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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by南方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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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别以为什么都不说,我就真把你们当同行。”王擒龙叫道,“头巾摘了!”
几个大汉揪下“海盗”的包头布,顺带薅掉几把头发,露出三个髡发细辫的脑袋。
王擒龙指着那几个脑袋,大声对同伴们科普:“这就是女真人的发式,我在辽东天天看。”
盐帮虽与女真人做过走私买卖,但那是极其机密之事,每次都是李俊带少数心腹,直接驾船北上,在辽东海岸完成交易。因此大多数寻常帮众,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女真人真容。
王擒龙接着再丢下一支箭。那是先前射到皮老汉身上的。箭簇极细,带着血,足有一掌之长。
沈铁盘和几个当地喽啰大为奇怪:“这哪里的箭?”
王擒龙道:“是女真军中的样式。而且用的是优质辽国镔铁,寻常渔猎部落可造不出来。”
被俘的几个“海盗”也许懂点汉话,听他分析箭簇,不动声色地交换目光。但如山的铁证甩在眼前,就是不开口,摆明了要杀便杀,你奈我何。
这心理素质,更像正规军了。
王擒龙气得哇哇大叫,就要动拳头。阮晓露制止,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大声以女真话叫道:“乌烈王子!你怎么来了?贵体康健?幸会幸会!”
三个俘虏登时脸色大变,条件反射般肃立,齐齐向后看去。
盐帮喽啰又气又笑:“娘的!不打自招!”
又五体投地:“姑娘,你还会他们的话呀?赶紧问问……”
阮晓露哈哈大笑:“只会讲这几句,别的不会了。”
登州盐帮分部常年安居乐业,她忽然闯入其中,宣称外族入侵,在有些帮众眼里,不免有危言耸听之感,第一反应是:没那么严重吧?
直到现在,几个俘虏被她诈出反应,摆明是大金国派来的假海盗,围观的喽啰小弟才彻底相信这批人并非寻常海盗,盐帮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阮晓露道:“郑大娘呢?找来没有?”
她一早就吩咐下去,派人把那些偷渡的辽东灶户叫来,方便跟俘虏沟通。现在趁热打铁,正好问些情报。
忽然,却见一匹快马疾驰而来,踏着盐池,踩出一串泥泞的马蹄印。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喽啰浑身带血,一头载下马,抬起血肉模糊的双手,“芝罘村遭海盗袭击,人都被掳走了,快去派人增援——啊,这怎么回事?这几个家伙是谁?”
与此同时,阮小二和阮小五驾船归来,船上带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盐帮喽啰。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那喽啰慌慌张张道,“两水集有、有人从海上……带兵强攻,至少一百人、挡……挡不住……得、帮忙……”
阮晓露脸色一沉,看向沈铁盘。
“这几个月,从辽东投奔来的灶户,都安置在芝罘村。”沈铁盘道,“两水集也是我们的地方,有……有个藏盐的山洞。今年上半年的收成,预备留给渔户腌鱼的,都……”
“离这里多远?”
“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都差不多二十里路程。”
“灰你个臭烂菜,拿对付辽国人的手段对付俺们,”阮晓露大怒,“还带多点开花的?”
由于入侵者不知盐场的具体位置,看来是派出了三批先头部队,同时突袭好几个地方。阮晓露带人围歼了一批,但还有另外两批敌人顺利登陆,扑向毫无防备的百姓和帮众。
幸而,两处地方都修有基本的防御工事,可以抵挡一阵子,派人突围,来求增援。
阮小二心中估算片刻,告诉她:“以咱们现在的人手配置,若分兵救援,只怕两头落空,胜算不 大。”
阮小二是梁山元老,全场战力最强,经验最丰。他都这么说,余人不敢托大,也附和道:“先集中救援一处,最是稳妥。”
阮晓露点头,不假思索道:“去救芝罘村。把刀和甲都集中起来,再带一队弓……”
“阮姑娘,”沈铁盘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挡在她面前,厉声道,“小的以为不妥!”
阮晓露抬眼,“怎么?”
“灶户有腿有脚,只要分散一逃,敌人便无可奈何。而两水集的盐库里存着咱们上半年的收成,若丢了,不仅大伙衣食无着,先前谈好的买卖都得违约,得罪多少江湖帮派?我盐帮注重信誉,日后还如何在此立足?当然是先救盐库!”
阮晓露耐心听完,点点头:“如今我是总指挥,你的意见我知晓了。先救芝罘村。”
“姑娘!”
