指,有点委屈。
“城南太远了。走?去?仇家宅子外头踩个点,要花足足两个时?辰!鞋底都?走?薄了。肯定要搬去?城北才好报仇。”
七郎:“……”
确实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作案工具准备好了,踩点宅子也租好了,马上就要搬到仇家附近居住。七郎升起强烈的直觉,自己不说点什么,眼前这位小娘子不定哪天就动手了!
他?深吸口气,道,“小满,你对?我有救命的恩情,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该替你办下,更何况报仇大事。在下不才,自幼熟读律法,时?常出入讼堂。你若信得过我的话?,我们细细商量,寻出一个最稳妥的办法,借当?朝刑律,叫你那仇家论罪伏法。你报了血亲大仇,又不至于脏了你的手。”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诚意溢于言表,应小满被深深地感动了。
京城虽然?坏人多,但好人显然?更多。眼前不正是一个?
自己对?他?的救命之恩,他?当?真在涌泉相报啊。
她起身从灶上端来热水,把两人的茶杯加满。
“我愿意和你商量的。”应小满真心实意地说,“但是七郎,我爹爹临终前说了,两边是世仇。老子不在了找儿子,儿子不在了找孙子。”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爹爹去?世前几天,把我召去?屋里。”
“我爹说,有仇当?然?要当?面报。把从前的来历恩怨都?一一当?面说个清楚,那才叫报仇。否则仇家死?得不明不白的,算报个锤子的仇。”
七郎:“嘶……让我再想想。”
严重程度超乎想象,人彻底坐不住了。他?放下茶杯,起身踱出两步。
“所以你那仇家,和我好友十一郎长得有几分相像,不在刑部任职。如此?说来,仇家的相貌——是二十来岁的男子,七尺半往上个头,体格健壮。身上可有官职?”
应小满肯定地一点头,补充道,“眼睛狭长,皮肤微黑。身上有官职,我仇家在大理寺。”
七郎的视线原本盯着油灯思索,瞬间移过来。“……大理寺?”
潮湿的夜风簌簌吹过小巷,吹过屋里的油灯,吹皱鹅卵石碗里的清水。
七郎抬手拂去?肩头落絮,短暂诧异淡去?,开?始四平八稳地解释:
“大理寺是统称。其实大理寺内部衙门众多,下设两司一狱,各司其职。有正式品阶的八品以上朝廷官员就有百余人。其余还有非官身的文书吏,衙役,牢头,差头等,五六百号人总有的。你可知仇家的具体官职?”
“知道的。”应小满接过茶杯捧在手里,“大理寺少卿。”
七郎登时?被茶水呛住了,捂着嘴,低低地咳起来,许久都?停不下咳嗽。
应小满吃了一惊。赶紧去?灶上端来一小碟煮好的红鸡子,都?是乡亲这两天送来道贺乔迁的喜蛋。
“赶紧吃个鸡子,压一压。你还好么?怎么突然?咳得这么厉害?”
七郎慢慢剥开?鸡子的红皮外壳,神色复杂。
“小满……首先,大理寺有两名少卿。其次,你可知道你仇家的名姓?京官众多,你又是第一次来京城。会不会哪里弄错了?”
应小满粉色的唇瓣惊愕地张了张。大理寺有两个少卿么,她不知道。
好在仇家的姓名早已牢牢记住。她神色肃然?,字正腔圆地吐出名字,“其中?一个大理寺少卿,是不是姓晏,叫晏容时??”
七郎:“……”刚剥好的鸡子彻底吃不下了。
剥好壳的煮蛋放去?对?面,他?又拿起一只红鸡子剥壳。连剥五个。
酝酿半晌,白煮蛋在瓷碟里一字排开?时?,才开?口说:
“大理寺两名少卿,分领左右两司。左司掌地方奏劾疑狱,右司掌京师百官刑狱。大理寺右少卿,确实叫晏容时?。”
应小满欢喜起来: “那就对?了。晏容时?那狗官就是我仇家。”
七郎:“……不。一定哪里弄错了。”
他?向来对?人温柔体贴,两人相处许多时?日,这还是七郎头一次当?面使用明确否定句子。应小满露出惊讶的神色。
“才不会错。我认识那狗官,还知道他?家住何处。我跟踪过他?,亲眼看他?从长乐巷晏家出来,一路往西,进了大理寺。”
七郎擦干净手,捧起茶盏,默默地喝茶。喝一口放下茶盏,坚持说,“肯定哪里错了。”
应小满张了张口又闭上,低头也喝了口茶。
第二次当?面否定。
她一个字都?没有骗他?。连仇家的身份来历,姓名住处,都?细细地说给他?听。
难道听说仇家是晏家人,祖上出过两任宰相的高门望族,七郎害怕了,所以反悔不想帮忙?
因?此?才接连地否定,时?常细微上翘的唇线也绷直,意图让她改变主意。
应小满心里有三分气恼,但更多的是难过。入京城报仇的秘密已经藏在心里很多天,除了阿娘,她谁也没说。七郎是她告诉的第一人。
她起身把茶碗放回桌子上。
心情不好,手上没控制住力道,茶碗重重地磕一声。
“就当?我没说过,我走?了。”
七郎起身把她拦住。
牵着她的衣袖坐回去?,抬手给两边添水,平心静气坐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