沈铁盘生怕她不解自己的意思,挥了挥拳头,焦躁道:“你不明白!那些灶户是新搬来的,跟我盐帮渊源也不深,许多人连晒盐也还没学会,白白占着好盐田,半年了没有像样收成,要他们何用?跑了就跑了!喏,我知道他们是你引荐的,和你有旧,但我是盐帮骨干,自然要以帮派利益为先……”
几个和他交好的帮众面现赞同之色。
“辽东灶户是我介绍来的。”阮晓露也换了语气,严厉道,“但我跟他们没什么旧交,你别误会。盐没了可以再晒,没了灶户,谁给你产盐?谁养活咱整个帮派?——你不必和我辩论,等打完了,咱们有大把时间私下沟通。现在听我的。”

第277章
沈铁盘依旧忿忿不平。自从这姑娘空降到港, 接管了他的指挥权,就好像专门和他对着干似的,每个决策都不甚符合他的心意——虽说她成功阻击了一船敌人, 但这本来就不是什么艰苦卓绝的战斗。换成他自己统领,一样的旗开得胜。
正不服气, 一个青葱豹子头挡在他眼前。阮小五活动肩膀, 冷冷的道:“休要磨蹭,坏了大家的事。”
王擒龙等人也道:“我等跟随阮六姑娘一路从辽东而来, 她头脑清醒得很,从不瞎指挥。你听着就是了。”
“小的是本地人氏, 在帮里辛苦半年有余, 蓬莱地方的情况我最清楚。周围兄弟都是我的生死之交, 从来都是跟着我冲锋陷阵。”沈铁盘黑着脸, “就算帮主老人家亲自来, 他也会说我说得对。”
阮晓露:“当年淮东海沙村被官兵围攻, 你们帮主日夜兼程赶去救援, 血肉之躯守在盐田里, 没让官兵伤一个灶户的性命。”
沈铁盘咽了咽口水,有点犯愣。他入行晚,不知道这件事。
阮晓露递给他一把朴刀, “你带三个人,十匹快马, 前往两水集接应,协助那里的帮众撤退。至于存盐、银子,都不要管。人平安回来就行。其余人, 事不宜迟,跟着阮二哥、阮五哥, 立刻去芝罘村救援灶户。天黑之前,在此聚合。有什么话,到时再说。”
沈铁盘矗立半晌,一把接过刀,领命而去。
余人轰然上马,赶去救援芝罘村。
阮晓露教把那三个俘虏捆结实,丢进小黑屋。她自己召集留守的喽啰灶户,简单谈话,问了问现下蓬莱分部的人手配置、盐场情况、军器数量,这才算是心里有数。
日头偏西,一拨拨人马赶回蓬莱盐场。在阮氏兄弟的带领下,几百灶户拖儿带女,七零八落地逃回营地,惊弓之鸟般地挤在民房里。有人默默流泪,有人麻木地接过干粮和水。
沈铁盘也带着一批帮众撤回基地,愤愤的道:“白花花的盐,都让他们抢上船了!幸好我们去得及时,还带了马,不然值守的弟兄们生死难料。”
这边几个灶户惊魂稍定,有人蹒跚走来,望着阮晓露等人就磕头。其中就有她在沙门岛见过的郑佛娘郑老太。几个月的休养生息过后,这批灶户总算有点精神,穿上了像样的衣衫和鞋子。
但他们惊慌失措,满口叫着:“女真人追来了!姑娘大王救我等!”
阮小二眼眶发红,抹一把身上的血,告诉她:“俺们赶去的时候,那帮贼人已经烧了一大片房子,把灶户都赶到海滩上,青壮男女都赶上船,老人小孩就地砍死!已经杀了十几个!见我们来增援,这才拖泥带水的撤了。但我们人手不够,又没有快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驾船跑了!……”
沈铁盘和一干本地帮众又惊又怒:“怎么还杀人呢?”
在他们的认知里,海盗劫掠,无非是冲着钱财物资而来,倘若百姓乖乖配合,海盗也不会无端屠杀,浪费时间。更别提带走俘虏,平白消耗自己口粮。这些百姓一穷二白,也没人给他们付赎金。
沈铁盘质问灶户:“你们是不是抵抗了?不是告诉过你们,在这里使不得你们那辽东性子,遇事先找帮众,不能擅自……”
“这批人不是寻常海盗,”阮晓露打断,“女真人向来是一边作战,一边掳掠平民为奴,这些灶户也知晓此节,因此才奋起反抗。”
阮小五此时匆匆赶到,补充:“抓了个重伤的点子,会讲一点汉话。他威胁说,这些灶户都是从他大金国土地上逃出去的,盐帮若是收留,就是跟他们国家作对。让你们趁早把这些灶户交出去,否则……”
几个喽啰急问:“否则怎样?”
“哼,还不是那几句狠话。大军来袭,鸡犬不留什么的。”阮小五轻蔑道,“懒得费心记。”
向晚,寨子里生了几处篝火。劫后余生的灶户和帮众围坐一团,有人轻声哭泣,悼念死去的亲友兄弟。又在外公干的帮众接到急讯,赶来回防,见到如此伤亡损失,也半天回不过神来。
阮小二和阮小五接过灶户递来的热饭,每人满满一大碗,外加几条本地咸鱼。两人一扫而光。眼看灶户们都只吃三五口,哥俩也不好意思再添,只落得个三分饱,打碗热水,涮涮碗底,权当汤喝。
一抬头,小六坐到对面,托出一大盘饼。
“我让人去附近农村里额外收了点粮,备战。”她道,“现在物资暂不短缺。”
兄弟俩喜出望外,跟亲妹妹就不用客气,风卷残云,总算不饿。
几个盐帮头目也先后聚来,请教:“虽然我们大大小小也打过不少阵仗,但今儿这次还真没见过。久闻梁山英雄善水战,快教教我们。“
阮小二不言语,望着黑漆漆的大海,粗声道:“别都看我,我也不知这破地方该怎么设防。”
盐帮帮众听他直言“破地方”,面色尴尬。沈铁盘直接脸黑。
阮晓露笑道:“别咬文嚼字。这世上有真正的好地方么?”
有人自嘲:“本以为海里只有龙王,谁能想到,还会有人从那边打过来呢?”
盐帮势力分散,以生产经营为主,当地官兵不敢过问,顶多偶尔有毛贼骚扰。因此纵然修了墙垣篱堑,主要防范的是陆上进攻。通往盐田的大小道路、以及内河水渠两岸,都布着一道道哨卡,掘了陷阱,藏着绊马索。但从海面上望去,就是毫无遮拦——因为近海一带尽皆在盐帮掌控之中,从未有人从大海那头来袭过。
阮家兄弟的水战功夫,在水泊梁山里得心应手。因着那水泊港汊纵横,路径复杂,芦苇蒹葭,茫茫荡荡,不论攻守,都可以施展无数战术。简单堆砌几个关隘,就能四两拨千斤,把大批敌人耍得团团转。
可是说到海防,过去的经验就有点不够用。水泊梁山再阔大,和苍茫大海一比,也是微不足道的一洼小池。
海边无险可守,以今日的战况来看,敌人的进攻范围至少有五十里。
阮小五沉思道:“除非沿着海岸线修筑一道长长的墙。或者连续五十里,掘出陷阱陷坑……”
阮晓露苦笑。那不等于修长城吗?别说以盐帮这几百人的力量无法办到,就算举全国之力,也得修个几十几百年呢。
头一次跟女真人交手,还特么是女真水师,就算岳飞来了也没法借鉴经验。戚继光还差几百年没生出来呢。
大家操着南北口音,群策群力,支了几个歪招,没讨论出什么出奇制胜之策。最后阮晓露让众人先去安排岗哨,早点休息。
一干人散去,唯独把沈铁盘留了下来。
面色不善的大汉在她面前立定,潦草一拱手。
“姑娘有何吩咐?”
“今日辛苦了。我知道你不服气 。”阮晓露开门见山,“但我希望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你不要公开和我唱反调,不要影响团结。”
这沈铁盘不服她号令,她决定先私下沟通,给他留着自尊。
沈铁盘一愣,没想到她如此直白,反倒不知如何开口。结巴两句,才说:“我、我是为帮派前途着想,并非有意和你作对……”
“我相信你。”阮晓露皮笑肉不笑,“现在周边无人,咱们把话说开,你觉得我哪里做得有差,不适合做这个总指挥,尽可畅所欲言。”
沈铁盘心想,看来她这个空降领导不甚自信,表面上说一不二,实际上还要请教他这个基层干部的意见。难怪支开旁人,把他单独叫来。
“那我就直说了。”他挺了挺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小的以为,那些辽东来的灶户是拖累,当初帮主拍板收留他们,我就觉得不妥,迟早出乱子。这些人自称是被女真人欺压过甚,其实谁知道?万一里头混了敌人的细作,咱们岂不是引狼入室?依小的看,就该趁早将他们遣散,不要跟这帮来路不明之人扯上瓜葛……”
阮晓露虚心请教:“你觉得放弃这些灶户,甚至将他们送还给敌人,敌人就会跟咱们握手言和?”
“不是这个意思……哎,这么说吧,天下私盐帮派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大多数都没有咱们这般实力。我知道点子厉害,但打仗讲究个师出有名,倘若不予人口实,那敌人何必跟咱们死磕?去祸害那些更虚更弱的盐场,岂不是省时省力?帮主他老人家曾教训我们,凡事四两拨千斤,能动脑子解决的,就别动刀动枪……”
这沈铁盘振振有词,动辄搬出“帮主他老人家”,好像在说,阮晓露虽然身负重托,手持信物,但充其量只是个“钦差”,不能不尊重帮主的教诲。
阮晓露道:“如果交出灶户就能免战,那当初在辽东时,我提议让盐帮兄弟帮忙培训新的灶户,从头发展盐业,那女真王子就应当欣然接受才是。但他们不会满足于此,要的是无本万利,是咱们的积蓄搜刮干净,把渤海南岸的盐业洗劫一空。这份野心,不是区区几百灶户就能满足的。”
沈铁盘沉默。这姑娘一口一个“咱们”,好像她也是盐帮一份子似的。虽说旁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当初没她力挽狂澜,帮主大哥怕是现在还在江州牢城里蹲大狱;这几年帮里发展壮大,全靠她牵线搭桥……这些话他也听了不少,但毕竟未曾亲见,心里不免嘀咕,焉知不是因着她和帮主大哥的关系,旁人溜须拍马,给她贴金?
反观他自己,给帮里流过多少血,杀过多少人,谈妥过多少买卖,这些功劳,难道比不上一个狐假虎威的小丫头?
“就算真的放弃那些灶户,”阮晓露望向漆黑中的海潮,语气严厉了些,“到时天下传扬出去,我帮派大难临头,不思退敌,先出卖百姓、自断手足——我盐帮威望何在?还有谁愿意真心归附?咱帮主这么多年的经营,都化成一句‘没担当’?”
沈铁盘句句拿帮主压人,她也搬出帮主,跟他对轰。
沈铁盘出身贫贱,口齿远非伶俐,被她条理清晰地一分析,一时不知该从何反驳,
“并非小的一人这样想,”他干巴巴地道,“不少兄弟也都……”
“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阮晓露道,“我还是那句话。你既然没法说服我,就得跟我一条心,避免整个队伍离心离德。能做到吗?”
沈铁盘嘟囔:“好好好。”
暂时摆平团队里的刺儿头,阮晓露才走到人丛中央,立定。
“大家已经看到敌人凶残。”她环顾全场,朗声道,“今日这一场,只不过是他们投石问路。大军在后头……”
有人小心问:“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女真人”、“金国人”,说起来太陌生,大多数帮众脑海也没有一个具体形象。只能简单称“他们”。如此笼统的称呼反倒令人胆寒,好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厉鬼,随时会来取人性命。
阮晓露回想起在围猎场中看到的、女真人用以排兵布阵的石头子儿。
“战船至少五十艘。”她道,“加上补给船只,至少一百艘船。”
这话说出来,自己也颇为胆战心惊。就连当年梁山和官军拼得最厉害之时,官军派战船围剿水泊,也没派过上百艘船。
梁山还是个正经的土匪山寨,有几千精兵,几百战船,还有固若金汤的水寨城防……
而此处都是一马平川的盐田,堪称无险可守。
“但咱们别无选择,只有应战,而且必须赢。”阮晓露语气坚决,道,“敌人虽凶残,但水军数量有限。且国内闹着盐荒,战力一日不如一日。这次赢了,才能让他们以后无力再犯,咱们才能长久的安居。”
她有意鼓舞士气,只说“赢了如何”。至于“输了如何”,也不必多做描绘。
有下层帮众问道:“这些女真人到底是冲着什么来的?我们没招他没惹他,以前还一块儿做买卖,到底哪里跟他结了仇?”
虽然双方已交了手,但这仗打得糊里糊涂,很多人到现在也没完全反应过来。
“金国国内盐荒已经不可收拾,千金难求一石精盐。这就是他们的来意。”阮晓露语气沉稳,继续道,“这些兵马的意图,一是抢劫咱们库存食盐,二是绑架灶户,强迫他们去辽东生产劳动……”
帮众严肃听着。有人却小声说:“有些灶户本来就是辽东偷跑过来的嘛,把他们送回去就完了!”
灶户们容色大变。郑佛娘叫道:“当初大王们承诺保护我们的!菩萨在上,姑娘大王也答应……”
有人痛哭流涕,痛陈女真人如何将他们视作奴婢,待遇比牲畜还不如,稍有不从,动辄杀人……
沈铁盘坐在暗处,扬起下巴,朝阮晓露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仿佛在说:瞧吧,除了我,还有别人也不待见这批灶户。
阮晓露寻思,要让这少数帮众打消“驱逐灶户”的念头,光靠渲染灶户在女真人手下多么悲惨,怕是收效甚微。盐帮不是慈善组织,不会因为谁可怜就收留谁。
“郑大娘,”她忽道,“你们世代居住辽东,亲眼见到女真兵马攻城掠地。今儿你们详细说说,女真人是何种性格,如何作战,如何生活……让我们也知己知彼。”
灶户们互相看一眼,有大胆的先说:“我知道。女真兵马作战时,都是团战,极少单骑冲锋。”
又一人道:“他们行军时都带奴婢,有时一个人带好几个,负责搬运、喂马、做饭、或者推在前头挡箭……”
“他们军中也不止有女真人,经常还有高丽新附的兵士,不像女真人似的剃头发,但虐待起百姓来,比女真人还狠……”
灶户们零零碎碎地说了半天。虽然总体上还是控诉大会,但对女真人各方面的描述十分真实,比阮晓露、或者其他参加过维和义军的同伴介绍的要详细准确得多。
从灶户的只言片语中,从没见过女真人的盐帮帮帮众,脑海中头一次勾勒出这批对手的形象。
“多谢乡亲们指教。”阮晓露道,“如今形势危急,敌军迫近。我希望你们也能一起参与战斗,保卫家园。当然,你们不是帮众,我也不能强留。如有愿意撤退的,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走人,另寻出路,我不会挽留。”
灶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走的。
辽东偷渡来的几批灶户本来就无处可去。至于本地灶户,已经跟盐帮合作多时,难以复为良民,同样别无选择。
郑佛娘连声“阿弥陀佛”,道:“菩萨保佑,让我等逃得性命,在此安居,我们遵从天意,不能擅自离开。”
王擒龙笑出声来:“什么菩萨,明明是阮六姑娘带你们来的。”
郑佛娘虔诚道:“那也要先谢菩萨。是菩萨让她遇见我们的。”
阮晓露笑了笑,不予置评,道:“那好。我征用你们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青壮年男女,编入帮中队伍,一起拒敌。其余人也会派遣任务。望你们不要退却。”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传递出清晰的信息:灶户不是拖累,反而能提供珍贵的情报,而且能和帮众并肩作战,成为战友。
等众人情绪稍定,她继续道:“咱们虽是盗匪,盗亦有道。既然接受了这批灶户,就不能任由他们回到火坑。况且,敌人的胃口贪得无厌。就算这次掳走所有原籍辽东的灶户,岂会就此满足?他们一次 得手,下次就会来掳走本地灶户,祸害更多地方。就算是为了周边父老乡亲的安全,也不能纵容敌人掳掠人口……”
这最后一句话却说在点子上。不少下层帮众都是本地灶户出身,父母亲戚都在左近。登时乱糟糟附和:“绝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
“好。既然众意如此,我们约法三章。”阮晓露道,“第一,灶户也是盐帮成员,帮众当护其周全,禁止有抛朋弃友、见死不救之举,更严禁恃强凌弱、欺凌妇孺。我丑话说前头,若是有不规矩的,撞在我手里,休怪我不留情面。第二,所有人——帮众和灶户,必须严格听指挥,令行禁止,禁止擅自行动。第三,大伙同进同退,死生一处,不可灰心泄气,甚至临阵脱逃。这三条,违反的,一律军法处置。”
她有意板起面孔,放粗声音。夜色下面色冷峻,不复温柔可亲,身上带着阮二、阮五同款煞气。
众人肃然听令,杀一只鸡,郑重盟誓。
此日正是八月初十。敌人的袭击比推测的提前。来不及等李俊搬援兵,必须从现在就做好大战的准备。
手头可用之兵约有一百人。其中有作战经验的大约只有四五十。个人武力突出的战友屈指可数,不过阮小二、阮小五、王擒龙、沈铁盘等人而已。
正如半年前那场夺旗游戏。如今,她带着一个临时拼凑的新人队伍,寨子里的存盐就相当于需要守护的军功券。两水集里的盐已经被夺了一部分,相当于开局不利,丢掉了一张军功券。
阮晓露忆起当时赛场上那些五花八门的战术,不由得微笑。
哎,要是打仗像游戏一样简单,该多轻松呀。
她又想起数年前,自己参与的海沙村保卫战。那时候自己初出茅庐,武功就会一招,谋略就听过三十六计,凭着一股悍勇之气,硬是没有倒下去。
不过跟现在比起来,那一次的战斗也算不上艰难:地点在盐田内陆,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充分准备;对手是四体不勤的地方官兵;身边同伴成分简单,同心协力,都存着背水一战的决心。
这一次,对手是杀人如麻的女真精锐,人数比己方多出几十倍,已经不仅是“冲突”、“摩擦”,而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战争。敌人来势汹汹,根本没有时间备战;而自己这边的战友来源复杂,背景不一,自己身边现成就有个意见不合的。
阮晓露想,这一次,要想挺过去,不能只靠一腔孤勇。
从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敌人数量远超己方,作战经验碾压己方,武器装备强于己方,暴虐残忍的程度,大约也在己方之上。
但他们也有唯一一个弱项……
她叫来一个个喽啰头目,吩咐下几桩事。

第二日天色未明, 村子里炊烟升起,有人开始静悄悄地干活。
首先,几个伶俐帮众快马加鞭, 向辖境内所有灶户通报风险,让他们就近躲避。有些偏僻盐田远在百里之外, 敌人不太可能寻到, 但也要通知到位,避免不必要的人员伤亡和物资损失。
按阮晓露的要求, 一队帮众推起板车小车,在沈铁盘的带领下, 将帮中多年囤积的食盐转移到一处偏僻的海岛里。此外, 收集粮食、柴草等生活物资, 统一看管, 定量分配;再拿出积攒的食盐和现钱, 从左近市镇乡里收购更多物资, 又从井中大量打水贮存, 供大家脱产消耗。
青壮灶户组成民工小组, 在五里以外的海边滩涂上,以茅草木板搭出民房——当然只是搭个样子,质量自然是豆腐渣, 只要从海面上远远看去,像个正常村落的样子就行。
一夜之间修长城显然不太现实, 那就退而求其次,争取将敌人引到虚假的村庄,使己方占得先机。
盐田和水路交界之处, 原有整齐的瞭望岗哨。阮晓露令工程队将把岗哨修到沿海,每隔十里, 在岗亭里堆积新鲜柴草,掺以粪便,燃烧时会释放浓烟。在能见度良好的天气,可以当做简易的烽火台,传递敌情消息。
在海岸各处,散落着隶属盐帮的几百艘船,大多是小型的渔船货船,适合内河航行,无法出海,更无法作战。原本帮内还有一艘大型战船——便是当初“海上之盟”所用的那艘平海军战船,让孟康修补改进以后,作为扛把子旗舰,用作远程航行。江南局势混乱时,李俊将这艘船开到长江口,以御宵小。这船如今还泊在南方,无法参与作战。
船坞里另有几艘未完工的战船,都是仿制的这一艘。打造战船费时费力,这些船都还只拼接了木质骨架,四仰八叉地躺在陆地上,旁边尽是工具、铁钉、竹木等材料。
阮晓露大为惊喜,问:“造那么多战船做什么?要躲过衙门耳目,也不容易呀。”
有人答:“近来不是很多辽国商人来买盐么!帮主的意思,咱大宋缉私盐缉得紧,咱们得狡兔三窟,多跟海外蕃国做做买卖,不能一根绳子吊死在内陆,也省得大伙天天脑袋别裤腰带上,跟官兵互耗。”
阮晓露笑道:“好像海外蕃国就能让你随便倾销似的。”
她下令:“大船可以日后再造。这些优质木材,先拆下来,加固已有的船只。”
众人齐齐咋舌。沈铁盘嘴巴翕动,用力憋下一肚子话。
有嘴快的,大声抗议:“这是帮主他老人家亲自授意……”
“有问题我担着。等李大哥来了,真要怪,怪我,没你们的事。”阮晓露打个响指,“这些,这些,都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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